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月京未来“晨检”以后不像平时那样关门离去,而是站在门口传达了一项最新命令:从今天开始,点完名以后所有人都必须面向东方三鞠躬,向日本天皇致敬——说罢,嘴里喊着口令,令大家调整方向,练习鞠躬的姿势。

大家极不情愿地敷衍了事,可月京未来没那么好糊弄,提着棍棒在众人身后走来走去,看谁弯腰的幅度不够便一棍打来。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当奴才了。”月京未来一离开,老鲁第一个破口大骂。

“狗日的,就跟逼着别人给自己送礼一样,真他妈不要脸。”张桂花往地上唾了一口。

“咱们不能让鬼子的阴谋得逞。”邱正东嚷道。

“孙子才愿意这么做?”蒋亭虎白了邱正东一眼。“可不这么做,鬼子能放过你?不说暗牢、浓床了,就是每天敲你几棍也吃不消啊。”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韦九摇头叹息。

“我倒有个主意。”老鲁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快说来听听。”郭松催促道。

“我建议在东面立一座关老爷的牌位,这样咱们鞠躬的时候就等于是在敬关老爷了,”老鲁指着朝东的墙壁说道,“咱们学关老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榜样,小鬼子还不是拿咱们没辙?”

“好主意。”韦九第一个叫了起来。

“主意是不错,可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立牌位?”张桂花表示疑问。“还有,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这么干,会不会惹麻烦?”

“据我所知,日本人也一向敬拜关公,应该不会公开反对。”耿介之说道。

“这事讲究一个心诚则灵,心意到就行,形式上不必苛求,”邱正东说道,“那怕只是在墙上写几个字也行。”

“孟夫子,你是读书人,知道应该怎么写,你来写吧。”蒋亭虎找来牙刷柄朝孟松胤手里一塞。

“好,那就我来写。”孟松胤拿起牙刷柄站上了铺板。

孟松胤踮起脚尖,略一思索,在墙面上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刻写上十四个大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

第二天早上,月京未来点完名后,像昨天一样命令大家转身面向东方三鞠躬致敬。

今天大家的鞠躬姿势都很标准,毕恭毕敬,一丝不苟,月京未来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但马上又觉得有点奇怪,目光狐疑地四下扫射,终于发现了墙上关老爷的“牌位”。

“谁写的?”月京未来厉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但孟松胤顿时心脏乱跳起来。

“到底是谁写的?”月京未来狂吼起来。

从这厮的神情来看,似乎不像大家原先所期望的那样“也敬拜关公”,如果咬住这件事不松口的话,后果还是相当严重的。

“好,我给你们一天时间,要是明天还没人承认的话,全体饿饭三天。”月京未来冷笑道。

“怎么办?”等月京未来一出门,孟松胤连忙找老鲁要主意。

“不能承认,”老鲁答道,“实在不行,只能大伙一快儿死挺三天。”

“你说得倒轻巧,咱们现在这样的身子骨,别说饿三天,就是一天都受不了哇。”张桂花叫了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孟夫子是为了大家才这么做的,现在让他一个人扛,太不仁义了吧?”老鲁反唇相讥。“难道你愿意向日本天皇致敬?”

“谁说我愿意了?”张桂花翻翻白眼。“王八蛋才愿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但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松胤越想越害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口。现在六号房中只要有一个人松口,那么,等待自己的也许就是该死的暗牢或浓床了。明天月京未来进来点名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所有的人都甘愿接受饿饭三天的惩罚吗?

到哪里去找能让所有的人都不开口出卖自己的妙方呢?

晚饭前,又来新兵了。

按当初的设计标准,每间牢房容纳的人数应该是十四名,但是,六号房现在已经关了十八名——挤一点当然没什么问题,怕就怕日本人为了腾出空间而大开杀戒。

新丁四十来岁年纪,保养得白白胖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看上去颇有几分富贵相。气人的是落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没忘记摆出公子落难的神气,两眼看起人来充满居高临下的不屑和自命不凡的倨傲。此君身穿合体的西服,衬衣领子雪白,配一条颜色雅致的碎花领带,在眼下这种场合,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韦九也感到十分意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新丁:不剃光头、不穿囚服、骄傲得像一只漂亮的芦花公鸡。

“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事进来的。”韦九对郭松吩咐道。“狗日的倒像是有钱有势的员外。”

员外极不情愿地回答说姓罗,脸上还是难掩不屑的神情。

“你他妈挺会拿架子是不是?”张桂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巴掌拍过去。“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你早晚会后悔。”罗员外冷冷地扫了张桂花一眼,一脸君子不与小人斗的神情。

“脱衣服!”张桂花勃然大怒,揪住罗员外的衣领拖向天井。

罗员外置之不理,张桂花刚想大打出手,郭松一脸坏笑地拉住,拿起面盆去水槽里舀满水,劈头盖脸地浇过去,冲得罗员外顿成落汤鸡。

“喜欢穿着衣服洗澡是吗?今天老子成全你,慢慢享受吧,”郭松把面盆交给黄鼠狼,“每隔五分钟给他浇一盆水,不急,洗上两个钟头再说。”

天气仍然很冷,小风阴飕飕的像软刀子一样,浑身湿透的罗员外被冲得东倒西歪,抖得几乎站立不稳,脸色都发了青。

“再请员外喝碗酒吧。”韦九淡淡地说。

“上啤酒!”郭松扯大嗓子作功率放大。

酒保是张桂花,用胶木碗舀了满满一碗自来水,直接送到罗员外的嘴边。

罗员外不知凶险,被逼不过,只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肚去。一碗刚喝完,第二碗立即递了过来——如此再三一口气喝了五碗。

“六号房的定量是十五碗,”郭松热情洋溢地解释道,“但据说最高记录还没超过十二碗,一般人呢,在第八碗就醉到了。”

什么叫醉倒?罗员外一时还没想明白。喝到张桂花亲手强灌的第六碗,开始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差不多已能隔着肚皮听到哗哗的水声。第七碗喝得尤其艰难,张桂花在旁不停敲打督促,往后脑勺上拍了几十个巴掌。罗员外已经冷得打起了颤,像喝烧酒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冷水,脸色变成一种吓人的灰白,眼珠也像金鱼那样鼓了出来。

“瓜娃子喝完这碗就饶你。”蒋亭虎用四川话劝道,柔声细语像哄小孩喝咳嗽药水。“难得来一次,一定要喝巴适了。”

罗员外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豁出去往死里喝。肠胃胀得快爆炸了,甚至已经无法弯腰。正如人们根据经验所预言的那样,当第八碗才喝掉一半,突然张嘴似山洪暴发般“哇”地呕吐起来。

“醉了,醉了。”看客们热烈欢呼起来。

这实际上不是呕吐,而是喷射,肠胃痉挛着挤压出一股粗壮的水柱,像被撞坏的消防龙头那样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别忘了给客人抽烟。”韦九提醒道。

张桂花笑嘻嘻地取来牙刷柄,插在罗员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乘对方莫名其妙之时,牢牢捏紧那两根夹着“香烟”的手指,而郭松则配合默契地抓住牙刷柄狠命一扭。罗员外终于凄厉地叫喊起来。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韦九正式盘问。

“开银行的。”罗员外回答得有气无力,除此之外再也不肯开口。

“给他吃几根油条。”郭松及时提出对策。

这根“油条”实际上是那条硬邦邦的旧毛巾,放水里浸湿后拧成油条状,简直和一根棍子差不多,抽人后背非常得力。只听“啪”一声闷响,罗员外差点摔倒。

孟松胤突然醒悟过来,万一这位银行家是因为涉及抗日而被抓的,这么折磨人,岂非大水冲了龙王庙?

“龙头,我看最好别把这家伙逼得太急,”孟松胤凑在韦九耳边提醒道,“这种人跌进来绝对有着非比寻常的原因,你看他头不剃、衣不换,背景肯定硬得很,现在把他玩得太狠绝对没好处。”

韦九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这点利害关系还会看不出来?刚才主要是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再加上被郭松和张桂花左右一架,这才玩起了火。那俩混蛋光知道找乐,简直一点脑子也没有。

“咱也没衣服给他换,要不,让他钻被窝里去吧,”张桂花也开始有点担心,“狗日的别真是一座真神。”

罗员外哆哆嗦嗦地脱去湿衣服,连打了几个喷嚏,光着屁股狼狈不堪地钻进黄鼠狼安排的被窝,躺在号板的最末端一声不吭地将息。

晚上,罗员外发起烧来,鼻息异常粗重。

“放心,睡一晚啥事没有。”张桂花对韦九说。“肉蛋孙平时吃得好,底子厚,折腾几下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罗员外的面孔红扑扑的,并且开始咳起嗽来。

“让狗日的躺着吧,到了明天啥事没有,”张桂花还是那句话,“平时鱼翅海参又不是白整的。”

点名的时候,罗员外的衣服还没干,只好继续躺在被窝里。月京未来凑近去看了看,见确实病得不轻,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就在午饭前的刻把钟,发生了一件令大家羡慕得要命的事:罗员外获释。

罗员外支撑着穿上湿衣服,摇摇晃晃走出铁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韦九一眼。

吃罢中饭,几名外牢突然搬来几大摞黄纸板和两大叠已经裁切好的黑纸块、白纸条,然后又给了半碗浆糊和一支羊毛排笔。

“他妈的,轻松日子到头喽,又要干这该死的活计了。”张桂花嚷嚷道。

老鲁指着那堆原材料告诉孟松胤,那是专为西药厂加工的包装盒,用于放置那种玻璃管的注射剂,今天材料少,只需干半天,以前忙起来要干整整一天。

大家在板上四散开来,分成几个小组,轻车熟路地开始忙碌。

领头折纸板的“上手师傅”名叫庞幼文,年纪四十不到一点,原来是忠义救国军第十支队除奸团成员,在观前街上枪击一名恶贯满盈的伪公署警长时不幸被捕。老鲁暗中曾与孟松胤谈论过忠义救国军的立场问题,说这支带有浓重帮会色彩的武装力量可以说是典型的亦正亦邪,虽有鱼肉乡里的流氓作风和顽固的反共立场,又深晓抗日救国的民族大义,所以,这样的人应该尽量团结,以对付共同的敌人。庞幼文非常爱干净,每隔几天就要洗一个冷水澡,在天井里露出一身剽悍的纹身:一条四爪青龙越过左肩盘旋于胸背——有时走廊上的日本兵见了这条过肩龙也会翘着大拇指喝彩。

与庞幼文的情况有些类似的是三十来岁的吴帆光,原为国军的一名副班长,在与日寇的血战中多次英勇负伤,溃退时加入忠义救国军,在苏州周边地区搞了很多次暗杀、爆破、策反活动,这次因为策反一名汪伪军官失败而被捕。吴帆光性格比较乐观,平时喜欢哼几句评弹,放风的时候动不动便捏着嗓子来一句:“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有意思的是这位老兄永远只会这么一句,但是颠来倒去,乐此不疲。

糊制纸盒的主要流程是先将厚纸板折叠成形,然后在白纸条上刷浆将毛坯包裹起来,最后在盒子内部粘上黑色的瓦楞纸。做好的成品,全部竖立起来排放在过道里,等待自然阴干。

孟松胤被分配在比较容易掌握的粘贴瓦楞纸一组,跟着别人边学边干,很快便掌握了要领,觉得这不失为一种简单而又不乏趣味的劳作,总比一味呆坐要强得多。

教孟松胤折叠瓦楞纸的“师傅”名叫林文祥,年近四十,和蔼可亲但沉默寡言,据老鲁讲,他很可能是一名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人,由于叛徒出卖而被捕。看得出来,林文祥曾经受过许多酷刑,脸上、手上伤痕累累,尤其是十个手指甲,曾被全部拔去过,现在仅仅新长出来三分之一,看上去是一种鲜嫩的粉红色,孟松胤见了牙床一阵发软。林文祥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只要三、四个月就长好了。

一起折纸的还有一位名叫李滋的年轻人,年纪比孟松胤稍微大些,罪名也比孟松胤严重些:“抗日现行犯”。据说他原来是营造公司的一名监工,既懂得造房子、也懂得拆房子,一次给地处盘门的海军司令部扩建办公楼时发挥天才的想象,偷偷用竹竿替代钢筋,结果房子还未封顶便塌了一面墙,幸亏家中耗费巨资及时打点,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李滋最大的遗憾是当时不应该完全以竹

竿做市面,至少应该在关键部位稍微“破费”几根钢筋,等楼房完工、工钱到手后再全家逃到乡下去,让那堆豆腐渣一年半载以后再压死一窝鬼子。

干了两个钟头,孟松胤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非常害怕干这活,原来是看着轻松,其实很累,由于盘腿而坐,上身必须弯得极低,时间一久,头颈和腰背酸得像要断裂一样。

今天需要糊制的纸盒不多,所以浆糊就显得多了一些。没想到,就是这些浆糊,最后给孟松胤惹上了麻烦。

浆糊由真正的面粉调制而成,闻上去比平时所吃的军备粮还要香,负责刷浆的小江北实在忍不住诱惑,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捞了一坨抹进嘴里,谁知一旦尝到甜头便再也收不住手,左一抹右一抹,不知不觉中竟然吃掉了小半碗,更糟糕的是最后还被张桂花看见了。

张桂花不声不响走到小江北身后,乘小家伙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喉咙,一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捏开嘴巴,同时用膝盖狠狠地顶向腹部。

“大家看看,狗日的偷吃浆糊,”张桂花像疯了一样狂吼道,“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

小江北被掐得快背过气去了,但又不敢、也没有力气挣脱。

孟松胤正好就在旁边,看在眼里心中实在不忍,连忙上前劝解,嘴里说着“算了算了”之类的话,试图拉开张桂花铁钳一样的大手。

“他妈的,六号房哪轮得到你做主!”张桂花朝孟松胤瞪眼大骂。“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孟松胤气得嘴唇直哆嗦。“人都快被你掐死了。”

“掐死又怎么样?”张桂花越发嚣张。“信不信老子连你也一块儿掐死?”

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张桂花这是借题发挥,主要是素来看不惯不卑不亢却又游刃有余的老鲁,今天顺便来一个敲山震虎。

“行,有种就说到做到。”老鲁突然站了起来。“来,我看着你掐。”

张桂花没料到老鲁会公开摆明对立的姿态,楞了一楞,众目睽睽之下再无退路,干脆孤注一掷,一个箭步跳出去,起手掐向孟松胤的头颈。

老鲁动若脱兔,瞬间出手,飞快搭住张桂花的手腕,顺势一个别转,轻轻松松便令对方跌跌撞撞地撞向墙壁。几乎与此同时,耿介之和邱正东带头站了出来,沉着脸与老鲁并肩而立,对张桂花怒目而视,看得那厮再也不敢贸然动手。

“吃浆糊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林文祥开口说道,“要是能像你一样顿顿吃个半饱,谁会做那样的事?”

“姓林的,你这话什么意思?”郭松不能再装聋作哑,当即跳了出来。“是说咱们哥几个多吃多占不应该?”

“是啊,号子里到底还讲不讲规矩?”蒋亭虎帮腔道。

“就是不应该多吃多占!”庞幼文直截了当地回击道,“这样的规矩早就应该废除!”

“是啊,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受着鬼子的欺压,为什么自己人还要欺负自己人?”老鲁大声嚷嚷道。

“大家既然都标榜自己是好汉,那就更不应该欺负弱小,否则跟丧尽天良的鬼子有何两样?”孟松胤壮着胆子叫道。

这番话算是击中了要害,几位多吃多占的“好汉”立即闷掉了。

韦九自始至终坐在原地没吭过声,眼见现在的形势已是事实上的揭竿而起,而两方面的力量又极不对称,如果出面弹压的话,很可能造成政权颠覆的后果,所谓众怒难犯是也。

“孟夫子说得有道理。”韦九自言自语般说道,脸上的表情既冷静又淡漠。“行了,都坐下吧。”

孟松胤暗想,韦九真是聪明人,别看外表粗蛮,其实心细如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猛打猛冲,什么时候应该顺水推舟。

一场纷争就此平息,大家重新投入工作。

未曾撕开、折叠的厚纸板堆放在靠南墙不远的铺板上,孟松胤看着这堆半人来高的纸板,又看看头顶上离地三米的窗户,眉头越皱越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再看周围的人,全在埋头干活——孟松胤大着胆子把纸板使劲推向墙边,以此垫脚而双手抓住窗沿,同时迅速一个引体向上,目光越过窗栏投向室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灰白色的高墙和墙顶的电网,此外还能看到右侧十来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二层小楼的屋顶——从二楼窗玻璃上贴着的红十字来看,定是检身所上面的医务室无疑——其余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孟松胤收回视线,用手指轻轻叩响手指般粗细的铁栏杆,又顺便用指甲抠了抠窗沿边的墙灰,似乎是在验证这些栏杆是否坚固……“干什么?”张桂花在身后晴天霹雳般一声大吼。

“没什么,看看外面。”孟松胤连忙跳下纸板。

“看看外面?”张桂花一拳打了过来。“你他妈不要命了?”

这一拳正中面门,孟松胤脑袋里一阵昏眩,不由得后退两步,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鼻子里很快便淌下了两道鲜血。

“好大的胆子,要是被鬼子看到你朝外面看,当场枪毙都有可能。”郭松阴阳怪气地说。

“这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张桂花气势汹汹地还想动手。

“为什么打人?”孟松胤清醒了一些,本能地做出准备迎战的姿势。

“哎哟,长脾气了?”张桂花举拳咆哮道。“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老鲁突然出手,一言不发地捏住张桂花的手腕,目光平静但又坚毅。

“来、来、来,老子今天陪你好好玩玩。”张桂花揉揉被捏红的手腕,退后一步摆出大打出手的阵势。“说句老实话,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三拳之内不让你趴下,我他妈张字倒过来写。”

“谁都不是三头六臂,口气不要太大!”耿介之站在老鲁的背后开了口。

此话一出,林文祥、邱正东和洪云林也站了出来,抱着胳膊虎视眈眈地盯着张桂花。郭松看在眼里,偷偷朝后面退了半步。

“怎么,全鼓起来了?”张桂花有点着慌,但六号房第一打手的台型又必须扎起来。“好,今天干脆一块儿收拾。”

“行啦,都是自家兄弟,掐来掐去有什么意思?”韦九终于吭了声,神色虽然严峻,但口气仍然是轻描淡写。

“是啊,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打架?”庞幼文附和着和稀泥。

“行了,行了,散了吧。”吴帆光把张桂花拉开。

“老鲁,算了吧。”林文祥也把老鲁往后拉。

双方借风落蓬,骂骂咧咧地分坐于铺板的两端。

孟松胤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六号房实质上大致可以分成对立和中间的三派,表面上波澜不惊,但随时都会像火药桶一样爆炸开来,可见战争、灾难、牢狱之类的非常环境,向来都是验证人性的试金石,善与恶仅在一念间沉浮,咫尺天渊,一如天堂和地狱间的距离。三十个平方的六号房,俨然就是社会的缩影,如果说掠夺资源、奴役他人、贪婪嫉妒等等恶行本属人类的本性,那么大家聚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基于利益和本能党同伐异,最后也注定了将以争斗、磨合和妥协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

看来,龙头真不是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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