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说,这是最后一幕了。

燃烧的房间里,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尸体前方,手持来福枪对着我,脏兮兮的兔宝宝玩偶在她身边旁观。呵,这就是圭一吗?那么看到我此刻的处境,应该要露出残酷的微笑吧。我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圭一施加暴力,必须要承受报应才行,现在时候到了……这是个懦弱的说辞,但眼前的生死关头,相信没有人能坦然以对。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着头。“你手里藏着什么?”

“你觉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发疯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难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这栋屋子里并没有糖果那类可爱的东西,唉,连糖果都没有的生活,实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协定的我,视线从小梢身上移开,看着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对,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尸体跟小柳的尸体。没错,那是尸体,不是活人,是没有价值的恶心空壳,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我垂下双眼。

“啊,你在哭吗?”

“才没有。”我摇头。“只是有点累而已。”

“累了吗?”她一副事关重大的语气。“圭一,朋郎说他累了耶。”她对着玩偶说话,当然,玩偶是不会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观察周围的情况,整个空间都逐渐被火占据,逃生路线只剩下小梢背后那扇已经打破的门,或是墙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户。就现实层面考量,两边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战的话,双方战力差距也太悬殊。况且对手就算是杀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无法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妹妹,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该为自己……为这个家庭的故事,写下怎样的结局?视线回到小梢身上——白衬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裤,手上拿来福枪跟绒毛玩偶,成人的身体有着孩子般的稚气脸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对比着,充满拒绝和谐的意念。没错,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实验里被破坏脑部的小梢,恋人被自己家族所杀害的小梢,拒绝合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并不代表这个世界就会被原谅。

我瞪着来福枪的枪口。

小梢轻易地扣下扳机。

左手受到冲击。关节被打中了,我强忍着痛苦,小梢意外地看着我,似乎很惊讶我没有发出惨叫声往后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弹的情况下,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力气,更别想进一步从小梢的眼眸里找出一丝情感。

她偏着头又开一枪。

左手受到冲击。同一个位置被打中,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都是同一个位置,连咬牙的时间跟掩护的时间都没有,左手就被轰烂了,咚地一声掉到地板上,人体瞬间破损,不留余地。小梢又继续扣扳机,枪声跟冲击,我往后弹出去,撞到瞬介的书桌,文件跟实验用具四处散落。哪里?哪里被击中了?我看到腰侧在出血,衬衫转眼间染红。运气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撑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经断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声音像挤出来的残渣。“听我说……小梢——”我用右手撑起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失血过多。“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我?”小梢边瞄准我边问。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说说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间。”呼吸困难。“应该可以吧?”

小梢笑着点头。我拼了命站起来,踉跆着走出瞬介的房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双脚像是坐了三十分钟的禅一样又酸又麻,肺部随着呼吸抽痛,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前进,左手断面跟腰侧伤口不断流出暗红色的鲜血,我也视而不见。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梢这家伙,只有她一个人在商兴。身负重伤的我跟脚步轻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飞,我却走得很吃力。楼梯爬完,走进长廊,这是最后一次了,却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回想儿时的记忆,必须设法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之后才有空闲沉溺在过去跟感慨中,如果还能有之后的话。在我身后站着枪决执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会好心到保留什么多余的时间给我吧,小梢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女子,只是个残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温热的感觉传来,下半身已经染满了血,长裤跟袜子都变色了。视线依然昏暗,脑子也很晕,意识断断续续的,全身笼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这样下去肯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到时候小梢的角色也成为多余的了。

终于到达房门口,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没有了就是没有,只好认命地用右手去开门,走进处理过的精致房间。咦好像变漂亮了耶,小梢这么说。原来如此,变漂亮了是吗?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败的,身为一个画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选错路了。可惜已经长到这么大岁数,而且再过几十分钟就要死去,不应该思考这个问题。我必须争取所剩无几的时间,必须善加运用。

人一死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我像电影里的僵尸般缓慢地走向自己的书桌,拿出遗书,然后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着玩偶微笑点头,回答说只有九十分钟喔。

于是此刻……我正在写这篇内容,没错,遗书即将发挥功能了。原本只是日记……或单纯的告白书而已,完全舍弃作为遗书的存在意义,因此才会写出一堆关于我家人的介绍,以及毁灭的过程,还有我内心的想法。在此要做个修正,遗书终究是遗书,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我应该要早点察觉到的。握笔的手在颤抖,无法好好写字,加上不确定脑子是否正常运作,文章内容很可能会七零八落言不及义……这一点只能说请多多包容,但愿没有人会对死者计较。

进入主题吧。该写些什么呢?怎样的遗书才能得到救赎?什么是救赎?我并不希望得救,况且肉体上的得救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们更是如此,他们不像我还半生不死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肉体,谁也不需要身体上的救助。所以还是精神上的救赎才有意义吗?物质跟观念,哪一种获得会比较幸福呢?必须先找出幸福的定义才行,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太少,真的太少,绝不允许浪费。浪费……刚才写的那些东西才叫做浪费吧。

遗书不需要讲究格式,而且在紧急状态中什么礼节规范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须先写下事实,管不了什么文章结构。

刚才我不经意看了眼窗口,发现广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虑是否要向弟弟发出求救讯号,但这么做小梢一定会开枪把我的头轰烂,所以我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时间,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我假装继续写遗书,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偷看广明,因为脸一定要对着桌面,只好将眼球往上瞪到极限,眼珠撑得很痛,无所谓,反正我连左手都断了。广明面对着屋子这里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想设法告诉他小梢发作的事情,让他躲远一点……不,不对,广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杀死的笨蛋,如果告诉他现况,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认为死亡跟赎罪是相连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吧。况且就算不叫他,广明也会自动回到屋子里来,脑中被植入的归巢机制不会出错,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广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对计划的急速发展感到惊讶吗?还是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哀伤呢?或者是维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实际去看是不会知道的。只可惜我应该无法亲眼看到他的反应,因为已经成为鬼魂了吧。

怎么了朋郎,小稍问我。我立刻恢复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锐的家伙,丝毫不能大意。我还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广明已经不见人影了。再见。

好,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脑像是被勒住般发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样合不起来,口中很干燥,腰部周围早已经没有感觉了,迟早会用尽力气。真想将痛苦的感觉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须用速记的方式克服书写速度的问题。然而我对那样简略的东西产生抗拒,认为速记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过是一种记号——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经离题了,不能让文字被混乱与痛苦所影响,这些个人的感觉无关紧要,快点回到主题……主题是什么?有所谓的主题吗?

于是我决定写下自己的心情。

我爱着这个家中所有的成员——被子女击垮的父亲、被杀害得太突然的母亲、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赎罪结果却选择逃亡的亚以、破坏大脑逃避现实的广明、还有小柳跟女佣,我都爱着他们。就连背后手持来福枪的小梢也是一样,没错,全部都是我最爱的家人。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失败的家庭,没有角色演出就无法构成的家庭,稍有差错就会崩坏的残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爱着这个家……瞬介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危险,不论面对怎样的拒绝都无所谓。我对此感到满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时的救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少我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我的世界也被修复了。也许看起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没有关系,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书语说明。

之前我说不需要救赎,其实我错了,此时此刻,在救赎的包围下,我很确定自己错了。得到救赎的我是坚强的,比任何人都坚强,不会输给小梢,她再怎么开枪都杀不死我。当然这只是种比喻,肉体还是会毁灭的,然而脱离肉体后真正的我会继续生存下去,怎么都杀不死,也就是无敌的状态。但温柔的我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小梢……即使她本人没有知觉……毕竟太残酷了。我会坦然受死,不会反抗,啊,越来越觉得自己写得好像圣经里的章节,幸福、强热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可笑,但都与我无关,谁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谁都没有权力。我对自己的世界没有怨言,我喜欢自己,对自己获得的救赎毫不怀疑,对这样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带着喜悦的。如果能在那个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将这种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然后以史无前例的遗书作家身分活跃下去。祝福小梢,还有活着的广明跟失踪的亚以也都一起祝福,让我们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里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丢掉布景跟脚本,只用属于自己的语言,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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