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塘河上最热闹的时段,永远是每天的清晨。

六、七点钟的时候,水面上总会“咿咿呀呀”地摇来几只菜农的小船,与河滩上的女人们大声讨价还价,而临水的人家通常则是开了后门直接交易。

山塘街紧靠近郊,所以还能买到一些新鲜的蔬菜,只是价钱贵得吓死人,青菜论棵作价,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齐依萱买过几次韭菜,竟然是每根一角钱,卖菜的老婆婆说,这还是便宜的,要是不怕半路上被抢,弄进城去能卖到两角钱一根。

齐依萱每天一早一晚买两次菜,都是把钱放在篮子里,系在绳子上从二楼的窗户直接垂到船上,然后将蔬菜吊上来。一来二去,山塘河上的几位船主都知道四百二十五号有位漂亮的大小姐,菜买得又多又爽气,是位不折不扣的大主顾。

窗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河滩,妇人们在台阶边洗衣、聊天、骂孩子,互相交流跟婆婆斗智斗勇的心得体会,齐依萱无聊的时候总依在窗口听着玩,日子倒也过得寂寞而悠闲,似乎与战乱与危险毫不相关。

但是,这样散淡的时光以后恐怕再也享受不到了,齐弘文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派小李送女儿离开苏州——之所以委派小李,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齐弘文已经看出小李对齐依萱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好感,而且为人非常正派,足可托付此任。

小李名叫李匡仁,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化工系,与齐弘文属于同行,所以这些日子里接触颇多,时时凑在一起就学术问题深入讨论,在纸上写写划划,偶而还会争论几句。有时候,齐弘文也会大发感慨说,小李啊,你灵性很足,跟我的得意门生孟松胤颇有几分相像,你真不应该放弃学业哪。

李匡仁生就一张白皙的圆脸,再加上同样圆乎乎的眼鼻,难免透出一种俗称为娃娃脸的神态来,使人很难想到实际上却是一位精明强干之人。这段日子里,李匡仁先生与齐家父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与齐依萱朝夕相处,虽然不能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但也相差不多,甚至与一般情侣相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时间一长难免暗生情愫,朦朦胧胧生发爱慕之意。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齐依萱为孟松胤的事日日焦虑,那有心思去体味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微妙感觉。

经再三考虑,齐弘文与李匡仁一致认为应该选择水路去吴江,虽然耗费的时间稍多,但要比陆路安全得多。李匡仁随即去虎丘附近的花农那里雇定一只带棚的橹船,又为齐依萱办来一张“善良之市县民”证件和一份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万事俱备,只待明早出发。

到了下午,齐弘文突然想到路上还应该备点干粮,忙让李匡仁出去想想办法。

“要不,我去弄点压缩饼干来吧。”李匡仁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能搞到的话当然再好不过。”齐弘文点点头。

李匡仁当即出门而去,齐依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糖果店里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哪里去买压缩饼干?如果没有搞错的话,那玩意儿只有军队里才有,满苏州没有一家店铺会出售这种东西。

齐弘文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旧西装,要女儿明天穿着这身男装上路,同时建议最好再去剃头店把头发也剪短点。

“那我现在就去剪头吧,”齐依萱答应道,“我看小李有一顶呢绒的工人帽,明天跟他借来往头上一扣,再用锅灰把脸抹黑点,那就谁也看不出来了。”

“路过哨卡的时候别多说话,有事让小李去应付,千万记住啊。”齐弘文再三叮嘱。“还有,出门出路一带要学会见貌辨色,万事不可鲁莽……”

“记住啦,”齐依萱笑道,“爸爸,你简直比老太婆都啰嗦。”

“孟松胤的事情你放心,等近阶段的危险过去后,我会尽全力营救他,”齐弘文一脸严肃,“不出意外的话,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这句话,齐依萱听在耳里却并没放在心上,认为父亲只是嘴上说说,聊作安慰而已。

“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河面上远远地飘来一阵叫卖声。

“晚上多买点菜,把剩下的那点鸡蛋全炒了,再蒸点火腿,敞开肚皮吃一顿,算是给你饯行吧。”齐弘文苦笑道。

“好吧,我去把卖菜船叫过来,”齐依萱走到窗口探头大叫,“买青菜。”

“来喽。”小船上的汉子一边答应一边加紧摇橹,船头很快便靠到了后门边的台阶下。

齐依萱跑下楼去,开了后门,蹲在台阶上准备挑菜。

“大小姐,一块钱两棵,随便挑。”船上的汉子放下橹,将缆绳穿在墙上的缆洞里系牢。

“咦,刚才还喊一块钱三棵,怎么一转眼成一块钱两棵了?”齐依萱不高兴地问。

“大小姐,肯定是你听错了,”汉子矢口否认,“我一直买一块钱两棵,不信你去问那边河滩上的嫂嫂,她刚买了两棵……”

“算了,不买了。”齐依萱有点恼火,转身欲走。

“大小姐,再商量商量吧,”汉子马上软了下来,“你看,多新鲜的青菜啊。要不这样吧,我赔点老本,两块钱五棵怎么样?”

“你这个人做生意不老实……”齐依萱看看河面上没有别的菜船,只好再次蹲下身来挑拣。

这当口,前面的天井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捉垃圾哎——”

苏州近郊的农人有一传统,空闲时肩挑一付箩筐穿门入户,走进沿街人家的天井、客堂收集菜皮、蛋壳、煤灰之类的垃圾作肥料,名曰“捉垃圾”,有时登堂入室一直闯进人家后院也是常事,居民们司空见惯,向来不以为怪。只是近年物资短缺,百姓家中哪有菜皮、蛋壳可扔,所以已经好多年无垃圾可“捉”。

“没有,没有。”前面厢房里的小王闻声走了出来。

“先生,煤球灰也要。”捉垃圾的汉子央求道。

“没有,煤球灰也没有,快出去。”小王不耐烦地叫道。

话刚说到这里,猛听得一声枪响,随即是一阵身体倒地前压翻锅碗瓢盆的稀里哗啦声——齐依萱跳起身来,转脸一望,只见客堂里站着一名打扮成农民模样的捉垃圾汉子,手里拎着一支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自己的胸口,而小王早已趴在地上气绝身亡。

齐依萱尖叫一声,手里的青菜全部掉落,幸好捉垃圾汉子马上掉转枪口,迅速朝楼梯上冲去。齐依萱终于明白过来,此人真正的目标是父亲齐弘文。

楼上很快便响起了枪响,听得出双方正在近距离对射,看来父亲刚才听到枪响后已经有所防备。

六、七声枪响过后,一串沉闷的滚动声传来,像是有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齐依萱吓得浑身乱颤,双脚再也挪不开步。

“依萱,快跑!”齐弘文突然从二楼窗口探出身来大叫,肩膀上鲜血淋漓,看来已经中了一枪。

齐依萱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么跑、往哪里跑。

齐弘文从窗口跨出一条腿来,一手抓牢预备在窗台上的绳索,意欲下滑到一直泊在窗下的小船上去,没想到台阶边那条菜船上刚才还在讨价还价纠缠不休的汉子,早已拔枪在手守候多时,稍微一瞄啪一声扣下了扳机。

这一枪正好打中齐弘文的胸口,齐依萱恍惚中只见父亲的脸上一片痛苦,但仍然支撑着向菜船上的汉子连开两枪,随后身体朝后一仰,轰然倒向地板。

菜船上的汉子头部中枪,咕咚一声栽入水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河面。

附近河滩上洗衣服的妇女见状一哄而散,齐依萱总算缓过神来,一面哭一面叫,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门,连滚带爬地奔向楼梯。

楼梯口的方砖地上,大腿中弹的捉垃圾汉子浑身是血,看来刚才从楼梯上一路滚落下来摔得不轻,脑袋大概被撞晕了,双眼虽然大睁着,眼神却有些迷糊。齐依萱一眼望去,第一印象是这人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额头上有一道粗壮的刀疤,虽然穿着一身农民的土布衣裤,但气度却更像是军人。

看到齐依萱出现在跟前,捉垃圾汉子本能地抬起抢,但很快便看清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位手无寸铁、惊慌失措的姑娘,忙垂下枪口,挣扎着爬起身来,还想往楼梯上闯。

“不许动,举起手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叫。

齐依萱回头一看,原来是举着手枪步步紧逼而来的李匡仁,枪口直指捉垃圾汉子的后脑勺。看样子,他刚才并未走远,听到枪声又折了回来。

捉垃圾汉子无奈地松开手,驳壳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匡仁跳上一步,一脚踢开驳壳枪,又弯腰拾起来插在自己腰间,看看一边的小王已经断气,狠狠地一脚踢向捉垃圾汉子。

“走,上楼!”李匡仁厉声命令道,又对早已吓傻了的齐依萱说,“快,上楼看看你父亲怎么样了?”

齐依萱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大叫着“爸爸、爸爸”,快步奔上二楼。

李匡仁飞速探头从后门口看了一眼河面上的情况,然后用枪顶着捉垃圾汉子的腰眼,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楼去。

半躺在地板上的齐弘文左手捂在胸口,鲜血仍在汨汨流淌,但神志还很清醒,齐依萱大哭着扑过去,但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浑身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齐教授,伤到要害了吗?”李匡仁大声问道。

“恐怕比较严重。”齐弘文答道,为了不使女儿害怕,还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来。“他们总共两个人?”

“嗯,船上一个已经被你打死了,”李匡仁答道,又一指捉垃圾汉子,“小王被这家伙打死了。”

“幸亏你及时赶到啊。”齐弘文轻轻咳嗽几声,嘴角边淌下了血丝。

“他们肯定已经守在附近观察过一段时间,前后地形都很熟悉,刚才看我出门是个机会,马上就动手了,”李匡仁用窗口的那根麻绳将捉垃圾汉子捆了起来,“我走出大门时,看到这家伙坐在前面酱油店门口抽烟,穿衣打扮虽然跟乡下人没有两样,但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当下就起了疑心,走远以后偷偷回头一看,见这家伙直往河滩边跑,大概是去叫同伙配合,后来又见他挑着垃圾担走进四百二十五号,我知道坏事了,连忙拔腿往回赶,可还是晚了半步。”

“你小子真狡猾啊。”地上的捉垃圾汉子哼哼道。

“住嘴!”李匡仁又一脚踢去。

“现在怎么办呢?”齐依萱哭着问李匡仁。

“你赶紧去对面糖果店打公用电话,找一位姓宋的科长,就说三十五号已经中枪身亡,三十六号请求派人派汽车增援。”李匡仁撕了一块旧报纸,摸出钢笔在上面写上一个“432”的三位数电话号码。“快去。”

齐依萱依然六神无主,赶紧用袖子抹抹眼泪,拿着号码奔下楼梯,快步跑向大门外的糖果店。

“老伯伯,麻烦你帮我叫一下电话。”齐依萱把号码递给柜台后的店主。

“咦,怎么只有三位数?”店主一看号码傻了眼。“苏州的电话号码都是四位数,是不是漏写了一个数字?”

齐依萱急得直跳脚,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听筒,摇响了电话。

“要哪里?”听筒里传来一名男子懒洋洋的声音。

齐依萱试着报出那个三位数号码,没想到对方立即像吃了鸦片烟一样振作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要接梅机关?”

“什么?”齐依萱一楞。

“小姐,这是梅机关特务班的号码,你是不是搞错了号码?”接线员现在耐心特别好。

“没有搞错。”齐依萱喃喃地说,脑子里一片糊涂。

“那好,请小姐稍候。”接线员客气地说。

听筒里一阵轻微的“咔嗒”声后,传来了一名老男人的声音,公事公办地问“找谁?”

“我找宋科长。”齐依萱怯生生地说道。

“我就是。”对方态度柔和了许多。

“我这里是山塘街四百二十五号,”齐依萱又开始哭泣起来,“三十五号刚才被人打死了,三十六号让我来打电话,要你们赶快派人派汽车……”

“你是齐教授的女儿?”宋科长问。

“对,我爸爸也中了枪,你们快来啊……”齐依萱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急,我们马上到。”宋科长“咔嗒”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齐依萱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刚才接线员说到“梅机关”,李匡仁怎么会想到把梅机关的人叫来呢?这大名鼎鼎的梅机关在苏州的“出张所”位于公园路一带,属下宣抚班和特务班的人身穿草黄色的“协和服”,系黑色领带,腰挎军刀和短枪,是陆军部公开的特务机关,平时大量任用汉奸,总爱披着伪善的外衣对中国人“教化安抚”和“剿抚兼施”,但抓起

人来一点也不含糊,有时候甚至比宪兵队还要凶狠。

回到楼上,只见父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地板上已经淌满了鲜血。

“爸爸,你怎么样了?”齐依萱抖着嘴唇问。

“没有关系……”齐弘文勉强一笑。

“那个电话是梅机关出张所的号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齐依萱转脸问李匡仁。

“哼,你还蒙在鼓里吧?”墙边的捉垃圾汉子冷笑道,“他们本来就是日本特务的走狗,包括你的父亲在内!”

“什么走狗?”齐依萱似乎没听懂。

“齐弘文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叛徒!”捉垃圾汉子大叫道。“卑鄙的叛徒,就是躲到天涯海角,组织上早晚也会把你处决掉。”

李匡仁飞起一脚踢去,正中捉垃圾汉子的下巴,那汉哼了一声,顿时昏死过去。

“该死的共产党!”李匡仁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一脚。

“爸爸,这……这……”齐依萱张口结舌,脑筋说什么也拐不过弯来。

“唉,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孟松胤……”齐弘文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特别是孟松胤,简直就是亲手害了他。”

“和孟松胤有什么相干?”齐依萱越发糊涂。

“爸爸的本意,只是想利用一下孟松胤,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但没想到事情会弄假成真,居然会被弄到日本去作劳工……”齐弘文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也越来越慢。“依萱,听爸爸的话,去乡下找爷爷奶奶……”

齐依萱心乱如麻,能做的事只有哭成一团。

“依萱,听话……”齐弘文的眼睛开始失去光泽,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小李,拜托你……送她去吴江……”

“放心吧,我一定送她去。”李匡仁答应道。

“你快去门口警戒……防止再有人进……来……”齐弘文吩咐道。

李匡仁想想也有道理,万一杀手不止两名,那就太危险了,连忙提枪在手,一溜烟跑下楼去。

“依萱……我口袋里有支钢笔,你赶快藏起来……”齐弘文硬打精神低声说道。“记住,不要给任何人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李在内。”

齐依萱明白过来,父亲刚才是把李匡仁故意支走,那支钢笔里面肯定有着极其重要的秘密,连忙伸手去父亲的西装内一摸,在胸口处的内口袋里拿到了一支粗壮的黑色钢笔。

“记住我的话,赶快藏好,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千万、千万!”齐弘文再三叮嘱。

齐依萱旋开钢笔帽,突然发现里面并没有笔尖,只是一只伪装的空壳,里面塞着一张卷成棍状的稿纸,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快藏好!”齐弘文拼尽全身的力气叫道。“千万……千万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啊!”

齐依萱吓得一颤,忙将那支奇怪的假钢笔藏进贴身衣袋。

“如果有机会,你也不要呆在江南了,一定要往内地跑……要是遇到重庆方面的人,或者是可靠的共产党人,你把它……交给他们……”齐弘文的声音越来越低。

“爸爸,那我们一起去内地。”齐依萱抓住父亲的手叫道。

“别了,依萱……”齐弘文突然奇怪地一笑。

话音刚落,齐弘文突然挣脱女儿的手,迅速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枪响之后,齐弘文脑袋一歪,但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并未倒落,而齐依萱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似乎此刻中枪的人是她。

等到楼下的李匡仁听到枪声冲上楼来,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地上渐渐苏醒的捉垃圾汉子也被枪声彻底惊醒,没料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眼睛一下子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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