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东真砂子著

江荷偲译

作者简介:

《余炉》作者坂东真砂子,1958年3月30日出生于高知县,奈良女子大学毕业后,留学义人利学习家具设计,两年后归国开始撰写童话和游记,1993年发表《死国》。与藤木禀同样,是一位非经徵文而登龙恐怖文坛的作家。

之后,陆续发表了《狗绅》、《蛇镜》、《虫》等崭新的恐怖小说,为日本推理文学开拓了恐怖小说路线。1996年以《樱雨》获得第3届岛清恋爱文学赏,而以《山妣》获得第116届直木赏。

《余炉》是第一人称单视点形式小说。女主角的“我”名为房江,57岁。在日本文学中以50多岁女人为主角的作品不多。

房江以回忆形式记述37年前,因丈夫的无赖生活而离家出走,有一天听到丈夫呼唤她回去的声音而回家,才知道公公已然去世。37年后,丈夫秀一谈到37年前公公去世情况,让房江再度离家。

这是一篇很成功的现代恐怖小说,这篇小说的恐怖要素不是离家出走后听到的声音,而是贯穿在全篇的房江的思考。

从微妙地开启的窗间,袅袅地冒出白色蒸气来。掺和在如吐气般的水气中,水流动于地面上啪啦啪啦的声音流泄了出来。

蹲坐住澡盆的灶门前,我抬头面向微暗的天空。在变成青蓝色的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闪耀着。黄色而明亮的星星,近得像是伸手可及。

“喂,房江。你还在吗?”

从以焦褐色木板围起来的洗澡间传出丈夫的声音。我看着头上的窗户,慢慢地回答。

“是的,我还在。”

“洗澡水又冷掉了。再烧一烧呀。”

从反射着红色灯光的毛玻璃另一侧响起微微令人不快的丈夫的声音。

“好好好。”

我窥进澡盆的灶口,柴火现在才好不容易烧了起来。米黄色的树皮上纠缠着细小的红色火焰。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吹火竹筒,为了不让用柴火搭成的通气孔塌掉而吹气。环绕着木柴火焰熊熊燃烧着,释放出红色的光芒。

呼、呼、呼。

将体内的空气送到火中。每次这么做火势就会增强,在灶炉中灿然地闪着光辉。简直就像将我的生命气息送进去,转变为明亮的光芒一般。

“啊,热了,热了。”丈夫满足地说着。

“果然还是房江烧的洗澡水最好。如果是瓦斯烧的话,水会刺人那可不行。若是洗那种水的话可不会长命呢。”

“是这样吗?”

我在适当的时刻应声回答,用炭夹移动柴火的位置,让通气孔更大。这澡盆虽然改成也可使用瓦斯炉,但丈夫独钟火烧的洗澡水。除了有特别急事的时间外,几乎没有使用过瓦斯炉。

噗通。澡盆中响起彷佛丈夫转身的声音。

丈夫一定是像平常那样将头枕于浴盆边缘,伸展他的双足吧。浸于水中茶垢色的躯体,像是腐败的香蕉般萎缩着。长年务农锻链出的体魄毕竟敌不过72岁的年纪。松弛的大腿,布满数不清皱纹像是荷叶边般的腹颈部。磨破的皮肤变得像是现在就可从那骨瘦如柴的躯体上剥下来一般。

丈夫的肉体是我将踏上老化之途的范本。年轻了15岁的我,也将追随着他渐渐老去吧。现在我尚有脂肪的乳房、腹部、臀部及大腿,迟早也将像丈夫的那般萎缩。接着体力衰退,变得去哪都嫌麻烦……

我理解到将来的事之所以会这样浮现在脑海是因为中午的口角,不,那还称不上口角。一如往常,我述说自己的希望,却被丈夫马上否定掉了。就只是这样的事而已。

“文子就是文子。丈夫忙着工作的时候,她居然还能自己一个人去旅行。”

被丈夫的话吓了一跳,我抬头望向浴室窗户。结婚这么多年,有时感到丈夫只以自己的想法来判断。

女儿文子去旅行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中午争执的原因吧。

“文子偶尔也会想透口气吧。隆一也好静香也罢,都是已经大得可以一个人看家的年纪了呀。”我故作平静地回答。

“哼。现在已经干劲十足地在作旅行的准备了,真是……”

丈夫最后的一句话,被搅动热水发出的声响盖了过去。

我沉默地将柴火放进灶里。

文子是昨晚打电话来的。那时丈夫已钻进被窝,我刚洗完澡,正在弄乾洗过的头发。边擦拭着白发染黑掉色的头发,正想着得再去美容院染时,电话响了。

“喂。”我应着,文子的声音随即传入耳朵。

“妈,你要去冲绳吗?”

我惊讶地又反问了一次“冲绳”。

“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中了商店街迎春纳福特卖会的冲绳双人游大奖吗?”

“啊,是说过。”

我回想起来约两星期前文子兴奋地打过电话来的事。那时还因为能和她丈夫恒诚一同前去很高兴的样子。

“不是要和恒诚一起去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后天出发,都已经说好了,却临时有工作可能时间无法配合。已经不可能了。可是要叫我不去旅行的话我又不高兴,而且现在已经不能改期了。所以我就想说来邀妈妈。好嘛,一起去吧。”

“但是,要我丢下你爸爸这……”

“爸爸又不是小孩了。吃饭之类的,3、4天一个人自己在家料理也没关系吧。”

“才不呢,才没那么简单呢。”这么说的同时,冲绳的声响在我心底骚动着。那是只有在电视或杂志上才看得到的南方之岛。碧蓝的海跟白色珊瑚礁,充满憧曝的土地。

“真想去啊。”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言语,文子趁胜追击。

“决定了唷。走吧,走吧。”

计划在当场就干脆订定好了。后天早上出发。文子已在车站附近的饭店预约原本要和丈夫一同投宿的房间,现在就变成我去。是住一晚,翌晨动身的计划。

但是,问题还是在丈夫身上。不爱旅行的丈夫,是那种当众声明要旅行,他只过黄泉之河就足矣的那种人。除非是亲戚的法事莫可奈何之外,只要是要过夜的远行他都极度厌恶。而且又是抱持着妻以夫为天这种想法的人,所以要去旅行的想法一次也没有在我脑海浮现过。尽管是和女儿一起去,但我已可预见冲绳之行将被反对。

因此我打算先斩后奏,等到今天中午再对丈夫说明一切。机票也已经安排好了,文子和旅馆也都只等着我,行李也已经整理好了,这样一来丈夫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吧。结婚38年了,一次也没去旅行过都待在家中,照料着丈夫跟婆婆。也该是让我自由一下的时候了。我也想去许多地方,看看稀奇的东西,吃吃好吃的东西啊。认真地说我想去的话,丈夫也该会答应的吧。我这么想。

但是,我太天真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当我开口提及旅行的事时丈夫的回答就是这一句。

“抛下我一人,自己跑去旅行,这不对吧。”

我吃惊地听着他这么说。

我想反驳而张开嘴巴。不过是住三晚,只是一个人待在家呀。就像农忙时我到田里工作,你自己煮午餐吃一样嘛。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冲绳啊,让我去也无所谓吧。我的脑海中盘旋着这样的话语。

但,这些话没有变成声音。话语被我压回喉咙里,沉到胸口深处。

“这样吗?”我垂下视线自言语说着。

丈夫打皱的脸上,浮起了高傲的笑容。像是用大拇指随意一捏就可对付的跳蚤般,他对快速击溃筑在妻子脑海中那些不良的想法感到满足。

总是如此。这是我们婚姻生活中反覆又反覆的光景。因重复太多次几乎已成习惯。

遵从丈夫的意见啊……。

“啊,无法忘怀,无法忘怀。我,到底该怎么做好呢?”

丈夫哼着歌曲的声音传了出来。会在浴室中哼唱歌曲是丈夫心情变好的证据。或许文子旅行的事已经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也说不定。

最近,丈夫的健忘变得愈来愈厉害了。我想这是老化现象吧。不只是记忆力退步,连感觉也变得迟钝。不管吃什么总嫌盐加得不够,一不注意,他就把吃的东西全加入盐巴,所以我只好把盐罐藏起来。

但是,丈夫自己却似乎毫无察觉自己的变化。虽然体力是有些衰退了,却对自己还很有精神感到自负。今天也是跟每天一样地去田里工作,黄昏时泡个喜欢的澡,晚上再喝杯小酒,一样也没少。“就算上了年纪,人生依然要好好地过。”他对着亲戚朋友这样吹嘘。但,在背后支撑着丈夫舒适生活的是我。

为丈夫烧洗澡水、煮饭、照料身边一切。这就是我的人生。为了不让老我15岁日渐衰老的丈夫倒下,我得推着他的背前进。

唰啪、唰啪。丈夫开始将水泼到身上。在浴缸里不浸到脖子就不会满意的丈夫,要用热水的话一定会埋进水里。而这么一来水温又会下降。因为了解这一点,我又得备足柴火,用吹火竹筒将气送进灶中。

天空已沉浸在一片暮色之中。各个山头的新绿也已被夜幕笼罩住。在浴室对面覆盖着、黑的最深沉的影子,是主屋的屋顶,曾有过公婆及孩子们热闹的家,如今仅剩夫妻俩人寂静冷清。而在这样空空如也的家,我静静地老去。

真是划不来的人生哪。

我突然这样想。

若是能随自己高兴而去旅行的话,该是多么快乐呀……。

——若是这么在意父亲的事情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不要理他而出门也没关系吧。

过了中午我打电话给文子,告知她我不能去冲绳时,女儿生气地这样说着。

——你一直都在看爸爸的脸色。现在的时代,跟妈妈年纪差不多的人都早已丢下家庭,在海外各地自由自在了。

说是这么说,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现在该变成怎样才好我也不知道。就算能做些什么,也只能等到丈夫死后……。

啪叽。柴火爆开了。我吓了一跳,向灶里面看去。木柴上有着直且深的裂痕。感觉上宛如切开我心的阴暗裂缝。

仅仅那一刻,我希望丈夫死去。我被罪恶的意识驱使着,以炭夹将裂开的柴火塞进灶口里。煌煌燃烧着的炽火,炙烤着我的脸庞。连灶口的周围也染上了红色。

从浴室里传来绞干毛巾的声响。大约是洗完身体了吧。嚓嘭地响起水溅起来的声音,我知道丈夫又泡进澡缸里去了。

不出所料,我马上就听见水笼头的水涌出来的声音。像空气流动般一样顺畅地,我更加流畅地以炭夹移动柴火。

“没有冷掉吧?”因为水声持续不断,所以我问着。

“没有,我啊,还是喜欢这样子,慢慢地泡在温水里。小时候总是被喜欢热水的爸爸一边骂着一边入浴,这也许是反动也说不定呢。”

咦,我回答。我想起公公的事隋,在火的明亮中皱起了脸。

公公是我婚姻生活一开始最感挫折的原因。因为他是乡里大地主的独生子,矫生惯养,是个既傲慢又任性的男人。微黑的身躯加上国字脸。在他老鼠般圆亮眼光的严厉监控下,只要家人做了不合他意的事,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大发脾气一顿,而婆婆为了不让这样的公公不高兴,一直畏畏缩缩地活着。像是做饭时间稍晚,或是回到家时未烧好公公喜欢的洗澡水之类,他就会对婆婆大声怒骂。每当这时婆婆瘦弱的身躯就会颤抖着,像只蟑螂般跪在地上道歉。

在整个家族中、公公唯一看得顺眼的,就是身为继承人、和他极为相似的我的丈夫秀一。而丈夫的姊姊,当时住在一起的他的弟妹,还是身为他妻子的我也好,全都被当成在他之下的人看待。尤其身为妻子的我,地位更加低落,该是被当作牛马一般看待吧。是从煮饭、洗衣、田里跟晚上的工作都要完全消化掉的下女,在家里是身分最低的存在。让我体认到这一点的,就是洗澡的顺序。

在身为贫农的我家中,父亲最先洗澡,之后就看谁有空谁去洗。但,在这个家,洗澡的顺序是被严格规定的。第一是公公,其次是我丈夫,接着是小舅、婆婆、小姑,最后才轮到我。每天浑身沾满煤灰烧洗澡水的我,得要到最后才能洗澡。深夜,浸在浮满全家人体垢的热水中,心中一片戚然。

不该是这样的啊。我边用水桶捞起水面的油垢,一边想着。

第一次见到同村的我而向我求婚的秀一,那年已34岁,感觉起来有成年男子特有的稳重。我深信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应该可以让我幸福。但,看起来像大人的秀一,在父亲面前就变成什么都不敢言的一条虫,只敢偷偷地斜眼看着被公公压迫的我。婆婆跟小舅小姑

也都惧怕公公,在这家中,连一个能帮助我的人都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公公在世的那段日子,我的生活既无梦想更无希望,只有忍耐。

“爸爸是个急性子哪。”

不自觉地从嘴中说出公公的事。丈夫从浴室里回答着。

“是呀是呀。真的,我那老爹就是那种对于没办法的事也要一一力争到底的个性。我一直到34岁都没结婚,就是因为带这女孩回来、带那女孩回来他全都不中意的关系。”

我浮起讽刺的笑容。

“这么说来,他很中意我罗?”

“是呀,房江。一看到你时,我父亲就说绝不能让这次的女孩跑掉。懂事听话,仔细观察是个好女孩,他这样说着。这可是他头一次赞美我带回来的女孩呢。”

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赶出去?

心中这样自问着,我紧盯着火焰。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朱红色的火焰燃烧着。就彷佛我每次想起公公的事,心中觉醒的怒火一般。看着摇动的火光,那时的屈辱又复苏过来,我的身体热了起来。

那是婚后的第一个冬天。那时,丈夫沉迷于麻将,时常都不在家中。那一夜丈夫同样外出,我和婆婆在改建前的家中地炉边缝补衣物。旁边,刚洗完澡的公公正和住附近来拜访的男子把酒谈笑。

“丢下这么年轻的小妻子,跑到麻将馆去了?”

我沉默地点着头。事实上虽然丈夫只会对他父亲百依百顺,但他不在还是让我感到不安。住在附近的男人大概体察到我的这种心情,又加上了温柔的语气。

“下次遇到秀一我会跟他说说的。偶尔也要和年轻太太一起玩嘛,不然可是会被讨厌的喔。”

我微笑以对时,公公的声音切了进来。

“丈夫啊,还是不要太宠妻子的好啊。”

公公以手背拭去沾上了酒的嘴角又接着说:“男人在外面玩也不错呀。这也是不错的经验呢。我年轻时也是丢下妻子到处去玩哪,饮酒、豪赌、玩女人……对吧,玉尾。”

对于这样的话,婆婆头也不抬翻起眼珠子快速地看向公公。那瞳孔一闪而过的增恶神色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但随即,婆婆的双眼又像混浊的池子般毫无光芒。

“是呀。”婆婆缓缓地答道。

从被询问到回答,那皮肤已开始松弛的手没有停过手边的缝补工作。

我心想,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对于丈夫的不忠,也要将它当作身为妻子的义务之一默默地承受。然后让感觉、感情都钝化掉,在地炉边渐渐地老去。

公公这次将闪耀着黑色光芒的脸对向了我。

“对于丈夫在外游玩,如果可以你就原谅他了吧,嗯?玩女人也是男人的志气嘛。房江对于这个应该也可以理解的吧。”

我吞了一口口水。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那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勇气。当我同过神时,我已然作出回答。

“不可能,我讨厌那样。”

公公脸上的眉毛成了一字形。接着,耳旁游走着痛感。公公抿紧嘴角,举起拳头相向。我心里刚啊了一声时,头部随即遭到殴打。

“你那是什么说话方式!”

公公拉着我的头发,把我从房里踢到外面去。婆婆和住在附近的男子都求情要他停手让我进来,公公却是充耳不闻。把我一人丢在冬天的庭院里面。

“你就在那边好好冷静你的脑袋吧!”公公怒声骂道。

我紧咬住唇。跑进嘴里的是血的味道。全身因愤怒而颤抖着。

“好啊,就照你说的吧,我要离开这里。”

丢下这样一句话,我赤着双脚就这样奔出了家,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人来追我。

冬夜的道路看起来是那么的黑。在满是稻根的田圃中,漆黑的道路笔直地延伸着。啪搭啪搭啪搭、赤足踩在泥土上发出了寂寞的声响。在寒夜,身上仅着单衣,赤着脚被赶出家门。我不禁感到懊悔及可悲。

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家去,我在心中反覆这样发着誓。

那一晚,我跑到叔父家去打扰。第二天向他借了钱,搭上了最早的一班公车。没有目的闲晃,在红色引擎盖公车里一段晃动后,我想着要到温泉去。

我想泡在干净的水里,泡在没有任何人的体垢、温暖而透明的水里。然后将身体的污秽全部流洗殆尽。

我换了另一班公车。以前亲戚曾说过去汤治的事,所以我去了位在奈良山中的温泉。独立一栋的小温泉庄,几乎没有游客。在冬天这么寒冷的季节,会冒着大雪,来寻访这么偏僻温泉的游客是少之又少。我借了薄棉被和烹饪用具,逗留在温泉庄里。

在10天左右的逗留中,我泡了无数次的澡。在以老桧木搭成的浴室中,我不停地泡在汩汩涌出的温泉中。一出澡盆洗了身体,马上又进澡盆泡着。还曾因为泡到头晕而昏倒过。但我还是固执地要泡澡,想藉着泡澡来洗去那旧的自己。

那一天我同样泡在浴室中。大约10个塌塌米大的女澡堂,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墙壁因湿气而湿淋淋的,微带暖意的水气充满了整间浴室。

从窗户望出去可看见染上红霞的山头。掉光枝叶的树木,披上了薄薄的雪,覆盖着光秃秃的山。一切生命皆死绝的光景,令我联想起在夫家的生活。为了不高兴而又任性的公公的喜好,每一天我得粉身碎骨拼命工作。

已经够了。我才20岁,我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再来。去城里工作吧。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我了。就算离婚也无所谓,就算不请求公公,他应该也会赞成我们离婚的吧。而丈夫也不会反驳父亲的旨意,一定很快就写好离婚协议书……。

一思至此,高扬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

丈夫会怎么想这次的事情呢?刚从麻将馆回来,太太就离家出走了。是会跟公公站在同一阵线咒骂我呢?还是会为我感到担忧呢?

我将头枕于澡盆边缘,伸展着躯体。啪呛、从平静的水面溅起了水花。

仔细思考的话,丈夫其实是很温柔的。每晚在睡前,我只要一哭泣,他就会沉默却强而有力地抱住我。田里工作时,我一显得疲累,他就会悄悄地把我带到公公看不见的树荫下让我休息。那个人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从公公那边守护着我。只是,少了那么一点勇气。

从窗子的另一边已经可看见来温泉疗养的旅客自炊晚餐的烟了。烟袅袅地流向披上薄雪的山的远方。

丈夫现在应该在家里吃着晚餐吧?该是在没有我的地炉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吧?我脑海浮现着在气氛恶劣的沉默中,丈夫运筷至嘴边的景象。

去田里工作时,应该会被村里的人指指点点,说他是个让老婆跑掉的男人吧。而就算离婚,这样的字眼还是会一直跟着他,说他是个连妻子都不能满足的男人之类的。

不是他的关系啊。是公公的缘故。

我将脸埋在两手中。

原谅我,原谅我的任性……。

那时,我心中这样叫喊着。

从背后传来水波动的感觉。我将背贴于澡盆的边缘,后面应该谁也没有才对,真奇怪呐,我这么想着,两边侧腹部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通过。接着,我整个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那是温暖而宽大的手掌触感。

我全身僵硬。

我放开覆在脸上的双手,看向水面倒映的两张脸庞。一张是苍白的我的脸庞,和在我身后的另一张脸。

在水面上摇动的那张脸虽有些看不真切,但我知道那轮廓是谁。我的丈夫。我看到他那国字脸及小而圆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极其疲惫的一张脸庞。

——回来吧……房江……。

我正从耳际听到微弱的声音时,抱着我的手突然地溶进了水里。同时,水面上的那张脸庞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呆呆地看着四周。浴室里面仍然一个人也没有,我的背后就是澡盆边缘,在之后就是接连着的墙壁。

但是,丈夫刚才的确在这里。抱着我的身躯,低声地说着要我回去。

我的眼眶涌上了泪。公公的问题那些的,怎样都没关系不是吗?重要的是我和丈夫啊。而且丈夫也需要我。

我洗完了澡,第二天早晨离开了温泉庄。

一回到家,马上就有人告诉我公公的死讯,是因为脑溢血而倒下的。而随着公公的离世,家里人对我全都变得温柔和气起来。不但没有人责备我离家出走,连丈夫也一脸泫然欲泣地反覆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真是太好了。公公已死,让我受苦的人再也不在了。上天真是太眷顾我了。

我望着被父亲的死打垮的丈夫边想着。

那时,在浴室发生的那件事,丈夫确实不在那边。说出来或许没有人相信,但出现的那是丈夫的生灵。

之后,在长久的婚姻生活中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也有让我想要离婚的事情。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温泉的那件事。

丈夫温热的手,和说着“回来吧,房江”的声音……。

然后我就会忍住愤怒,坚守在这个家中。

啪呛。水声响起,把我带回了现实。

不知何时水龙头的水声停了,周遭又变回一片寂静。听得见丈夫在澡盆中使用毛巾的声响。灶里的火微微转弱,冒出徐徐白烟。

“老爸之所以得脑溢血突然倒下去,说不定就是喜欢洗热水澡害的。”

丈夫还在谈论着公公的事情。

“洗热水澡对老年人不好啊。”我冷淡地答着。

“即使如此,爸爸倒下去时就已过去了。”

丈夫大概又在澡盆中伸展身体了吧,有水满出流到地面上的声音。

“妈妈只会在病危的爸爸身边哭泣,弟弟妹妹也只会在那边不知所措地帮不上忙。在我得到通知、从麻将馆回来为止,一整晚都是那个样子。”

“一整晚?”我一边被柴火的烟呛着,一边反问。

“你……那个时候,一直在麻将馆待到早上吗?”

沉默了片刻。接着我听见丈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

“那时我和麻将馆的女招待混得很熟,也没回家,跟她在一起。”

我依旧蹲着,抬头望向浴室的窗。从微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的另一侧,一如以往地冒出白烟来。混在水气中,丈夫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说着。

“那已经是陈年旧话啦。唉,玩女人也是男人的志气呀,死去的父亲也常常这么说。”

玩女人也是男人的志气。我离家出走的那晚,公公也说过一样的话。

从胸口深处,涌出厌恶的情绪。

“老爸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个花花公子哪。虽然如此,但他绝不会把玩玩的女人带回家里去。妻子是最重要的,我记得很清楚他这样说过。那时虽然把你赶出去,但他心里一定懊悔不已。”

“骗人。”我尖锐地回着。

“我没骗人呀。就在他意识弥留时,他还呓语着你的事啊。”

“我的事?”

“是呀。突然从伸出放在棉被里的两只手,像是要抓住谁一样的将手伸向天空,用微弱的声音说着,回来吧,房江。”

“回来吧……房江?”我自言自语着。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可憎地回响着。

“那是爸爸的最后一句话。”丈夫叹着气地说着。

我摒住呼吸。

为什么到现在我都从未思考过这个可能性呢?在澡盆中抓住我的男人,不是我的丈夫,而是公公。

而我,一直相信那是丈夫的声音而活了过来。“回来吧,房江。”将这句话当作内心的依托而一路活过来。但,我全都想错了。

嘴唇发颤着。究竟是想哭泣还是愤怒,我自己也无法了解。为了让情绪冷静下来,我深呼吸着。但最后我还是像瞪视着在浴室墙壁另一侧的丈夫般问道。

“……那么,你那时候,忘了我的存在而跟麻将馆的女人打得火热罗?”

没有回答。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但我仍等着丈夫的回答。其实回答大概也不出“是啊”这样的话语,事实也是如此。但,我还是想从丈夫口中听到。

“喂,怎么样嘛?”我又问了一次。

仍然没有回答。我从灶前站起身来,挨近开着的窗。

齁、齁,从窗子中流漏出低低的鼾声。没回答我的问题就睡着了。

因喷怒而全身发热,我蹬着脚尖从窗户窥视浴室里面。

在澡盆中放松着四肢,丈夫满是皱纹的身躯横卧着。水面上只浮着黝黑的国字脸,跟公公一模一样的睑。绷着脸而下垂的嘴角,眼睛边的皱纹,两边鼻翼狭窄的模样,年老的丈夫和公公几乎一般。不仅是外表,连丈夫身体里面的东

西,也全都让我想起公公。那个使唤我,在这家中君临天下的公公……。

我缓缓地离开窗边。

我的头脑愈来愈清晰。以一种清晰到恐怖的程度明确地想起了全部事情。

在公公将死之际,他的灵魂出现在温泉场,那并不是在意我的缘故,而是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是想将如婆婆般柔顺奉献的媳妇的一生,交到儿子手中才能安心离去。或许因为这样做,他能在儿子体内继续地活下去也说下定。也或者是对于自己的人生还不够满意,想再一次,和儿子一起过完相同的人生。

然后也多亏我的归来。侍奉着丈夫,支撑着在内部潜藏着和公公相同的价值观及性格的丈夫的生活。

我这将近40年来,就像是一直在照顾我厌恶至极的公公。

齁、齁,鼾声变得更大了。

我力气尽失,又再蹲于灶口之前。

柴火即将燃尽。但在已成白灰的灾火之下,红色火焰仍燃烧着。对于即使已经变成灰烬,仍然固执地继续燃烧的残火,我不禁看呆了。终于,我站起身,将灶口旁的开关切换至瓦斯炉去。

砰、响起像是地鸣般的声响,我点起了火。我将火力设定在中火,穿过庭院回到了主屋。

家中一片漆黑。我点起走廊和饭厅的电灯,进了卧室,卧室的壁橱里,放着我今早打包的行李及斟酌准备的衣物。

——今天如果还是不能来的话就伤脑筋了。总之,我在饭店等你,请快点来。

打电话拒绝文子时,她生气地这样说着。

我看了看时钟,现在是8点20分。到车站最后的一班公车是8点35分。还来得及。

我脱下穿着的衣服,换上为了旅行外出用轻快的休闲服,然后拿起行李走出家门。

关上玄关的门时,我望向在院子另一侧的洗澡间。依然打鼾熟睡着的丈夫姿态浮现在脑海,我急急地关上门,转身背向了浴室。

一出家门口就是道路。我朝着公车站的方向,沿着路边走去。这个夏天为了步行方便而先买起来的凉鞋,喀嚓喀嚓地发出令人愉快的声音。

在我眼前,黑暗的夜道延伸着。而从水田可以听见蛙鸣声。边朝着公车站走去,边想起那个被公公赶出来,走着同一条道路,37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我跟现在的我,做的是同样的事。那时的我还年轻,现在的我已在渐渐老去。但,我已不再是裸足的,我踏着凉鞋,既有行李,还有金钱,更有人生经验。那时无法完成的事,我想若是现在就能完成。

我到达像是黑色路标般的公车站。没有人在等车。我寂寞地伫立于路旁,又一次回首望向我的家。

浴室的窗依然可见红色的光。电灯之下,丈夫应该依然熟睡着吧。最近他若是在浴室里打瞌睡,不到我去叫醒他的话是不会醒来的。因为皮肤的感觉渐渐迟钝了。

但今晚,没有人会叫醒丈夫。丈夫会一直睡下去吧。睡到皮肤泛红、烫伤渐渐地扩大。直到身体像是煮熟的肉般烂掉为止……。

丈夫若还有活下去的力气的话他就会醒来,若没发觉到就会死去吧。还是公公又会来叫醒他呢?用两手环抱着他,在耳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因为担心儿子的事,所以死去的公公这么做也无所谓。但我已经受够了。

在黑暗道路的远方,传来马达的轰隆轰隆声。从对面街角拐弯处出现了两盏明灯。

我站在公车站旁,愈来愈近的灯光使我眯细了眼。

现在,最后的公车来了。

——余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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