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在家里待了近一整天,百无聊赖。轻子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听。他上网查“土炕路”未果,似乎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存在过。看着手机上记下的数字,他也没有丝毫头绪。这让他十分恼火。

江夏躺倒在床上感到莫名其妙。起身抄起音响的遥控器又再躺倒。

音响的喇叭中传出江夏喜爱的《西班牙随想》。

叶广庭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脑海里,这个朝夕相处的哥们儿怎么也不像是要加害自己的人。那么这个号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江夏感觉心里有些浮动,他不想就这么干等着,干等着新的、奇怪的东西不知在什么时候降临在自己身上。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深褐色的实木地板擦得很净,打了蜡,在夕照的阳光下像一大块油亮的巧克力。

踱回到自己的房间,江夏环顾着。里面的陈设一直没有变动过。中间是张床,墙上的飞镖靶自从搬进来就挂在床对面的墙上,整个房间整洁明亮。江夏扫了眼墙角的沙发。在他的梦里,丁西武和林嘉韵就坐在那里。那么自己当时就应该是站在这个位置望着他们的……嗯?江夏觉得自己的视角有些奇怪。他转身出去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初那段梦的录像。

画面上林嘉韵穿着一袭亮色丝质的长裙走了进来,轻巧地坐在沙发上,嘴里说着什么。

江夏捧着电脑回到自己刚才站的位置。这个角度好像有点儿不对,画面中的自己应该站在更靠左一些的位置上才可以看到林嘉韵的全身。而现在自己的左边已经紧贴着墙了,而前方被书桌挡着过不去。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看的话,后来进来的丁西武一定会遮住林嘉韵的大半个身子,而绝不可能像画面中的那样!

江夏看看画面又抬眼看看沙发,身子往前挪动。书桌挡住了,他就抬腿跪坐在上面,姿势很难受。在书桌上又跪着移动了大约两尺的距离,他停了下来。角度和画面已经基本吻合了,但高度仍不对。他躬着身子把头压低,在近乎贴到桌面时江夏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把头一点点拗起来,看到了沙发,就这一眼便让他全身几乎都要溃散开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腹中很不舒适。江夏用手撑着桌面坐起身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电脑上的画面只有采用刚才那样极度扭曲的姿势才可能看得到!

这不是他的记忆!

画面上林嘉韵笑得很妩媚,左手拿着酒杯用杯脚在丁西武的手臂上慢慢游走。她看看丁西武,又看看江夏。在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和一个喜欢她的男人之间周旋,这让她感到满足。

这是一个阴谋!

江夏把目光移到画面上林嘉韵支着沙发的右手上。她的手指纤细得就像是新抽芽的嫩嫩的青葱,在沙发上轻轻点点仿佛在随着音乐打着节拍。江夏注意到她的右手指缝中仿佛有一块白颜色的小东西。他把她的手局部放大,却仍不能很确定那是什么。然而不一会儿的工夫,随着林嘉韵手的律动,那白色物事却消失了。

江夏“咦”了一声。

他纳罕着调整画面进退,紧盯林嘉韵右手的动作和那白东西的去向。林嘉韵把酒杯换到右手,却哪有什么东西在她手里。

江夏放下电脑,走到沙发前,半跪在地上用双手在沙发的皮面上摩挲着。当他的手指伸到扶手与坐垫夹缝的一刹那,他感觉碰到了一样东西!

他用两个手指一捏,把那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细小的白色纸卷,江夏不假思索地把它展开来。恐怕是藏在那里有些时日了,纸张的折痕处已积攒了些许灰尘和木屑粉末。

那是一幅用铅笔绘制的地图,小小的字标注着一些大路和重要转折处的地名。他清楚地看到“土炕路”三个字。江夏感到一阵隐约的危险笼罩在他的头顶。这张字条应该就是电脑画面上林嘉韵手里的白色东西。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既然藏在江夏的家里,那应该是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发现这幅地图吧。然而,如果不是仔细地研究自己的梦境图像,谁会想到这个小纸条会藏在这个角落呢?这段画面显然是他们录制的,又在什么时候被放进了自己的脑中。这可太玄妙了!林嘉韵和丁西武是谁?这条土炕路到底有着什么玄机呢?

家里的时钟指在四点半。江夏心中的躁动感再次涌起来。太阳正在高楼的夹缝中穿行渐隐,可以想见外面的道路已经开始繁忙起来。提前下班的人们想赶在晚高峰到来之前回到家中。

而江夏,却想出去。

爸妈都出差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是自由的。

江夏看看桌上的车钥匙,是妈妈特意留给他出行方便用的。而这也让他似乎没了留在家中的借口。

地图上“土炕路”是标在西六环路以外。开过去着实要费些工夫,他想。

橙红色的太阳光透过楼缝投射在他的腰间,缓缓地向上移动收拢,收拢。

江夏捏了捏手中的地图,拍拍兜里的手机,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车里的江夏甚至有些兴奋,他感觉到心脏周围的肌肉都在不自禁地颤动着。

车子驶入三环主路后慢了下来,他点上一支烟。他从来不在妈妈的车里抽烟,但是今天似乎可以破个例。摇下车窗,江夏把暖风打开。青烟在车内翻了几滚后飘出窗外。音响的声音很大,引得旁边出租车里副驾驶座上的漂亮女孩不住地向他张望。

阳光从前面风挡玻璃直刺双眼,江夏老练地把遮阳板翻下来,忽然觉得太阳穴生疼。

闭上眼睛,仿佛好过一些。眼前红亮红亮的是阳光晒在眼皮上。那光的深处仿佛有一团黑影在移动。江夏看到一个女孩子的形象。

他睁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闭上,那个女孩子又出现了!

女孩子的面庞很清晰,二十岁左右,不施粉黛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很是清秀可人。眼眉口鼻都那么似曾相识,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刻的江夏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极亮的光和那个无端冒出来的女孩子。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没有过去,也不懂得未来,只有身边这嘈杂的世界。

后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江夏不得不睁开眼把车子往前开去。

前行了几十米,车流再次停下来。江夏赶紧闭上眼却再也瞧不见什么。他揉揉双眼也无济于事。但是他的头脑却似乎清醒了很多。

脑中浮现的那个女孩子好像是陈夕亭吧?

江夏感到奇怪,怎么在刚才的一瞬间里连曾经朝夕相处的陈夕亭都想不起来了呢?一阵强烈的罪恶感和莫名的失落笼罩着江夏。爱可以不复存在,但当你知道连那些爱的记忆也随之溜走时,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恐惧。他开始焦虑起来,为他那找不回来的三年。

“我在开车。”

当车子从西三环路驶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周轻子打过电话来。

“我没要去哪儿,”江夏一直不希望轻子介入太多,于是说道,“我找朋友吃个饭就回家。”

“你有什么别的事吧?”轻子问。

江夏再次惊异于轻子的直觉,他没有说话。

“江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想和你一起面对。”轻子的语气很坚定,“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你不让我过问你的事,很大男人。但是我不喜欢,我想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我至少……至少不会给你添乱的。”

江夏听得既感动又好笑,他仿佛看到轻子在电话那头噘着嘴,委屈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啦好啦,真没事儿。晚上到家给你打电话。”

开车穿过西六环路的路桥,江夏看一眼地图就向北开去。

又开了约莫有半个小时的样子,江夏按照地图的指示拐过几个弯。柏油路渐渐被土路代替,两旁时不时能看见些杂乱的砖堆,零星的土坯房中并不见灯光。江夏把车停在一处三岔口,左右已没了车走的路,车灯照处仿佛是一片不做任何用途的旷野,依稀有几处坍塌的墙垣。他熄了火,小心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四周静得怕人,城市的喧嚣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江夏想象不出这里白天时的模样,然而在这周末的夜晚,它就像是这世界的孤儿,静静地蜷缩着,被慢慢遗忘。

江夏有些后悔。

他重新发动车子准备倒车回去。

然而就在车灯向左侧扫过的一瞬,他看到道旁一块歪斜的路牌!

“土炕路”!

江夏心中一惊,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他从手提箱里取了只长筒手电走下了车,一切都似鬼使神差一般不受控制。

路牌锈迹斑驳,但字迹仍清晰,不是“土炕路”是什么?随着眼睛渐渐适应车灯的光线,他的目光从那路牌延伸开去。这时他似乎看到远处有一座黑黑的巨大建筑,就像一座小山矗立着。

有点儿口干舌燥,他心里竟然有些激动。他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他回头看了眼路牌,然后挪动脚步向那建筑走了过去。

这就是出现在他梦中的巨大厂房!

江夏仿佛走在自己的梦里,摇摇晃晃的。

那的确是一座钢铁结构的厂房,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比梦中的更加破败可怖。江夏已经来到了厂房的近前。

铁门近在咫尺,他的喘息越来越重。

江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车灯在远处向这里照着,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

门上没有梦里见到的崭新锁头。

江夏没有过多的犹豫,他甚至忘了这是在黑漆漆的夜晚,忘了这是在一处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外,忘了他对这庞大得像怪物一般的厂房一无所知……

他用力拉开沉重的铁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啦嘎啦声。惊起了正在附近觅食的什么鸟,扑棱棱地成群掠过,嫌恶地叫着、抱怨着、诅咒着,渐飞渐远。

江夏没有动,拿手电往里照着,自左往右,从高到低。

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做作业的时候突然停电。这样他和楼里的小朋友就会不约而同地蹿到楼道里,从那里的窗户向黑成一片的院子里张望。如果有夜归的邻居,他们就会抄起一些小石块投掷过去,然后缩起身子听人家漫无目的的谩骂声。那种感觉很刺激,又因为躲在黑暗中而有恃无恐。如果遇到火气大的人进到他们的楼门上来寻找“肇事者”,那便再好没有。他们四散开来,分别躲进各式的大纸箱中、堆积的木板后面,让急促的脚步声、叫骂声和自己的喘息声把那无以名状的快乐推向极致。

可是此刻,江夏心中感受不到半分刺激带来的喜悦。他缓步向里挪了挪身子,见到一座庞大的储水罐贴墙而立,上面赫然是他预料中的十个大字——“生产保安全 安全保生产”。

牛逼。

江夏自言自语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恰当的词。

梦中的他接下来是朝那储水罐走去的。江夏决定就往那里去。

只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在梦里,当他快走到储水罐时,记得有个男人的声音叫了声“彭哥”。

该不会此刻也有什么人,或许便是那个“彭哥”,正在黑暗中看着他吧?

这一想非同小可。刚才的所有无畏都因此而被击得粉碎。他感觉一股凉意沿着后脊梁直蹿上来。

江夏用手电在地上照了照,那光竟有些颤抖了。

他将地上一根尺把长的钢管捡了起来。手心上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他把手在裤子上抹抹,然后抓紧了钢管。

储水罐是被几根粗壮的钢梁支在半空的,下面并没有什么异样。地面的砖块显是有了些年头,已经磨圆了棱角。

江夏回过身仰望整间气势恢宏的厂房,仿佛看到它昔日的繁荣景象:车床开足了马力运转着,工人们在忙碌地奔走如梭,强劲的白色蒸汽从汽锤顶端蓬勃而出,金色的钢花从巨大的熔炉中跌落,划出炫目的弧线……

而如今的惨淡模样让江夏心中平添了几分伤感。这间废弃的厂房是因何进入了自己的梦中呢?江夏重又审视水罐上那十个大字。忽然他在黑暗中看到一样与周遭极不和谐的东西!

江夏看到的是两行中英文小字,就印在水罐上:“实验中请保持安静,并尽量不要移动”!

江夏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抬起头!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厂房的顶棚正是一个偌大的穹拱!

这个旧厂房就是他梦中的巨大的黑屋子!与麻省理工学院耗资五亿美元的声学实验室如出一辙!江夏回过头看他进来时的铁门,梦中微弱的白色光线不正是从那里投射进来的吗?

江夏的心脏都要跳出腔子来了,似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在突突地往他头部泵射着黏稠的血浆。

他终于回到了他梦中的黑屋子!这是梦中的黑屋子?抑或是黑屋子中的梦?他一时没了主意,汗水却实实在在地从两鬓流了下来。

江夏擎着手电四处

照着,在梦里他无法窥视黑暗的四周,然而此刻他却得以观察整个实验室的布局。这里无疑曾是一间巨大的厂房,废弃后便被改造成了实验室。穹顶上悬挂下来的长短不一的管子,正是可以充当吸音锥和吸音管。而如果白天有不知情的人闯进来,也会以为是普通的废旧管道而已。

细察之下江夏才注意到,厂房内所有的物事——包括那个大的储水罐——都包被着一层透明涂料,那想必是做吸音用的。

支撑储水罐的钢柱上有一个金属的小盒子吸引了江夏的目光。盒子上的小屏幕上有一个亮点在忽隐忽现地闪烁着。屏幕下方是数字键,从0到9,另外还有一个键写着英文的“输入”。

江夏一下子就想到了叶广庭给他的号码。难道需要把数字输入进去吗?他用手电照着盒子上的屏幕,有七个空当,和叶广庭告诉他的号码位数一致!

他掏出手机调出号码,1889526。

电量已不足,他索性把电话关了机放回口袋。

按吗?

这太鲁莽了吧?

江夏把钢管换到左手,右手在裤子上又蹭了蹭。

按吗?

该不会是个陷阱吧?

既然号码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那一定是种暗示。

按了就按了!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大不了怎么样?江夏没有答案。

但江夏就是觉得有一股力将他的胳膊推向那按键器,在数字键盘上按下了数字“1”,屏幕上随之显示了“1”,亮点向后移了一位。

江夏,你在干吗哪?他对自己说。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好奇心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主宰一切。即使他明知道危机四伏,那手还是会伸出去,去拨开挡在前面的薄纱,看看那后面的究竟。

他停了停,用手电在四周又照了一遭。身后没有障碍物,再过去大约二十米就是工厂大门。他看好“逃生路线”,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随时以最快的速度撤出去。

江夏按下了“8”。

“8”。

“9”。

“5”。

“2”。

他停了下来审视四周,手电光亮所到之处没有任何异常。

“6”。

仍没有动静。

江夏的手在抖了,他料想下面应该去按“输入”键,但他终于有些怯了。

屏幕上七位数字定定地显示着,看上去很友好。他不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

……

行了!去他妈的!去你妈的!去你们大家伙儿的妈的!就是它了!

他手指一送,按下了“输入”键。

屏幕上的数字闪了两闪,江夏扭过身子准备逃开。只见数字消失,重又变回了一个小亮点,若隐若现地闪烁。

江夏的头有些发晕,他挤了挤酸涩的眼睛。再睁开眼时,那亮点也消失了。

江夏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嘘出来。他感觉肩膀发麻,头顶都渗出汗来。

走了走了!他对自己说道。厂房,来了;键,按了。你们都满足了吧?什么事都没出,你们都失望了吧!今晚受的刺激可不小,回家睡觉了,路上给轻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盘算着。

江夏转过身来,感觉有些异样。来时的路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用手电照了照,那里凭空多了几台小小的、白色的床车!

什么东西?他仔细观察着,那倒像是医院里推病人的车,只是小了几号,而且只有三个轮子,一前两后。那轮箍很细,外缘只简单包了一薄层用来减震的胶皮。车子上面架着一块棉垫子,已经破了洞,有些糟烂的棉花从里面拱出来,周围是一圈套着一圈的什么液体干了后留下的渍痕。

还是快走吧,先出了这厂房再说。江夏不想在这里多停留半刻,用手电晃着前方的路,朝大门走去。

奇怪的是,那门也不是来时的门了!厂房的大门是铁的,而现在江夏看到的似乎是一座厚重的木门!他停顿了片刻,感觉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这不是他进来时的路了?江夏拿手电向四周照去,只觉得全身像要炸开了一般,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第一次感觉到被吓到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这哪里还有什么厂房?他分明是在一间只有四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房子的顶挑得很高,将近三米多高的墙裙被漆成墨绿色,上面仍有将近一米的留白。窗户应该是有的,而且很高很大,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被从里面用木板钉死了。房间的远端还胡乱地停着十几台小号的床车,都是一前两后三个轮子。床车旁边是一个五层的木制格子架,格子里是几个约莫一尺高的玻璃罐子,在手电的照射下反射出阴森森的光来。就连手中的手电也不是原来那支!

江夏的身体开始发冷,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惊魂未定,眼睛涨得难受,却仍看得出来,那罐子里是液体泡着的一具具婴儿标本!

镇定镇定镇定镇定……

江夏不断对自己说着,但心里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他闭上眼,靠在门上缓慢地大口喘气。

幻觉,这一定都是幻觉。

他睁开眼,定了定神,然后摸索着向墙边一张桌子走去。手电的光颤颤巍巍地打在墙上、地面、房顶,摇摆着、颤抖着、惊悚着……桌子上摆放着很多锈迹斑斑的工具。如果是幻觉的话,那么应该是摸不到的吧,他想。

他拿起一把看似锯子的东西在手上掂量。锯子不重,但却有些分量。他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有些纸张。江夏用手指捻着那纸,纸质很粗糙,上面是打印机打的英文。他于是捧起一小摞来翻看着。写的什么他根本无心关注,但这些东西的真实的触感确让他的心沉了下来。

江夏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想到的就是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门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但是他的腿一点儿也不听使唤,谁又知道那门外会是什么呢?正在惊魂未定,江夏用左手持手电照着墙角的地方,眼睛望着那里,同时竟然用右手开始拍打起自己的衣裤来,手电光中扬起一片尘土。他用手掩住口鼻,心里纳罕着为什么无端地要去拍打身上的土,而这土又是何时沾到衣服上的?此时江夏已顾不得这些,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墙角的东西。

那是一只一米来高的桶,似乎是铁皮的。江夏努力克制着自己心里不断涌出的恐惧,上上下下打量那桶。他甚至竟往前挪动了几步,拿手去抚摸开来。看似铁皮的桶实际上是很厚的生铁铸造的。但是工艺毕竟不是很精致,表面甚至都不平坦。桶的上方是个盖子,胶皮的边缘把缝隙密封得严严实实。盖子由六只把手死死地扣在桶上,就像是一个大号的高压锅一般。奇怪的是,盖子的中间是一个圆洞,只用一块裂开的橡胶遮着,似乎又不是那么严密了。圆洞的大小,倒刚好能卡住一个人的脖子!

江夏倒吸一口凉气。他从上大学起就一直和各种实验仪器打交道,凭感觉他知道这是一台医学设备。只是做工如此粗糙的医学设备似乎只能用来害人吧?这倒更像是一架刑具呢。

他不由自主向后退开半步,手却向前探去。他的左手熟练地扒开遮住圆洞的胶皮,右手拿着手电往桶里照。江夏被自己的举动惊得睁大了双眼,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在忙着,右手配合地照亮。到后来他竟然去把那六只把手一一打开,然后一努力掀开了盖子!一股恶臭翻涌而上,呛得江夏几乎流出泪来。他用手背揉揉酸痛的双眼,再一次探过身去往桶里看。那里面立着一块铁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孔洞。桶的底部有块黑色的东西,像是个胶质的进气口。手电光在桶里一圈圈扫着,江夏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此时似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了,像被鬼魂附了身一般无助。

费了一番气力,江夏终于停了下来,把铁桶的盖子关上,还不忘将六只把手重新合拢,扣死。他绝望地望望四周,心里半点儿主意也没有。这间屋子看起来是一个老旧的库房,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医院用品。会不会是误打误撞来到厂房的仓库里面了?难道说这间老厂是生产医院用品的?然而那一罐罐盛着婴儿标本的瓶子又为什么摆在这里?是教学用具吗?江夏心里很抗拒,他不愿意到那些瓶子近前去观瞧。但是随着一阵短暂的心悸过后,强烈的好奇心居然驱使他的双腿向着那些瓶瓶罐罐走了过去。

玻璃制的罐子外表像是薄薄地涂了一层油,沾满了灰尘。厚玻璃的塞子被蜡封在罐子上。液体是昏黄的,一个婴儿蜷缩着蹲在里面。全身的皮肤皱皱的,有几处破口,皮下粉嫩的肉少许翻了出来。一根脐带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婴儿的头被硬拗起来,微闭着凸起的双眼,嘴角咧着,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诡异可怖。江夏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仿佛那双半开的眼睛要夺去他的魂魄以获重生。

罐子外面贴了张纸条,被一层薄蜡封着。

上面写着“1898.9.12male”!

江夏隐隐觉着一阵恶心。这是一个生于1898年的男婴!

江夏是学生物学出身,在大学时也曾见过一些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婴儿标本。那罐子和眼前这些相似,也有些简单的年代记录,但不过也就是十几二十年前制作的。像这样一百多年的婴儿标本,简直闻所未闻!恐怕是笔误把1998写成了1898吧?

江夏把目光移到其他罐子上,那些死婴有男有女,但出生年代都是在一八九几年,有两个甚至是一八八几年!

江夏扫视着罐子中一张张扭曲的小脸,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这些“80后”“90后”活到今天也要一百多岁了,没想到却在罐子里浸泡了一个多世纪。他的目光停在一个死婴脸上,那个孩子的嘴旁有一颗并不十分明显的黑痣。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标本只有一个头和胸部,之下的部分仿佛被生生切掉了,一些人体组织漏出来。他躬下身把脸贴得很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颗痣那么感兴趣,也许就是想看,如此而已。罐子下沿的标签写着“1889.5.26male”。

好眼熟的日期!江夏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串数字。

526,526……

这不就是叶广庭告诉自己的那一串号码吗?

这可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一百年前的死孩子的标本制作日期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这日子又被用作了密码,在旧厂房的某个角落打开了通往库房的门,然后诱导自己走了进去,重又找到了他。江夏这么分析推理着,仿佛有些道理,也仿佛串不起来。他用力摇晃涨得发痛的脑袋,想把这些纷杂繁复的事情甩出去。眩晕中,他似乎看到百年死婴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

江夏一惊,想也不愿多想,更不愿在这里多停留片刻。这间屋子也许危机四伏,也许空气中飘满了这些婴孩的冤魂,也许有什么孩子曾经在那个可以卡住脖子的铁桶里受过非人的折磨,白色的床车上也许曾经运送过各式各样的尸体,也许……江夏转身向那木门急速走去。不知拨弄了什么开关,那木门便开了。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堆了很多废旧的家具。江夏从家具堆中缓慢地侧身而过。回头看看,那大屋的木门正在自行缓缓关闭,并不见什么鬼魂追出来。但奇怪的是,当木门关上之后,竟与周遭的墙体是如此的严丝合缝,以至从外面看去根本没有人会认为那里有一扇门!

廊顶每隔三四米就有一只加盖着灯伞的大灯泡,发出让人很憋闷的昏暗的黄光。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在用?不过总算有些光亮,这让江夏一直揪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手指一拨关了手电。但他心里却越来越没底。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他居然进入一间盛满婴儿标本的库房,又来到一个点着灯的高大走廊里,换作谁也会恐惧不已。

走廊两侧有很多门,门上是装着毛玻璃的小窗。江夏搞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看上去是座很有些年头的建筑,样样东西都是那么粗大厚重,地面是磨得很光的水泥,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楼道里拐了几个弯,周围静极了,只有他脚步的回声。江夏觉得很是气闷,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一直不敢大口喘气。来到一处拐角,江夏注意到前面的走廊似乎和这边的不大一样,墙裙是新刷没多久的,灯也好像要亮些,仿佛那边的建筑更新一些,只是和这边老旧的打通了接在一起。就在这接口处的地上立着一块牌子,居然是英文的,上面写道:您即将进入爱达·史密斯病房楼。

这倒仿佛印证了刚才在库房里见到的床车和种种设计怪异的医学设备。不过怎么从厂房又跑到了医院来,让江夏实在摸不着头脑。北京协和医院他是去过的,那里有些建筑老得可以,跟这里的年代不相上下。不过用外国人名命名一座楼,还用纯英文的指路牌可是没见过,这毕竟是在中国的地盘上,怎么着也得有俩中文字吧?是涉外医院吗?没去过不知道,反

正没别的路,往前走走看吧。

江夏打定主意迈步进入了病房楼。

江夏和医学素来没什么渊源,平日里也最不喜欢去医院。在他看来,正常人是不去医院的,医生整日里和不正常的人打交道也最终会不正常起来。病房?在他的观念中就是呻吟声充斥耳膜,大小便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不时有盖着白布的车从房间里推出来……

爱达·史密斯病房,好一个洋气的名字。然而这楼道,这地面,这顶灯,这露在外面的各式管道和粗壮的铜制暖气片,却只为这医院增添了浓郁的阴森气息。江夏越想越不对,在北京近郊不可能有这样文物级的医院,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一定是那个号码有问题!这一定是个陷阱!

江夏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前后张望了一下,他把身子倚在一间办公室的门框处。

得找条路先出去,他想。

正没主意,江夏不经意瞥了一眼门上的小窗,顿时被吓得全身战栗,脑袋嗡嗡作响。

在过道顶灯的光照下,小窗中映出的赫然是一张女孩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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