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静的管家大院猛然响起用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大门闩下的顶门杠被撞得直晃,伙计和下人们惊恐万分,衣衫不整地跑到院里。

管缨和韩老大也急步跑出来,后面跟着吴妈和春生。韩老大说:缨儿,看样子准是朱昆勾土匪来了,要血洗咱家。管缨紧张:土匪穷凶极恶,不好斗,这可咋办?韩老大很快镇定,装上烟点着叼在嘴上,轻拍管缨肩:别怕,有俺呢。

管缨冲全院人喊:大家都别怕!咱也有血性,不能伸脖子等死!都抄家伙,不行就血拼了!人们都拿起锹镐棍棒和菜刀等物,吴妈操起一对捶衣棒棰。

韩老大说:大家别动,我先出去看看。管缨担心地拉住他胳膊,韩老大看看她,示意没事,轻轻推开她的手。春生拎锹过来:爹,我陪你去!韩老大在春生肩头捣一拳:行!好儿子,有种!不用你去,好好保护你娘。

大门开了,韩老大走出来,挺胸站在台阶上,坦然地抽着烟。小头目一挥手,土匪们半月形围上韩老大。朱昆躲在树后偷窥,面露得意的冷笑。

韩老大抱拳作个罗圈揖,又将抱着的拳向后抻举到左肩头:合字儿(伙计),泰和(平安)呀?道个万儿(报个名号)吧,哪座宝山的局(绺子)呀?土匪们嘀咕:嗯?是连旗的(同伙人),门儿清(懂咱的规矩)。

小头目犹豫一下,冲人群后一抱拳:请大当家的碰码(见面)!众人闪开一条路,大当家的走过来。他戴着狗皮帽子,压得很低,站在数步外,恶狠狠盯着韩老大:你想早点抻严了(死)吧?!小头目和土匪们都挥枪抡刀要冲上来。院子里的管缨等人紧张万分。

韩老大挥手:慢!有道是,青山不转水转,转到跟前站站;站站就是好朋友,朋友交厚路好走。大当家的,贵绺子是达摩老祖的好门徒,行侠仗义,济危扶困,兄弟很佩服!同道是友,到家是客。俺想,朋友们重义气,决不是来砸窑(抢劫)放亮子(放火)的。那就请弟兄们进来,咱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交个朋友!请大当家的赏个脸吧。

大当家的说:嗯!春点开(会说话)。他走近几步,拉开架势要开战。韩老大站着要应战,发出内力。一时院内外鸦雀无声。刚刚松口气的管缨等人又紧张。

大当家的感受到韩老大身上的力量,已经觉得是下风,就收势打量韩老大。他从小匪手中拽过火把,二人都借火光细看,又都向上推了推皮帽子,互相都看清了对方。韩老大惊呼:老天爷!这不是郎达大当家的嘛!郎达冲群匪喊:都是弟兄,快收了家伙!韩老大也趁机收场,冲院里一摆手:都是老相识,放家伙!

双方都收了家伙,气氛缓和下来。暗处的朱昆很沮丧;院内外的人挺高兴。

郎达说:真是不好意思,冒犯冒犯哪!韩老大说:郎老板,你坐山顶观虎斗,我趴桥头看水流,咱谁也碍不着谁呀,咋到我家砸窑(抢劫)来啦?郎达说:弟兄们说香坊这儿有个难剃的头,非让我出来会会,没想到遇上老相识了!看来天下太小啊!韩老大说:有劳郎老板深夜造访,往后来喝酒吧?

郎达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告辞。韩老大拦住他,冲管缨喊:天亮要送到铁路那车酒,装好没有?管缨近前:早装好了。韩老大说:就先给大哥拉走吧,快去把车赶来!郎达说:那我就不客套了。老兄,嫂子,以后有用我的地方,尽管说。朱昆垂头丧气地走了。

回到丰泰粮行,郎达背着手说:我原本想试试他的功夫到底有多深,他一发内功,我就感受到,他武艺在我之上,是高人。今天算是敲山震虎。这个人看似敦厚,眼神里透着内心的狡猾,是个像样的对手。朱昆说:那十几车粮食就算让他白白弄去了?

郎达说:不过弄了十几车粮嘛,能用多久?很快还得弄粮。找些弟兄,把通往城外的各要道口都看住。一路有事,各路支援,看他咋运粮!那个土老帽儿,不是会功夫吗?你弄些火器带上,神仙也怕一溜烟,他韩老大比神仙还厉害?

韩老大和管缨让伙计们往一辆花轱辘马车上装酒桶。老客说:掌柜的,这满堂香酒真是好,我们那儿供不应求,过几天得多来车拉。韩老大叹气:唉,酒厂快没料了,闹不好就得停产,都是郎达闹腾的。老客说:不行就告他去呀!管缨说:上哪儿告?哈尔滨归阿城管,副都统府上上下下都让他用臭钱熏黑了,那些鬼都替他郎达推磨。

韩老大说:哈尔滨除了乡约和地方,还没设官府;只有一些营兵,还不管民事。你说能上哪儿讲理去?老客说:都说天理昭昭,可天在哪儿,理在哪儿呀?

管缨愁道:老大,郎达的高价粮咱招架不起;白给他四成股份,又太憋气。这可咋整?不如再到外地去买粮吧?韩老大说:上次咱买粮,是郎达大意了,让咱钻了空子,以后恐怕不会顺当了。

这天,韩老大坐在头车上,带着一队大车,从岔路上了大官道。朱昆带人截住,阴阳怪气地说:韩掌柜的是带车兜风啊,还是串亲戚呀?韩老大冷着脸:少废话!明人不做暗事,俺出去买粮,你管得着吗?让开!

朱昆抓住马缰:姓韩的!郎爷说了,你买啥,我们不管,你空身走道,也不管,可走车不行,这各条道的行车权,让郎爷买下了!请回吧!韩老大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是大官道,谁走都行。闪开!老板子,走!说着,拿过老板子的大鞭子,纵身站在车上,“啪啪”地挥舞起来。

朱昆忙闪身后跳,拽出短枪喊:韩老大!你找死!老子一枪揭了你天灵盖儿!韩老大抡鞭抽朱昆的手腕,但朱昆连连后跳,够不上。朱昆向韩老大开枪。韩老大闪身躲开,赶车快速跑了。

管水赶车在飞雪中走着。卡佳紧搂玛莎,棉被蒙在她们头上,被上落满了雪。卡佳望着昏暗的山林忧急道:水,天快黑了。前几天有驿站住,今天到哪里过夜呀?天这么冷,夜里赶路,会把玛莎冻坏的。管水说:别担心,要找不到住处,我就笼一堆火,再把我的皮大氅和棉袄给你和孩子穿上,决不让你们冻着!

卡佳说:不,水,我可不忍心让你冻坏了。管水四处寻看,眼一亮,指着前边说:嗨!卡佳你看,前面有座房子,咱们就住那儿了!

管水敲开客栈的门问:请问有客房吗?店家说:真对不起,客房没了。管水说:你看,这儿还有个孩子,天这就黑了,再走,怕孩子冻着,劳驾你再想想法子吧。店家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们说:这外屋倒还有个草铺可以住人,你们要是不嫌,就在那儿对付一宿吧。

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卡佳搂着玛莎依偎在墙角的草铺上,身上盖着管水的皮大衣。管水端着热水碗从外面进来:喝点热水,先垫补一口。卡佳给玛莎喂热水。

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吃面包。

玛莎问:爸爸,咱们啥时候能见到姑姑啊?管水说:快了孩子。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咱就能到了。

小马车来到傅家甸管缨家废墟停下。管水跳下车,向卖糖葫芦的年轻人打听管家烧锅两个掌柜的下落。年轻人告诉他,听说他们逃走了,不知去了哪儿。

管水向废墟上的铁匠铺走去,问一个老铁匠。老铁匠说:管家烧锅当年多兴旺!却被个浑小子带人给烧了,俺和那么多街坊阻拦都没用。听说那小子还是女东家的亲哥呢!呸!真不是个物!

管水忍气作笑脸:这种人不提也罢。老师傅,女东家哪儿去了?俺是她关里老家的亲戚,想找她。老铁匠又打量管水:你要问旁人,怕是谁也不知道,可俺们是街坊,认识那两口子。上月俺到酒铺打酒,正碰上韩老大送货,这才知道他们当年怕老毛子抓,逃到香坊去了。现在人家阔起来啦,又开了个满堂香酒厂。

管水赶着小马车来到院门前。正在大门口的小狗子认出了管水,转身就往院里跑着大喊大叫:东家!不好啦!放火的又来啦!管缨和韩老大急忙出来一看,来的是管水。

管缨生气道:狗子,把大门关上,不准他进来!韩老大摆手止住小狗子:缨子,算啦,事情早过去了,又是至亲骨肉,何必呢?俺知道你生气,可你心里真的不想他?还是去见见吧。硬拉她向外走。

管水站在门前,心情复杂地向门里张望。卡佳抱着玛莎也下了车,站在后边,看看管水,望望院里。韩老大拉着管缨出来。管缨看见管水一家三口衣衫不整狼狈地站在外面,爱恨交加。管水悔恨愧疚,惴惴不安。

韩老大跑出门来,拼命拽着管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哎,二哥,快进屋,快进屋。卡佳领着玛莎跟着管水进院。韩老大拽着管水一家人走进来,又把管水一家推进里屋,再把管水往炕上推。他把管水的鞋子脱下来,别在后腰上:炕上坐,到家了就别客气。他转身把饭桌摆到炕上小声说:她就是那么个人儿,别和她一般见识,缓一阵就好了。

管缨冷着脸端着两盘菜走进屋里,重重往饭桌上一放转身走了。管水坐不住了,转身要下炕。韩老大一下子把管水摁住小声说:听我的!你的鞋在我腰上别着呢,你往哪里走?

管缨冷着脸,眼里噙着泪,端着两盘菜又走进来,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又走了。

卡佳和玛莎望着桌上的菜有点忍不住了,玛莎悄悄拿起筷子,管水看她一眼,玛莎马上又把筷子悄悄放下。

一家人守着这桌菜沉默着。管缨冷着脸又端着两盘菜进来了,重重一放,然后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她低头不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韩老大对管水说:吃,赶紧吃,路上好几顿都没吃饭了吧?趁热吃。管水一家还是不动。管缨谁也不看,强忍着泪,拿起筷子独自吃起来,她吃着冲卡佳和玛莎说:快吃呀!卡佳看看管缨,又看看管水,慢慢拿起筷子。

管水望着窗外不说话。管缨夹起一块肉放进管水碗里:不吃你就给我走!

管水转身下炕赤着脚就要往外走,管缨从后面一下子抱住管水:二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脸伏在管水背上,放声大哭起来。管水的泪水盈上了眼眶……

一家人正在吃饭,朱昆领打手拥进院子。管缨立时冷了脸,下炕穿鞋走了出来说:咋不敲门就闯进院啦?韩老大走出来冷冷地说:姓朱的,俺家来客了,有话过后说,有事以后办。朱昆说:屁!啥客不客的?郎爷让你们去一趟,走吧!

韩老大气恼:你小子说话客气点儿!爱当孙子你当,少狼爷狗爷地瞎叫唤,什么玩意儿!凭啥姓郎的放个屁,俺就得跟着转?他算老几?呸!说着抽出大烟袋。朱昆吓得闪开、退后,拍着腰间短枪说:韩掌柜是明白人,不会不去吧?

韩老大点烟:别拿那猪髈蹄吓唬人,这回你再用个试试!缓缓吐着烟。

管水走出来问:缨儿,咋回事?管缨忿忿地说:他们不准咱出去买粮,还凭空硬要咱酒厂的四成股份,整的咱厂都快关门了。他们是要喝咱的血,吃咱的肉,逼咱的命!

管水火冲顶梁,蹿过去猛揪住朱昆前胸。朱昆要拔枪,枪已到管水手中。管水用枪口顶住朱昆脑袋。打手们欲冲,韩老大一挥大烟袋,吓得全定住。

管水搡朱昆,用力一顶枪口:王八蛋!说!姓郎的是哪个龟孙子?朱昆声都变了:别、别走了火!郎、郎爷是丰泰粮行的大老板,叫郎达。

管水问:啥?郎达?是不是闯过崴子、进过老金沟的郎达?朱昆来了章程:不错!小子,郎爷闯过大江湖,可不是好惹的!把枪给我!管水用枪柄点着他的头:少他娘的废话!走!带俺去见他!管缨拽住管水:二哥,郎达可不是好惹的,你别去!管水说:没事,我见见就回!

丁小七满面笑容道:郎爷,我带人蹽了不少家。那些烧锅、油坊都吃不住劲,答应给郎爷四成股份。只是有几家大烧锅和大油坊,还强打精神硬撑着。郎达冷笑:天塌了,杆子支不住;刀砍头,脖子扛不住。是不是呢?他们像吹鼓溜的猪尿脬,外光里虚,爷再扎一锥子,他就瘪了。估摸这几天,满堂香的管缨和韩老大就得告饶,那几家还能比满堂香抗整?

这俩人正说着,朱昆被管水拿枪顶着进了屋。郎达定定瞅着管水,但管水的狗皮帽子上檐几乎遮住眉眼,两边帽耳挡住半个脸,看不清面孔。

管水推倒朱昆,把枪重重住桌上一拍,绷着脸指着郎达鼻子骂:你这黑了心、坏了肠子的狗东西!好大胆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他娘的不仗义!郎达心中没底,色厉内荏:你是什么人?敢大呼小叫的!知道我是谁吗?

管水恶着声:郎达!你少跟我装腔作势吓唬人!扒了你的皮,我认识你的骨头,你睁开狼眼好好看看!说着摔掉帽子。郎达细观,一怔又故作惊喜:啊呀!管水!我的好兄弟!

丁小七见是管水,也一怔,本能地转过脸去。管水突然哈哈大笑:达子!我的大哥!二人拥抱又松开,又是以拳捣肩,又是用手拍背,好一通亲热。

郎达说:你小子!我还以为来了山大王呢,怪吓人的!管水说:嗐!跟大哥开个玩笑嘛。郎达说:当年在老金沟,我以为你必死无疑呢!管水说:我还真去阎罗殿转了一圈儿,可阎王爷把俺给撵回来了。不过,我还是感激大哥要替我死的恩情。

郎达说:生死弟兄,应该嘛。我一直以为兄弟你归位了,每到忌日那天,我还冲天念叨你,给你烧几张纸呢,真没想到你从天上掉下来了!管水说:大哥真够意思,兄弟领情了!行啊大哥,发财啦,买卖也太大了!你这穷哥们儿,咋猛一下子就发势起来啦?不会是在老金沟,捡到大宗的金子了吧?啊?

郎达有些心虚,观察管水,见无异样,大笑道:兄弟真会开玩笑,大哥在土台子上挨了一枪把子,差点丢了命,等醒过来,只好落荒而逃,上哪儿捡金子?捡条命就算不错了,是不是呢?管水说:得得得,反正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走了鸿运,赚了大钱呗。

郎达说:今天见到兄弟,真高兴!小七,快上茶!丁小七只好倒茶捧给管水。管水看他一眼,感觉到什么,就说:嗯?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丁小七心一紧,不由看郎达一眼:二爷真会逗乐子,咱可是头回见。

管水说:怪事,你长得咋像那个给民团送信的人?郎达忙开脱:那个人我知道,他给民团送信,让老毛子警察局逮起来,上绞刑吊死了。丁小七说:真晦气!我长得咋像被勒死的人?朱昆说:长相差不多的有的是,这算啥!郎达说:对,朱管家,你快到福星楼大酒家订桌好席,俺和兄弟好好喝一顿。

管水冷了脸:哎,先别整这个,俺差点把正事忘了。大哥,你挺仗义个人,这咋变了?俺问你,咱还是不是兄弟,为啥和俺家过不去?郎达装糊涂:哟,这话儿怎么说的?我都不知你死活,更不知你家在哪儿,咋和你家过不去啦?

管水说:装!管缨是我亲妹子,韩老大是我亲妹夫,你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我!郎达忽然心一动,忙赔笑脸: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哥该死,该死!俺真不晓得呀。妥了!兄弟的妹妹,就是俺的妹妹!是不是呢?他对朱昆和丁小七说:你们听着,管水是我的至亲兄弟,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们都得好好敬着!今后谁也不许再找我管缨妹子的麻烦,不然,就扒了他的皮!

韩老大不见管水回来,着急道:不行,郎达和朱昆、丁小七都会武功,还有那么多打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俺得去看看。万一打起来,好帮二哥一把。他刚要走,管水回来了。

玛莎跑过去扑进管水怀里喊:爸爸!管缨问:二哥你没事吧?管水说:放心,没事。我一去,全摆平了,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们了。卡佳挥着拳说:水,你,打他们?他们,怕了?管水说:还用打?啥事他得听我的,俺俩是过命的弟兄嘛!

卡佳高兴:亲爱的,你,厉害,哈拉少(好)!我爱你!吻管水脸。韩老大和管缨忙背过脸去。玛莎也吻管水脸:爸爸,我也爱你。

卡佳奇怪地看管缨夫妇:你们,脖子,怎么扭了?讨厌我?还是我,做错了?

管水说:卡佳,你误会了,中国人不习惯在人前亲吻。卡佳笑了:喔!没道理。高兴,就要吻;你们,也该吻水。

管缨也笑了:二嫂,等俺们看惯就好了。二哥,真谢谢你救了咱们酒厂。管水说:缨儿,亲兄妹谢啥?只要你不记恨二哥就行了。管缨真心地说:二哥,过去的事,一阵风儿没了,一片云散了,以后咱谁也别提了!

已经看见哈尔滨了,雪竹好高兴。阿丽玛脸上有种眷恋伤情的神色。雨生兴奋地说:额聂,等进了哈尔滨,找到我爹,咱们住在一起,多好啊!阿丽玛对雪竹说:姐,我不想和你们去傅家甸,我得离开。

雪竹感到很意外。雨生抱住阿丽玛说:额聂,我哪儿也不让你去,就在一起!阿丽玛说:顺,额聂不会长久离开。姐,我得先去拉林,那里有一支我们满人的亲戚,阿迈生前就让我找到他们,那时候离得远就没去。现在到哈尔滨地界,离得近了,我必须得去,不然对不起阿迈。

雨生说:那我陪额聂一块儿去。阿丽玛说:傻孩子,你得陪你娘去找你爹。我到拉林就能找到亲戚,你们不要担心。我在那儿住些日子,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就上管家烧锅去找你们。雨生说:额聂,你一定回来找我们啊!

马车走远了,阿丽玛朝消失的马车望去,车消失了,阿丽玛看着空旷的原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奔涌而出……

到傅家甸,雪竹问一个卖糖葫芦的年轻人:请问,管家烧锅在哪儿?年轻人说:咳!早没啦,两年前让人一把火给烧啦。雪竹领着雨生走进一家店铺问:请问掌柜的,知道过去的管家烧锅吧?掌柜的说:知道,可惜那么好个烧锅愣给烧毁了。雪竹满脸希望:掌柜的知道管缨和韩老大吗?掌柜的说:知道名,没见过人。听说他们逃出傅家甸,去了哪儿可不知道。

雪竹领着雨生走进一家客栈,准备先住下吃点东西,明天再出来打听。可是,她才想起来没有钱了,无奈只好领着雨生出来。由于一路辛苦,又受了风寒,雪竹一阵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刚走了几步,竟然眩晕倒下。

雨生急得哭着喊:娘!娘!春生和王先生边说话边走来,二人听到雨生的哭叫声,忙跑上前去。他们听雨生讲了事情的大概情况,急忙架着雪竹来到客栈,又请来老中医给雪竹号脉。中医说:近日少食,又感风寒,不妨大碍,我开些药,调理几日就好。

雪竹在客栈住了几日,身体好转,所有费用都是王先生代付。王先生了解到雪竹在南方教过书,就介绍她在附近的哈尔滨松江初级中学堂代课。王先生还帮雪竹租了两间校园角落的旧房子。雪竹母子总算安顿下来。王先生如此热情相助,雪竹自然感激不尽。

这天上午,春生坐在松江学堂教室里认真听课。教室外面,雨生趴在窗户上,听里面的老师讲课。他不时用嘴哈着冻僵的小手。下课了,学生们像小燕子一样从教室里飞出来。雨生见春生也跑出来了,忙喊:春生哥!我在这儿!

春生高兴地说:嘿,雨生,俺就知道你会等俺。这段日子,俺就爱和你在一起,从心里觉着亲。来,咱俩还一起玩儿。两个人玩儿起了游戏,玩儿得很开心。老工友摇响了铜铃,孩子们都跑回教室去上课。雨生又趴在窗户外听课。

傍晚,老工友摇铜铃,孩子们都背着书包回家了。雨生追上春生拉住他:春生哥,再陪我玩一会儿呗。春生说:俺得回家,不玩儿了。他突然弯腰抓把雪,塞进雨生的脖领里,趁雨生龇牙咧嘴地往外抠雪,笑着往校门方向跑。雨生抓起一把雪攥成团,砸到春生后脑勺上。春生回身和雨生对打,笑着、叫着、追着嬉闹。雪竹从教室里出来,看着他们笑。

福星楼大酒家雅间内,桌上摆满山珍海味,桌上摆放着一坛“满堂香”酒。管水和郎达并肩而坐。两边有陪酒人。郎达指酒坛:兄弟,哥特意请来俺的三个牌友陪你,他们做啥买卖的都有,可都是哈尔滨有实力的大掌柜。

仨牌友拱手。管水也拱手。郎达说:兄弟你看,为了表示咱的交情和对你家的敬重,俺还特意要了你家的满堂香。噢,酒厂的生意近来怎样?管水高兴道:红火,兴隆!真谢谢大哥!俺敬大哥一杯,再谢大哥!

郎达说:欸!这怎么个话儿说的?说谢多外道?咱是生死弟兄,就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以后有啥用得着哥,哥哥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牌友说:佩服!郎老板真是义薄云天!管二爷知恩知情,世上难得!

郎达问:兄弟,你大难不死,逃出老金沟,这么多年去了何处?管水说:去的地方多了。哈尔滨的民团和老毛子打仗那会儿,俺就在这儿,当时俺要知道大哥在哈尔滨,说啥也得找到你呀!

郎达故作不知和遗憾:啊呀!有这事儿啊?俺要知道兄弟在这儿,就是泼上性命也得找到你、保护你呀!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怪俺!俺自罚一杯酒。

酒足饭饱,从大酒家出来,管水又被郎达拽进一辆马拉四轮轿车,轿车来到一家“桃花院”门前。郎达看看牌匾,暧昧地笑道:兄弟,这儿新来个十六岁的姐儿,叫海棠红,窈窕俊俏会放浪,很能勾人的魂儿。咋样,兄弟开开心?管水连连摇头:不!我只喜欢卡佳,从不打野食,更不逛窑子。

郎达又领管水来到桃花院旁的“鸿运宝局”说:兄弟,进去耍几把,赢个彩头。管水连连摆手:不行!大哥,俺从来不赌。又要走。

郎达拉住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肯撩石榴裙玩儿风流,那是有柳下惠之风,这点我敬佩你。可宝局就是战场,一个大男人,大英雄,要是不敢在战场上厮杀,还不如小脚女人,是不是呢?大哥就瞧不起这样的狗熊。走吧,进去杀几局。连劝带拉地把管水弄进去。

赌场很大,很多赌鬼连喊带叫,乌烟瘴气。管水不由眉头紧皱,转身就走。郎达将他按到麻将桌前:兄弟,以前打过马吊(麻将)没?管水说:俺在金厂和回风口倒是打过马吊,也赢过,可上不了大台面。郎达说:都一样,看手气,点儿正了,在哪儿玩儿都是个赢。管水不好意思:可俺……没带钱。郎达说:哎!这怎么个话儿说的?见外嘛!什么钱不钱的?兄弟只管玩儿,大哥有钱。输了,算大哥的;赢了,归你。

这是郎达设的陷阱,管水哪能不赢!管水赢了钱,给卡佳和玛莎买了许多新衣服和化妆品。卡佳高兴得像个孩子:喔!这么多好东西!亲爱的,你太好了!卡佳又有些疑惑:水,我们已经好久没钱了,怎么你出去一趟,就买了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管水说:你放心,这不是偷的、骗的,更不是抢的,是打马吊赢的。

卡佳问:什么是马吊?管水说:是一种牌,不光好玩儿,还能赢钱赢房子赢地,啥都能赢。卡佳忧虑道:水,我懂了,马吊是赌具,你是去赌博了。这不好,非常不好!水,再不要去赌了,好吗?

管水说:卡佳,在宝局这半天,俺看到那么多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红红绿绿的票子,再加上朋友的开导,俺算想明白了,钱真是个好东西,没有是万万不行的!卡佳摇头喊着:水,你不能……

管水说:卡佳你知道吗?俺在你爹临死时,曾向他发誓,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这些年你跟着我走南闯北吃苦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俺心里不好受,俺一定要让你过好,这辈子对得起你!卡佳感动了:亲爱的,谢谢你。赌博是魔鬼!上帝不会看着我们总受穷,他会帮助我们。只要好好劳动,日子会好起来。

管水说:俺不能靠妹妹养活,俺已经很对不起她了!一定要自己弄钱。哈尔滨是个弄钱的好地方,要抓住一切机会,只要不偷不抢,不管干啥,咋干,俺一定要弄到很多钱,让你和玛莎早一天成为让别人眼红的人!

卡佳叹了口气,无言地望着管水。管水扳住卡佳双肩:别这样看我,不得劲儿。卡佳,我对你有个要求,以后就咱们俩时,也不能用俄语交谈了,你也要说中国话,好好练练。

晚霞染红了西天。管粮从街口走来,他穿的皮大氅破破烂烂,鹿皮靴开了花,帽子也没了,用一条兔子皮从头顶系到颏下,包着两个耳朵。他面带污垢,嘴四周的胡子打了卷儿像个荒蛮林莽中的野人。

春生放学和同学疯跑,撞在走过来的管粮身上。管粮伸手抓住春生。春生惊叫着用力挣:啊!野人哪!妖怪呀!俺不是故意撞的,你放开俺!管粮细看:小子,你叫韩春生吧?你爹是韩正奇韩老大,你娘叫管缨,对吧?

春生又惊又怕:你、你咋知道?管粮板着脸:俺是妖怪,俺会掐算。你撞俺,俺得和你算账!说着高高举起春生。春生吓得大叫:放下俺!救命啊!站在一边的学生都吓坏了,惊慌叫喊:野人要摔孩子啦!妖怪要吃小孩啦!

管粮高举着春生,又紧紧抱在怀里嘿嘿笑:臭小子!好好看看,俺是谁?春生壮胆细看,又用袖子擦擦管粮脸,惊异道:你是大舅?大舅!大舅!管粮在春生脸上狠亲一下:臭小子,快领大舅回家!拉着春生,高高兴兴地走去。

雪竹和雨生听到学生的叫喊,也跑出来看。雨生见管粮拉着春生走,着急了:娘!野人把我朋友抓走了,我得救他!学生们说:别去啦,那不是野人,是春生的大舅!雪竹望着走去的“野人”背影和走路的姿势,欲撵上去,又停步摇头。

春生拉着管粮跑进院,可着嗓子喊:爹——娘——快出来呀!管缨闻声跑出,见野人拉着春生,惊呼:啊?!俺的孩子!春生!欲奔过去。韩老大拉住管缨,抽出大烟袋,飞步蹿过去,一指管粮:放开他!放开!

春生说:爹你别动手哇,他不是外人!他是俺大舅!管缨惊喜:大哥!大哥——扑过去抱住管粮哭:老天有眼,爹娘有灵,二哥回来了,大哥也回来了,全家人可算聚齐啦!管粮惊喜:水儿回来了?他在哪儿?韩老大冲管水的房子喊:二哥!快出来,你看谁来啦!

卡佳领玛莎出来,看见管粮,惊骇无措,生硬地说着汉语:喔上帝!野人!忙搂住玛莎,慌惶不安地望着管粮。管缨满面笑容:别怕,他不是野人。大哥,这是俺的二嫂卡佳,那个洋娃娃,是咱的侄女玛莎。

管粮说:俺和你二哥在老金沟那会儿,他白天黑夜说卡佳,连梦话里都说,只是俺没见过。管粮走近卡佳:卡佳你好。又躬身喜爱地要摸孩子。玛莎吓得一头扎进卡佳怀里。

管缨拉过玛莎,安抚地拍着她:小宝贝儿,别害怕。二嫂,这是咱大哥管粮啊,刚从老金沟那边回来,快见见。卡佳松口气露出笑,一耸肩:喔!野人大哥!管缨好笑:不是野人,是大哥!

卡佳说:噢,大哥!我知道,管粮。亲热地上前拥抱,与他贴脸。管粮窘。管缨和韩老大看着管粮笑。玛莎也跟着笑。

卡佳说:玛莎,快,见见大……大哥。春生嘎嘎笑:二舅妈耶,俺妹妹不能叫大哥,俺叫大舅,她也得叫大舅。韩老大笑拍春生后脑勺:傻小子,你叫大舅对,玛莎得叫大爷。卡佳发蒙,直劲儿摇头耸肩眨眼:大……爷,到底是大哥,还是大爷?真不明白。

管缨笑得捂肚子:俺的二嫂喂!让她叫大爷就行了,给你说不清楚,玛莎,叫大爷。玛莎乖巧地喊:大爷!大爷好!管粮高兴地应声:哎——抱起玛莎亲。他转脸问卡佳:管水呢?他在哪儿?卡佳一歪头,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这天,管水从外面回来,走到管缨屋门口,在窗前走来走去。管缨和韩老大出来。管缨带着笑:二哥,俺们在屋里就看见你了。咋不进去?有啥事儿吧?

管水不好意思:缨儿,哥兜里空了,想……借点儿钱,哥很快就会加倍地还。

管缨说:啥还不还的?哥想干啥用?韩老大说:咳,二哥的事,问啥?给就是。他进里面拿出个钱袋:二哥,这钱你拿去用,别说还,外道。管缨说:就是。这个家有二哥的份儿。这些钱是给二哥的,不够用,再来拿。

管水与郎达和上次陪酒的两个牌友,打着骨制麻将。管水只剩不多的钱,其他三人面前则堆放着不少钱和银子。郎达的牌已扣倒,从“杠上”摸起牌,看:兄弟你急等这张扣听吧?哥给你。将牌打到“海下”,又摁着向管水面前一推,七万!

管水说:用不上,俺自个儿抓。摸起一张牌,面色紧张怪异地用手捻着摇头:这臭张!就差一张牌上听,咋就不来呢?又拿到面前审看,闹心地打出,九条!郎达乐:碰!兄弟,你点炮了,我和了!翻过牌,十三幺!

管水审看郎达的牌,把面前的钱全给他,推了牌,沮丧地说:娘的,点儿真背,手气真臭!今儿个是输贴壳子、弄干爪子了!站起要走。

郎达拉住:兄弟,别泄气呀。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乃牌桌常情,是不是呢?来来,坐下。这是在家里玩儿马吊,输赢都是自家弟兄,无所谓。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是根棍儿——立着,上拄天,下拄地;横着,能担山,敢挑河——还在乎几个小钱?管水说:大哥,俺不是心疼钱。没钱了,咋玩儿?

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风水轮流转,输赢无定势嘛。别忘了时来运转这句话。时也,运也,时不可错过,运不可放过。时运像月亮,圆了转缺,缺了变圆。兄弟已经缺到了头,肯定该变圆了,该走运了,该点儿兴了。牌友说:对嘛。二爷,庄稼不收年年种,总有一年好收成。咱接着来,保不齐你把钱全赢回去呢。

管水苦笑:你们说得不错,俺也没玩儿够,也想翻翻局。可俺没钱下注,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吧?再输了俺拿啥给?郎达扫一眼桌上人:咱是好弟兄,也不拔谁家的锅,拆谁家的房;不过就是个玩儿,解解闷儿、开开心罢了。我看这样,咱们再玩儿一把大赌注的,我兄弟要赢了,那是运气,那是该着,桌上的钱,全是我兄弟的;我兄弟要输了呢,咱就算白玩儿,哥儿几个哈哈一笑,一拍手,散了,喝酒。咋样?俩牌友笑着:行,听郎爷的。

管水和两个牌友的牌都扣在桌上,只有郎达的牌还站着。郎达说:咋就不上听呢?看这张的!摸起牌,往牌冲里放。郎达的手,把新抓的北风放进四五六条中,抽出六条,郎达举着牌:你们都扣听了,这点炮儿的事,八成我是逃不掉了。看看牌,又逐个看三个人,嗤!我就不信真能点上!用力将牌往桌上一拍,六条!管水乐:哈哈!俺和了!翻过牌,清一色,一条龙!

郎达咧嘴:嘿!真寸哪!兄弟,你小子真是福将!打起仗,败中能取胜;打马吊,输了能变赢。有运气!将来咱玩儿大的,你准发大财!哥两个,说话得算数,给钱吧。把钱全推给管水。

管水不好意思:这是干吗?说好最后一把只是玩儿,这钱俺不要。郎达说:讲究!兄弟,你输了时,不也把钱给了吗?你该得的,收着。管水摆手: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可这把例外。俺若输了,你们是不要钱的;那俺赢了,也不该要钱。这样吧,俺拿回本钱。你们也把本儿拿回去。咱就算没输没赢。

牌友说:不成!这坏了规矩。将来你要输了,是不是也想把本儿拿回去?

管水不悦:这是啥话?俺顶天立地,敢赢敢输,就是输了命也决不含糊!没规矩不成方圆。可这把特殊,算不得坏规矩。你们要是不拿回本钱,就是骂俺见利忘义,财迷心窍。以后俺不跟你们耍了。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兄弟别生气。我拿回来。两位,我兄弟不图非分之财,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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