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在桌子前发呆已经有十分钟了。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上是一幅他刚刚修改过的设计图。旁边的烟灰缸里是几支只抽了一半的万宝路。江夏有一个习惯,用脑子的时候喜欢点上一支烟。这好像挺有效,每每抽到一半就来了思路,于是在烟灰缸中捻灭了好继续他的工作。今天晚上不大顺利,烟抽了不少,却似乎总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窗外传来一阵车子由远而近又再远去的巨大噪声。江夏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纽约……”他嘀咕了一句。在这个大都市里,即使是半夜,即使是江夏所居住的远离曼哈顿的皇后区,也时常可以听到各种各样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江夏的寓所在一座有着七十年历史的三层砖楼的顶层,一个房间加上独立的厨厕。这样的户型很受单身学生欢迎,实用、简单,最重要的是租金相对便宜些;但是在纽约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每月也是要绿花花的八百美元。纽约由五个区组成,曼哈顿太贵,斯坦顿岛太远,布鲁克林和布朗科斯太乱,皇后区就成了江夏唯一的选择。和江夏同一层的还有一套公寓,是个一室一厅,租金就贵了不少,每月要一千二百美元。

江夏从烟灰缸里找出一支稍长些的烟屁股,点着了。七美元一包的香烟价格对于一个中国留学生来说太昂贵了。

第二天要开实验室会,需要跟导师汇报这一段的工作进程。在美国,无论做学生还是干工作,老板们似乎更习惯审视下属的业绩而非是否按时上班。江夏所在的这个研究小组每星期都有一次例会,而每个月几个同一项目内的研究小组会聚在一起开一次大的讨论会,互相介绍近期的工作成果,互相质疑,互相提建议。这次的实验室会是由江夏作为该研究小组的博士生来主讲,他已经熬了几夜,想把手头的设计做出来。可事情总是这样,你越着急就越没有头绪。

这是一个庞大的项目,江夏所在的哥伦比亚大学和一家总部设在波士顿的公司联合投资两亿美元开发一台可以记录人类梦境的仪器。项目源于江夏导师的一个理论:人的梦境由脑神经的电信号相互影响形成,而这种信号的图谱在发梦后可以在脑部存留至少四十八小时用仪器搜寻这些残存的脑信号再按时间排列并解开这些信号所代表的内容,梦境完全可以被还原成图像信号。按江夏的理解,他们的研究就是要做出一台可以把梦境记录下来的录像机。而这个项目正式被命名为“写梦计划”。

邻居的门响了一下。

是叶广庭回来了。这是个富家公子,老爸在国内生意做得很大,花钱送儿子来美国读学位,学成回国就准备接手家里的产业。这位小爷二十有一,人很聪明,就是不爱念书。在国内高考时稍微用了用功就考上了清华工商学院。得来太容易的就不知道珍惜,大学时的叶广庭自然是整日在校外混,通宵达旦地挥霍青春。上到大三时成绩再也混不过去了就被请回了家。父亲急了,放了狠话,你小子不给我弄个正经学位就别想沾我公司的边!于是动用了很多关系,居然把他送到了纽约大学来读工商管理硕士。叶广庭刚来美国不到一个月就买了一辆崭新的Mustang野马敞篷。学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反正有的是钱,什么时候混下来什么时候算,享受生活事大,绝对不能耽误。

江夏抄起手机给叶广庭拨了过去。

“江哥,怎么着?”叶广庭说起话来透着兴奋,显然喝了酒。

“叶公子,没带姑娘回家吧?”叶广庭人长得高大英武,很懂得生活也很有些品位,不似一般的暴发户后代。加上雄厚的经济保障,身边总少不了漂亮的女伴。苦于父亲的威逼利诱,课要上,作业还是要做。除此之外的时间都被饭店、酒吧和一些新奇刺激的去处填满了。不过此人倒也单纯可爱,不是浮华滥交之辈。叶广庭和江夏是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学生迎新会上认识的。他本想去位于曼哈顿的月租四千美元的公寓,却被江夏说服成了邻居,住进了与他同层的一室一厅。

“没有没有,你什么时候见我带过女孩回家?”叶广庭狡辩着,“再者说,就许你整天跟夕亭我陈大嫂子煲电话粥,就不许我稍微有所放松吗……”

“少废话,过来聊聊,我这儿烦着呢。”江夏打断叶广庭,又点上支烟,起身去开门。

“成啊,等着。”叶广庭意犹未尽,正乐得和人磨磨牙。

江夏把叶广庭迎进来。

“嫂子!嫂子!”叶广庭一进门就叫嚷道,四下里找,“别躲了,都看见你那双大脚了。”

江夏拿这个成天臭贫的小子没办法,坐回到计算机前看着他折腾。

“怎么着江哥,跟家一个人‘梦遗’呢?”叶广庭脸上带着坏笑,他总是把江夏记录梦境的仪器简称为“梦遗”。

“这不遗不出来了嘛,找你聊聊,坐。哪儿花去了?”

“这回是真没有,”叶广庭脸上红扑扑地带着酒晕,“就几个朋友喝点儿。”

“席间就没有姑娘作陪?”江夏继续调侃着,反正今天晚上是憋不出什么像样的设计来,索性明天就有什么说什么。老板们也不能要求咱打工的老有好结果汇报不是?

“你别说,”叶广庭顿了顿,“还真有俩,其中有一个不错,也是你们哥大的,刚来美国没多久,正需要你这样的学长给指引一下方向。哪天我给你介绍介绍,哎呦……”他突然双手合十,“嫂子莫怪嫂子莫怪,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江哥更珍惜你啊。”

“你省省吧,我现在哪有工夫想这事啊?这边的活儿我都快干不下去了。”

“别太较真儿了,工作生活两不误才是真境界,那姑娘不错,叫周轻子。”

“轻子?这名字有点儿意思。”

“是啊,家里没点儿文化的肯定起不出这么雅致的名字。轻子,江夏,多么般配的一对名字!合在一块儿念就是那么顺口!你别说,那姑娘长得比她名字还洋气,身材也是玲珑有致。”叶广庭说起女孩子来总是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要不是哥们儿怕你一个人憋坏了,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把她介绍给你!”

“你不怕你嫂子抽你呀?”

叶广庭看了看江夏,满脸狐疑:“你真的假的呀?这都什么年代了。夕亭在两百里地以外的罗德岛,你们一个月能见一回吗?你照顾不了她,她也照顾不了你。你说你们劳什子地谈个什么劲儿呢?图什么呀?不是我不看好你们,这种异地恋真不靠谱。你坚守着阵地吧,说不定哪天她将计就计从了敌人!而现在,这位周轻子同学跟你一个学校,直线距离三百米。你说,你自己说……”叶广庭用食指戳着桌面语重心长。

哥伦比亚大学建在纽约市内,是一所有着二百五十年历史的著名大学。顶着常青藤大学的光环和无与伦比的地理位置,哥伦比亚大学吸引了无数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和学者。

江夏的实验室在医学院的大楼里,从会议室就可以望见乔治·华盛顿大桥。

江夏的导师是国际知名的施韦尔博士,德国裔美国人;个子不高还有些佝偻,左肩比右肩低一点点,走起路来最是明显,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年纪大概五十上下,非常消瘦的脸上褶子却已是层层叠叠一大堆了;蓝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薄薄的嘴唇上面是一个发红的鼻子。“写梦计划”开始以来,施韦尔陆陆续续招来了五十多名生物工程和电子工程领域的专业人员来为这个项目工作。施韦尔治学非常严谨和民主。医学院大楼整个17层都是他的实验室,在这个充满智慧和激情的小小帝国里,谁都可以指摘另一个人的观点。就算是与施韦尔本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只要是对事不对人,都可以,甚至是受到鼓励的。学生物的江夏是施韦尔的一名在读博士生,自然也负责一些设计工作,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

“我很高兴我们的设计已经接近尾声。”施韦尔博士很随意地坐在大圆桌的一端,神采奕奕地说着。他的工作组人太多,被分散在不同的会议室召开电视会议。为了表示关心学生,施韦尔自己的博士生总是和他同一个房间,而江夏今天被特意安排坐在他身边。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设计没有完成,”施韦尔接着说,“但是由于时间和资金上的原因,我提议让课题提前进入人体实验阶段,嗯。”

每当施韦尔博士作出一项提议的时候,他总要在句末重重地加上一个坚定的“嗯”,似乎是重新审视自己的话后做出的自我肯定。这是他说话的习惯,然而以他大教授的身份,今天这个“嗯”确实有鼓动作用,会场马上有了些骚动,很多人的眼里闪出兴奋的光。毕竟已经在这个项目上耗费了五年的心血,如今可以进入人体实验,这仿佛是每个人都期待的。

“大家先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们休息十分钟再讨论。”说着,施韦尔自顾自地站起身去旁边的桌上拿了一块饼干,又调了一杯咖啡。

江夏也明白这个项目进入人体实验阶段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各种小动物身上都做过实验,效果相当理想。但是人和动物毕竟有根本的不同。动物身上的每一次成功都只能说是向最终的目标迈近了一步,然而这台仪器在人体上的使用是不是安全,能不能真正把人类的梦境录制下来还原出图像,谁也不敢打包票。他扫了一眼电视墙上各个会议室的人们。大家似乎都很兴奋,在热烈地讨论着,有几个负责电子工程设计的印度同事甚至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地像要跳起舞来。

施韦尔拿着热腾腾的饮料,嘴里仍咀嚼着走到江夏身边坐下:“夏,你怎么看?”

中国人的“夏”“西”“序”等带“X”的字音对于外国人来说最是困难,他们最接近“夏”的读音就是“厦”了。

“啊?”江夏愣了一下,显然他的导师以往并不大过问他的意见,“好啊,我想这是个很果断的决定。”他的表情不大自然,有点儿受宠若惊。

施韦尔调整了一下坐姿,离江夏更近了些,说道:“很抱歉我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成为这个项目的第一个被试人。”

“呃……”这可是江夏没有料到的,他一时语塞,没了主意,很吃惊地看着他的导师,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施韦尔没等他答复就接着说道:“首先,这项实验非常安全。你知道,我们已经在动物身上做过大量实验。安全性可以保证,嗯。”

江夏不动声色,但心里在打鼓,动物和人可是两码事!

“你也清楚我们这套系统的工作原理。首先,我们的系统不是侵入性的,是无创的。我们虽然会为你粘一些电极,但是它们不会放电,不会发出电波,而是从你脑部的沟回结构、神经信号和血流速度、温度中获取信息。”

施韦尔教授抚着江夏的手特别有耐心地解释着。

“另外,考虑到人的梦境会涉及隐私,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所有的实验由你独立操作。如果我们的仪器记录到任何图像信息,你也会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只有在你认为可以公开的情况下,我们才有权利去看。”

江夏看着导师,轻轻点头,但他并不想马上表态。

“如果你参与了被试,我承诺你,我们组所有和这个项目有关的论文,你都将是作者之一。”

江夏仍看着施韦尔,想:这么美好的事你自己怎么不去试呢?他的脑子有点儿乱,科学地讲,安全方面他是放心的,整个仪器并未对小动物构成伤害,先前老鼠和兔子的实验他是参与了的。隐私也不是问题,独立操作系统,就算录下了春梦不公开就是了。成为文章作者太有吸引力了,这么大的项目进行到现在,人体实验的结果即便没有那么完美,发表的文章也一定是在一流的科学杂志——《自然》《科学》上,这是每一个科学家的梦想,今后事业的通行证,可是可是……

“最后,作为被试人,你可以得到一万美元的奖金,嗯。”施韦尔加了一句。

“我干了!”江夏斩钉截铁地说道。

位于莱克星顿大道的酒吧名字叫High,在一座大厦的顶层。意味很明显:一是位置本身就高;二是你在这里登高畅饮,俯瞰纽约的城市夜景,可以越喝越High,越兴奋。叶广庭订了一张室外平台上的桌子,只有那里可以边喝边抽烟,还可以看到克莱斯勒大厦的夜景。克莱斯勒大厦是纽约的一座地标性建筑,到了晚间,楼顶层层叠叠的半圆拱点缀着发散向上的、锐利的白色尖齿,圆润中暗藏犀利,浪漫中饱含睿智,就像是一位成功的男人,矗立在华尔街附近。

在High酒吧消遣的人也大都有些身份,每人三百美元的消费标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负担得起的。叶广庭上身着杰尼亚的细纹衬衫,外罩一套比奥尼的休闲西装。牛仔裤的牌子很拗口,江夏总也记不住,叫“全人类的七”,据说每条也要两三百美元。两个人和两个女孩子围坐在桌旁。叶公子果然把周轻子叫来了。刚见面的时候江夏打量

过这个女孩: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小脸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眉毛是精心修过的,脸形是江夏喜欢的尖尖的那种,头发从后面向上盘起来成个“空姐髻”,年纪看起来不大,却充满了成熟女人的妩媚。轻子穿着一袭丝质的深紫色连衣裙,外罩一套白色的短款长毛坎肩,裙摆将将在膝下收拢,成半个贝壳的样子,雅致中透出一丝俏皮。真是个美人坯子!江夏心里忍不住涌来阵阵爱慕和隐隐的自卑。他第一次体会到“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感觉,那是一种崇拜,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似曾相识和遥不可及。另一个女孩叫杨珊,也很漂亮,甚至比周轻子更加成熟性感,与轻子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四个人里数杨珊最为休闲,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加一件掐腰的白色小衬衫,干净清爽,又最大限度地凸显了她美丽的女人曲线。

在一个晚上同时见到两个如此标致的女孩,自打江夏出国之后仿佛就没有过,这时的他是真的醉了,被这酒,这夜色,也许更多的是被眼前的美丽所迷醉。

叶广庭倒是很自如,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水晶长杯,欣赏金黄色香槟中扶摇上升的气泡——今天的主题是为江夏庆祝。

“我这哥们儿今天小发了一道,一万美子当一把小白鼠,干的过儿。”

江夏苦笑着含了口酒,斜眼瞧一眼四周,损道:“这么高端的一个人,怎么一张嘴就回到你们家农村地头儿了!”

杨珊被逗乐了。叶广庭点着头讪笑道:“穷人乍富,穷人乍富。不过我看出来了,江夏要么是深藏不露,要么就是特别重视和在座两位美丽女士的约会。他身上这套衣服如此服帖、如此帅气,这必是花费了一番工夫。他平时可不这样!”

周轻子看看江夏的着装,恬静地笑笑坐了下来。

江夏憨憨一笑道:“国内带来的,第一次穿。什么时候买的都不记得了。”

“是不错。”杨珊显得很兴奋,眼睛斜着叶广庭,“牌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啊。女朋友为江夏量身定做的吧?哈哈!哎,说说你那实验吧!是干什么的?给你打针吃药吗?”

江夏听来好笑,自知和她们解释不来,索性点了点头。

叶广庭把话头接了过去:“甭管干什么,把钱挣到手是真的。再说他这是绝对的为科学献身。没有他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学者,哪有我们今天幸福的生活!来,咱们为他再干一杯!”

四只晶莹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

“能挣钱就不管干什么啦?”杨珊不肯罢休,“让你在美国做鸭你干不干?”说完自顾自笑起来。

“你做鸡我就做……”叶广庭毫无忌惮地说道,两人调笑开来。

“不会有危险吧?”

周轻子淡淡地问,江夏却感觉非常受用。他抬眼望过去,笑着摇摇头。

这时江夏的电话响了,是陈夕亭。他欠身离开桌子走到平台的护栏旁。

“亲爱的,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了。祝贺你啊。”

“有什么值得祝贺的,谁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别瞎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听得出来,夕亭在电话那头也甚是关切。

江夏愣了一下,说:“是是,不会有事儿的,我就那么一说,你别着急啊。你今天干吗啦?”

陈夕亭是江夏的大学校友,同一年,但不是同一个系,是叶广庭嘴里“有着一双大脚的嫂子”。陈夕亭比江夏晚半年来美国,却没能如愿在一个城市。江夏在自己仰慕已久的哥伦比亚大学,而陈夕亭被录取到罗德岛的布朗大学学习比较文学。学校都是好学校,但正如叶广庭说的那样,两个人相隔两三百英里,江夏在纽约基本用不到车所以也没买。陈夕亭有车可是三四个小时的车程终归是个负担,所以只能每隔一两个月来纽约一次,见见面,顺便带些纽约中国城的给养回去,平日里主要靠电话和电子邮件浅尝温存。

“我这边都下雪了……你想我吗?亲一个吧!”

“嗯。”江夏答应着,扭过头看着周轻子,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这是重要的一天。

江夏早早地来到实验室。施韦尔博士朝他笑了笑,他忙不迭地笑回去。忙碌的同事们在做着各自的准备工作,但见到他也都一律微笑相向。更有热情的会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帮他打气。不用说,他是整个17层最重要的人物,至少在这一天。

早上一起床江夏就和在国内的父母通了电话,告诉他们今天的安排。实验过程自然是要轻描淡写以免他们担心的。妈妈总是不放心,虽然对这个学科一点儿都不懂,却仍是一个劲儿地追问,直到能够确认这项实验不会对儿子有任何危险。到了办公室江夏给陈夕亭打了个电话。可是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是觉得惴惴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在进入实验室之前听听周轻子的声音,听到她的祝福。

纠结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没有打这通电话。江夏被带到一个房间进行体检。血压心率心脏图谱自不必说,高级的体检项目比如胸片、核磁共振、脑部彩色多普勒等能上的全部都上。一来是要最后确定江夏的身体状况适合进行此项实验,二来就是要对比实验前后的数据以作出相应的结论。

所有关于“写梦计划”的人体实验方案和申请都已经经美国联邦政府批准并备案。虽然实验在理论上是安全的,哥伦比亚大学仍为江夏准备了一份一百万美元的人身安全保险。江夏把受益人填上了母亲的名字。

昨天晚上江夏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由于毕竟有些紧张,他辗转反侧了一阵才入睡。今天醒来后他躺在床上先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试图回想梦到的东西。隐约记得曾梦到和一队人在激战。他不停地中弹、中弹。他爬起来努力打回去,向对方扫射,投掷手榴弹。敌人倒下去却没事一般又站起来继续射他。于是他开始跑,对方却不追,而他继续跑……好辛苦的一场梦。江夏自己笑着吐了口烟。再想,却没有别的印象了。好像梦到了一个女人,但不是很确定。

体检就折腾了很久,江夏最终换上了特殊的、防静电的隔离服来到了记录梦境的仪器旁边。虽然参与了设计,但这间主实验室他还是第一次进来。正方形的房间里是一台主仪器,像是一台横卧着的大冰柜。仪器边上是一架实验椅,和看牙时病人用的椅子有几分相似,确保了被实验者的舒适性和操作便捷。从天花板垂下来一只红色的氧气面罩,就在江夏伸手可及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右手边是一台小型的监视器、几个简单的旋钮和精致的小操纵杆。所有靠近江夏的设备表面都用胶带绑了层防护垫,以防他在实验过程中身体异动发生碰伤。准备工作细致周到,几乎所有细节都被考虑到了。

头天下午施韦尔博士已经和江夏在模拟的仪器上完全预演了一次这些按钮和操纵杆的用途。如果实验顺利,江夏可以在监视器上实时看到从自己大脑中导引出来的梦境,而且可以通过这些按钮和操纵杆选择发梦的时间进行观看和录制,还可以快进、快退、暂停和局部放大,真正可以实现“梦境录像机”的各种功能。

与主实验室隔开了一道玻璃幕墙的是一间操作室和监控室,放置了很多计算机和特别设计的处理器。从江夏脑中导出的大量数据都要实时传到这里的超级计算机上进行分析处理,转换成图像再送到江夏眼前的显示器。江夏的同事们已经各就各位。

“夏,”施韦尔博士单膝跪地蹲在江夏身旁说,“我再次感谢你同意做这个实验。我还要强调的是,我们在外面一定会保障你的安全。”

江夏坐在实验椅上点点头。

“现在所有设备都准备好了。整个被试过程是十五分钟,其间你是清醒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感觉到任何不适,就按这个钮。”

施韦尔指了指江夏手边的一个红色按钮。

“同时我们会在外面隔着玻璃窗观察你,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另外,你眼前的这台监视器可以即时显示从你脑中摄取的梦境。我要说的是,这是唯一的一台监视器,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看到你的梦。我以前说过,这是你的隐私,实验结束后,如果你认为可以公开给我们,我们才会看。”

“没问题。”此时的江夏也很想看到从这台监视器里显示出的人类的第一份被记录的梦境是什么样子。

“可以开始了吗?”施韦尔抿着嘴问。

“可以。”江夏充满期待。

施韦尔博士伸出手坚定地和江夏握了握,随即召唤来两名工作人员。他们开始在江夏的头部熟练地粘贴导线并递给他一只耳机,检查没有问题后随施韦尔博士一道退出了主实验室。

按照程序,房间的各个角落开始散发出一些淡淡的雾气,其作用一是对房间进行最后的消毒,二是降低实验中产生静电的可能。由于实验涉及大脑的神经讯号,极微弱的外界干扰都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发生。

“开始。”江夏自言自语道,开始动手调动仪器。

昨天是十点睡的,虽然总也睡不着……江夏还是决定从十一点看起。他旋动调控时间的转轮。监视器上是杂乱的细纹。

江夏继续转动旋钮。

细纹抖动了一下。

他停下来,刻意感觉一下脑部有没有不适。

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

他把时间往后调,现在显示的是凌晨零点十六分。他感觉屋外的人都在专注地向里望着。

十七分,十八分。

细纹又抖了一下,伴随着一条紫红色的影子闪过屏幕,江夏放慢了速度。

零点十八分二十三秒。

一个人形在监视器上出现了!很模糊的样子,但的确是个人!

江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发热的脸颊。他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旁边调整信号强度的旋钮。随着信号的逐渐增强,监视器中的人形开始变得清晰,竟可以分辨出眉目口鼻,同时江夏感觉到一阵并不太刺耳但微弱存在的噪声在两耳之间回转着。他停手感觉这种变化,仿佛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不适。他知道,仪器在定位脑电波信号的过程中会干扰到其他一些神经信号系统,在这时听到些奇特的声音、看到奇怪的色彩或画面都属正常。于是他继续增加信号强度,两耳间的噪声随之缓慢地增加,又转而回落直至消失。这时监视器中的人形已经比较清楚了,就像在看枪版VCD的定格画面。

江夏没有更多的犹豫,按下“录制”按钮,画面竟真的动了起来!

画面上的人不住地挥动着手,似乎在召唤自己的同伴,接着身子猛地一震扑倒在地。他的两三个同伴从画面右侧进入,而刚才那个人笑着又站起来,居然还掸掸身上的土。

这不就是早上起来回忆到的那个梦吗?江夏扭过头望望屋外的人们,两只手伸出大拇指在胸前比了比。施韦尔博士和同事们兴奋得跳起来,互相拥抱着。大家隔着玻璃窗向江夏表示祝贺。

此时此刻,他就是英雄。

突然!江夏感觉脑袋一阵剧痛,身子随着紧紧地抽动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变得十分模糊,像是被一块黑色的薄纱蒙住了一般。他胸部不住地起伏,监护仪上的心率跳成了每分钟140下,而血压也在升高直逼警戒值!

外间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匆忙返回到各自司管的仪器仪表前。施韦尔博士也看到了这一切,着急地把玻璃窗敲得砰砰响。

有人忙递给施韦尔一只耳麦,随即他的声音出现在主实验室中:“夏!马上停止实验!”

江夏恢复了清醒,眼中的灰色雾霭也都散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但他几乎感觉到了灵魂出窍的异状。

监视器上的追杀场面已经没有了,而变成在一个房间。画面远没有刚才清楚。

“夏,你没事吧?回答我!”施韦尔扭过头,挥手让一名实验人员做好准备随时听他号令强制停止实验。

“我很好,可以继续实验。”江夏说道,然后试着感觉了一下身体各部分的反应。此时的他没有任何不适,除了脸上还有些发热,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确定?”施韦尔不大放心。

“完全肯定。”

江夏盯了眼监视器,时间在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增加信号强度。他试探着非常缓慢地把信号增加了一格,没事,于是又增加了一格。

房间中是张床,白色的床单很亮。对面墙上一张飞镖靶隐约可见,整个房间整洁明亮。

这是江夏北京的家。

江夏的父亲江华风原来是中国海关总署的副署长,早年留学美国,受到西方的教育。回国后他进入国企然后踏上仕途。虽然掌握实权,江华风却非常清廉。简单的三室两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江夏大学毕业那年,江华风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没过多久,江夏便出国留学进入

施韦尔实验室。

画面不断抖动着,慢慢变清晰。江夏心里很有些得意起来。他实在没想到一个人的梦境可以被录制得如此漂亮。有这样的数据垫底,发表的文章一定又可以上一个台阶;有这样的文章垫底,自己的留学生活将会容易得多,对今后的事业发展也会大有帮助。

一个女人穿着一袭亮色丝质的长裙走进画面,轻巧地坐在沙发上,嘴里说着什么。

周轻子!

天哪!江夏习惯地把手半握成拳放到嘴边,微笑地看着。他没办法相信只和周轻子见过一面便任由她出现在了自己的梦中。

又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酒杯,边说边笑,走到周轻子旁边,坐到沙发的扶手上。江夏以为和周轻子一同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男人应该是叶广庭,然而却不是。这个人身材魁梧,头发似刚刚修剪过,可以看到很齐的发缘和发青的鬓角,眼睛不大却非常有神采,鼻子饱满有致,言谈举止豁达开朗。

江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他想把声音调大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然而耳机里传来的尽是吱吱的电流声。

就在这时,实验室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嘟嘟声——时间到了。仪器自动停止了运行。

江夏还想继续看,却不得不扯下头上的线和耳机。

施韦尔博士和一班同事走了进来,张开双臂和江夏拥抱着。

“夏,祝贺你!也感谢你,我们成功了,是吧?”

江夏点点头。

施韦尔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去体检,一会儿回来,我们准备了香槟庆祝!”

“施韦尔博士,我有一个要求。”江夏说道,“我刚刚录下了两段梦境,但是我只可以公开第一段。”

“没问题!”导师很爽快也很守信。

“另外,”江夏试探地问道,“我可不可以保留一份拷贝?”

“我想……这也没有问题。”施韦尔博士笑得很顽皮。

“你想再聚聚?是想见轻子吧?”叶广庭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地看着江夏。

“那姑娘不错。”江夏点点头。

“我就说吧,远水永远解不了近渴,在远距离恋爱上千万别存侥幸心理。没见着轻子的时候玩深沉,看人家长得漂亮就憋不住了吧?你们这帮读博士的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心里比谁都饥渴。你说我批评你批评错了吗?你自己约啊,上次不是换了电话吗?”

江夏知道叶广庭会跟他卖关子。的确,二十四岁的人了,已经拿到女孩的电话还绕弯找朋友帮着约确实说不过去。只是他真的张不开嘴,他认为叶广庭经验多些又跟周轻子相熟,由他来约再一次的四人聚会会自然很多。

“约可以,不过我得先告诉你,轻子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也是刚听说。”见江夏磨叽着为难,叶广庭说道。

江夏心里一阵莫名的遗憾。

不可否认,周轻子确实有一种吸引他的东西,这些天一直在他心里萦绕,也难怪会梦到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但是这么优秀的女孩在美国也自然会是很多男人追求的目标,中国的外国的,说不定她男朋友真的是个美国佬……

江夏想了很多,他也惊讶于自己听到周轻子有男朋友会想这么多。

“哦,那她上次没带来啊,我还以为她一个人呢。”江夏故作镇静地说,换了个姿势坐着,眼睛看了一眼叶广庭后开始四处游移。

“男朋友怎么了?你不也有女朋友吗?你要真喜欢咱呛啊!枪、强、抢、呛!不是还没结婚呢吗?”叶公子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哎,说说,什么情况?真有点儿动心啦?”

江夏探身从桌上把烟抓过来,取了两支丢一支给叶广庭,打着火点上然后把火机也扔了过去。

“也许吧,怎么说呢?”江夏长吐了口烟,“我梦见她了。”

叶广庭刚点着烟,一没留神呛了出来,剧烈地咳嗽。

“你行!算你狠!我就说你整天跟家梦遗吧,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就梦见人家了?”

江夏想起带了录制好的光盘回来,欠身起来边翻书包边说:“对了,你一说梦遗我想起来了。我们今天做那实验我给带回来了,昨天晚上的梦,都让我刻盘上了。要光盘吗?蓝光高清,五块钱一张,不清楚不要钱……”

“嗯,好!有毛的吗?再来点儿大片。”叶广庭配合着,“你要再抱一孩子就更像了。别说,你们这东西还真挺有意思,没准儿让你小子弄个诺贝尔什么梦遗奖……”

在江夏的电脑前,叶广庭不住地啧啧称奇,说现代科技发展得真快原来从来没想过的事都变成现实了以后破案都可以拿这玩意儿当证据了之类的夸赞之辞。江夏坐在一旁看着叶广庭,仿佛看见斯德哥尔摩音乐厅里的灯光和瑞典国王肩头的绶带。

“这男的是谁啊?好像和轻子关系不一般。”叶广庭突然问起来。

江夏移近电脑,说道:“我也不知道哪儿蹦出这么一位,没见过。人的梦里也不全是自己见过的人或事,可能是大脑神经信号随机那么一组合一排列就出来一个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梦这东西可以是人类想象力的延伸,你会梦到很多你清醒的时候绝对想不到的东西,好多科学家的发现都是从梦里得到的启示。”江夏解释道,这方面他完全可以当叶广庭的老师,“那个谁谁谁,凯库勒,不就是因为梦到了一条长蛇掉转身来咬住自己的尾巴形成了一个圆环,后来受到启发发现了苯环吗?”

“你别跟我这儿跩,我就知道你即便是梦遗的时候都把自己喜欢的姑娘往别人怀里送!哎,这样这样,”叶广庭来了精神,眼里闪着光,盯着江夏说,“你就跟轻子说你梦见她了,女孩特吃这个。”

“行吗?”江夏半信半疑,“有点儿过了吧?”

“过什么过?你追女孩就得往嘴上涂蜜啊,多过都不算过。她一听你还没怎么着呢就梦见她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美吧滋儿的,咱就有戏。不是,你没嗅过蜜啊?”

“我又没想追她……不过她要不信我就给她看这个。”

“甭看,看什么看?你们搞科学的就是这样,要不怎么人家说你们书呆子呢?做什么事都那么理性。你跟她说你的心理活动也就是个暗示,表示你心里老想着她,白天想得多了晚上就梦到了,就够了。没人查你是不是真梦了。没情调!”叶广庭摇着头十分不屑地扬了扬手。这方面他完全可以当江夏的老师。

十月初的纽约已经很有些凉意,尤其是晚上。最近一连下了几场秋雨,气温又降了不少,路边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各色枝叶。江夏和叶广庭站在法拉盛的街口等周轻子。法拉盛是纽约皇后区的华人聚集地,相比曼哈顿的华埠,法拉盛的餐厅更加多样化。除了吃饭喝酒的地方,还有不少茶室和KTV,近来又引进了足底按摩,中国人爱去的所在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入夜之后霓虹闪烁,三三两两的人在街头游走,从一家店出来又进到另一家店去。现代音乐和南方大戏的乐曲声从一些夜店的门缝中传出来,像足了广州郊区的某繁华小镇。

叶广庭约了轻子,但就在昨天听说她的男朋友要一同来。江夏有点儿失望,叶广庭却很兴奋,四下里望着,他倒要看看周轻子到底找了一位什么样的男士做伴。

“来了。”江夏看到轻子和一个男人远远地款款走来,淡淡地说道。

叶广庭转过脸仰着头辨认着,表情霍地凝固住了,他惊异地看向江夏。

江夏也怔住了,他也看清了轻子身边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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