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小客厅里商量对策。韩老大说:事已至此,大家说下步咋办吧?管缨说:大哥太苦了,不能没有家,必须成亲!雪竹姐和曼儿,都是好女人,俺都愿意叫嫂子。跟谁拜堂,还是大哥拿主意吧。管粮沉默。

卡佳皱着眉,直摇头:唔,要太阳,就没了月亮;要月亮,就没了太阳。太难办了!大哥,你,和谁,道斯维达尼雅(再见)?管水说:再啥见?和谁也不再见。我说这事好办,一个筐挎着,两个筐挑着;干脆都娶了,我都叫大嫂。

管缨眉开眼笑:对呀!左手拿金砖,右手托宝玉,好事一桩,喜上加喜,一天云彩全散啦!这媳妇多,孩子多,家门更红火。好!都娶!一块儿拜堂!

管粮说:啥?都娶?雪竹说:不,我不同意。曼儿说:雪竹姐,我没了亲人,无家可归,只要有个家,有饭吃,俺没挑;俺从小和粮儿哥订亲,只要能嫁他,就知足了。我愿意你做大,我做小。

管缨说:雪竹,曼儿愿意做小,你做大,事儿圆全了。我这就给你上妆,外面都等急了。雪竹摇头:我既不做小,也不做大。曼儿,我之所以随管粮哥回来,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这个家。曼儿难过:雪竹,俺做过别人的老婆,配不上管粮哥,不该和你争抢。我不想改嫁了,你和粮儿哥成亲吧,我这就走。

雪竹拦住曼儿:你别走,应该走的是我,我就不该来!我真后悔跟粮儿哥回来,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把话说清楚。我舍不得管粮哥,可决不会和曼儿争丈夫,也不想让管粮哥作难,更不会拜堂。我来了,只是想让雨生认认亲,是想把此事作个了断,更是为管粮哥和曼儿祝福。雨生,咱走!说完领着雨生朝外走去。

众人又拦住雪竹。管粮说:雪竹,你也不能走。你好歹找到家了,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俺不能让你再出去受苦。管缨说:是呀,雪竹,你就留下来吧,大哥也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这个儿子。雪竹摇摇头,又狠狠心说:那就留下孩子,我自己走。雨生哭道:我决不离开娘!娘走我就走,我要和娘在一起!

管粮说:大家都别说了,听我的。今天这个婚,我不结了!管缨说:大哥,满院子的人呢,你这是办的啥事啊!不行,这婚今天你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不然咱管家还怎么在这地界上做人啊!

雪竹说:管粮哥,不管怎么样,我今天谢谢你!也谢谢你们管家的人!我蒋雪竹能让管粮哥这么惦记,让大家这么惦记,已经知足了!这辈子没白过!我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告诉大家我的决定,我绝不会嫁给管粮哥,我今天来就是作个了结!管粮哥,你的心思大家都知道,可你想过没有,这个时候你难,有人更难,只有把这些年的包袱卸了,我们才能长喘一口气,才能活得轻松。好好照顾曼儿。吉时已到,赶快娶新娘吧!

管粮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听雪竹的了!雪竹对曼儿说:真心祝你们幸福!雪竹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向外走去。大家跟着雪竹朝外走去。

空中飘下了大雪。雪竹走出来,步下台阶。人群让出一条通道。雪竹在落雪中静静地走向大门。撵出来的管家人透过雪幕,难舍地望着雪竹的背影。管粮对骆有金说:金子,去,跟着你婶。

雪竹没有回头,径直向街上走去,眼中的泪水汹涌而下。雨生追出来,拉着雪竹的手一起走。骆有金远远地跟着。人们都呆怔地站着,望着雪花在空空的大门处飘舞……

雪竹领着雨生,脚步沉沉地走着。远处传来礼宾的高呼:喜运牵缘作佳偶,连理交合鸾凤俦;金沟双飞比翼鸟,富贵吉祥到白头!搀新人!拜——堂——鼓乐齐鸣,鞭炮声声。雪竹用力抹去泪水,脚步一下子快起来。

穿长袍,戴眼镜,举止斯文但又焕发着英气的于剑飞和王先生,顶着雪从松江中学堂校园里往外走。雪竹领着雨生,低头急步往校园里走,正撞到于剑飞身上,她猛然清醒,急忙说:对不起。

王先生笑道:蒋女士,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学校新来的于校长于剑飞。雪竹连忙道歉:对不起,于校长。她鞠了一躬,拉着雨生匆匆奔向自己的旧房子。

于剑飞望着雪竹背影问:这位是……王先生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帮教蒋雪竹,听学生们反映,她学识渊博,好读书看报,课讲得也非常好。学生们有不会的课业,都爱去找她问。她做帮教,可真是屈材料了。

清晨,于剑飞在操场上跑步,远远地看见了蒋雪竹。雪竹正挥着大扫帚,埋头清扫房前的雪。雨生心疼地抢下扫帚:娘,你慢点!我帮你!雪竹又拿起大木锨,使劲撮雪。雨生说:娘!娘你别这样。

于剑飞走过来,抢过木锨,撮着雪说:蒋老师,你的事,我已听说。为了孩子,也为自己,你要坚强起来,走上新的路途,开始新的生活。雪竹渐渐平和:于校长,我听你的。于剑飞说:这我就放心了,走,我们好好谈谈。他不待雪竹回答,就拉起雨生的手前面走了。

不久,蒋雪竹走出了伤痛。这天,她落落大方地进办公室问:校长找我?于剑飞点头欠身:蒋老师请坐。最近心情好些了吧?雪竹说:早就好了,谢谢您的关心。于剑飞说:那就好!有个事我跟你商量下。这次找你来是通知你一件事,我觉得,你不适合干帮教,学校本来就没这职位,自然要撤销,你就不要做了吧。

雪竹感到意外,发急站起:怎么,我没干好?于校长,要是没了这份工作,我和孩子怎么生活?请校长放心,我会努力去做好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于剑飞郑重地说:经过与你数次交谈,加之多方了解,我觉得你是个有思想有觉悟的女性,老师和学生对你的评价很高,你完全可以做一个称职的老师。从今日起,你就是哈尔滨松江中学堂的老师了,教国文课。除讲授课业外,也多讲讲别的,让学生懂得更多的道理,我们的民族不能再这样沉睡下去了!还有,你的孩子管雨生,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聪明好学,应该好生培养。明日叫他插班读书。

晚上,雪竹批改作业。雨生刚写完了字,忽然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竟然是管粮。雨生喊:娘!我爹来了!

管粮拥雨生进屋,曼儿也笑呵呵跟进来。雪竹忙起身倒茶。雨生在管粮怀中起腻:爹,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曼儿笑道:葫芦连蔓儿,父子连心嘛。他也想你呢,这不就来了。亲热地拉住雪竹说:俺好想你和孩子。雪竹微笑:我也想你们,可学堂忙,脱不开身。

曼儿说:是呀,当女先生了嘛。听说姐教书比男先生还强呢!雨生眉飞色舞:那当然了!娘可不像那些学究老师,就会之乎者也矣焉哉,死板板地讲,没意思。娘讲的课,大家可愿意听了,还讲课本上没有的,连校长都夸我娘呢!

雪竹说:这孩子,娘讲的哪有那么好!曼儿说:俺信。雪竹是鸡群里的凤凰,百草里的灵芝,出众着呢!我哪,再给你添添彩儿。说着,打开包拿出素花棉袄:都当先生了,穿旧衣裳哪儿行?我给你做了新袄,穿上讲书,小秀才们更喜你哩。来,试试。嗐!你们两个爷们儿,把身子转过去!

管粮和雨生乖乖转过身去。曼儿为雪竹换好新衣打量:哎哟!人靠衣裳马靠鞍!嘿!这不仙女下凡了嘛!管粮说:又合体,又合身份、品性,真不错!

雨生说:娘,真新鲜,真好看!雪竹感谢曼儿。曼儿说:外道话!别看咱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咱的肠子盘结在一块儿呢,通心连肺的,扯不开呢。这辈子,就这样啦!

雪竹感动。曼儿拿起另一件新棉衣说:生子,这是给你的,快穿上。雨生美得手脚无处放:爹,娘,长这么大,我头回穿这么好的衣裳!好看吧?管粮看着:好看!儿子真精神!

雪竹说:还不快谢谢!雨生一鞠躬:谢……哎娘,怎么叫哇?雪竹说:傻孩子,叫姨,谢谢姨。曼儿忙摆手:不对不对!叫啥姨?这也是我的儿子,得叫我娘,叫二娘。管粮笑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学校要放寒假了。蒋雪竹给学生上完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背起书包跑出教室。雨生跟春生跑了。

于剑飞走进教室,雪竹帮他检查教室门窗,于剑飞说:学校放假了,我本打算在这过年,怎奈事不由人,高堂老母,思儿心切,寄来家书,要我回辽东旅顺过大年。雪竹说:我很理解,我若家有亲人也会归乡。每逢佳节倍思亲,早些回去吧,老母亲想你,夫人和孩子也会想你。

于剑飞黯然道:家中只有老母一人了。光绪二十年那场甲午战争,日本强盗攻入旅顺口,整整屠城四天!城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全城仅剩三十六人!父亲和妻子儿女,尽在日军屠城之时身亡。雪竹叹口气:你的全家被日本强盗杀害了;而我的父亲,要不是获罪发配关东,全家也不会死在塞外。

于剑飞一愣:哦,你们家也有如此大难!雪竹说:朝廷不能安民保民,这算什么世道!于剑飞激愤道:吃人的世道!朝廷腐败无能!外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民族遭难,大众涂炭。这种现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彻底颠覆!

雪竹望着于剑飞:于校长,我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听说您搞了一个青年读书会,我可以参加吗?于剑飞一愣:你在哪里听说的?雪竹说:反正我知道。不过于校长请放心,我知道这是秘密的事,不会向别人说的。于剑飞说:我相信你,读书会再开课你去听听吧。

黄昏,春生和雨生玩儿累了。春生说:小弟,放寒假了,跟俺回家吧,俺大舅也总念叨,他想你。雨生说:哥,我也想爹,可娘不会回去的。她不回,我也不回,不能让娘孤单。

郎达下了马拉轿车,抬头看看扶桑鞋业株式会社的匾,又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就走进去。剪了辫子留短头发、身穿日本装的松野浩笑迎上前鞠躬:朗川奈达君好!十分欢迎!郎达鞠躬:松野君好!找我来有什么事?

松野浩领郎达从鞋店后门出来,走进院中。前店和后屋之间,是座不太大的院子。后屋是几间青砖瓦房。郎达跟着松野浩走进后屋,见正堂墙中央挂着个大图标,图标下的案上,摆着《旨趣书》、《规约》、《黑龙会会报》及《黑龙》月刊和香炉、香烛、酒坛、酒碗等物。靠两边墙摆着两排椅子,堂中显得冷森威严。

松野浩请郎达坐在椅上。郎达困惑:这是什么地方?松野浩说:前面,明着是扶桑皮鞋店;后面,暗里是日本黑龙会在哈尔滨的分支。郎达问:不是天佑侠团吗?怎么成了黑龙会?松野浩说:天佑侠团是玄洋社组织起来的。如今,以玄洋社为基础,在日本东京成立了黑龙会,内田良平君是主干——就是总首领——我们也就变成了黑龙会。

郎达问:黑龙会,怎么听着像中国名?松野浩说:不错。会名就是从中国的黑龙江而来。本会的目标,就是击退沙俄,占领黑龙江流域,使满洲、蒙古和西伯利亚连成一片,成为日本领土。郎达说:好!有气魄!

松野浩说:黑龙会主干内田君就任时说,当前之急务,首先在于同俄一战,击退帝俄。日俄战争,早晚会在旅顺、奉天等地打响,把俄国人赶出中国东三省,改由我大日本掌控,进而再扩大战果。我国政府和军方很器重和支持黑龙会,要我们为此战提供情报,提供粮食。

郎达不解:需要我做什么?松野浩说:你不是普通商人,已经由天佑侠团的侠民,变成黑龙会成员。你手中有粮食,有进粮渠道,等日俄战事一开,你可以不断为前线运送军粮。郎达点头。

松野浩继续说:郎川君,这是为打垮俄国势力、占据中国土地效力,也就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有朝一日占领中国大陆,你就可以成为掌控中国商界的大亨巨鳄,成为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郎达挺身站起:是!我会努力做好!

松野浩露出笑容,指着墙上图标说:这就是黑龙会的会标。我马上关店,召集人,在这会标前,为你举行变为黑龙会成员的宣誓仪式。

腊月二十三快到了,管家人都忙着准备过小年。管粮和曼儿亲手为雪竹布置一个房间。管粮担心:万事虽然俱备,却不知能否借来东风。雪竹那个脾性,只怕……曼儿说:没事儿。云彩不走风刮着走;车轱辘不转人推着转。

雪竹拎着一刀肉和一些年货慢慢地走着。零星的鞭炮声传来。雪竹走到院门口,见门口上挂着一盏火红的灯笼,窗上贴着新窗花,院子里码着一堆整整齐齐的木柈子。她走到屋门口,见于剑飞一边和雨生说话一边包饺子,七八个大盖帘整整齐齐摆满了饺子。雨生被于剑飞的话逗乐了,不停地笑着。

雪竹倚在门框上,望着这个情景,眼睛湿润了。她轻轻走进屋,默默看着于剑飞的背影,发现于剑飞身后沾了面粉,就拿一条毛巾过去,刚想擦又把手放下来。于剑飞一转身发现了雪竹:怎么才置办这么点年货?

雪竹说:于校长,你怎么包了这么多饺子?于剑飞笑道:多吗?一会儿我把饺子放在院里冻好了再放到缸里,你和雨生从腊月二十三一直能吃到二月二。我包了四种馅的,保证你吃不腻。

雪竹擀着饺子皮说:没想到于校长还会包饺子。于剑飞说:一个人生活惯了,什么事都得自己做,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的我都会。对了,我给你写了副春联,别忘了三十一大早贴出去。他说着从箱子上拿过一副刚写的对联展开:

飞雪除旧岁勿忘国耻民忧

山花迎新春谨记教书育人

横批:立教兴邦

雪竹看着说:写得好,提神提气。于剑飞说:好了,剩下的你包吧,雨生,咱们到门口放鞭去。剑飞和雨生挑着鞭炮燃放,雨生开心地笑着。雪竹望着这个情景,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雪竹在灶前煮饺子,管粮、曼儿、管缨、卡佳、春生和玛莎都来了,大家全冲她笑。雪竹感到意外:噢,快进来,都坐。管粮搂着雨生问:儿子,想不想回家过年?雨生乐得直蹦:太想了!全家一起过年,多热闹、多好玩儿啊!他见娘一脸平淡,就说:爹,我……我得和娘一起过年。

管缨说:那当然啦!大家就是接你娘儿俩回家过年的。春生拉住雨生:这回咱天天一起玩儿,多好啊!玛莎抱住雨生胳膊:二哥,咱家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咱一块儿吃,好不好?卡佳说:唔!好玩儿,像一群小胖猪儿。

雨生说:娘,咱回家吧?雪竹说:你是管家后人,应该回去,不然祖宗会不高兴。娘就在这儿过年,你抽空回来看看娘就行。

管缨说:那哪儿行?姐也是咱家人,少不得的!曼儿说:就是!秤不能少砣,车不能少辙。你不去,咱家这车转不了。卡佳说:你不去,大哥,愁;大嫂,愁;管缨,愁;你自己,也愁。全家愁,这很糟,年过不好,你,能忍心?

管粮说:是呀雪竹,一起过去吧,都准备好了。曼儿说:就是嘛。我已经专门给你布置了一间房,墙糊好了,窝弄好了,就等你凤还巢了!雪竹说:我懂大家的心,可我实在不能……

管缨说:姐!我知道你想说啥。这样吧,你不回去也成,一切随你。不过,要那样,俺们就不走了,再把老大和二哥叫来,把厨师和伙计也叫来,全家就在你这小屋里挤着过年。众人说:对,俺们都过来!雪竹笑了笑。

管粮暗向三个孩子示意,孩子们围上雪竹。春生说:姨,去吧。你不去,俺们过年乐不起来。你看,小玛莎都快急哭了。转脸向玛莎使眼色。玛莎做出要哭的样子:姑姑,去吧,你不去,我就哭,天天哭,谁也哄不好。雨生说:娘,去吧,去嘛!三个孩子又拉又扯,纠缠不休。雪竹笑着点了点头。

早晨,全家人都起得比往常早,大家跪在灶房灶王龛前。管粮喊:腊月二十三,小年阖家欢!举家老少,恭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喽!

拜过灶王爷,管粮从铜盆中捧起酒糟,涂抹着灶门。卡佳低声问:水,这是干什么?管水悄声说:往灶门上抹酒糟,这叫“醉司令”,是让灶神醉了,省得乱说话。卡佳小声叨咕:不让说话,这不好。管水小声呵斥:别胡说!

管粮又往灶王爷的嘴上抹糖稀。卡佳问:水,这又是干什么?管水说:给灶王爷抹糖,让他老人家嘴巴甜点儿,上天禀报咱家的好事。卡佳瞪大眼:喔!给好处,堵嘴巴,这是行贿。灶王爷,受贿,不该这样的!管水一捅她:你小点儿声,再胡说,得罪了灶王爷,让你肚子疼!卡佳一吐舌头,不言语了。

管粮复跪,念吉祥嗑:一家之主是灶王,神通广大法力强;有求必应心慈善,保佑全家福寿长!拜——领着磕头。卡佳直挺挺跪着,用手画十字。管水捅了她一下:磕头!卡佳回头看看,也学别人的样磕头。

三次叩拜后,管粮站起,恭敬地请下神龛上的灶王爷画像:恭送灶王爷!脚踏祥云上天庭,专言管家好事情!言毕,捧灶王爷像放进铺红纸的净盆里,又跪倒磕个头,起身恭敬地端了出去。众人庄肃恭敬地起身随出。

管粮来到院中跪倒,将盆中的灶王爷画像点燃。跪在最后面的卡佳好奇:喔,还要火化!管水捅她,低声说:你活腻了?!这是送灶王爷上天。卡佳说:懂了,灶王爷,天使,去见上帝。管水瞪她:上帝是外国的,这是去见玉皇大帝。

管粮带全家人冲着飘起的烟和纸灰齐声高诵:灶王好心肠,口中含蜜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然后领众人望空叩拜。

管粮回到大灶房里喊:请灶王爷回宫!韩老大捧过新灶王爷画像。管粮接捧过来,贴到神龛上,又在龛两侧贴上新对联:上天言好事 回宮降吉祥 横批:一家之主。卡佳又问:水,灶王刚上天,就回来了?太快!他同你们的上帝,能说几句话?走过场,不会灵。管水说:神仙嘛,说得快,听得快,来去一溜烟,更快。卡佳耸肩摊手。

管粮喊:敬供品!几个人用托盘分别端来红烛、香束、灶糖、果品、糕点等物。玛莎眼睛瞅着灶糖,伸出小手拿一块要吃。管缨忙拦住,笑眯眯地说:玛莎乖,这灶糖是供灶王爷的。一会儿姑姑给你好多糖吃。把灶糖哄下放在供盘里。卡佳自语:不懂,为什么,人不能吃,叫画像吃?画像怎么会吃?真邪门儿!

管粮把供品摆在神龛前的神台上,点起红烛和香,分别插在蜡座上和香炉里,之后又带领大家叩拜。管缨说:行啦,你们男人该干啥干啥,女人都留下,包属相饽饽和蒸馒头,准备过年吃。大嫂,你去把雪竹请来。

男人都走开了,管水正不知道该干什么,小伙计说外面有人找二爷,管水就走出院子。

郎达和先前那两个牌友,都在麻将桌边喝茶闲聊。管水进来说:大哥急着找我有啥大事?郎达亲热地拉住他:就是想兄弟了,再呢,凑一起打打马吊。

管水说:看看行,打马吊不行。今天是小年,待会儿得祭拜俺爹娘呢。牌友说:打一个四圈儿,也就半个多时辰,耽误不了。管水摇头:不行。大哥不让我赌了,说再赌就收拾我!

郎达好笑:你又不是三岁毛孩子!脑袋长在你肩膀上嘛!你哥说句狠话,你就酥骨了?一牌友说:你是爷们儿不?有骨头没有?这不软皮儿蛋、烂柿子嘛!另一牌友说:二爷是站着撒尿的人吧?要是连这点儿小事都拿捏不了,以后还咋在市面上混?

管水羞恼。郎达说:兄弟别恼,他们是玩儿不上着急。笑呵呵冲那二人说:你们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我这兄弟从小就听他哥的,现在也像没长大的孩子。咱得多替我兄弟想想,是不是呢?他哥不让他玩儿,那就不玩儿嘛。至于朋友交情,那不重要,让人瞧不瞧得起,也不重要;这最重要的,可是亲哥俩的感情。不能因为咱,让人家亲兄弟掰生了,是不是呢?兄弟,听你哥的,回去吧。以后,咱也别交往了,省着让你们哥俩闹起来,我可不忍心。走吧,大哥送你。

管水羞窘:大哥骂我!拿软刀子捅我!男子汉大丈夫,重情更重义,既不背亲,更不忘友。哪儿能丢了咱过命的交情?不就是个玩儿嘛,我奉陪!一屁股坐下。郎达拍拍管水:哎!这才是好兄弟!冲那两人说,你们可想好了,我兄弟是马吊高手,小心把裤子输了,光屁股回家。咱玩儿大的,兄弟你别客气,该赢就赢,就是大哥输了,也认栽!

郎达又输了,把自己面前仅剩的钱,都放到了管水的钱堆上。管水笑着:大哥,到此为止吧。郎达说:不行,还没到北风北呢。得,我把马拉轿车押上!管水:这注太大了,那,我把赢的钱全押上。

管家大灶房内,层层笼屉摞着放在大锅上,呼呼冒热气。另外的锅里,分别烀着猪头、肘子、猪爪、各种下水等。面案上的大笼屉里,装着做好的馒头。还空着一半的地方。管缨放上最后一个馒头:馒头不少啦,咱该做属相饽饽啦。

卡佳问:属相饽饽?是什么?曼儿说:就是谁属啥,就做个啥。我属猪,做个猪。雪竹说:我和缨儿同岁,都属狗,我做个狗。卡佳问:我,天蝎座,该做什么?管缨说:哎?哪有属蝎子的?雪竹笑:不是属蝎子,天蝎座是外国星相。卡佳,那个星座没法做,你多大吧?

管缨说:二嫂比二哥小七岁。二哥属猴,二嫂属兔。卡佳乐了:管水是小猴子!好玩儿,上大树,挠痒痒。学猴样,逗得大家直乐。那我属兔,小白兔,好乖乖。说着做了个兔子。管缨说:都做完了吧?还得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做。

管缨和曼儿把一包红色细粉末倒在碗里,又加上水。玛莎跑进来喊:妈妈,我饿了。卡佳说:没开饭,等一等。管缨把碗给曼儿:哎!哪能让孩子饿着?宝贝儿,告诉姑,想吃啥?玛莎在灶台上寻看,一指大锅里的猪头:姑姑,我要吃猪耳朵。管缨让大师傅割下猪耳朵,切好端给玛莎说:不够吃还有。

管缨和曼儿一起把碗里的红色汁液调黏稠了。卡佳惊奇:这是什么?要干什么?管缨逗她:二嫂,这是画红脸蛋儿、红嘴唇用的,是老风俗。曼儿装正经:画完了喜兴着哩!要不,你先试试?

卡佳高兴:我先试?风俗,我先风,先俗,哈拉少(好)!管缨和曼儿拿起毛笔,蘸上红色,给她画上血红的圆脸蛋儿,又把嘴唇和四周也画红了。玛莎把妈妈的鼻子也画红了。人们看着卡佳的样子,憋不住大笑。卡佳被笑蒙,望着大家直眨眼,掏出小镜子照,立刻张大嘴巴:喔!上帝!这是女神,还是巫婆?不!马戏小丑!这风俗,太棒了!太疯狂了!要过狂欢节!狂欢!满灶房一片笑声。

卡佳说:我风完了,俗完了,该你们风俗了。雪竹说:傻妹子,她们是逗你玩儿呢。风俗不假,可这是给属相饽饽点睛的。卡佳问:点睛?什么是点睛?雪竹说:等揭开蒸笼,用这给面牛面虎什么的画上眼睛。

厨师们端下笼屉,揭开盖。笼屉中,别人做的属相饽饽都发起来,有模有样。可卡佳做的因面太稀全淌平了,她家的三个属相,扁扁地粘在一起。大家又被逗笑。管缨、雪竹和曼儿,都先后拿笔蘸色,在自己属相饽饽上点睛。笔到卡佳手里,干比划没处点,她说:糟糕,没有头,没有眼睛,怎么画?干脆,我替它们吧。她把自己眼圈画红问大家:我,怎么样?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管缨点划着卡佳:二嫂喂,俺都笑岔气了,你可真是个活宝!

管家大院里的大树下摆着祭案,上面放着两个灵牌,一个写“先考管大田之位”,另一个写“先妣管索氏之位”。案上摆满各类供品,案下大瓦盆旁放着黄钱纸、“金元宝”等物。全家人都集中在这里。

管粮问:缨儿,你二哥呢,咋找不到他?祭拜爹娘,他不能不参加!管缨说:小伙计说,祭完灶时,他被人找走了,一直没回来。

管粮皱眉:他是不是又去赌了?韩老大说:不会吧?他已经下保证不赌了,二哥是说话算话的人。再说,他知道今天给爹娘烧纸,准能回来。再等等吧。

管缨说:我出去迎迎。她一出大门,就看见管水赶着马拉轿车,春风得意地回到家门口。管缨说:二哥你可回来了,全家人都等着你呢。哟,这是谁的马车啊?管水说:我的。管缨喊:大哥快出来看啊,我二哥弄了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管水说:缨子别喊,我把车赶后院去。管粮出门走到轿车前说:这轿车,挺豪华、挺面熟哇!直盯管水。管水心虚慌惶地低下头。管粮说:郭四儿,把车先赶到后院去。走,快去祭拜爹娘!

大院中,管粮点上白烛和香炷,领全家人跪倒。他向空抱拳:爹,娘,今天是小年了,您的子孙都跪在您的面前。打俺们从山东闯到关东,多少年来,今天是头一回聚齐,咱管家人丁兴旺,可这个时候,俺想你们啊,您的子孙在这里给二老拜个早年,送些钱财,爹、娘,你们接着。领家人三叩首。

管水绕瓦盆洒上酒。管粮、管缨把纸钱、“金元宝”放进盆内点着。管粮说:爹,娘,收钱哪,你们的子孙后代送钱了。管水用木棍挑出一些燃烧着的纸钱,扔到一边说:外来的鬼,这是给你们的钱,拿去过年吧。爹,娘,把钱收好哇!

管缨往火中添纸:爹,娘,你们把俺三兄妹养大,挨饿受穷,吃了多少苦啊!现在,你们的儿女都有出息了,都成家了,有后了,日子也好过了,可你们却不在了,俺们真想爹和娘啊!管缨哭了,众人都随之落泪。韩老大、曼儿、卡佳和三个孩子,也轮番向火盆里放纸钱。

纸钱烧完,管粮又领大家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说:我还要向爹娘请罪!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管粮。管粮重新跪倒磕头,痛心地说:爹,娘,俺是家中老大,长兄为父,理应代爹管好这个家,让家中的每个人都走正道,做正经人。可俺,却让爹娘失望了。俺在家中失察失教,使二弟走上赌博的邪路!这是给管家老祖宗丢脸,让后辈人耻笑。这都是俺的过错,俺向爹娘请罪!说着磕个头。

管水站在一边,感到不妙。管粮喝令:管水!给爹娘跪下!管水惶悚跪倒,磕头。管粮肃重、厉声地问:管水!你为啥又去赌?管水说:没、没办法,朋友们死拉活拽,非让我玩儿。大哥……

管粮喝道:什么大哥!俺是替爹娘问话,你冲爹娘说!管水冲着灵牌说:爹,娘,俺本不想赌的,可朋友们硬拉着俺,这也是没办法!管粮问:朋友?那是狐朋狗友!你是不是又和郎达在赌!管水无话。

管粮怒斥:那辆马拉轿车,是你赢郎达的吧?说话!管水低头。管粮说:你跟爹娘的在天之灵决不能说假话!说!谁的?管水低声说:是、是郎达的。管缨发怒:真是郎达!你的脑子让驴踢了!

管粮说:管水!俺和缨儿还有老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郎达绝非善类,是咱家的死对头,是哈尔滨很多商家的死对头!你为啥总和这种人勾搭在一起?你以为这几次赢了是占便宜了?你以为你每次都能赢?你要再和他们玩下去,非要吃大亏上大当!管水对着灵牌说:爹!娘!他们误会了!其实,郎达是个大好人,是你二儿子的生死弟兄,他已经不和咱家作对了。

管粮说:那是假的!郎达狡诈阴险,在哈尔滨市场横行霸道,害了多少人,坑了多少厂!给了你点儿甜头,你就蒙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他能平白无故输给你钱?能把那么贵重的轿车输给你?他分明没安好心,拴了个套子让你钻!你再和他勾连,这个家就得彻底让你毁了!就会倾家荡产!你就是这个家的罪人!

管水说:不不!爹,娘,别听他的,俺是为这个家着想啊!你等着瞧吧,将来对这个家有功的,就是俺!管粮盛怒: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还这么说?!我今天非替爹娘教训教训你!他劈胸揪住管水,抡圆巴掌,但停在半空,面露不忍。他看看众人,看看灵牌,又看看管水,咬咬牙,一下下狠狠扇在管水脸上,边打边问:你知不知道你在作祸?知不知道你开始败家?你还是不是管家子孙?你还找不找郎达了?你还赌不赌了?

管水嘴角流血,但咬牙挺着一语不发,任管粮打。大家都心疼地看着,但没人敢说话。玛莎吓哭了,扑进卡佳怀里喊:爸爸!为什么打我爸爸呀?妈妈!卡佳连连画十字,忍受不住欲上前,被管缨拉住。

管粮见管水的样更怒:你向爹娘说!你要还有人心,有孝心,就不能让爹娘生气上火,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说!快说!管缨说:二哥,明明是你的错,怎么还犟呢?韩老大也劝:二哥,你就认个错,别赌啦。卡佳哭着:水,你不对,认错,道歉。玛莎哭喊着:爸爸你快说话呀!

管水咬咬牙:大哥,你打得好!俺错了!爹!娘!儿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赌啦!管水向灵牌重重地磕头,额头出血。

夜里,卡佳心疼地用毛巾给管水敷脸。管水坐在椅上,龇牙咧嘴抽冷气。卡佳说:我早说,赌博,不好,赌徒,是魔鬼,你就是不听。管水哼着鼻子:他下手也太狠了!

管粮敲门进来,没有说话,走到桌前放下药碗。管水不吭声,一脸冷漠。管粮稍等片刻说:老二,其实哥真舍不得打你。在老关东,咱哥俩遭罪、遇险,总是互相帮衬,咱兄弟俩情比山重!过去不管你犯了啥错,哥都护着你。可这次不一样,弄不好你会毁了这个家,哥按着家法不得不教训你。

管水冷漠无语。管粮端起碗说:老二,这是哥亲手熬的汤药,喝了伤能好快些。管粮端起碗递给管水。管水接过药碗喝光扔下碗,脸上仍然阴沉。管粮说:老二,咱哥俩,一路走到今天不易啊!俺不能看着你犯错不管,那会害了你!以后,别再赌,别和郎达交往了,行不?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哥求你了!

卡佳说:水!你太过分了!你说话!说呀!管水动动身子,冷冷地、话中有话地说:大哥,这件事,俺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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