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江夏双手抓着陈夕亭的肩膀。

陈夕亭低着头,咬着嘴唇,并不作声。

“刚才那个女孩不是林嘉韵,她叫周轻子,是林嘉韵的孪生妹妹。我也刚认识她没多久。她也和我说过一些林嘉韵的事情,说我追过她姐姐,但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起过?林嘉韵到底是谁?是谁?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陈夕亭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看江夏,就像看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突然她细细的眉毛一拧,猛地甩开江夏的手把身体向一边挪了挪:“她哪里来的什么妹妹?我就知道你大学刚毕业就喜欢上了林嘉韵!我们几年的感情付之一炬。现在她又追到这里来了!”说着又哽咽起来,小声对自己发着狠,“我怎么就这么贱!以为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会珍惜我,可是……我他妈的就是这么贱!”

江夏不记得是否曾听到陈夕亭说过“他妈的”这三个字,这回她是真的被伤到了。她发起了狠,那恨绞在心里,滴出浓稠的苦汁。

在江夏的记忆里,他毕业后的那次大病以至数日的昏迷仿佛改变了身边很多事。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美国给夕亭打了个电话。那一通电话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夕亭对自己一夜之间冷淡了很多。问她为什么,她只是闭口不答。江夏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得的病很见不得人。后来的一个月里,江夏每天要打两通电话给夕亭嘘寒问暖,还另外弄了个跨洋收发短信的软件不时把自己的惦念和关切发送到夕亭的手机上。在自己的一再努力下,陈夕亭的态度才慢慢好起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说的“第二次机会”。

“你能不能告诉我,毕业以后发生过什么?”江夏的语气温柔了下来。

“我不知道,”夕亭平静了些,淡淡地说道,“你一进单位就对我冷淡了……”她使劲儿摇了摇头,说起过去的事情,夕亭仍然十分委屈,但是心正在一点一点地冷去。

“我不是一毕业就来了美国治病吗?我还去了什么单位?”

“信诚,会计师事务所。”夕亭轻叹口气,喃喃道。

江夏点了点头,这和周轻子所说的是一致的。正如他曾料想的,陈夕亭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全都知道。可是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向他透露半点儿消息呢?

“你不接我的电话,更是从来不回我的信。直到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到你家找你,就像今天一样……”陈夕亭把头埋得更低,也不再出声。

江夏关切地看着陈夕亭,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努力回想她说的事情,自然毫无线索。他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她。

“夕亭,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藏了很多苦。也许我真的曾经伤害过你。但是我……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沉默良久,夕亭擦了擦眼泪,抿了口水,眼睛失神地望着地面,喃喃道:“自从在你家撞上你和林嘉韵,我们就没有再联系了,我发誓一定要忘了你。三年中我都没有你任何消息。后来有一天你忽然从美国打电话给我,你的语气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你问我为什么十几天没见就突然对你冷漠起来。”夕亭又喝了口水,长出口气:“我曾经很恨你,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你就像个受伤的孩子,我想骂也骂不出口。再说已经过了三年,我的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也谈不上什么恨了。”

江夏心里一阵阵发凉。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像陌生人一样。无论是谈吐、表情或者动作根本就不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倒是说她二十七岁,甚至三十都不为过。她仿佛一夜间成熟了很多。

“你……”江夏用手不住摩挲着额头,“过了三年,你还爱着我?”

陈夕亭闭上眼睛没有答话,睫毛不自禁地轻微颤动。

房间里很静。江夏站起身去拿了烟,又坐回沙发里。

陈夕亭回答得很艰难但也很坚定:“那三年中我谈过男朋友。但是我一直没办法忘记你。也许是因为那样的结局让我太不甘心。”

江夏长叹口气。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他从没想到自己曾经把陈夕亭伤得那么深。自己的所谓“失忆”并不是理由,毕竟对夕亭的伤害在先。只是因为那个林嘉韵吗?江夏自问并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更不会对一个曾经爱过的女孩那么绝情。林嘉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自己为之鬼迷心窍?

一口烟没吐好,江夏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

陈夕亭站在原地没有动。江夏捻灭烟头去厨房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周轻子,呃……林嘉韵的妹妹也说我爸妈想把那三年从我生命中抹去。为什么你后来也从来不跟我提及那三年?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吗?”

陈夕亭摇摇头:“那三年中我没有你任何消息。你来了美国之后,你爸爸找到我才跟我说了这些事。也许他知道你一醒来就给我打了电话吧。他恳求我能不能当这三年不存在,我答应了他。既然决定重新和你在一起,我又何必去提醒你已经忘记的过去呢?”

江夏突然变得语塞,似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强迫自己静了静:如果陈夕亭说的不差,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对不住她在先。然而纽约呢?和夕亭重新走到一起以后,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啊?她又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呢?难道这是一种报复吗?何况以前的事还有待考证,怎么此时夕亭却成了受害者一般?

“那个男的是谁?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

“朋友。”陈夕亭仰起脸,眼睛红红地翻一眼天花板,慷慨就义般说道。

江夏抬眼望了望陈夕亭,自知问不出那个男人的讯息,同时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也许有些事还是糊涂一些的好。他嘴里默念着“朋友”这两个字,发出一阵苦笑。

整整一个星期江夏都过得郁郁寡欢。他终于没有和陈夕亭分手,但两人之间毕竟像隔了很厚的东西,堵得心里十分憋闷。经过那一夜的谈话,江夏不再怀疑自己竟真的失去了三年的记忆。那三年中发生过什么?林嘉韵、周轻子、陈夕亭和丁西武,也许都是认识并相熟的。是什么让他们被永远地抹去了?然而更可怕的是,为什么这些江夏忘记了的人竟又阴魂不散一般纷纷聚拢到他身边来?他曾想过给爸妈打个电话直接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一是他父母也未必认识这些人,二是他觉得既然他们做了这么多努力不想让自己记起这一切必然有他们的苦衷。何不就顺着父母的意愿让这些已经失去的失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中挣扎着爬过来想要抓住他的衣衫一角,不甘心就此溜走。

江夏在115街的拐角处找了间风格古旧的意大利咖啡厅踱了进去。砖石结构的房间全部包覆了深暗的酒红色的意大利小黑杨树皮。高挑的房顶上悬挂下来三盏黄色的水晶钻灯。墙角的书架上零乱地摆着很多文学和电影著作。这间咖啡厅颇有些名气,已经在这个街角站了七十五年。据说罗伯特·迪尼罗和安·海泽薇都喜欢在这里会朋友谈事情。

江夏向来不擅长此道,也不指望在这里见到什么明星。只是在怅然若失的心境下忽然想体验一下所谓小资的情调,看看是否真有什么不一样。

着黑衫的男服务生递给江夏一张塑封的咖啡单,这让他很失望。他本以为意大利的咖啡单应该像它那些名牌服饰一样考究有设计感。他环顾一下四周,随即又想:也许真正在意大利街边的咖啡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于是不再计较。他仔细看单子,上面并没有太多的品种,除了几客在星巴克见过的诸如“卡布奇诺”和“马奇朵”外,其他的并不曾见过。他决定就从那些没见过的名字里点。

“江夏。”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脑子突地热了一下。是轻子。

“你常来吗?”轻子摘去白色的皮质手套放进衣袋,又脱去中长的黑色呢子外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有。”江夏笑笑,“我头一次来。体验一下……”

“这里还不错的。”轻子坐定了,望着江夏。

“大礼拜六的你怎么来这边?”江夏问。

“我来学校写点儿东西,累了,过来放松放松。你呢?”

“我周末加班是常事。实验室没人,清净。”

那黑衫服务生走过来,微笑着问道:“可以点了吗?”

“啊,可、可以……”江夏说着向轻子打了个手势示意由女士先点。

轻子并不看咖啡单,很娴熟地说道:“克莱朵加一点儿朗姆酒,少少。”

服务生含笑点头又望向江夏。

“一杯马若,呃,马罗奇朵。”

服务生微微欠身接过单子转身走了。

轻子歪头甜甜一笑:“不错啊,马罗奇朵不错的。”

“这些名字就很难念,”江夏摇摇头,随即说道,“哦,杨珊的生日过得怎么样?本来还说由我来请你们大家的,结果……”

轻子脸一红,记起那天在江夏家门口尴尬的一幕:“没什么啦。那是你女朋友啊?很漂亮的……”

“我以前没跟你们提起过?”江夏有些奇怪,即便自己大学毕业突然抛下了恋爱多年的陈夕亭转而去追林嘉韵,他如何能做得那么决绝一点儿都没有让这姐妹俩发现?而依着陈夕亭的性格,她今天可以跑几百里地从罗德岛来纽约挽回他们的这段感情,而当初她知道了林嘉韵是“第三者”时却没有任何举动?

轻子摇摇头。

“她……是我从大学就一直交往的女朋友,叫陈夕亭。”江夏下意识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和她交往了多久。她说这是我们的第二次,我却以为和她从来没断过,真是的……”

服务生送上两杯咖啡。江夏的马罗奇朵盛在一只小巧精致的玻璃杯中,打起的咖啡沫子上均匀地撒了一层可可粉,焦黄的样子像是微微烤过了的面包皮。轻子的则是一只简单的蓝色小瓷杯。

“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轻子把自己的咖啡往江夏那边推了推。江夏端起来抿了一口。一种苦中带甜的味道伴随着淡淡的朗姆酒香温润着舌尖,直到喉头。

“清爽,”江夏赞道,“还有点儿上头。”他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很是亲切,就像是意大利甜点提拉米苏的味道。

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夏,脸颊似乎都有些泛红:“你最初尝到克莱朵时就是这个评价!一个字都不差!”

江夏没听明白,仿佛真的被这咖啡中的酒精迷醉了:“当初?”

“有人说味觉、嗅觉、音乐和色彩最容易把人带到他曾经的岁月中去。时隔三年,当你品尝同一种咖啡,你的评价居然都是一样的,这太神奇了!”轻子看上去很兴奋,却把江夏搞得越来越糊涂。

“你曾经最喜欢带……”轻子顿了下,终于说了下去,“带我去喝意大利咖啡。”

江夏很是惊讶,原来自己曾经喜好这一口。他微微一笑,拿起杯子又咂了一口递了回去。

“可你每次去都像是带着很多心事,只是随便点一小杯Espresso,然后坐在一旁看报纸。后来在一个冬日的傍晚,你突然改了要克莱朵,从此便爱上了它。那一天你似乎很特别,我也很高兴,以为……”

江夏把目光从咖啡上移起来望着轻子,但是轻子显然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

江夏端起自己身前那杯马罗奇朵尝了尝,也很有滋味。但是却的确没有了刚才克莱朵给他带来的那种有如老旧照片般的味道。

“跟我说说我的过去吧。”江夏几乎在恳求周轻子。

“这还挺有难度的,”轻子抿嘴一笑,“从哪儿说起呢?”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哦,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和我姐是同事吗?”

江夏点点头。

“你进公司后的第一个春节,你们公司在酒店开年会。我姐把我也带去了。你当时特活跃,转着桌子四处敬酒。公司的新员工里就显你了。”

江夏皱着眉笑笑,这哪里是自己的样子?平常有这种活动时他可是巴不得躲起来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轻子看出江夏的心思:“真的真的,你那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和现在真是不太一样,应该说是太不一样。不过你那天转来转去仿佛总会回到我姐那桌。我姐说你追了她半年了。”轻子抿嘴笑起来。

江夏脸一红,很有些不好意思,转而想起那时的他完全是把陈夕亭抛开来去追求林嘉韵的,心中陡然感到涩涩的。

“你看到我时也很吃惊,说以为自己酒喝多了把我姐看成了重影,呵呵呵。你跟我姐说如果实在追不上她就要来追我了,反正长得一样……”

“这些话你还都记得吗?我那时候怎么那么轻浮?”

“那倒也没有,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但我那个时候可是很对不住陈夕亭了。”

轻子点点头。

江夏低下头,把心中压抑了数日的对陈夕亭的愧疚和愤懑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轻子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之间过去的事,就像和自己没太多关系。她更希望和江夏多说些那三年中的事。

“我姐说你进了公司后小一年的时间就仿佛变了个人。花起钱来豪气干云,左右逢源,女朋友不断,今天约这个明天约那个。不过你对我姐倒是很执着。可能真应了那句话,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吧,得到了就不那么珍惜了。”轻子边说着边若有所思。

“你确定这是我吗?我现在跟女孩子说话都脸红。别忽悠我们失忆症患者啊。”说着江夏爽朗地笑起来。

轻子也笑了,她见到江夏慢慢开始接受自己失忆的事实,心里也放松了不少,说道:“你那时候和现在的叶广庭倒有点儿像,但是他跟当时的你比起来就逊多了。”

“你姐说我进公司以后才变了个人?”

轻子点点头。

“就是说我原来还不是那个样子?我进公司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一个人的改变总要有点儿原因的吧?”

“我姐说你刚进公司的时候挺老实的,话也不多,倒是像足了你现在的样子。谁知道怎么就变了。”

江夏觉得奇怪,问道:“你姐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她也在纽约吗?”

轻子笑答:“后半句是我说的。她在国内呢,你现在被搞得越来越敏感了。”

江夏苦笑着叹口气。咖啡厅昏黄的灯光映得周轻子的笑靥格外娇媚迷人,这让江夏不禁心旌摇曳:“轻子,我带你到我实验室看看吧?”

两人先去周轻子的系里收拾了她的东西,又穿过学校去江夏的实验室。

周末的哥伦比亚大学宁静惬意。主楼前的广场上三五少年不顾警示牌的禁止,在台阶边、斜坡上苦练着花式滑板。路人牵着狗在溜达,手里拿着塑料袋随时准备清理自己的宝贝在路上留下的排泄物。

与轻子一起走在学校的砖道上,听着她微微的喘息声,看着她呼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白气,江夏心里暖暖的。他甚至想去牵她的手,然而他没有。陈夕亭泪流满面的样子不时跳出来遏止着他的冲动。他不禁又想,如果换作轻子口中三年前的他,别说牵手,也许此刻早已将轻子拥入怀中了。

江夏没有带轻子去自己的实验室,而是直接去了三层的麦克劳林实验室。去喝咖啡之前他正在这里用那三十万美元的解像仪分析一些不大清楚的梦境图像。

轻子四处观望着,仿佛看什么都新鲜。

“对了,你是学什么的呀?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江夏问。

“金融。”

“哦,失敬失敬。你姐呢?”

“会计师啊。你是不是该问丁西武了?你一直都没问,我倒有些不安了。”

江夏一愣,心想这个女孩倒也真直爽。他是想问问丁西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却一直难以启齿,怕使得她伤心。没承想倒是由她先提了出来。

“他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吧?何况,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你。”

轻子没有作声。

两人拐过走廊的转角便到了麦克劳林实验室。江夏刷卡划开了门,侧过身子伸手轻轻扶了轻子的腰让她先进。

“我正在把一些梦境画面解像,简单地说就是把不大清楚的画面变清楚。快弄好了,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咱们去吃饭。”

轻子“嗯”了一声自顾自坐在计算机前。

江夏搬了把椅子也坐过来,熟练地查看解像进度。计算机屏幕上正在解析最后一幅。正是那幅意外发现的,似是而非,有些人形但又无法确定的画面。江夏一直想用解像仪看看清楚,却由于陈夕亭的事而搁下了一个多星期。

解像仪平稳地运行着、计算着、分析着、拼接着画面。橘红色的小灯在不住地闪烁,屏幕上的图像正一条线一条线地变清晰。这时江夏和轻子都已经看清楚,那模糊的色块显示的正是个人像,赫然就是林嘉韵的侧脸!

江夏侧过头看看轻子,女孩子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有些尴尬。

随着画面下部也清晰起来,当初江夏觉得那人有些古怪的手的位置也显现了出来,却是斜伸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远处仿佛是茫茫大海,有些突出的礁石星星点点散落着,还有一座灯塔矗立着,仿佛在默默地注视着两个人,微笑着为他们祝福。

江夏靠在椅背上。再明显不过,这画面正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景象:在海边,他拉着自己身侧一位女孩子的手在徜徉。

江夏有点儿尴尬,这是他和林嘉韵约会时的记忆。

“你姐毕竟还是让我追到了吧。”江夏自言自语道。

轻子的脸上没有表情,轻咬着下唇在想事情。

忽然江夏心念一动,感觉自己头脑渐渐热将起来,望向周轻子:“这是你,还是你姐?”

轻子转过脸来看着江夏,眼中充满了泪水。

江夏再没有犹豫,捧过轻子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刚进入十二月没多久,纽约就已下起了雪。虽然薄薄的一层落到地上便化了,这一切还是提醒了忙碌的人们,节日就要来了,也到了滑雪的季节。

叶广庭和杨珊显得格外兴奋,从第一片雪花从天空飘落,他们就开始四处打电话组织滑雪活动。杨珊已经搬来与叶广庭同住。两个活跃的活动组织者配合更加默契了。

“老江!你什么时候回国?机票订了吗?”

“二十号。”江夏语调平和,却掩盖不住回国带给他的喜悦。

“那么早啊?什么时候回来?你得跟我们滑雪去呀!科罗拉多的Snowmass,怎么样?”叶广庭顿了顿,见江夏没什么反应,便开始进一步绘声绘色地介绍,“这可是全美排名第一的滑雪胜地,落差四千多尺,黄道绿道黑道白道随你滑哪个都是一辈子的记忆。”

江夏乐了出来:“黑道都出来啦?你可别呲闪了舌头。什么时间什么价位?”

“一月五号到九号,每人连机票八百都不到!”

“去不了,我一月十八号才回来。”

“别找辙啊。你想想你和轻子最近好像发展得还不错,你们俩一起跟我们滑雪去。在那白雪皑皑的环境中你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多好啊!你可要珍惜这次机会。你们俩的关系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就看你是不是跟我们去滑雪了。”叶广庭的话确实令江夏心驰神往。

“真去不了哥们儿。轻子和我一起回国,票都订了。十八号以后你们去哪儿我们都跟着行不行?”

这倒让叶广庭没想到,他停了一下才说道:“那我跟你们回国得了,听说北京军都山,还有南山的雪场都不错。”

江夏不禁好笑:“你变得倒快!你要回国我热烈欢迎,咱们回国热闹热闹。”

十几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叶广庭终于没能真的买了机票和江夏他们一起回国。江夏和周轻子都是出国后第一次回家,很是兴奋。江夏惦记着自己的课题,特意加了几天班录下了很多段梦境,准备在国内的时候研究。

为了弥补因自己休假而给施韦尔课题造成的损失,江夏把一位女性朋友介绍进了项目组作为临时的被试者。当然自己那一万美元的奖励也要分一些出来。施韦尔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如果写梦仪器能采集到不同性别的人类的梦境数据,那么他们的研究将更加完整。亚当似乎不大满意江夏的暂时离开,赌气一般也请了几个星期的假,说是要和男友到迈阿密去过冬。

一过十二月中旬,大部分学校就纷纷放假了。美国人开始忙活起他们的重大节日——圣诞节。纽约的街头更加繁忙热闹。每一棵行道树都被从头到脚包裹了蓝的、白的、红的LED灯。一座童话般的城市让每个人都自内向外散发着善意和喜悦的气息。小孩子最是兴奋,他们睁大眼睛仰望着流光溢彩的世界,就像从来都没有丑恶存在过一样。洛克菲勒中心的巨大圣诞树也已点亮,吸引了很多游客来感受这座都市的节日气氛。人们在广场的溜冰场上尽情旋转出美丽的弧线。星星点点的冰花像扇面一样铺散开,将灯光折射成片片彩虹。大商店门口总站着套上红色围裙的人,手中摇着铃铛为穷人募集善款。行人把三两零钱投入红围裙们身前的铁皮桶中,脸上写着满足。

江夏四个人在第五大道上闲逛着,准备买些东西然后去一家叫“VirtualGolf”的室内高尔夫练习场打球。

“你们挑这时候回国真不怎么样,”杨珊笑着发牢骚,“我们要去时代广场看新年夜的大苹果落地呢。”说着扬了扬手腕上叶广庭送她的生日礼物——有着一只小金苹果的蒂梵尼手链。

叶广庭搂了搂她:“苹果落地人家江夏是看过的。虽然轻子没看过,但是北京有个地方叫苹果园。江夏一准儿在新年夜坐着地铁,直达!带轻子去那儿。什么时候我也带你去。”

轻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杨珊拿胳膊肘用力顶了下叶广庭的腰,转而对江夏说道:“原来你和轻子早就认识而且以前就是一对啊?这也太浪漫了吧!轻子啊,你今天就把这段感情跟我们坦白了吧。”杨珊又探头看向周轻子,一脸的向往,就像动画片《天鹅湖》里的小松鼠:“一对恋人,郎才女貌。他们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分开。但是上帝让他们重新走到一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多美啊!哎我说轻子,你怎么一直都没跟我说过呢?你个小女人,心机好重啊。噢,对了,不怪你,你是和那个丁……”

叶广庭一把扯过杨珊来,低下头去亲她冻得红红的脸颊。

杨珊笑着躲开,但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于是不再继续说。

江夏牵过周轻子的手,握着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轻子眼望着路的尽头处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充满了惋惜还是一种解脱。

“我和江夏交往了两年。后来江夏突然生病然后来了美国,一下子断了联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夏把轻子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能想到的只有去问他的爸妈,他们一开始不愿意告诉我,直到我向他们保证不再说起以前的事才得知他在哥大。后来江夏在美国和他以前的女朋友复合了。他以前可是从来没对我说起过那个女孩子。”

“花心喔……”杨珊用手点着江夏说道。江夏尴尬地笑笑。

“无所谓啦,”轻子长舒一口气,“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被骗了,心想哪里来那么多巧事?又生病又出国,还弄出个前女友来?心里就是觉得苦。”

江夏把手从大衣口袋中抽出来,转过身轻轻抱住轻子。轻子并没有躲,任由江夏抱着她,在行人如织的纽约街头,在叶广庭杨珊两人的注视下。

“矮马!这太感人了,我也得抱抱……”叶广庭搓着双手往江夏他们那里凑过去,却被杨珊一把拉了回来。

四人在VirtualGolf开了两个相邻的打位。叶广庭早已下过18洞的场子,九十几杆的成绩使他自然而然成了其他人的教练。

轻子不擅此道,坐在一旁看叶广庭教杨珊打。江夏并不常打,只煞有介事地抡了十几杆就感觉手指被磨得生疼退下阵来。室内练习场很大,有五十多个打位。每个打位前方十米远有一张传感网,计算机通过球打在网上的速度和角度计算出预期的落点距离和方位,再模拟出画面显示在网后面的巨型显示屏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啊,我和江夏后来看见丁西武了。”叶广庭特别郑重地望着轻子说道。

杨珊“啊”了一声,一颗球被打飞。她回过身睁大眼睛看看叶广庭,又看看江夏。

轻子也吃了一惊,望着叶广庭,见他并不像在说笑话,问道:“这怎么可能呢?在哪儿看见的?”

“这事儿还不清楚,”江夏解释道,“是在我录的梦里见到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现在说不清那录下的是梦还是真实情况。”

杨珊松了口气:“你们这也太瘆人了!我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我这脆弱的小心脏……”

叶广庭心有不甘,辩解道:“你们老师不也觉得不大像是梦吗?这总不是我编的吧?再说丁西武在皇后区出的事为什么舍近求远送到曼哈顿的医院去呢?”

叶广庭曾经质疑过这一节,江夏当时也觉得说不通。现下重又提起,还是让他心里像结了个大疙瘩。

轻子回想着当天的情形,说道:“那天出事以后,我好像是撞到了墙上意识恍惚,连电话也不知道打。但是救护车和警察马上就来了,可能是路人帮着报的警。我跟着上了救护车,再下来就在长老会医院

了。”

“撞人的司机呢?”杨珊问。

“我、我没看见。后来听警察说是个印度人,喝酒了。”

江夏见轻子回忆的样子仍很痛苦,心里升起一股怜爱。“算了别想了。现在回忆那些事徒增烦恼。你们说呢?”见叶广庭两人不住点头,江夏接着说,“我觉得倒是可以这样,我和广庭把那前后的梦境记录仔细看看,也许能有什么发现。到时候咱们再说。”

“怪我怪我。”叶广庭抿嘴给自己两记小耳光。杨珊伸出小手过去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由于是第二天中午的飞机,打过球后江夏把轻子约到自己家来过夜,又把叶广庭叫了来。

“刚才跟你说的事,咱们真要好好琢磨琢磨。”

叶广庭会意地点点头。

江夏接着说:“我这边的录像资料太多,你得帮我看,有情况咱们电话联系。看仔细点儿,你小子眼睛好使,那天要不是你我还真没注意到。”

“成,你们别忙太晚,明天还赶飞机呢。”

“我让轻子先睡。我飞机上睡,正好倒时差。”

叶广庭拿了几张光盘资料回了家。江夏坐回到桌旁,打开电脑。轻子走进来,轻轻趴在江夏肩头:“今天说了那么多我和丁西武的事,你不会不高兴吧?”

江夏刮了下轻子的小鼻子:“没有,我是怕你不好受。你现在心情过去那劲儿了吗?”

“好多了。刚开始时特难受。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而且他一直对我挺好的,可我却从来没有把心放在他那里。这让我觉得很对不住他。”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么快遇见你的话有可能会。毕竟他以前追过我。”轻子顿了一下,“可我觉得,我们更像是一对兄妹……嗯……有些话还是迟些再跟你说比较好。”

江夏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说我以前就像个花花公子似的,你怎么看上我了?丁西武看上去可挺老实的。”

“谁知道怎么着了你的道儿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轻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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