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根本没有注意到叶广庭疑惑的眼神,仍努力辨认着轻子身边的男子。这是一个帅气的男人,看年龄大约三十出头;头发短短的,根根直立,用发胶仔细地打理过;五官的轮廓非常有型,最突出的是又宽又挺的鼻梁;眼睛是很能迷醉女孩子的那种眯眯的单眼皮,精干中流露出丝丝的温柔。

这就是曾经出现在江夏梦中,在自己家里和轻子在一起的男人!只是对面走来的他显得更加成熟老练而且也健壮了不少,衣服被厚实的肌肉撑起,显得非常健康阳光。

江夏略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路面,又转过脸看叶广庭,疑惑的目光交叠使两个人都更加疑惑。

“你说你从来没见过这男的?”叶广庭小声问。

江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没有办法解释。

轻子走近了才向两个人微微笑了一下,接着介绍道:“这是丁西武。”

她边说边看向江夏,眼中似有很多疑问。

她身边的男人爽快地和两个人握手,江夏和叶广庭报了自己的名字。

轻子今天比江夏第一次见到她时更像个小女人,笔直的毛料宽脚长裤下是精致的黑色高跟鞋,白色亮丝的紧身衬衫点缀着波浪翻边的领口。她围着宽大的黑色披肩,将一身的知性气息烘托出来,既保暖又铺陈了一片时尚色彩。

江夏的目光不敢在轻子身上多作停留,他甚至想取消今天的聚会回家睡觉去。他看了看丁西武,对方也正微笑地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有亲和力,会让所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卸下防备。至于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江夏没有一丝头绪。在梦中与轻子谈笑的男人显然不是所谓的“脑信号随机拼凑”的产物。这个人是真实的存在,这个人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叶广庭很快从刚才的些许木讷中跳出来:“哪儿吃?”

江夏和叶广庭都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红光。今天的事儿太过蹊跷,回到住所后两人自然又聚到江夏的房间里。叶广庭摆弄着江夏的森海包耳软皮耳机:“你小子平时不怎么花钱,耳机买得还挺高级。今天这顿也不少钱吧?你说你跟那小子争什么?这单就该他买。抢你的女人你还给垫嫖资,没法儿说你。哎,给放点儿什么音乐,我也听听这顶级耳机是什么感觉。”

“你给我放那儿。”江夏一直想着今天的事、今天的人,“丁西武,这个名字按说听一遍也记住了,怎么我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这人我也确实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呢?而且还是和轻子在一起的。”

“你一说我也想起这事了,”叶广庭说道,“你再把你那光盘放一遍看看呗。”

“对啊!我都给你们灌糊涂了!”江夏腾地站起来,一边在包里乱翻一边说道,“你看丁西武今天那架势,跟查户口似的给我问一底儿掉!就掰扯我什么时候毕业的,什么时候来美国,什么时候认识周轻子的。看来是生怕我把他女朋友抢走!行不行啊?轻子跟了他我很担忧!”

叶广庭笑吟吟地看着借酒撒欢的江夏,随声附和道:“没错,我还以为轻子能找一什么绝世好男人呢!不灵不灵!自己就在那儿犯虚。你别说,别看他大咱们不少,但我总觉得他瞧你那眼神不对,好像挺怵你的!瞧我那劲儿就有点儿趾高气扬了。这种人你管不管?”

就在这时,叶广庭的手机响了起来。

“轻子的。”叶广庭看了一眼,边说边打开手机。

“轻子你好,我说你那个男朋友啊……”

“啊?怎么回事?”

“在哪儿呢?”

“别着急啊,我们这就过去。”

…… ……

叶广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挂了电话对江夏说:“丁西武出事了!纽约长老会医院,快走!”

“呦!怎么了这是?”江夏一边拿起衣服往外跌跌撞撞地跑一边说。

医院的走廊里,周轻子闭着红肿的眼睛坐在椅子上,双手相握顶在嘴前,肩膀不时一耸一耸地抽泣。黑色披肩蹭上的泥土和残破的树叶来不及掸去,脸上都抢破了,留下道道血痕。叶广庭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着话,右手拿着一只冰袋敷在她的额头,左手不时轻轻抚着她的胳膊。江夏买来热的牛奶递给她然后站在旁边看,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的酒意都早已烟消云散。

丁西武在他们赶到之前就被宣布不治身亡了。

和江夏与叶广庭吃过饭后,轻子和丁西武在街上走着回家。一辆黄色的纽约出租车疾驶而来,丁西武听到响声,来不及回头便把轻子推到一边,自己被冲上便道的车撞出老远。肇事者的车在路边店面的墙上蹭出三十多米才停了下来。昏昏沉沉的印度籍司机在车里吓傻了,手扶着方向盘一直在哭,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念着。轻子被丁西武猛地一推绊倒在地,脑袋碰到墙根儿上晕了过去,却躲过了一劫。五分钟后,救护车先于警察赶来,医务人员先在现场对已瘫软在路旁的丁西武进行了生命体征检查,然后将两个人抬进车里火速送往医院。七八位路人自发留下来等警察并担负起保护现场的任务。

“是我害了他,”轻子不停地念着这一句,“他本不该来的……”

警察递了张名片给叶广庭,嘱咐他等周轻子情绪稳定些后带她到警察局备案。交代一番后,警察走到江夏身边,手指勾一勾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你的姓名?”

“江夏。”

警察拿出一张表格夹在一块小薄板上填起来。

“你认识死者吗?”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江夏说道,但他心里对这个回答实在很不确定。

“事故发生时你在现场吗?”

“不在。”

警察顿了顿,说:“你们今天在一起喝酒了吗?”

“喝了。”

警察抬头看了看江夏。

“你们分手的时候,死者状态怎么样?”警察拿手比画了一下,“比如他是否可以正常行走?”

“可以的吧。”江夏努力回想了一下答道。其实如果丁西武不是在认识江夏之前就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饭桌上,他谈吐得体,并不喧哗聒噪,也很细心地给周轻子夹菜。席间自然地聊到各自的工作,丁两武在皇后区一家旅行社上班。轻子参加了一次丁西武任导游的尼亚加拉瀑布三日游,从此两个人走到一起。

“你在听吗,夏?”警察问。

“哦,”江夏缓过神,“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我在想他和我们在一起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边那位女士和死者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吧?男女朋友。”

“是她送死者来的医院吗?”

江夏早已有些不耐烦,明明是受害者,怎么需要调查这么多呢?难道怀疑是丁西武喝醉了自己往车上撞?

“我不清楚。据我所知,我朋友当时晕过去了。”

“据你观察,那位女士和死者的关系怎样?”

江夏没有回答。

“我这么问好了,在饭桌上他们亲密吗?有没有给你任何不融洽的感觉?”

江夏摇了摇头。

“你如果想起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警察递上名片。

“好的。”江夏答应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死者?”

警察本已转身欲离开,回过头说道:“恐怕不能。要做尸检。医院会通知家属的。”

江夏诧异地看着警察的背影。

江夏和叶广庭在轻子的公寓陪了她几乎一夜,杨珊也被叫来了。三个人轮番陪她说话,又为她的额头换了药。轻子哭了几次,精疲力竭,最后沉沉睡去。叶广庭和江夏合计让杨珊留下,两个人回到自己的住所。其时天色已经泛白。

江夏没有洗漱,草草脱了衣服便躺到床上。他很乏,眼睛酸酸的,闭上,却怎么也不能睡去。一天都没有给夕亭打电话,发生了这么多事,江夏疲惫不堪。他爬起来看看表,又躺回床上。

丁西武,这个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男人,这个刚刚见过一面的男人,这个已经死了的男人……

江夏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摸了支烟点上,他想再看看这个男人。

他从书包里取出记录有自己梦境的光盘,放进计算机的驱动器里。黑暗中显示器的光格外刺眼,他眯着酸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房间中是张床,白色的床单很亮。对面墙上一张飞镖靶隐约可见,整个房间整洁明亮。

一个女人穿着一袭亮色丝质的长裙走了进来,轻巧地坐在沙发上,嘴里说着什么。这无疑是周轻子。

一个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酒,边说边笑,走到周轻子旁边,坐到沙发的扶手上。这正是后来才知道名字的丁西武。

江夏暂停了画面,看着画面上的男人。

两个人的表情那么自然,那么生动。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已经阴阳两隔。

周轻子泪眼婆娑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哭得那么伤心,让见到的人都碎了心。

江夏用软件的回转轮慢慢调节画面的进度,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把进度调到丁西武入画之前。

周轻子当时好像正说着什么。

江夏慢慢地拨动回转轮,仔细盯着周轻子的嘴。他一遍遍来回重复着画面,希望从周轻子的唇形里读出她说的是什么。

“修……”

修什么?

“锅……”

修锅?修理……锅?

江夏捻灭手里的烟头,将弥漫的烟雾吹散开,重重地眨了几下眼睛。

“修……锅……来。”

“不是修,是西……”

“西……”

西武?是西武!

“西武,过来!”

江夏呼地把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

这画面记录的根本不是巧合那么简单!轻子根本就是在叫他的名字:丁西武!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江夏仍不愿意确定的话,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否认这个名叫丁西武的男人真的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江夏直着目光,伸手又拿了支烟点上。

这是一台什么样的仪器呢?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丁西武的形象?还是说,世界上真的有托梦这回事呢?将死者可以把梦托给他生前遇到的人,给他以这样那样的启示吗?这太诡异了吧?

江夏怎么也想不明白。秋风从窗口吹进来,身体发冷,困意也被吹得一干二净。他努力地回想画面中的场景和人物,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头绪。

当时针指向七点钟的时候,江夏有了个主意。

星期六的纽约街头比往常更加嘈杂,人们脱下笔挺的职业装,换上随意的衣服,让整个纽约的色彩都灿烂开来。路边的商家把水果摊干脆支到门外。饭馆拆卸掉临街的墙板,食客一边在店家自制的小烤炉上烘烤着比萨饼,一边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江夏手里捏着一只热狗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拿一张已经沾有红黄酱汁的餐巾纸不住地擦着嘴角。他是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周末实验室人少,他想趁机再录制几段自己的梦,看看能不能再发现点儿什么。因为是被试人和项目组成员,所以他有各个实验室的通行卡。

江夏下到地铁站里。他需要乘坐七号线从皇后区到曼哈顿,然后再倒一班地铁才能到学校。纽约的地铁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后来修建的线路也大都有几十年了。每天有几百万人要在这个城市的地下穿梭。江夏望着站内斑驳的墙面和铁轨旁偶尔踱出来觅食的硕大灰老鼠,把最后一截热狗塞进嘴里。

一位浑身涂成银色的纽约街头艺人拎着一台同样是银色的老式录音机纹丝不动地站着,涂着厚厚银粉的脸上只留下一双眼睛。他在模拟一尊金属雕像。身前的锡皮罐子里零星放了一些硬币和一元美钞。偶尔会有游客凑过去合影,他也就略微调整姿势配合着。孩子们通常不大敢靠近,小一点儿的看到他就像看到什么怪物,甚至会倒退几步然后扑进母亲的怀抱。

在纽约讨生活真不容易,江夏感叹道,但这何尝不是幸福的?至少他还活着。

随着由远而近的铁轨的声响和隧道里鼓过来的湿暖的风,地铁列车进站了。车门左右分开,江夏让过下车的人流侧身上了车找了个位子坐下。车厢里有一股胶皮的味道,江夏皱了皱鼻子,隔着车窗失神地望向对面的站台。车门并没有合上,列车员通过车内广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江夏听了听,大概意思是这趟车是快车,下站直接是什么什么之类的和自己并无关系。

列车员的声音逐渐被另一股由远及近的大声掩盖住——对面的地铁进站了。停稳后两辆车的车体距离大概有两米远,江夏清楚地看到对面车里坐着的一对男女,随之全身一紧!他把手搭在额头

上从指缝里继续观瞧。

那是一对亚洲人。男的头戴纽约洋基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下面是一副小镜片墨镜。嘴唇上缘到下巴是一圈修剪得很齐的、仅有半厘米宽的胡须。女孩子坐在男人身侧,微笑地说着话。

那个女孩不是周轻子是谁!

江夏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男朋友刚刚因横祸过世后第三天就和别人甜蜜地在一起了。也许他已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也许在国外的情感就是如此的廉价。三天前,周轻子的眼泪让江夏感动。虽然那份感情并不属于自己。而现在,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一下子变了样。同时他也隐约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列车员不再广播,车门关闭,地铁启动驶进隧道。

江夏一再回忆着周轻子一分钟前幸福的微笑和三天前她在急诊室里痛苦绝望的表情,他很难把这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神秘。

列车行驶出地面,在高架桥上蜿蜒着。

江夏掏出手机打给叶广庭。

“喂,我江夏。你这两天见着轻子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她和另一个男的在一块儿,开心得很。”江夏尽量把自己的语调放平缓。

“哦?这么快又傍一个?”叶广庭很吃了一惊,“轻子不像那样的人哪,你没看错吧?”

听叶广庭这么一问,江夏有点儿含糊,回想了一下刚才见到的女孩,说:“没看错。”

办公室里没有人,江夏坐在计算机前无所事事地翻看着新闻。他原计划是来偷录一些自己的梦好再找找线索,可现在他一点儿心情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周轻子了,否则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为什么会让他如此牵挂?尽管江夏并不愿意承认,但是周轻子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第一次见面,江夏就被她那种并不属于二十岁女孩的高贵神秘的气质所吸引。当他在自己的梦里再次见到她,也许一丝若隐若现的联系就已经悄悄地在江夏心中成形了。后来听说她有男朋友再到后来一起共进晚餐,江夏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是酸酸的。直到丁西武遇到飞来横祸与她阴阳两隔,她静静地在角落里抽泣,那惹人怜爱的样子会让每个见到的男人都为之心动,产生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然而!然而只过了三天,她又快活地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情绪变化如此之快,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江夏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来到走廊上,决定还是到实验室去。他边走边把手插进裤兜里摸住实验室的钥匙卡,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汗,摸在钥匙卡上腻腻的。

走廊里没有窗户,顶上亮着一排排的灯。江夏要去的地方在走廊的尽头,他一连经过了几间实验室。每过一间他都探头从门上的小窗向里望。大学里的实验室没有关门一说,只要你有时间有门卡,随时可以进去工作。以往的周末江夏总是来加加班,通常也能碰到一些来用功的同学。然而今天一个人都没有,这真是老天保佑!也许是人体实验的初战告捷让人们都松了口气,趁周末去放松了。

江夏来到实验室门前,侧身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拿卡顺利地刷开了外间的门。

实验室里没有人。由于中心实验室涉及很多机密而且神经学的人体实验需要尽量避免其他因素的干扰,房间里面没有窗户,门关上后一片漆黑。江夏的心跳明显加快了,虽然他是实验组成员,但这项实验因为是世界首次,所以施韦尔博士明确规定不允许独立操作,一定要有专业人士在侧以防发生意外。只是一想到下次实验要在两个星期后进行,江夏实在等不及。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解开。也许他可以假借调试机器偷偷地录上一段,哪怕只看一看也好。他打开灯,这让他紧张的情绪稍微舒缓了一些。

没有更多的犹豫,江夏用钥匙卡在内室的门上划了一下。

没有开锁的声音,门上的红色指示灯却闪动了几下!

这是江夏没有想到的。就在上个星期他还进到这间内室里安装调试机器、修改设计。当时就是由他刷的门卡。

江夏又划了一下门卡,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红色指示灯在闪。他赌气似的不住地划着他的卡,嘴里嘟嘟囔囔地小声骂着。忽然他听到身后的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江夏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他抬手将灯关掉,屋内重又陷入漆黑。脚步声越来越近,停了停,又继续响起。

脚步声在门口处戛然而止,江夏知道他和一位不速之客只有一门之隔,也许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正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江夏屏住呼吸,却无法控制心脏的剧烈跳动,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江夏向后退了几步,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紧张,他没什么可心虚的,他是实验组成员,他有权站在这里,他决定还是把灯打开。

“咔嗒”一声,门上的锁头弹开,门把一弯,但门并没有被推开。

江夏一颗心呼地提起来,他环顾四周想随便抓样东西。

那门始终没有打开。门把手慢慢恢复原来的位置,锁舌弹回,门外那人竟走开了!

那人是谁?江夏把耳朵重新贴回门上听脚步声远去。他这时候是不能出去的,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来人看到。但在这实验室中的每一秒都像是在他心上压上一块重石,让他越发喘不上气来。

这个人是谁?施韦尔?那个总和自己作对的实验室主任亚当·希金斯?新来的印度博士后谢卡·古普塔?江夏脑中闪过很多人的样貌和他们的眼神。有着外间钥匙卡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无法从脚步声判断出是谁,只感觉那是一双男人的皮鞋。

平静了五分钟,江夏定了定神,拉开实验室的门走了出去。他不想鬼鬼祟祟反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走廊一如他来时一样安静。他脚上的胶底运动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发不出声音。

路过实验室主任办公室时,江夏特意往里看了看。那门竟然成了虚掩的!江夏来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亚当的门是关着的。难道说亚当来了?还是刚才一直关着门在屋里?

江夏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进去打个招呼。

“夏!”一个声音让江夏一惊!

亚当·希金斯从他身后端着一杯咖啡闪了过来。

“天哪!”江夏一个激灵,“吓我一跳!亚当。你来啦。”

“找我有事吗?”亚当笑了笑。

“没事,见你门开着想打个招呼。”

“哦,嗨!”亚当就真的和江夏打了个招呼,然后径自走进办公室。

江夏立在原地,心里很不舒服,就像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亚当四十开外,是个同性恋。这在实验室里不是秘密。在美国,纽约是同性恋们的一大聚集地,大家见得多了倒也相安无事。所谓的实验室主任要负责与实验室运行相关的一切事务。包括仪器设备实验试剂的采买,人员招募和绩效评测,以及与合作者的关系维护等,着实有些权力。当初正是亚当面试的江夏,当然最后拍板的还是施韦尔。此人工作倒也勤勤恳恳,只是江夏觉得被这么一位忸怩作态的男人监控着十分憋屈,却也无计可施。施韦尔似乎挺重用亚当,毕竟共事时间长了也有些默契了吧。

江夏微微叹了口气,受惊之下竟忘了看他穿的什么鞋。那细碎的皮鞋声音是不是他的也便无从考证了。这真是个怪人!

施韦尔博士的办公室在隔壁,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进来。”出人意料地,施韦尔在屋内答了话。原来看似空无一人的楼层里竟然有不少人在加班呢!江夏不由得后怕起来。

他推门而入,点头致意后第一眼便看向施韦尔的鞋。

施韦尔踏在一双毛绒拖鞋上,旁边是一双旅游鞋。江夏清楚,在办公室穿毛绒拖鞋是施韦尔的习惯。旁边的旅游鞋可以说明他并不是刚才在实验室外的人。

施韦尔问道:“没在家过周末?”

江夏附和着笑笑,觉得脸上像是被涂了一层油漆般干涩而紧绷。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来看看,有点儿问题想问你。”

“我正想找你呢,”施韦尔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你给我的那段录影我看出点儿奇怪的东西。”

施韦尔熟练地打开电脑,输入密码,把一张他亲笔写了“世界第一份记录下来的人类梦境”的光盘放进驱动器。那笔迹充满了骄傲。

“你绝对想不到我看见了什么,这太有意思了!”

江夏听着施韦尔的话,回想着他录下的自己的梦。那天一共看到了两个梦,自己留下了一份有周轻子的,另一份给了施韦尔,不过是打打杀杀的枪战片,能有什么东西让施韦尔如此兴奋呢?

画面出来了,几个人在奔跑,然后中弹倒下,又起来继续奔跑,伴随着扬声器里带有咝咝杂波的呼喊声和似是而非的枪炮声。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施韦尔笑着说,随之放慢了画面的进度,再放慢,最后停住。

“注意看,夏,注意看马上从右侧进入画面的这个人。准备好了吗?”

就在这时,江夏听到施韦尔办公室外一个人走了过去,皮鞋的声音!

“嗯?”施韦尔仿佛看出他心不在焉。

“好了,抱歉。”

江夏挤了下眼睛紧盯着屏幕。

施韦尔按下播放键。

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跑进画面,在画面中央停了一下,以很快的速度望了下“镜头”,那表情似是十分惊恐,紧接着又掉转身从右侧跑了出去。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

施韦尔并没有停止播放,仍盯着画面,直到大约五秒钟后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江夏说:“怎么样?你看到什么了?”

江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他的确觉得这个后来进来的浅衣人有些奇怪。

“你不觉得这个穿白衣服的人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吗?”施韦尔把这一段设成循环播放,然后问道。

江夏犹疑地点点头,慢慢地说:“是不太一样,和整个画面不协调的感觉。首先,其他人都是深色的装扮,而唯独这个人是浅颜色。”江夏看一眼正在点头鼓励的施韦尔,继续说道:“另外所有人都是右侧进左侧出,只有这个人中途折返。”

“还有吗?”

“这个人像的清晰度和其他人也不太一样,现在看上去倒像是后期生硬地填上去的一般。可是,梦是很随机的东西……”江夏说道。但是在他经历过丁西武的事情之后已经不能确定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否还能成立。

“那好,来说说你认为梦是怎么形成的,嗯。”

“对我来说,呃,梦是记忆的碎片……”

梦是记忆的碎片?

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让江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梦是记忆的碎片?这个大家都知道。你说说你的想法。”施韦尔循循善诱地说。

江夏刚才所说实在是没经过大脑,他决定自由发挥一下,也许能找出些头绪。

“我是这么看的。人的所看所想都会在大脑中留下印记。一个人看的东西比看到的东西要多得多。”江夏语调中特别强调了“看到”的“到”字。

江夏试探地望了望施韦尔,对方没有太多表情,只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

“我的意思是,所谓‘看’,是指眼睛接收到,或者说记录到的信息。所有这些信息都被储存在大脑的某个角落。而所谓‘看到’,是大脑对这些信息的反映。我是说,在人眼视野内的都可以被‘看’,都可以被记录在大脑中,但是大脑并不能把所有这些信息都转化成印象。更形象地说,很多东西可以从你的眼角溜进大脑然后躲进一个角落。也许就留在那里而永远不被发现,也不会形成任何意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而当一个人做梦的时候,这些躲藏在大脑各个角落的信息碎片就会活跃起来,它们重新组合、拼凑,形成了一幕幕的梦境画面。我们通常觉得自己的梦很怪诞,其实并不是梦怪诞,而是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曾经真实存在的东西。”

江夏一气呵成,而且觉得越说越有道理。他所想的是轻子和丁西武。也许他以前真的在不经意的时候见过这两个人,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至于为什么这两个人是在自己家里交谈,那倒有可能是一种随机拼凑吧。

施韦尔还是没有太多表情,盯着江夏看了半晌,仿佛在回味他刚才的一番理论。

“就像你永远无法知道你的车座下面有什么东西,直到你清理的时候才发现有无数的硬币、圆珠笔和打火机?”施韦尔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对对对。”见到施韦尔回应并给出一个形象的比喻江夏很高兴。

“那么,你见过这个穿浅色衣服的人没有?”

“没有。”

“按照你刚才说的意思,咱们联系你的梦来说就是这个人曾经在你身边出现,你‘看’了他,但是没有在你的意识中留下任何印象,而你也根本不知道曾经见过这个人。但是你的梦却把这个人的形象从你大脑中的某个角落抓了出来?”

江夏想了想说:“这实在是复杂得很,我也只能这么解释。也许他是我身边走过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施韦尔摇摇头:“可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施韦尔的声音不大,但却让江夏心中一凛!

“这个人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教授。”

“真的吗?”江夏凑上去端详屏幕上的人。那个人的脸并不清晰,但足以辨识。

“也许我和他曾经擦肩而过吧……我三月份的时候去过波士顿啊,还特意去过麻省理工。”江夏非常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两年前你在哪里?”

“在中国。”江夏毕业后轻松地过了一个暑假后就来到美国,到现在才一年多。两年前他应该还是大学毕业班的学生。

“这个人是詹奎斯教授,我的老朋友了。他两年前去了西班牙,之后就失踪了,到现在一直没有音信。”施韦尔看着江夏,“你怎么可能见过他呢?除非他从西班牙又去了中国。”

江夏蒙了,他也没办法解释。

“会不会我在电视上见过他呢?”

“我想以詹奎斯教授的身份,他不会在电视上跑来跑去的吧?而且神情还那么慌张?”

江夏无以应对。

施韦尔接着说:“我觉得你对梦的理解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在假设你说的是对的,那么詹奎斯就曾经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只不过你根本没有注意他罢了。用你的话说就是,你看了他,却没有看到他。你两年前在中国,而詹奎斯于两年前失踪,我们可不可以这么假设,那就是在这那段时间里詹奎斯也曾到过中国!而且你们有过一次,或者多次不期而遇。”

江夏突然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施韦尔的逻辑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一位著名教授失踪后又出现在另一个国度就已经挺怪诞的了,更不必说和自己还有关联!为什么自从在自己身上试用了这台记录仪后出现了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呢?会不会这个什么奎斯也是死人托梦来的?江夏想到这里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但是他没办法反驳什么,因为施韦尔的解释全部是基于自己刚才随口说出的“理论”。

施韦尔靠在高背椅上,双手交叠在脑后,目光空灵,似乎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个是自己多年的老朋友,一个是从中国招来的学生。这两个绝无可能有关联的人竟然以一种很奇异的方式联系到一起来了!他望着江夏出神,仿佛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詹奎斯的些许踪迹来。

江夏被看得不知所措。施韦尔干咳了一声站起身,取出光盘收好,说道:“今天先到这儿吧,你说得很好,很有启发性。我会好好想想。你不是也有一份拷贝吗,有空儿看一看,有什么想法我们一起讨论。过两天我要考察你是不是仔细看了这段录像。另外……我想增加录像的次数,只有你和我独立操作。由于涉及詹奎斯教授还有一些现在还无法说清的事,我暂时不希望组里其他人知道。嗯。”

法拉盛一家叫“朵颐”的四川饭馆里,江夏和叶广庭叫了一份水煮牛肉和一份小椒肉丝边吃边聊。旁边桌坐着一对情侣在等他们的菜。男的四十开外,西装西裤,领带稍稍松开,手里端着茶慢慢地品。女的二十出头,长得挺漂亮,亮银色的短裙刚刚包住她肥大的屁股,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蔻驰”包,肉色的丝袜套在腿上,细长的脚从高跟鞋里褪出来,搭在男人的脚踝处。那女人挤着坐在男的身边,不时把涂得水润的嘴唇凑到男人耳边说些悄悄话,偶尔用手摸摸男人的下巴和脸。有空儿便偷眼看看衣着光鲜、散发着无尽“富二代”神采的叶广庭。

叶广庭见得多了,并不理会,自顾自吃着眼前的水煮肉,不住吸溜吸溜地风冷被辣得麻木的口腔和舌头。

“麻烦您给来杯冰水。”叶广庭提高声音叫服务生。边上的妖冶女人吃了一惊,眼睛流光溢彩地看看叶广庭,看看江夏,又看看服务生们,最后才又收回到身边的男人那里。

男服务生全部是黑裤白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小马甲。其中一位极不情愿地送水过来,很随便地搁在桌上,水在杯中打着旋漾出来。叶广庭瞥一眼已转身走掉的服务生,对江夏说:“我忍这孙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比我都大爷。”

“你说咱们是不是找一趟轻子?”江夏一笑,没理他的话茬,问道。

“啊?呵!今儿这菜做的。汗都下来了。”叶广庭很狼狈地喝了口水,“我看行啊,得过问过问了。轻子这姑娘再不管管就成那样的了。”他压低声音瞟了眼旁边桌的女人:“虽然我对那样的也感兴趣。”

叶广庭一向口无遮拦,江夏赶紧咳嗽了一声。

“那你给她打个电话?”

“成啊!”叶广庭说打就打,一边掏出电话拨号,一边咽了咽口水,嘴里继续吸溜着,听了一会儿放下手机,“没接。”

江夏见叶广庭吃得香,也夹了口菜吃了,说道:“广庭,你跟我说说。我怎么看轻子都觉得她不至于是那样的。是不是我有点儿out了?”

“嗯!”叶广庭喜出望外,“你这个词就用得很in嘛!千万别自卑!真的。别说你,连我都觉得轻子这回有点儿过。如果说男朋友过世之后你爱上别的男人,那咱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这才几天哪?三天!这叫尸骨未寒,她就这么等不了?那成什么了?装你也给我装得惨点儿啊!”

江夏点点头。

叶广庭接着说:“你别看我好像身边女孩子挺多,还老换,好像什么都不顾,但是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手机响了起来,叶广庭接了。

“轻子,这两天怎么样?好过点儿了吗?”叶广庭把语气放得很缓和。

江夏看着对面这位英俊的富家公子,想不到他还真是胆大心细的角色。

“哦,那就好。出来坐坐怎么样?别总在家憋坏了,遇上这种事就怕憋着。来跟我们聊会儿。我和江博士在朵颐呢。”

“成,那我们等你,打个车吧,江博士给你报销。别着急啊,路上小心。”

叶广庭合上电话,一脸不屑,撇了撇嘴:“她一会儿过来。”

江夏没言语,夹了口菜又灌了口酒:“哎,你觉得我今天和我老板说的那些对不对啊?”

叶广庭眯着眼看江夏:“你们的事我说不清。不过你的理论听着是那么回事。你想,你的梦里出现过丁西武和麻省理工的教授。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儿意思。要不是你以前见过他们,他们的形象又怎么会到你脑子里呢?”

江夏看着叶广庭,等他往下说,叶广庭却埋下头继续开吃。

“我倒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丁西武和詹奎斯一定有点儿关系。而且……”江夏放下筷子仰了仰身,“这两个人和我还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叶广庭夸张地扔下筷子,嘴里乌里乌涂念叨着:“哎呀妈呀,这可越说越瘆得慌了!快打住吧!”

江夏顿了一顿,苦笑一声:“你想想,一个是轻子的朋友,一个是施韦尔的朋友。我之前统统没见过,这一写梦吧,哥儿俩全出来了!而且,詹奎斯两年前失踪,我那时候连施韦尔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见过他的朋友呢?”

叶广庭略加思索,说道:“你不如这样,你老板不是叫你和他增加录像次数吗?我看他是想借着这个发现把课题往前推进,另外他还想捎带手儿把詹奎斯的下落搞清楚。你对詹奎斯是死是活是没兴趣了,但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轻子和丁西武的事儿整明白,一举两得。”

男服务生不知从哪儿踱过来,虎着脸走形式地问了一句:“今天的菜品怎么样?”

“很一般。”叶广庭瞧着服务生,皱着眉头但面带苦笑。邻桌的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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