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是有一个瞎子,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瞎子一样。他不用拐杖,不用导盲犬,如果有人想帮助他过街,很可能会被他,当做对他的侮辱。

幸运的是,那个瞎子还记得,在他还能够看见东西的时候,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些东西,这些记忆指导着他的行为。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努力装作和别人一样,而这样做,却引来了所有的麻烦。

他还记得怎么玩骰子,因为那个时候,他每个星期六,都会整夜整夜地看着它,然后花掉所有的薪水。他现在仍然玩骰子,仍然会输掉面包钱,始终没有改变过。

自从变瞎了之后,他就成了一个表情异常严厉、沉默寡言的人。他皮肤的颜色和纹理,如同棕色的牛皮纸,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略带红色,像被火烧过似的,瞎掉的眼睛呈现乳白色,已经不能转动,也不能眨眼了,红红的眼眶像被煮过一样。他的眼神如同一条愤怒的眼镜蛇,充满了威胁,再加上他僵硬的举止,令人感到不安。

他整个人看上去,并不是显得很起眼。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凌驾于他之上。他是一个肌肉松弛的高个子,看上去连捏死一只臭虫的力气都没有。他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泡泡纱外套,下面穿着一条松垂的棕色裤子,脚上拖着一双磨损得很厉害、尺码过大的军用布鞋,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他经常缺钱用,但却总能设法弄到足够的钱,去玩骰子。老手们都说,如果他羸了,他会赌得更凶,直到最终输得一点儿不剩。但他很少有赢的时候。

他总在位于第一百三十五街,和列诺克斯大道街角的“运动绅士俱乐部”的三楼玩骰子。这个赌场以前,是店主佛佛的厨房,佛佛把它改为一所私人俱乐部后,为了给弹子球桌腾出空间,已经搬走了煤气灶,但水槽仍然在,用来给输了钱的人洗手,骰子就在那张弹子球桌上跳舞。这个房间非常热,甚至可以把脑袋煮熟,桌子周围,挤满了没有笑容的黑人男子,挂着油脂的汗水,沿着他们的脑袋,流进他们黑色的身体里,一双一双浑浊、充血却警惕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些跳动的骰子。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开玩笑的,都是严肃的事情,他们赌的都是自己的面包。

瞎子站在桌子的最前面,那是犹太拉比过去经常站的位置,那时候,他总是能用赌骰子,把所有的钱都赢走,但一个黑人穆斯林兄弟,割破了他的喉咙,原因是他不愿意赌一个五分钱的镍币。

他把他最后一块买面包的钱,投进了环里,骄傲地说道:“我要四到一,现码十一。”可能犹太拉比出过这个数,黑人兄弟对赌博很迷信,他们觉得:一个瞎子扔出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瞎子盖上木架,游戏继续。赌场管理员把骰子扔进瞎子不停颤抖着的、大而柔软的右手,他的手像贝壳一样合了起来,好像包着一颗鸡蛋那样小心。

瞎子一边不停地摇动着骰子,一边祷告着:“骰子,帮帮忙。”然后把它们甩在盘子里。他听到它们不断弹跳的声音,弹到了弹子球桌下面的一格,然后听到管理员的喊声:“五……四……九!点数是九。拿着,甩骰子的先生,看看你能能奈什么。”

他把骰子扔回给瞎子,瞎子又抓起骰子,朝周围汗流满面的黑脸上“望”了过去,他知道他们在那儿,他把他们一个一个,轮流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傲慢地说道:“赌一到四,我要它怎么跳,它就怎么跳。”

犹太拉比可能也这样做过,瞎子知道他的这些黑人兄弟,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达到这个点数的,他只是想对着干。他妈的这些人,都在等着冲向他,他想道,但是,如果他们搞他,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甩了,甩骰子的先生!……”管理员咆哮道,“你已经摸得够久了,它们又不是女人的奶头子。”

瞎子轻蔑地把它们甩到盘子上,它们在桌面上滚动,停在了七上面。

“七!……”管理人叫道,“四-三点的牌——回老家的路。七!输了!……”

“这副骰子不认识我。”瞎子说道,然后,呀突然要求看看它们,“这里,让我看看这副骰子。”

管理人带着一副“你能干什么”的表情,把那副骰子扔给了他。瞎子抓住它们抚摸着。

“太烫了!……”他喃喃说道。

“我已经告诉你了,它们不是乳房,”管理员叫喊着,“是游戏用的骰子。”

下一个甩骰子的人,突然站了起来,管理员看着瞎子,问道:“你还想要吗?老古董?”

瞎子就是老古董,还是一个残疾人。

“我不要了。”瞎子说道。

“他一个走了,”管理员吟唱道,“甩骰子的先生,说着陆地上或海洋里,最悲伤的语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下一个有钱的家伙,要输掉钱了。”

瞎子在水槽边停下来,洗了洗手,然后走了出去。他下楼的时候,撞上了一对正上楼来的修女,但是,他没有移到一边让路。他只顾自己继续走,没有道歉或说一句话。

“一点礼貌都没有!……”身材矮小的修女愤怒地叫喊道。

“为什么我们的民族里,会有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和她一起的瘦瘦的黑人修女悲叹道,“在他们的身上,连一根善良的骨头都没有。他肯定是在楼上,玩骰子输了钱。”

“我知道。”矮个子的修女说。

“应该有人去报警,”又痩又黑的修女恨恨地说,“这是可悲又羞耻的行为。”

“难道不是吗?……他们他妈的可能还会,带上几个可恶的白人——原谅我,主啊,你也是白人。”

在摸索着走下褛梯的时候,瞎子听到了她们说的这些,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太他妈的对了,主也是白人,这就是你们这群黑娘们儿,这么在意他的原因。”

瞎子的这种想法,让他感觉非常好,以至于当他跨上人行道的时候,一时大意,一头撞上了一个正匆匆忙忙,赶着去参加葬礼的黑人男子。

“看清楚再走,见鬼!……”黑人愤怒地骂道,“你要把整个人行道都占了吗?”

瞎子停了下来,转过他的脸。

“你他妈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黑人看了一眼瞎子凶恶的眼睛,匆匆地走了。

“没有必要卷进去,他只是一个过客。”他这样告诉自己。

就在瞎子开始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个捣蛋的黑人小孩儿——像原始丛林里的小孩儿一样,身上只有很少的几块破布——突然跑到他的身边,气喘吁吁地说:“需要我帮忙吗?”他用一个百事可乐的盖子,和他的同伴打赌,他不怕和这个瞎子说话,他的同伴们现在,正在利比里亚第一教堂的后门看着,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瞎子气得像一个气球一样,突然膨胀了起来:“浑蛋,你帮我干什么?”

“帮你过街啊!……”这个小捣蛋鬼坚定地站在原地,大胆地尖声叫道。

“在我还没有把白天的光芒,从你的眼睛前面夺走之前,你最好给我滚远点,黑人小杂种!……”瞎子喊道,“我可以像任何人一样,正常地过街。”

为了证实他的说法,瞎子抄近路闯红灯,横过列诺克斯大道,失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瘦长软弱的身体带着疯狂、怪异的精神,冷漠地向前移动着。伴随着剌耳的刹车声,橡胶摩擦沥青的味道,汽车挤在一起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司机的咒骂声。黑人们看着他,气得都快把指甲咬碎了。

但是,那瞎子听到这场骚动后,却只是认为这条街上,满是蹩脚的司机。他沿着的栏杆,一直走到了地铁站,通过硬币的叮当声找到了售票亭。

继续向前走时,他一脚踩到了一个黑人女子——这是一个品格尊贵、举止优雅的女人,她有一头灰色的头发和淡色皮肤——的宠物身上,女人愤怒地咆哮起来。

“哦!哦!哦!……他妈的下贱的、吃屎的、狗娘养的杂种,你瞎了吗?”狂怒的泪水甚至淹没了她的眼睛。

瞎子漠不关心地继续向前走,他知道她不是在和他说话,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把一个二十五分镍币,推进了售票口,拿了票和找回的五分镍币,随着脚步声穿过十字转门,走到了外面的站台上。

他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继续笔直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车轨道边上,差点掉了下去。一个站在附近的白人主妇,气喘吁吁地用手抓住了他,把他拉回到了安全地带。但是,他甩开了她的手,大发雷霆。

“放开你的手,你他妈的想干什么!……”瞎子激动地叫喊着,“我是要去抓那个狗屎扒手。”

血一下子涌到了这个女人的脸上,她迅速缩回了她的手,本能地转过身逃走了。但是没走几步,她的愤怒情绪就上来了,于是她停下脚步,开始大声骂起来:“黑鬼!黑鬼!黑鬼!……”

“某个白人婊子认真起来了!……”瞎子在听见地铁进站的声音时,这样想道。

他和其他人一起走进了地铁,摸索着找到了一个空座位,迅速地坐到位子上,僵硬地挺直了背,表现出一副不允许任何人,坐到他旁边的可怕表情。他用脚探测着,确定在他和门之间,靠墙的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但是,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除了一般乘客们活动的声音外,瞎子听到一个坐在他前面某个地方的黑人兄弟,毫无顾忌地大声自言自语道:“擦地板,山姆。割草,山姆。亲我的屁股,山姆。给玫瑰施肥,山姆。把所有的脏活都做了,山姆。他妈的!……”

这个声音是从门后面传来的,瞎子猜想这个大嘴黑人兄弟,是坐在第一横排面朝后面的座位上。他可以听出这个黑人兄弟,话语里的愤怒和怨恨,但是,他看不见他发红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的复仇的火焰,也看不见白人乘客们退缩的样子。

那个黑人兄弟,好像要故意惹他生气一样,得意扬扬地说道:“那个黑鬼是个危险人物,他有一双红眼睛。嘿!红眼黑鬼!……”他在周围白人的脸上搜寻着,看他们中有没有人敢看他,一个也没有。

“你说了什么,山姆?……”他用一种黏黏的假声自问道,很可能是在模仿白人女主子。

“怎么了?女士?”

“你说了一个下流的词,山姆。”

“黑鬼?……你们一直都在使用这个词。”

“我不是说这个。”

“没有其他的了。”

“不要跟我顶嘴,山姆,我听到了。”

“屎?我只是说了一句——屎浇得越多,玫瑰就越多。”

“我只知道我听见你说了一个下流的词。”

“是,女士,只要你不听,就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必须听,我要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些什么。”

“哦……哦……哦!现在可以肯定,没有什么屎了吧?”山姆用他正常的声音问自己,“到处有人在听着,暗地里看着,到处闻着。说他们不棱(能)忍受黑鬼,他们弯下腰看着你做事,擦亮眼睛挑你的刺。他们讨厌你的脸,自(只)希望你像一个黑鬼一样做事,有什么问题吗?”

他亢奋地盯着,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两个中年白人,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是,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膝盖。他那发红的眼睛,戏剧性地用力眯了起来,然后又睁大了。

这个红眼黑人男子身材肥胖、皮肤黝黑、嘴唇却很红,尤其是在紫色牙龈和滴着汗、圆鼓鼓的脸的衬托下,这张嘴看上去细皮嫩肉。他那肥胖的身体,挤在一件红色运动衫里,领口敞开着,腋窝处已经被汗打湿了,两块巨大而强健的二头肌,包裹在油光发亮的黑色皮肤下,暴露在衣服外面。

但是,他的两条腿却痩骨嶙峋,让他看上去像是个残疾人。这两条腿包在一条黑色的裤子里,像香肠一样被紧紧地包裹着。他像一只装在麻袋里的猪一样,快要窒息了,不停摇晃的车厢,让他更加难受,他忍受着最痛苦的煎熬。

他非常不舒服,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决定:是否应该对这天杀的温度、难受的裤子、欺骗他的老太太,还有他妈的吹毛求疵的白种人,大发一顿脾气。在过道的对面,有一个身材庞大的白人男子,看上去像一个自打出生开始,就在开几十吨卡车的司机,他转过身来,带着厌恶和嘲笑的神情,看着这个肥胖的黑人男子。山姆胖子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感觉好像被这个男人打了一巴掌。

他迅速朝周围看去,想找一个黑人兄弟,来缓和这个白人带来的愤怒情绪,他注意到面朝他、坐在另一边第一排座位上的瞎子。瞎子坐在那里,正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的眼睛盯着山姆,但是,他却看不见他,眉头紧皱着,好像正在生什么气。就像所有黑人一样,山姆胖子也异常痛恨被人盯着,于是,这个一直盯着他的黑人兄弟,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你他妈的盯着我干什么?”山姆挑战似的叫喊道。

瞎子无法知道山姆胖子是在和他说话,他只知道这个让人恶心的人,一进来就一直在自言自语,而现在他又在找别人打架,找一个只是在看着他的人。他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生气,他肯定是被他的老婆和几个白人,抓到什么把柄了。他妈的,他应该更小心一点的,瞎子毫不同情地想道。如果她是那种婊子,他就应该防着她点,至少他应该保守自己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毫无知觉地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这个手势,就像一道白色闪电一样,击中了胖子山姆,他跳着脚站了起来,像是要把瞎子当成狗一样,猛揍一顿,当着所有这些卑鄙的白人的面。比起那个白人乘客,偷偷摸摸的嘲笑,瞎子的手势更让他怒不可遏,但是他还没有发现这个老头,是一个瞎子。不管白人们怎样踢他的屁股,都不会让他这么生气,但是在这里,他自己的黑人兄弟,哪怕只是说一句,都会让他发疯。

“你不喜欢我说话吗,见鬼的糟老头子,你只配舔我的黑屁股!……”山姆朝瞎子愤怒地叫喊着,“我他妈的知道,汤姆大叔喜欢你!……你认为我在丢黑人的脸。”

直到听到一个黑人妇女开口表示不满,瞎子才开始意识到,这个黑人是在和他说话。

“不能这样和一个老人说话。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耻,他又没有惹你。”那个女人说道。

他不怨恨这个黑人男子,所说的那些话,也不怨恨这个多管闲事的蠢婆娘叫他“老人”。

“我不管你有没有丢这个民族的脸,但是,我他妈的一个字都没说!……”瞎子叫喊道,因为想不到别的话可说,只好加了一句,“我只是在想我的面包。”

大个子白人责难地看着胖子山姆,好像是他偷了瞎子的钱一样。胖子山姆看到了他的目光,这让他更加生气了。

“面包!……”胖子山姆叫道,“什么他妈的面包?”

白人乘客们心虛地朝周围看去,想知道这个老人的面包,到底怎么了。但是,瞎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们放心了。

“你和那些狗杂种,合伙把我给骗了。”他控诉道。

“是我?……”山姆胖子无辜地惊叫道,“我骗走了你的面包?我他妈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你!……”

“如果你他妈的完全没有见过我,干吗要跟我说话?”

“跟你说话?我没有跟你说话,他妈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他妈的在盯着谁,你却让这些白人们,以为我骗过你。”

“白人们?……”瞎子尖叫道。如果不是胖子山姆说,这个车厢里装满了毒蛇,他完全不知道。

“哪里?哪里?”瞎子激动地问。

“就在这里,妈的!……”山姆胖子胜利似的地咯咯笑着,“在你的周围,到处都是!……”

为了避免有人以为,他们认识这两个黑人男子,这节车厢里其他的黑人,都把脸转了过去,只有那些白人乘客在偷偷看着。

大个子白人男子认为,他们是在用某一种秘密的暗号,只有他们黑人知道的语言,正在谈论着他。他的脸因为愤怒涨红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马海毛西装、打着精致的领带,外表圆滑的黄皮肤传教士,感觉到了正在加剧的紧张气氛,他就坐在大个子白人男子旁边。他谨慎地放低了打开着的《纽约时报》——之前他一直躲在报纸后面——从报纸顶端向外窥视着,正在争吵的黑人兄弟。

“兄弟们!兄弟们!……”他劝解道,“没有必要用暴力来解决你们的分歧。”

“该死的暴力!……”大个子白人男子大声叫道,“这些黑鬼需要的是管教!……”

“小心点儿,你他妈的给我小心一点儿!……”瞎子警告道,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在警告胖胖的黑人男子,还是那个大个子白人男子。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险恶,黄皮肤传教士迅速缩回到他的报纸后面。

山姆胖子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威胁他,他又跳了起来。

“你他妈的是在说我吗?”

大个子的白人男子也马上跳了起来,把他向后推了下去。瞎子听到了这些举动,也站了起来,他可不愿落在下风。

大个子白人男子看着他喊道:“你也给我坐下!……”瞎子没有注意他,并不知道这个白人男子是在说他。白人男子冲到过道上,也把他推倒了,瞎子一脸惊愕。

但是,只要大个子白人男子不打他,还有和平结束的可能。

瞎子知道是那个白人把他推倒的,但是,他觉得事实上,是那个黑人兄弟,借助这个白人的愤怒打了他。

他不服地说道:“你他妈的干什么推我?”

“如果你不闭嘴,老老实实地坐着,我还会打你的。”白人男子威胁道。

于是,瞎子知道了,是白人男子推了他。他再次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却又充满敌意,他抓住座位的靠背,支撑住身体。

“你这个白人家伙,如果你再敢碰我,我就杀了你。”瞎子说。

大个子白人男子退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这个老人是一个瞎子。

“你在威胁我,小子?”他惊讶地问道。

胖子山姆在门前站了起来,好像准备不管发生什么,他会第一个逃出去。

那个黄皮肤传教士,仍然充当着和事老的角色,在报纸后面说道:“和平,伙计,上帝不在乎你是什么肤色的。”

“是吗?……”瞎子问道,从他的旧泡泡纱外套底下,掏出了一把点四五口径的大左轮手枪,朝大个子白人男子开了枪。

子弹的冲击力粉碎了窗户,震破了耳膜,人们失去了理智和反应的能力。大个子白人男子迅速地缩成了一个矮子,他的肺一下子空了,口里呼呼地喘着气。

胖子山姆满是臭汗的黑皮肤,迅速干掉了,脸也变白了。这颗半径四十五毫米的子弹,就像发射它的人一样没有眼睛,朝射出的方向一直向前,穿过了《纽约时报》,射进了黄皮肤传教士的心脏。

“哦!……”黄皮肤传教士呜咽道,他的灵魂上了天。

这个时候的安静,是正常的、无意识的。枪声响过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所有乘客都好像死了一样。

直到闻到火药的臭味,人们才反应过来,每个人的鼻孔里,都像撒过胡椒粉一样,眼睛里泪水汪汪。

一个黑人妇女跳了起来,尖声惊叫着:“瞎子拿着枪!……”

四百年来,这可能是唯一一个,敢出声喊叫的黑人妇女。她的嘴巴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椭圆,大得可以吞下瞎子的手枪,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臼齿上有棕色的牙垢,布满白色舌苔的舌头,平摊在下排牙齿中间,舌头后部弓起抵着上腭尖,上聘则像一把血红色的音叉一样振动着。

“瞎子拿着枪!瞎子拿着枪!……”

她的尖叫,让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控制,人群的恐慌像鞭炮一样爆发了。

大个子白人男子反应过来以后,迅速地跳到前面,猛烈地朝瞎子撞去。该死的,只差一点点,就把他手里的枪撞掉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又跳了回去;这一跳,使他的脊椎骨,撞在了一根竖立的铁管上。他以为是身后别的黑人,正在突然袭击他,于是他又朝前跳去。如果他必须死的话,比起后面,他宁愿是从前面来的。

在被一个身体庞大、发出臭味的家伙,撞了两次之后,瞎子觉得,他是被一群暴徒给包围住了。他决定,就算是死,也要带上几个和他一起,于是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太过分了。每个人都马上反应了过来。有人以为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还有人以为,是金星来撞地球了;很多白人乘客以为,黑鬼要接管这个城市了;大部分的黑人则以为,他们的时日到了。

但胖子山姆是一个现实的人。他冲破玻璃门,笔直向前跑去,幸运的是,地铁刚好抵达第一百二十五街站,正在缓缓地停下来。上一秒钟他还在车厢里,下一秒钟他就到了外面的站台上,他双手着地趴在地上,衣服已经破成一条一条的了,黑皮肤上全都是汗水和鲜血,上面还沾着玻璃碎片,就像一堵法国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墙壁。

其他想跟着他跑出去的人,都被凹凸不平的玻璃尖儿卡住了,当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又被无情地划伤了。

突然之间,这场混战又转移到了站台上。人们头朝前碰撞在了一起,四肢摊开,躺到了水泥地板上,腿在空中无力地乱踢。每个人都想逃到街上去,尖叫声助长了人们的恐慌,楼梯上到处都是跌倒的人。其他人毫无知觉地,试图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却也跌倒了。

那个黑人妇女还在尖叫:“天哪,那个瞎子拿着枪!……”瞎子惊惶失措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被摔倒的人绊倒,他挥舞着手中的枪,好像它有眼睛一样。

“在哪里?”他哀怨地哭喊起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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