雨越下越大。

“这一场透雨下来,菜畦里的韭菜肯定疯长,明天可以吃螺蛳肉炒韭菜了。”李匡仁眼望雨丝面露喜色。“诚如杜诗所说的一样,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好一幅雅俗并济的闲适画面啊。”

大颗的雨滴拼命敲打着窗前的芭蕉叶,噼噼啪啪清脆悦耳,却反衬出屋内愈加寂静。齐依萱拧开那支钢笔,取出里面那卷成细棍的稿纸递给李匡仁,脸上的表情既犹豫又如释重负,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不安。

李匡仁展开稿纸,坐在窗前仔细捧读,神情一会儿惊喜、一会儿不解、一会儿忧虑,齐依萱看在眼里,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要是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你父亲真要死不瞑目了。”李匡仁放下稿纸喟然长叹。

“上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齐依萱再也忍耐不住。

“这是化学武器的克星!”李匡仁言简意赅,“是你父亲多年研究的心血。”

“化学武器?”齐依萱越发糊涂。

“日本大概是世界上研制进攻性化学武器最疯狂的国家了,目前世界上公认的十四类制式化毒剂中,陆军部共生产了九种,而且还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不断研发新品种,”李匡仁一五一十从头道来,“像芥子气、路易氏气、光气、二苯氰砷、氢氰砷这类窒息性和糜烂性毒气都是家常便饭,现在已经在开发更加恶毒的神经性毒气。他们将毒剂制成炮弹、手榴弹、毒烟罐、毒气盒,还成立了三个专门的军种,名叫野战瓦斯部队和迫击大队、步兵发烟部队,运往中国的弹药总量中,化学弹药竟然占到了惊人的三分之一。”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和爸爸闲聊,好像谈到过这一话题,”齐依萱叫了起来,“爸爸说,中国政府对化学武器缺乏研究,普通士兵更是一无所知,几次战役中因毒气而伤亡的人数,占到总伤亡人数的百分之二十,真是想起来就令人痛心。”

“日本是个资源缺乏的国家,常规军火消耗不起,所以才想到了这个经济实惠的损招,”李匡仁摇头苦笑,“不过,日本人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虽未达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程度,但在研制、生产、运输、使用的过程中也有大量人员受到伤害,为此又聘请德国顾问研制了许多防护和救治设施,后来满铁中央试验所的上海事务所着手研制抗毒剂和急救品,物色了一批国内化学界的佼佼者和学业出色的在校大学生,使用各种手段威逼这些人为他们工作,说来惭愧,你父亲和我本人,正好就是这两类人中的代表。”

“唉……”齐依萱一声长叹。

“一开始,派给你父亲的研究课题是最新型的二元化武器,”李匡仁的声音低沉了一些,“所谓的二元化,基本原理是将两种或者两种以上无毒、微毒的化学物质,分别填装在由隔膜分开的弹体内,发射后隔膜破裂,化学物质发生反应后形成新的毒剂,这样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安全性也更强……”

“我爸爸做的就是这个研究?”齐依萱抢着问。

“依我的观察和推断,你父亲其实已经掌握了这一新技术的要点,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承认,而且在日本人面前总是敷衍了事,以能力不济作推托,”李匡仁的脸上微露笑意,“后来,满铁方面也看出他在消极怠工,严厉训诫以后让他换了一个课题,也就是后来他一直致力研究的抗毒剂和急救物。”

“也许,爸爸是不愿意帮着日本人杀人,而抗毒剂和急救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非但对人类有积极意义,而且早晚也会帮上中国人的忙,这样中国军队在战场上也会少吃很多亏,”齐依萱终于完全明白过来,“难怪爸爸要我想办法将这份配方交给重庆方面或共产党方面。”

“你父亲作为一名中国人,总归还是良心未泯,”李匡仁呆呆地望着雨中颤抖的芭蕉叶,“梅机关一直怀疑他研究上已有突破,但始终抓不到把柄,后来有意让他更多地参与情报工作,好让他与国、共两方面形成更坚决的对立,彻底断绝其后路。”

“可怜的爸爸,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知道日本人和共产党都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唯有一死了之。”齐依萱抽泣起来。“更可怜的是孟松胤,莫名其妙葬送了自己,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以我看来,你父亲的研究成果虽然还处于实验室阶段,但已经很成熟,”李匡仁指着稿纸上纵横交错的方程式说道,“比如说,二琉基类物质对路易氏气有特效抗毒作用。这里,全身性氰毒剂中毒,可以吸入亚硝酸异戊醋急救。还有这里,氢氰类中毒时,可以用亚硝酸纳、二甲基氨基苯酚、硫代硫酸钠缓解……”

“很有价值吗?”齐依萱问。

“太有价值啦,在此基础上,药理学家马上可以配制出一系列特效药物,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李匡仁激动地叫道,“比方说,钴类化合物在人体内直接与氰化物的氰基结合,可以形成无毒的氰钴化合物从肾脏排出,由此,可以制成注射液或口服剂。再比如,在路易氏气的攻击下,人体最易受到伤害的首推眼球,此时如果将二琉基丙醇制成油膏及时涂抹,便能与酶或蛋白质的疏基争夺路易氏剂,生成稳定的环状化合物……”

“你跟我说这些,差不多是对牛弹琴。”齐依萱不好意思地说。

“难怪你父亲临终前再三强调,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让我这样的人知道,”李匡仁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以前,我总是隐约觉得你父亲的身上藏有秘密,依他的学术水平,研究必定已有成果,没想到,最后的谜底却藏在你身上,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齐依萱忙问。“我本想借邓家那二流子的关系和光福的共产党联络上,但又害怕配方流失,所以自作聪明抄了半份……”

“这个再容我仔细想想,另找一条更稳妥的出路,”李匡仁沉吟起来,“我现在倒有点担心那二流子,这家伙虽然不识货,可要是在酒桌上、赌台上信口胡说,那就麻烦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被小特务们听到风声……你不知道啊,日本人的情报机关多如牛毛,各家都养着大批的小特务,哪怕是穷乡僻壤,照样无孔不入。”

“那怎么办?”齐依萱害怕起来。

“以后得多留点神,千万不要一个人外出,万一有情况,我们先往湖上跑,”李匡仁神色严峻,想了想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往内地走,一路辗转去重庆。”

“去重庆?”齐依萱几乎要跳起来。

窗外晦暗的光线勾勒下,齐依萱脸上的线条显得异常柔软,特别是院子里那棵雨中的芭蕉,肥大的绿叶反射着天光,更把肌肤映衬出一种冰清玉洁般的光泽来,再配以混合着忧愁和无助的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符合“楚楚动人”这四个字的写照。刹那间,李匡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雨水浸泡过一样,软得几乎要停止跳动,有那么一瞬间,真想鼓起勇气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让她从此不必恐惧和忧虑,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位悬而未决的孟松胤,马上又如苏州俗话里所说的那样“一丈水退掉八尺”。

古训云:君子不乘人之危!好在孟松胤的事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天,那么着眼于来日方长,恐怕才是唯一的路径。

“事关重大,只有去重庆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匡仁把目光从齐依萱的脸上移开。“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得赶快走。我总觉得,危险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近。”

齐依萱说,去重庆谈何容易,清乡还未开始,在苏州的周边地区走动已经充满艰险,一旦封锁线全面拉开,穿越千山万水往内地跑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李匡仁说,那倒不一定,只要想办法进入上海,租界里还有到香港的外轮通航,以此为中转可达武汉和重庆。李匡仁还说,只要进了上海,一切都好办,最难办的倒是西山到上海这一段路程,不过,上次与邓家那俩活宝喝酒时谈起,他们似乎有办法。

确实,那天的酒桌上,邓大官人曾经吹嘘过自己的本事,说每隔几个月就要放船去一趟上海,将手头积存下来的绣件贩进租界,由于熟悉江浙交界处纵横交错的水道,一般都是从庙港进入淀山湖,而后直达上海朱家角,每每可以避开途经的大小检问所和所有税卡。

“倘若能搭上这家伙的船,倒是一条不错的捷径。”齐依萱沉吟道。

“明天我去镇上请他喝酒,先搭一搭他的脉。”李匡仁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依然是个雨天,李匡仁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出门,先去镇上最好的菜馆定了一桌酒菜,让小伙计一会儿送到邓宅去。

走进邓宅一看,巧得很,邓一棍恰好也在,正躺在厢房里悠闲地抽鸦片。

“老弟,来得正好,下雨天正好无聊,一会儿一起喝几口。”邓大官人高叫道。

“是啊,我也是下雨闲着没事,正好做个回请,”李匡仁收起雨伞走入客堂,“酒菜我已经在镇上叫好,一会儿就送到。”

“呵呵,怎么好意思让你上门请客呢?”邓大官人客套道。

“都是弟兄,没什么请客不请客的,都一样。”邓一棍笑嘻嘻地走出厢房。“兄弟,怎么不把弟妹带来呢?”

“她有点不舒服,在家歇着呢。”李匡仁顺口敷衍。

佣人端上茶来,三人扯了些不咸不淡的闲话,李匡仁见缝插针,很快便将话题引到了去上海的水路上。不多时,菜馆小伙计挑着两付食盒送来酒菜,佣人调开桌凳,摆好碗筷,三人推杯换盏开始吃喝。

“兄弟,弟妹说要找光福的共产党,我昨天跟三乐哥扯了一扯,三乐哥说没有问题,这事包在他身上。”邓一棍喝了口酒讨好地说。“三乐哥还说,过几天还想跟你认识认识,有机会一起喝个酒聊聊。”

“你跟蔡三乐全说了?”李匡仁心里一惊,但脸上却显出颇为高兴的样子。

“是啊,三乐哥就爱结交各路豪杰,吃什么饭的不管,只要讲义气便是兄弟。”邓一棍为李匡仁斟满酒。

“可惜啊,这些天我正准备去趟上海,”李匡仁心里暗说糟糕,但依然面无表情,“等我回来后再说吧。”

“去上海干什么?”邓大官人问。

“去看个亲戚,顺便要一笔旧账,呆个十天半月就回来。”李匡仁信口开河。

“要是不急,就这几天里边我正好有船要去上海送货,你们俩大可搭个便船,”邓大官人主动扯到了船的话题,“就是从靠近浙江边界的水道绕着走,得稍微多花些时间。”

“这倒无所谓,反正有的是时间,”李匡仁跟邓大官人碰了碰杯,“坐船的话,一路上看看水上风光倒也不错。”

“那行,我这边的货差不多也收齐了,发船前我派人去叫你。”邓大官人一锤定音。

“兄弟,不是我多嘴,你这次去上海,是不是为了那什么……化……化学那玩意儿?”邓一棍自作聪明地眨眨眼。

“哪里会为这事,”李匡仁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破纸早让我烧掉了,这次去上海主要是要债,出来的日子久了,身边的钱快不够花了。”

邓一棍听到这里生怕李匡仁问自己借钱,不敢再往下说,慌忙连连劝酒,把话题扯向别的地方。

喝了两、三个钟头,看看空中雨停,李匡仁红着面孔向二邓辞别,摇摇晃晃地迈出大门,顺着湿漉漉、滑溜溜的石板路慢慢走回明月湾。

回到家,把欲去上海的想法跟沈娘提起,说得老人家眼泪汪汪,好生不舍,雪男、雪根弟兄俩也说,就此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李匡仁安慰道,日本人早晚总要滚蛋,到时候一定回西山来安家落户,啥地方也不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跟往常一样,单等邓大官人的通知马上出发。

可是,左等右等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邓大官人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李匡仁忍不住又去了镇上一次,叫了酒菜上门请客。这次,没碰上邓一棍,俩人对酌了半天,场面难免有些冷清,邓大官人推说最近货总收不齐,船期还得推迟,李匡仁嘴上说不要紧,心里暗暗觉得邓大官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沈娘家所有的人起了个大早,连几个孩子也不例外,匆匆吃过早饭便去山坡下的茶树丛中采摘茶叶,从早上五点来钟一直采到九点左右,三、四个钟头下来,李匡仁和齐依萱累得腰酸背痛,胳膊软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洞庭西山特产碧螺春名茶,每年春分前后开采,谷雨前后结束,尤以清明前的“明前茶”最为名贵,全部由茶树上细嫩的芽头炒制而成。按规矩,开采必须在天亮后至上午九点前进行,通常选一芽一叶初展,芽叶形卷如雀舌的采摘,而炒制一斤竟需六、七万颗芽头,人工浩大可见一斑。下午三点以前,一般是拣剔芽叶的时间,将鲜叶摊放在匾中去除杂质并使其微微干缩,之后到天黑以前便是炒制时间了,必须当天采当

天炒,绝对不能隔夜。

沈娘说,采摘时必须选标准的一芽一叶,颜色稍深的“鱼叶”不能要,这样茶叶才卖得出好价钱。

“达官贵人一口茶,草头百姓多少汗哪!”齐依萱感慨道。

“真是叶叶皆辛苦啊。”李匡仁也深有同感。

刚说到这里,李匡仁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坳口好像闪过一条人影,连忙定睛细看,但那一带正好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批把林,分辨了半天一无所有。

现在天色刚亮,若非采摘碧螺春,谁会起得那么早呢?

李匡仁问雪男,这附近还有人家栽植碧螺春吗?雪男说,茶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种碧螺春的肯定没有。李匡仁越发奇怪,呆呆地盯着批把林的方向观察良久,但再也不见那人的身影。

吃过午饭,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拣茶,两个钟头下来,眼都快看花了。

午后三点钟模样,雪男架起一口平锅,烧得滚烫后将茶芽抖入,双手迅速翻炒三、四分钟,名唤“杀青”,继而撤去火头使锅温下降,将茶叶抖、炒、揉、捻十分钟,手不离茶,茶不离锅,将全部茶叶揉搓成卷曲的螺状,表面看上去茸毫显露。最后的一道工序是烘干,将茶叶摊放在桑皮纸上放进锅里用文火烘烤,达到固定形状、蒸发水份的目的。

“好家伙,整个过程正好四十分钟。”李匡仁看了一眼手表大声喝彩。

“来,喝一碗这新得不能再新的新茶。”沈娘开心地叫道。

雪男老婆端来一摞白瓷碗,将水吊里的滚水先倒入碗中,稍待冷却,雪男用手指抓起毛绒绒青葱可爱的茶叶一一丢入水中。只见茶叶沉入水中后慢慢舒展,碗底绿云翻卷,汤色间顿时充盈了春的气息。齐依萱低头一闻,只觉清香袭人,忍不住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真香啊,怪不得俗称吓煞人香。”齐依萱赞不绝口。“回味又有几分甘甜,难怪价钱那么贵。要是平时,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根本就吃不起。”

“古人说得好啊,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李匡仁摇头晃脑地吟咏道。“碧螺春茶集吴越山水的灵气和精华于一身,简直就是人间精灵哪。”

“那你们就别走啦,以后天天让你们喝碧螺春。”沈娘大笑道。

刚说到这里,院子里原本一直趴着的大黄狗突然一阵大叫,气势汹汹地跳跃着朝篱笆门一路跑去。

李匡仁端着茶碗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心中顿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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