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夏生著

陈苑瑜译

作者简介:

《虫卵的排列》的作者是桐野夏生,1951年10月7日出生于石川县金沢市。成蹊大学毕业后,以野原野枝实之笔名撰写少女小说和漫画原案故事。

1993年以《向脸上下来的雨》获得第39届江户川乱步赏。这篇长篇最大特征就是,它成为日本3F推理小说的嚆矢。3F是三种女性之意,凡是女性作家以女性为主角写给女性读者看的推理小说,皆称为3F推理小说。

《向脸上下来的雨》的女主角是私家女性侦探村野美露,是一部行动派推理小说的杰作。美露作品系列另有《被天使放弃之夜》,而《水的睡眠、灰的梦》则是以美露的父亲为主角的侦探故事。

桐野夏生的作品特征是,故事里面之犯罪事件皆围绕着女性发展。如1997年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长篇部门赏的《OUT》,是讲述的4名在人生道路上不顺遂的中年女性的犯案经纬之犯罪小说。

桐野夏生也是一位多方位的寡作作家。如1999年获得第121届直木赏之《柔软的颊》就是悬疑推理小说的杰作。

《虫卵的排列》又是与上述几部长篇风格不同的另一种3F悬疑推理小说。女主角森崎有一天偶然在涉谷遇到内山瑞惠。27岁的瑞惠,1年前还是国中老师,却因失恋而辞职,现在在痴呆老人病院当业余护士。

森崎遇到瑞惠时,谈起自己的失恋经过……

狂风呼啸的春日,我在涉谷的坡道上偶然遇见了内山瑞惠。那时我像被狂风催着走似的,步履踉跄地下坡,而她正顶着宽阔的秀额,逆着风走上来。

彷佛强风把她吹到我面前来,我有一种绝非偶然的奇妙感觉,因为这阵子最想见的人就是瑞惠。也许这次偶遇能够使我减少一些痛苦。我怀着期待,心跳跟着加快。瑞惠也因为意外的偶遇,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真高兴在这里遇见你,你要上哪儿?”

我轻触了一下瑞惠黑色外套的垫肩边缘。

“我要去前面的书店。森崎你呢……”

“我刚从那家书店出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杯喝茶吧?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聊聊。”

好啊,瑞惠颔首。我与瑞惠并肩,再次登上适才走下的坡道。坡道的顶端有一间新开的美术馆和书店,那里也有供人消磨时间的露天咖啡座。

由于我们专注地对抗那场简直要把沙尘撒满头皮的狂风,直到走进店内都不曾开口说话。我与瑞惠难得相遇,如果被这场粗暴的风吹散了之间的交谈就太可惜了。

瑞惠客气地站在一旁,等我决定座位。头发剪得短短的她,那截笔直的白颈显得特别醒目,教人联想到类似羚羊的野生动物。苍白的脸孔未施脂粉,看起来却比那些擦口红的女人还美上三分。

“大概有一年没见了,后来过得怎样?”点完东西后我问,瑞惠的唇边泛起一抹沉静的微笑。瑞惠总是耐心等我先开口。可能因为我年长吧,瑞惠的体内像是有个替对方着想的装置,让她维持着被动的姿态。

“我很好。觉得毅然辞去教职是正确的。”

去年以前,瑞惠一直在某所私立女子中学担任生物老师。我在一家小出版社企划一本以教师为取向的杂志,透过采访才与她结识。瑞惠是一位聪明、认真的女性,也是同侪与父母眼中风评甚佳的老师。她同时也担任初中一年级的导师,听说她被那群稚气未脱的学生们当朋友般地仰慕着。

深受爱戴的瑞惠突然辞去教职,开始在失智老人的医院内兼职看护的时候,周遭的人好像十分震惊。尽管各种臆测出笼,却无人知道真相。不过私底下我是明白她辞职的理由。

“那就好、看来你的心情也平静多了。”

我觉得教书时代的瑞惠好像很压抑,为了不让别人看穿弱点而武装自己。如今她却像抛开内心窒碍的人一般,神情显得轻松畅快。看起来比27岁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不过也圆润得像南国的水果。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噢!”瑞惠姿势优雅地端起茶杯,笑着说:“工作虽然累,可是我好像很适合那种只要劳动身体不必花费脑筋的工作。打开尿布垫的时候一定会忍不住嘟嚷着真恶心,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帮他们更换。所以不能去想,手一定要比脑筋动得快不是吗?那种感觉很痛快,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心理重建方式。”

是的,心理重建。去年岁末,在一通电话中听她提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瑞惠爱上一个男人,为了远离痛苦所以选择抛开一切。对方是怎样的男人?他们如何交往?瑞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追问,不过会令她放弃教师这份终身职志,选择从头开始,想必是一段辛酸的苦恋吧!可是现在的我却像在沙漠里舔着一块岩盐般地渴望了解她的恋情。

“说到这儿,森崎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瑞惠的表情彷佛摆在阴凉处的羊齿植物,平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当我反问的同时,也对瑞惠的敏锐感到佩服。瑞惠攻读的是以观察为基础的生物学科,应该跟她天生的感受性不无关连吧!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恕我直言,连气色也不太好哩。”

我顾忌地环视周遭。隔壁桌的情侣正在专心地谈情说爱,旁若无人。

“我想把那件事告诉你。虽然你比我小5岁,有点难以启齿,可是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

瑞惠担忧似的皱起眉头。“什么事?”

“你别笑我。我,失恋了。”

“我不会笑。怎么会笑你呢?那么痛苦的事情。”

瑞惠坚决的口气使我想起她教书的时代。

“说来话长,可是我从没对谁说过,你愿意听我说真好。”

我用这段话做为引言,开始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当话冲出口的时候,我只想把心中的想法对别人说,不,对瑞惠倾诉,那样才有放心的感觉。我只是单纯而任性地坚信着,跟我一样尝过这种锥心刺痛的感觉的瑞惠,一定会安慰我、帮助我;瑞惠探身过来,悲怜地凝视我。

“他和你一样是老师噢!不过不是初中,是小学的美劳老师。”

“这么说,你们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

“嗯,在我去邀他帮杂志画插画的时候,开始交往的。”

“他也会画插画?”

“绘画是他的本行哩!虽然还没什么名气,却很有才华。”

第一次见到H,就感到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所以拼命地在脑中搜寻记忆。说不定曾经是同班同学,尽管他比我年长许多;也说不定,是孩提时见过的远房亲戚等诸如此类的可能性。然而我绞尽了脑汁,还是得承认自己确实不曾看过H。

也许跟他是在前世相识的。我就像那些女学生一样迷信起轮回转世那回事,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冲击。

当我发现自己真的坠入情网,是在我开始认为H也许是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的时候。因为他不妥协的倔强脾气,以及对电影、小说甚至人们枝微末节的举止都好恶分明的个性,跟我完全相同。不过讽刺的是,那些都是在他渐渐讨厌我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发现的。

H本来就不会对我甜言蜜语。他追求的只是能够互相争论艺术的同志。当我的语气略带批评的时候,他就像刺猬一样敏感。他如此自私,可以说是情路坎坷的预兆,但是我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如此激烈的爱也轻易招来了嫌隙。

有一天我对他这样说:“你明明有才华,为什么不再画下去。如果没有时间,就把小学老师的工作辞掉吧!想打工的话,我可以找一些插画的案子给你。”

他听见我轻率的说词,突然一脸嫌恶。我说的这些话当然不是真心的。其中掺杂了要求他更实际一点的挑衅,以及想要伤害令我疯狂的H,也有很多轻蔑这样的自己的意谓存在。不过那句话对H而言却是致命的:他也说了一句话打击我。

“像你这种人是无法了解我真正的需要。”

从此以后,他对我的一言一行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瞧不起我的兴趣嗜好。我们之间的嫌隙愈来愈大。我假装自己很坏,想要伤害他。而他也不堪示弱的反击。我前面曾经提过,他很像我。每当感情被撕裂的时候,我就会发现彼此间的相似性,甚至还有喜悦的感受。所以我对H的爱可以说是至死不渝。这种关系很复杂吧!

H可能也察觉出自己其实跟我很相似。不过他是一个相当自负的艺术家。即使世间没有人肯定他也不介意,因为他自认自己的艺术境界太高,凡人根本无法理解。抱持这种想法的H,把天性野蛮的本我完全暴露在外。H的体内潜藏着一个活生生的、纯粹的我。H和我这个世故的编辑,也许在拥有相同灵魂的同时,却宛若反方向作用的向量一样。

而H的自尊心,就是被保留在那个看似远离艺术活动的美劳老师的职业上。

“为生活奔波太无趣,与其在艺术的周边讨生活,我情愿敬而远之,这样比较干净。”

听他这样说,我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在完全不了解H的情况下爱上他。换言之,我的爱情势必与H的艺术家本位意识搏斗。就这样,经过无数次的严重争执,他终于打电话过来要求分手。

“这么说,H是一个创作者嘛!”

瑞惠无限感慨的说,我自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因为我一直在叨絮自己的事。

“是啊!他会画画,也会雕刻。还懂得蒐集别具特色的古董。说不定他觉得我俗不可耐。被他这样看待,我好难过,可是又无力反驳啊!因为我没有可以否定他那种想法的武器。我不像他会绘画,也没有让旁人喝采的才华。”

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受伤的自尊心揪痛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瑞惠一派从容,把牛奶倒进空了的茶杯中。接着注入茶壶里浓黑的大吉岭红茶,用汤匙画圈似地搅拌着。我说累了,愣愣地注视着瑞惠的动作。

瑞惠喝了一口看起来味道很苦涩的奶茶,开口说道:“为什么要说失恋呢?我不认为你们已经结束了。觉得森崎你会一直跟他抗衡下去。”

“不。”我摇头,“我知道。我们已经完了。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晓得了。那种企图追求艺术至高境界的人,不能有一个扯后腿的情人啊!那会害他被世俗污染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坏?”

“想坏?我很冷静!”

“是吗,你想太多了。不坚强一点,怎能抓住男人的心呢?”

瑞惠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惊讶地抬眼。瑞惠愉快地朗声笑着。

“森崎,你爱他的全部吗?”

“当然啦!我爱他的画,也爱他的严峻。就连他那称得上傲慢的自信,我也爱。可是,我终究被他拒绝了。”

“既然如此,倘若他因为某种意外变得一无所有,你只会更爱他是不是?”

“没错!”

瑞惠优雅地泛起一抹嘲弄似的神情,笑着说:“我能够明白。这点刚刚就说过了。森崎和他的爱情会持续下去的。我想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们会持续一辈子的。虽然你说你们已经结束了,其实你们现在才要开始呢!”

像是车前灯照射下突然折射的萤光防护条般,我的心中闪耀着莫名的光芒。瑞惠的话彷佛划破黑暗的强光。让我感觉到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我求救似地望着瑞惠的脸。

“为何你会如此认为?”

“因为我有过和你一样的经验。”

“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瑞惠轻叹了一口气,用上课时的清晰语调娓娓道来。

“我的情人是一位剧作家。名叫阿井苍马,领导一个小剧团,你晓得吗?”

“不晓得。”我摇头,“我对那方面不熟。”

“是吗?我很喜欢他的戏,常去欣赏。剧团的总部在大阪,如果东京的公演看不过瘾,我就跑去大阪。结果就成了阿井苍马本人的戏迷。”

“这种事你从没告诉我!”

“对不起,因为透露出去是会降低效果的。”瑞惠开玩笑的说,然后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说得好像有什么魔法似的。”

“是啊,没错。我对他施了魔法,”瑞惠爽快的说道。

“剧团叫什么名字?”

“‘高尔基剧团’。戏迷都称呼它‘高尔剧’。”

“好奇怪的名字啊!”我偏着头说。

没想到瑞惠的反应却像个国中生,天真澜漫地大笑起来。

“剧团名字就是取自高尔基体啊!高尔基体是动物细胞内的细胞质物质。呈波形状,负责分泌并储存细胞内制造的

物质。”

“是你擅长的领域嘛!”

“是啊!那个剧团的名称正是令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理由之一。”

我忍不住颔首称是。一旦陷入情网,就是会有这种感觉。我会幻想自己与H可能在前世见过,期待那种命运的相逢。

“我想起那时采访你教学的事。”

当时的瑞惠把飘逸的长发用夹子夹起,一身白衣,她那不像生物老师的楚楚可怜模样,把一群女学生迷得昏头转向,倾慕不已。她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五颜六色的细胞图。

——发现细胞的是一个叫霍克的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因为细胞是一种伟大的物质噢!生物就是以细胞为单位组合而成的,是不是感到很不可思议?每当我透过显微镜观察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惊叹连连!话说回来,这些只是“发现”,至于它如何形成,还没有人知道。只要来到生物这门领域,你就会发现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真的很有趣噢!值得大家用心的学习……

“说起来,你来采访的时候我正巧在传授细胞的知识呀!我和森崎也有这方面的缘份嘛!”

瑞惠说完,沉默了片刻。可能突然想起什么吧?

“对不起,是我把话题扯逮了。后来发生什么事?”

“不,没关系。那个高尔剧的戏非常有意思噢!常常演出实验性的作品。用口述来说明戏的内容是有一点困难,可是它却能把我平时思索的一些东西表达得很好。就像我对生物学抱持的一些疑惑。虽然知道细胞的生理结构,却不明白细胞是如何形成的。如果追根究底,现在这个我是因何而存在?剧团就是以这类的起源疑问作为戏目。”

“好抽象啊!”

“是啊。不过戏的本身很轻松,很有趣。”

“那么,你跟那个叫阿井的男人是怎么认识的?”

“阿井时常在附近徘徊,只要出声唤他就行了,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因为那样很尴尬。去年初我看了一出戏觉得太棒了,忍不住像戏迷一样写上自己的感想寄出去。信的内容就是我现在说的。”

“一定写得很精采吧!他有没有回信?”

“没有,很可惜他没有回信。在那之后不久,又有一出新戏公演,我去看了。没想到竟是阿井亲自在服务台受理。因为我用电话订票,必须到服务台领取。以前都是小姐在处理,只有那个时候换成了阿井。我感觉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正是我们命运的相逢。”

“我能了解。说不定阿井是为了见你一面才会守在服务台。”

“没错,我是事后才确认的。”

原本担任教职的瑞惠,竟像国中生一样小鹿乱撞。看她微笑的模样,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瑞惠可能沉浸在快乐的回忆里吧?目光不住地流转着。

“我对阿井说,‘我是内山,来拿订票。’阿井听了,把写着我名字的信封交到我手中,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这样对我说:‘啊,你就是内山瑞惠小姐吗?’”

“然后呢?”我探身问道。

“他又说:‘谢谢你那封出色的信,信的内容很有趣。’接着我们就站在那里聊了起来。我说,我是一个生物老师,你面对的问题正巧跟我对起源的疑惑相同。我表示自己是高尔剧成立以来的死忠戏迷,他听了很高兴,和我握手。当时他对我这样说。‘等我的信,我的回答就在舞台上。’虽然听起来平凡无奇,我却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受。”

“真羡慕。”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晓得瑞惠得到了幸福。然而瑞惠却沉思似地垂下眼。

“当时我半信半疑。以为那可能是对戏迷的一种服务。不过我看了那出新戏时却大吃一惊。我信中的一段话竟然成了剧中的台词!”

“哪一段?”

“‘高尔基体是悲哀的。因为它只能在原地运作,无法离开细胞。’台词就像这样。”

“说得太妙了!”

“别激动,听我说完。”瑞惠苦笑着,“前面的部分是阿井的独创。我写的只有‘无法离开细胞’这句话。”

“一样妙啊!”

同时我也有个小疑问。那不是剽窃吗?瑞惠淡淡地接下去说。

“后来我又提笔写信。信上写着很高兴见到他,对他的新作品十分感动。很惊讶他把我的话变成台词。”

“可是,他擅自把你信里的文句用在剧本上,身为创作者的他怎能这样做?”

“什么?”

瑞惠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她的眸里闪着微愠的怒火时,我感到很困惑。

“是我多嘴,对不起。”

“哪里,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阿井是想透过那种剧作的形式把讯息传达给我。因为我写的东西他也有同感。他设法放大这个信念,将它转译成戏剧的语言,呈现在世人面前。对我而言,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原来如此。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我与H不像瑞惠拥有相同的生活语言。我们的话题往往成为暴露之间差异的争执触媒,我也不曾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他的绘画和雕刻的作品中。想来觉得好空虚。

我打起精神,建议瑞惠再点一杯新饮料。我向侍者要了第二杯咖啡,瑞惠则是柠檬苏打。进来店里已经1个小时多了。瞥一眼窗外,看见走在步道上的人们大衣翻飞着。风似乎还没有止歇的样子。

“今天的风好大啊!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是呀。”瑞惠跟我一起眺望窗外,然后一本正经的转身过来,“我想说那种无聊话的时候没有对象,却能在最重要的时刻成为精华?那些拾人牙慧而勇于重组的人真是了不起啊!”

“这么说,这种事情是一再地发生吗?”

“嗯,隔了一个月又有公演,第二部作品依旧引用了我信上的字句。只有一句话而已。‘彷佛匿藏在河滩石头背后的片蛭般。’就这样,下一次如此,下下一次也是。”

“‘片蛭’是什么东西?花的名字吗?”

瑞惠爆笑出声。“不是,是一种类似绦虫的扁平动物。事实上那是黏附在河滩石头背后的生物。”

我打了一个冷颤。

瑞惠噘着嘴说:“小心哪,紧张会使人早夭的。别这么傻呀!”

“我才不会哩!不过,瑞惠,那样算是恋爱吗?”

“当然,而且是一段让我想一死了之、甜美苦涩的爱情。”

“阿井那边呢?”

“我相信他也在思念我。”

“说的也是,他从舞台上给你回答了嘛!”

“不仅如此。”

“阿井结婚了吗?”

对我忽然冒出的疑问,瑞惠困窘地垂下眼。

“嗯。他已经和同剧团的女演员结婚,可是在去年离异了。同样的,也是我造成那个因素。”

“你的信?”

“是啊。我的存在不再是信,而像一只飞进剧场里的夏虫。”

“说的具体一点好不好?我想阿井确实受到你的影响。”

“创作者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人噢!无法跟人们切断关系的他们,愈是关系亲密,愈想将对方深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我是如此认为。而且这种倾向也会表现在作品上。就算现在没有,有朝一日也会出现。所以森崎和H不会结束。在他心中,绝对留着对你的爱恋。或是有个接受你的地方。那是会一直存在下去的啊!”

“你的话很有说服力。我当然希望事情能够如此,不过你的恋爱真的难想像呀!嘿,你跟阿井有没有在外面约会过?”

“没有。公演时也没聊到什么。称得上交谈的,只有上次在服务台的那回。”

“这样也能谈恋爱吗?”

“当然可以。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体内竟然会有力最去持续这场爱情。不过,事实上确是如此。他心里一直有我。这点我很清楚。他总是从舞台的两侧端详我,我的座位也常被安排在正中央视野最好的位子。”

“能问你一件事吗?你是为了这段辛酸的爱隋才辞去教职吗?”

“那件事关系到阿井的离婚。”突然间瑞惠语调沉重的说。

我察觉自己可能太好奇,只好默默喝着咖啡。

“你可以不必回答我。对不起。”

“没这回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解释比较好。”瑞惠线条完美的白皙玉颈优雅地微倾着,“我热爱生物。无论反覆研究多少遍,都认为它们神奇得不得了噢!为什么它们的形状那么美丽?为什么结构那么精密?为什么它们会具备那种法则呢?举个小小的例子,以前任职的那间学校在八岳建有宿舍。在那里,每7年马陆一定会大量出现一次。马陆是一种类似蜈蚣的昆虫,一节有二对脚。从研究报告只能得知马陆是一种节肢动物,至于每7年会大量出现一次的现象,迄今仍是未知的谜。这就是研究生物最有趣的地方。”

我点头。瑞惠说话的模样总能带动教室内的气氛。

“我不怕蛇,也不怕蜥蜴和蟑螂。而且觉得蚯蚓很可爱。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在进化,好认真噢!学生时代,我也曾经头戴探照灯,夜里到海边捕捉沙蚕(俗称海虫)。换成普通女孩子早就哇哇叫地逃之夭夭,我却一点也不怕。不过,只有一种东西我会恶心得想吐。你猜是什么?”

“这个嘛,很难猜咧。我对生物老师不人了解。”

我摇摇头。

“是虫卵。”瑞惠玩着手中的吸管,盯着我的双眼。“只有虫卵令我恶心。它们怎能排列得如此整齐呢?我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我受不了看儿虫卵整然有序的样子。”

“嗯。”

“我把这件事写在信上。内容就像我现在说的。后来,他下一部作品的戏目竟然就是‘虫卵的排列’。”

“天哪!”

“嗯,可是我好兴奋噢!阿井他了解我的心情。这点我很清楚。”

“这话怎么说?”

“难道不是吗?你想想看,如果H把你日常的感觉与思绪画前一幅画的时候,难道你不开心?”

“我没想过那种事。”想起自己跟H不断地发生口角,觉得舌头的两侧好苦涩。“如果他肯定我的想法,也许我会很高兴吧!”

“对,没错!一定会的,感觉是一样的。而且你想想看。我小小想像力竟然有幸激发他创作舞台剧的灵感,一想就觉得好兴奋!它不再像往常一样是暗示的讯息,而是化身成戏码了。啊!终于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那是什么样的戏?”

“观赏的时候我吃了一惊。那是一出有点怪异的前卫剧。登场表演的只有四个人。台下观众被设定成虫卵。换句话说,我们都是以完全相同的模式,奇妙地排列着的虫卵。至于登场的角色则是男剧作家、女演员、男演员以及一名平凡女性,如此而已。你不认为其中饶富深意吗?”

我试着想像那个舞台的场景,却很难办到。

“男剧作家是阿井自己担纲演出吗?”

“不。是别的男演员担任。他只负责剧本。不过女演员的角色是由阿井的妻子铃木知琉度饰演的。至于那位平凡女性的角色,是设定成台下的某位观众,所以一开始看不到那个角色出现。”

“那是指你?”

“当然。”

瑞惠深深地颔首。她的眼眸彷佛夜行动物般透着妖异的光芒,先前用心埋葬爱情的灵魂突然间变得清晰可辨。我吞了吞口水。

“那么,平凡女性的角色也是虫卵之一吗?”

“不是,是混杂在虫卵里面的异物。所以虫卵无法整齐排列。故事就从女演员痛恨这种情形而失控发狂的场景开始。”

“你是说……”

“是的。女演员完全无法理解虫卵排列的样子怎么会变得如此地怪异、恶心。其实那部戏里她才是异物。重点是,她就是代表一种现代的封闭意识哩!”

我抬高音量。“抱歉。我完全听不懂。说简单一点,你是说阿井的妻子在戏里受到公然的指责吗?”

“非但如此,戏里的她还被排挤在外。”瑞惠安静地垂下眼帘。顷刻间,她的眸光阴郁地黯淡下来,失去了原先的激越。“接下来的情节是,戏里扮演剧作家的角色在观众席中穿梭来回,搜寻着虫卵中的异物,也就是我。”

“他这种爱情的告白方式,简直太露骨了。”

“我好感动。”瑞惠平静的说:“好感动,感动得哭了。”

“落幕之后呢?一定引起轩然大波吧?”

“是啊。有一位高尔剧的戏迷告诉我,公演后知琉度跟阿井发生了严重争执。在那么重要的舞台剧上扮演一个愚蠢的角色,知琉度当然不高兴。而且戏的内容彷佛在暗示我的存在。知琉度是高尔剧的红牌女演员,她忍不下这口气。听说知琉度是这样责备

阿井的。最近阿井的戏码和主题出现微妙的改变。渐渐背离了自己的理念。”

“知琉度知道有你这个人的存在吗?”

“知道。”

“后来呢?”

“知琉度来到我家。”

我惊呼一声。瑞惠的眼神飘向窗外,素手梳着短发。我的视线也随她朝外望去,阳光微露地斜照着,风已经缓歇了,槐树的嫩芽显得翠绿晶亮。

“她怎么知道你家?”

“好像是看了信查到的。那是去年9月的事。新学期的脚步非常快,我比平常迟归,回去时发现有一个戴墨镜、头发火红的女人站在我家门前。我立刻认出她是铃木知琉度。因为我曾经是她的戏迷。她看到我就说:‘就是你常常写信给阿井?’我回答,是我。她又说:‘你不要再写信了!最近高尔剧的戏变得很奇怪,大家都说无聊透顶!’”

“她在嫉妒。”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一声不吭。我跟阿井的灵魂已经合而为一,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看我一句话都不说,知琉度便怒气冲冲地扬言而去。后来他们很快就离婚了。”

“阿井有什么反应?”

“我担心地写信过去,却得不到回音。而他下回的公演也延期了。因为知琉度和几个主要的团员都相继离职。我深受打击。是我破坏了阿井的人际关系。非但如此,剧团的营运状况也陷入危机。从此以后都不曾推出新作,只是把旧作拿来重新公演。”

“我想这不是你的责任。问题全出在阿井身上呀!”

本来打算安慰她。但我心里其实对瑞惠这场迫使对方离婚的热恋羡慕不已。我坏心的想像,瑞惠是因为失恋的创痛才辞去教职的。

“这点我晓得,不过当时的我只是一昧的认为阿井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整个人陷在良心煎熬的困境里。”

“所以你才辞去教职?”

“嗯。我变得不知所措。成天想想想,什么也不能做。我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老实说,以前我从来没有烦恼过。”

“真的吗?”我不由得微笑,“你是怎样度过你的孩提时代?”

“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沉默寡言。常常被男生欺负。那时的我拼命的挥舞拳头,咬牙切齿的!大家都很怕我。我是那种外表看似温驯,其实内心很倔强的人。中学时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我不喜欢国文老师。理由很无聊。她每句话的末尾一定会加上个‘哟’字。我听得很刺耳。所以上她的课,我就跨坐在椅子上,背对讲台。用我的后脑勺听课。”

“老师很生气吧?”

“她很生气,但我不在意。不过我也后悔国文没学好,只好拼命用功,常考满分。说起来,我不怎么讨人喜欢。”

“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成为教师呢?”

“这个嘛,”她笑着,“因为我想把生物的乐趣传达给孩子们分享!”

“那又为何辞职?”

瑞惠默默地,困惑似的凝视着我的双眼。桌上交叠紧握着的双手、彷佛透露出她不被谅解般的焦躁。

“坦白说,事情不止如此。”

瑞惠欲言又止,好像某个回忆让她厌烦似地,眉头深锁。

“不久后,我收到阿井寄来的小包裹。是一个用缎带绑起来的小箱子。我不晓得里面是什么,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塞满密密麻麻的虫卵。淡绿色的、很小很小的粒子整齐地排列着……是椿象的卵。”

我悚然一惊。瑞惠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彷佛咖啡欧蕾经过一段时间后膜衣上泛起的皱褶。

“就是这样。我吓得把箱子掉在地上。然而掉在地上的虫卵依旧紧密地排列着。真恶心!”

“是阿井寄来的?”

“应该不是他。可能是知琉度吧!我对这种严重的恶意感到心灰意冷。以前我模糊的思考过,虫卵整齐划一的排列,以及生物界中不可思议的规律性,全是出自上帝的杰作吧?这是我对起源的疑问,也是阿井怀抱的疑问。不过,把卵送到我这里的却是人类的行为啊!这点让我很受伤。对我而言是一个严重的打击。我连忙收拾掉在地上的虫卵,扔出屋外。接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发现了车站前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医院诚徵助理。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沉默半晌。有那么一会儿为自己艳羡瑞惠的爱情感到羞愧。

“你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竟然要你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真对不起!我还自私的希望得到你的慰藉。”

瑞惠光滑而冰冷的秀指,轻轻地触碰我的手。

“刚才我就提过很多次,你的爱情会持续下去的!”

“何以见得?”

“你知道孟德尔学说吗?”

突然问冒出这个问句,我深感困惑。

“遗传法则?早忘了。”

“简单的说,就是遗传的基因。孟德尔的父亲是一位小佃农,孟德尔本身则是修道士。他既非学者也非什么大人物,却因为熟知农民改良品种的经验,进而发现其中存在着一定的规则。你晓得那些实验持续了几年?将近10年之久!而且选定的品种一个也不能发生差错。他用1年的时间等待收成,统计数目好几遍。然后归纳所得的结果后,再继续下一次的配种。只有他一个人进行这些实验。可惜当时的研究专家认为非学者出身的孟德尔荒唐无稽,拒绝相信他的观点。盂德尔获得世人的认可,则是在他死后。所谓真正的研究应该是这样才对。”

“你想说的是,你与阿井之间的爱情就像这样的实验之一?”

“是的。”瑞惠笑了,“我的确在自己与阿井之间播下了种籽,期待它发茅、收成。希望从中发现什么。也许这是上帝的工作。这种事科学家可不会说的,所以,实验被迫中断算是一件教人痛苦的事。不过,只要我的意志还在,我一定要继续实验下去!……至于阿井,他又复出了。”

瑞惠的容颜满溢着希望。

“你的爱情故事真奇特呀!”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瑞惠看了手表一眼。

“唉呀,5点了。我该走了。”

“你有约会吗?对下起。”

“事实上,今天阿井要发表一出新戏,自从停演后,剧场一直都在重演旧作,所以今天我非常开心。”

“戏码叫什么?”

“‘三日月藻之街’。阿井总算恢复原来的自己了。”瑞惠微微一笑,“地点在K会馆,一起去吧?”

“虽然我想去,可是跷班的话,对公司没办法交代。”

“真可惜。那么下次再约你吧!”

“谢谢。”

我拿起帐单站起来,瑞惠温柔地凝视着我的双眸。

“有没有轻松一点?刚才我也说过了,创作者会有一套不一样的准则噢!所以森崎你的爱情绝对不会结束的。而且从现在才要开始,加油噢!”

“谢了。你的建议很有意思。”

“是吗?那就好。”

瑞惠对我欠了欠身,拿起外套,潇洒地先步出室外。背影充满了自信与力量。

我走出去店外时,没有一丝微风,但街上满是尘埃的空气却十分地冷冽。忽然间我看见电话亭。差一点想打电话给H,不过他应该还没有回家,只好作罢;我打到公司去,说要直接回家。因为我突然想追上瑞惠,去看高尔基剧团的公演。

在K会馆的服务台前,瑞惠和一个女人正在争论不休。

“怎么了?”我拍了一下瑞惠的肩膀。

“啊,森崎!太好了,你来了!嗯,你能不能帮我跟那个人沟通一下?”

“什么事?”

服务员也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注视着我。

“那个人说我不能进去噢!不肯卖票给我。”瑞惠困惑地叹息一声,“她说今天知琉度会特别客串演出,所以我不能进去。太不公平了!”

“伤脑筋。”

我抬头看了一眼海报。然而,印在上面的戏码竟然跟瑞惠说的“三日月藻之街”不一样。

“咦?令天是演这部舞台剧吗?”

“是的。”

年轻的女服务员求救似的目光,闪烁不安地瞄着会馆里面。

“为什么不卖票给她?”

我站在瑞惠身旁,询问那位小姐。

“对不起,我们必须谢绝她入场。”

“为什么?”当我提出质问的时候,一个尚称年轻却穿着疑似名牌牛仔裤的男人,站在剧场的走廊后方对我招手。瑞惠没有察觉,只是伸长了脖子凝视着海报。我离开服务台,踏上铺着旧绒毛地毯的走廊朝他走去。

“什么事?”

“抱歉,这样把你叫来。请问,你是她的朋友吗?”

“嗯,是呀!”

男人欲言又止似的抱着胳膊。

“我是这个剧团的成员阿井。老实说,她让我们很困扰。”

“因为她的信吧!”

我观察着眼前这个名叫阿井的男人。骨瘦如柴,戴着黑框眼镜,他抚摸着染成褐色的头发。

“也有吧!”

“听说你编剧的灵感都是源自她的信。”

我话中暗指他剽窃。没想到阿井猛然摇头。

“我从没做过那种事!”

“既然如此,那部‘虫卵的排列’的戏你如何解释?”

“你说什么?”阿井反问我,“我们不演那种戏。”

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劲。阿井神经兮兮地搔搔脸颊,终于下定决定开口解释。

“去年9月的时候,她把灭火器里的药剂全部洒在大厅上!从那之后,她就列入剧团的黑名单了。”

“可是她很内疚,说她害你们离婚了……”

“不,不是这样的。”

阿井想要压抑什么似地举起双手,他眼底浮现的嫌恶之色与当时的H一模一样。我畏缩了一下。

“你误会了。也许她是我的戏迷,不过她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真的。”

“那么,她说她写信给你,你则在舞台上回应她,也是假的?”

“怎么会有那种事!”阿井愤怒的叫嚷,“对戏迷说这种话可能太苛薄了,可是我必须明白的告诉你,她让我们很困扰,请赶快将她带走!”

话一说完,他便和在后面等候的幕后工作人员一起走进去。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而愣在当场。倏然回头时,却看见表情一筹莫展的服务小姐跟瑞惠正在争执。服务小姐乞求有人救她似地看着我这边。

在我走近服务小姐的途中,才恍然大悟这一切全是瑞惠的幻想。反过来说,那也是一个架构精致、充满魅力的幻想啊!诧异之后觉得感叹,然后对瑞惠抱以无限的哀怜。

“你知道孟德尔学说吗?”

瑞惠的口吻彷佛在上课,我轻挽她的手臂,悄声地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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