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病了”。

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长得很抱歉(这个小镇上不是随处可见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吗?为什么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报酬依然很少(时薪九百日币是要怎么过日子?这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到最后,连女朋友都不要我(虽然事到如今辩解也是多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真的吗?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现,我还是会移情别恋的吧?)。

只要想到这些,就一定会说出“这个世界病了”这种话。当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没有出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变成通往幸福的道路,只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没有做错选择的话,那就可以直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句人生没有遗憾,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当主角换成像我这种在起点就已经走错方向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在前方准备好充满荆棘的道路,如此排斥异端的法则,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存在着。世界是以优秀者的生命为优先,所以必须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为不够强,连抵抗的意愿也没有,根本就不堪一击,就算偶尔出现试图反抗的特例,终究还是会屈服在世界的法则之下(也就是恶化兼消极又无聊的人生)。

不过世界也并非彻底无情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下地狱,因此弱者还会被赋予参加败部复活赛的权利。规则很简单,只要找出隐藏在荆棘里的“钥匙”,打开出现在道路某处的“门扉”,就能够安全脱身。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人数限制……听起来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我们可以无条件获得参赛权,却无从得知比赛的存在,于是往往会错过。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错过的人才被告知这件事情,当场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也是牺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这两把钥匙,也打开了“门”,结果就像前面所说的,没被告知这是我唯一能飞翔的机会,于是才没有认真去寻求脱身的管道,所以才会跟她疏远,沉迷在“宏子”的来信中,所以才会跟她分手,连“宏子”也……然后立刻收到落选通知单。

我并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因为一开始就不抱着期待……别辩解了,欲盖弥彰,其实我真的相当沮丧,感觉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来。让我情绪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一再地诉说跟男朋友热恋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个——

晚安。

跟你说喔……最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虽然学校还是一样很无聊,虽然还是被逼着去上学,可是心情不一样,快乐的事情也变多了耶。

这些全部都是托了男朋友的福(笑)。

说起来,跟他认识才刚满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会担心如果太喜欢他,万一失去他怎么办,老是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事情。

啊,听我讲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说嘛(笑)

从来都只会暗恋别人,一直都很冷静的我,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恋爱啊。

嗯,我要去吃饭了,那就在我的傻笑当中说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对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别的人喔……

这句话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期待,那就只能对自己无奈地笑笑作罢,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对我有过期待,否则不会寄来那种充满暗示的信,如今她却突然跑去联谊,突然交了男朋友,还一副热恋中的模样……这种脱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吧。谁该负起责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与日俱减,原因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讲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也许“宏子”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觉得我们只是关系很浅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这边已经无望了,那就回到“她”身边吧。这个念头每天都在脑中浮现好几次,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她呢?不闻不问数个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面,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即使我去见她,她也不可能会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跟新恋人交往得很顺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出现,根本只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村一义的CD……也已经失去价值了……我拿出来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虽然终究没有开启对音乐的兴趣,但也养成用音乐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我边听边思考着,觉得现在的心情用中村一义的歌其实并不贴切,原来光用一种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并没有其他的专辑,而且也没有想要听的音乐。

做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则仍然一丝不苟,连些微的过错都不容许。我还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换贴纸,然后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还是一直确认信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复这一切,日复一日。而我的内心是否也随着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当然不可能。虽然没有特别愤怒激动,却是超乎寻常地干枯,超乎寻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对别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惧,甚至有那么两秒钟的瞬间,很想拿锥子将路人的眼球一个一个挖出来。在电车上看到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女生们大声喧哗时,也很想跟博爱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来,将她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核武呢?哪里可以买得到手枪?木制球棒跟金属球棒哪一种比较适合用来打破人头?(木剑就不必了,太容易断)电击棒真的有效吗?

……糟糕,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认真了,不能继续认真想下去,在我脑中正潜伏着一股冲动。然而这些都只是脑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别人的眼光跟批评,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来信越来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会有一封的,如今只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频率。真悲哀,实在很无情。我想藉着其他兴趣嗜好来逃避空虚,却没有任何兴趣可书,连电脑都只用来收信跟逛几个网站而已……收信?对了,我可以去认识另一个新的“宏子”啊。哎呀,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居然一直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诸行动,在网站上浏览交友条件,然后寄出自我介绍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重复这个动作,隔天一早确认信箱,却没收到任何回信。没关系,说放弃还太早了,我去上班,贴贴纸,然后回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最好的时段,我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有三封来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像中还少。我回信给这三个人,却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早安……

昨天你睡着了吗?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听我说!我男朋友的手机突然打不通,我连络不上他了!

那个笨蛋(笑),真是的,只能等他主动连络我罗。

我可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女生喔(笑),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复活的吧。

今天有体育课耶,好麻烦喔,不过上完课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加油的了,但还是继续沿着废人专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个夜晚,镜创士来到我的公寓。一阵子没出现,我还以为他终于死心了,真麻烦。

“哎呀,不好意思。”镜创士耸耸肩。“最近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只好暂时回自己家去住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憔悴,是我的错觉吗?“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给我滚回去。”

“啧啧啧,我来那么多次,你还是一样不给面子,泼冷水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耶。”

镜创士将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举到胸前,里面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装。

“干什么啊。”我眯起眼。

“来喝个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将泼冷水的本事发挥到极点。“别把我算进去。”现在根本没有喝酒玩乐的心情……更没有精神跟这种难缠的家伙相处。

“孤独是挺好的,不过偶尔也该跟别人接触一下吧?让我上去嘛,外面热到爆了。”镜创士并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备。“我买了啤酒还有零嘴,就好好喝个痛快吧,你看,距离圣诞节还有五个月耶。”

“啊……五个月是吗?”可惜我跟热闹的场面无缘。“那就快到罗。”

“快到了?”镜创士用夸张的声音说:“你说还有五个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种三流演员的口气说话。”

“喂喂喂,真是没教养耶。”

“闭嘴。”

“你今天情绪特别差喔。”镜创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也对,一个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滚回去。”

我伸出手准备把门关上,他连忙用脚卡住,然后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生气。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会马上被吃掉。”他的脚还不肯缩回去。“我家是食人族,专吃人的灵魂,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听过这句话吗?‘食人是爱的极致表现’。”

“你家吃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说得对。”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别人家去。”

“我没说不想回家。”镜创士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你以为我会说出这种话吗?你觉得我在逃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

对方的气势逼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解释起来,而镜创士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喃喃自语说算了没什么好生气的。看来他不打算从门口离开,卡在门缝的脚也没有移动,这次恐怕是来真的。我的个性是对手越认真我就越软弱,而且只要对手情绪没有缓和下来,我也无法恢复正常,因此面对这种顽强的对手,根本无法思考对策。于是我让他进屋了。镜创士像是忘记刚才的冲突,开朗地说打扰了就走进屋里。我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带他到客厅,他环视一眼,说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声,懒得回答他的废话。镜创士继续观察室内,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电脑……我的iBook,他走到电脑前面蹲下,大惊小怪地说着是麦金塔耶,然后轻轻抚摸白色配橘色的外壳,接着咳了几下,问我是不是苹果电脑爱用者。为什么他要这样明知故问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吗?

“你不想换最新那种长得像年糕一样的超薄型吗?”

“我没那个钱。”

“我想也是。”

镜创士打开塑胶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备的东西——啤酒、水果酒、综合果仁、鱿鱼丝、洋芋片、牛肉干——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这并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吧),随手摆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来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对面,屁股有点痛,但我的住处没有坐垫,而镜创士对此也毫无抱怨,直接宣布同乐会开始。他拉开啤酒罐,说快喝吧不用给钱,把啤酒拿给我,我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时候酒精已经发挥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还是怀着期待,将罐子接下。

“干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镜创士大口喝着,一点也没有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札幌那间居酒屋里的酒量,同时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样。这回小心点吧,酒量很差的我只喝下一小口。这时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只是前女友的事情,就连“宏子”的事也会说出来。我知道光喝酒会必死无疑,于是打开零嘴,拿洋芋片起来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干开始咬,结果有点辣。

“真是阴沉的房间啊。”镜创士又环顾室内一次。“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被吞没的喔。”

“才不会,这里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没,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是吗?”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时候正因为是自己家……才会将自己吞没啊。喔,对了,这间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脸来。“

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会被吞没是吗……因为是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语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呢?”他突然问我。“又没有在上学,住家里就可以了不是吗?又不用花钱。”

“因为……我不是学生,已经出社会了,所以不能永远靠父母吧。我要独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说出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镜创士对我的说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太多兴趣,随即又像是觉得太没反应也不好,就说嗯应该要早点独立才行。的确,眼前这个一直喝啤酒的家伙……跟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比起来,是相当独立的。他说自己离开父母住到大伯家,还有支付生活费,姑且不论这算不算伟大,为什么他情愿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难道暗恋自己的堂妹……不,不对,这个男的应该没有那么纯情,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吧,只要善加利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我死也不会说出“美貌”这个词),一定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才是,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内心对镜创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转移话题。“还是高中生,没必要非独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边摇晃啤酒罐边点头。

“为什么不肯住家里?”

“因为不想互相依存。”镜创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紧。”

“喔。”我打开果仁的袋子。“我觉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么多。”

“可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无力地微笑着,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个家充满了幽灵,不只是死去的鬼魂,还有半死不活的生灵。我只差一步,就会成为那样的状态了。”

“听不懂。”

“放心吧,我对你的内涵并不抱着任何期望。”镜创士不改他没礼貌的习性。“我说话的方式从中学时代就这样了,已经改不过来,真伤脑筋啊。”说完就把啤酒当作橘子汁一样灌,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吗?不但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喝起酒来也是……

“你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人吗?”

我边咬果仁边问他。

“这样子是怎样子?”

“怎样子,就是这样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终于开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你父母亲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饰地讽刺他。

“应该吧。”镜创士坦率地点头。“不过,我在全家人当中,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轻微?”

“其他人可以说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让这家伙说出古怪这个字眼,我对镜创士的家人产生了一点兴趣。“有那么厉害吗?”

“一点都不厉害。喂,你怎么都不喝啊?连一罐都还没喝完耶。”他突然这么说,大概是想改变话题吧。“不要跟我客气喔,快喝快喝。”

“我现在没心情喝啦。”

脑子开始有点恍惚了,可恶……明明没喝多少啊,我对自己差劲的酒量完全没辄。

“哈,心情是什么东西,有的人就算没有食欲,把食物放进嘴里,还是会自动吃起来啊。”

镜创士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大概又是讲了什么充满幽默感的笑话杰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说的,是个没有内涵的笨蛋,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我不喜欢引用的东西,虽然确实可以精准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反过来讲,只不过是空虚的台词,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能够使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么幼稚,说出来也有力得多。我只想说属于我自己的话,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厌,我也只要说属于自己的语言。

“你怎么不喝?”他又催促我。

“罗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没面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为什么我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跑到我家喝酒?”

“没想到你还有在用脑子啊,那就好。”镜创士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家的混乱局面,大概快要进入完结篇了吧。”

“所以你才会回去是吗?”

我边吃零嘴边喝酒,不妙的预感,这样没有节制地乱来,等下就惨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征“豁出去”已经开始占据脑海,无力抵抗。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是父母亲要离婚了吗?”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松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复。“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藉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松的关系……”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

以为自己肯定会得到‘宏子’是吧?可惜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来。“没想到‘宏子’居然开始跟大学生交往,太好笑了,这么突然,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你说我?”

他的表情与其说不服气更像是惊讶。

“说什么害怕牵绊,其实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是吗?”脑子已经恍神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啥?”听不懂。“什么意思?”

“啊,对了,现在的你是不会听懂的……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一个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说教。”镜创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败不关你的事。”平时紧闭的安全门,似乎已经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来的花生丢过去,一旦喝醉我就会变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声吼叫。镜创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请不要突然发脾气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认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机看着画面,开始调焦距。“你也能够承认自己在逃避吗?”说完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拍到好表情了。”镜创士带着忧郁微微笑着。

“把这张印出来贴在墙上,应该可以避邪吧,你看——”

说完就把相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荧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明天就会跑去自杀的男人的脸孔,头发干枯加上眼眶暗沉,都只不过是附带的条件,重点是这个男的(其实就是我)……眼神中带着疯狂的自杀意愿。我看着那双眼睛想,这个人是活在过去里的,这双眼睛并没有往前看,只是不停地回顾而已。认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后重要,注意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胜过九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实说,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自己产生厌恶感,那是一张让人想去破坏的脸,想把花生丢过去的睑。然而那张睑就是我,我连自己都没办法爱自己吗?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像高中女生一样伤春悲秋,必须尽快想办法跟这张糟糕的脸说再见。可是,该怎么做?

“给你一个正常运转的时钟就好了。”镜创士拿回相机,边喝水果酒边操作。“那样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看向未来了吧。”他彷佛已经看穿我的内心世界。

“说个具体的做法。”

“很简单,你要对未来抱着期望啊,只要往前走就会得到更多幸福,穿越这条道路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是要我催眠自己吗?”我喝口啤酒湿润嘴唇。

“是纯粹的催眠,还是真正迈向幸福,端看你自己的努力。”镜创士把水果酒喝完。“反正都一样要做,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算干净如何?”

“清算……”

“像你这种人,不能把未来建立在自己的过去上,否则会连未来都被过去所占据。你了解意思吗?”

“不了解。”

“喔。”

他抓了一把花生丢到我脸上,很痛。

“好痛!”

“一点都不痛。”镜创士又拿起相机对着我拍。“看看你,表情这么愤怒,而且还喝得烂醉,根本不会有痛感。”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醉跟痛觉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愚笨的我还以为当中有什么神秘的解决之道,还忍住呕吐的冲动,喝光第三罐啤酒。镜创士透过镜头观察我暴走的行径,说我很像他弟弟,尤其脱序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回答说真不幸,虽然否定没见过面的人不太好,但已经知道是个不正常的人,至少会跟我相像,就不会是个正常人。鼓膜跟大脑之间发出尖锐的耳鸣,同时耳后的血管也以异常的频率剧烈跳动,眼前的浓雾就像泡在温泉里……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每一根神经的机能都在退化当中,对刺激的反应渐渐下降(所以才会被花生攻击得那么狼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五十公尺外说话般遥远,而镜创士的声音更像是在一百公尺前方,根本听不见,如果听得到肯定是幻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了。我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看到天花板,是我公寓的天花板,大概醉得不省人事直接睡着了吧,这种事常发

生也不稀奇。想爬起来,身体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完全动弹不得。我试着用力,肌肉微微地酸痛,所有的神经彷佛都脱离身体,真糟糕,只要醉过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灵魂明明还在身体里却起不了作用,就像出窍了一样。算了,还是静静躺着,过一会儿灵魂就会乖乖归位了,反正此刻我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转动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观察房间里——窗帘是拉开的,耀眼的阳光照进室内,前面是堆积成山的空啤酒罐,周围是吃剩的洋芋片跟鱿鱼丝散落一地,而花生更是像军队一样包围整个区域。伤脑筋,等灵魂归位后,得要好好清扫一番……清扫?

啊,对了,镜创士人呢?跟我一样醉倒了吗?喀答喀答。不对,那么会喝的人应该不会醉倒,应该是回去了吧?喀答喀答。那他身为同乐会的主办人至少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喀答喀笞……这是什么声音?从刚才就一直喀答喀答地吵死了,该不会是灵异现象吧?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个声音。每天?每天都会喀答喀答?啊,这是敲键盘的声音……是电脑键盘!我抬起头——喀答喀答——看到一个背影。啊啊,马的,果然是镜创士。喀答喀答。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我知道镜创士正在玩我的电脑是不用怀疑的事实。喀答喀答。喂你这家伙马上给我离开这可是侵犯隐私权喔喂混帐东西。我很想大声吼叫,可惜灵魂还在出窍状态,声带无法振动。不过镜创士似乎察觉我已经醒来了,敲键盘的手停住,背影在移动,隐约看到他转过来面对着我。

“早安啊。”昨天的阴霾已经消失,恢复平常带着嘲讽的声音。“麦金塔很难操作耶,滑鼠键只有一个是怎么回事啊?没有右键要怎么用?”

麦金塔有trol键啊笨蛋。我想骂人,但声音还是出不来。

“我没做什么,你放心吧,只是对麦金塔有兴趣而已,可没什么恶意喔,真的。”说完就打开光碟机,放入中村一义的CD,声音从简陋的喇叭播出来变得很单薄。“这个人的歌不错喔,我虽然是西洋音乐的信徒,不过如果能有这种程度的就OK。我弟好像有在听,他专听一些没人知道的音乐,什么INU的,你知道吗?没听过吧?连我都没听过。”说完又转回去,继续喀答喀答。

“住……住手——”我勉强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不过无所谓,那并不重要。”镜创士用冷淡的语气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他又开始攻击了。“能够享齐人之福的,只有像我这种稀有人类,普通男人拥有一个女入就很够了……你甚至还低于普通的水准,怎么可以不珍惜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

“闭、闭嘴……”

“居然还冷落对方?真是笑死人了。连约会都觉得麻烦是吗?不过事出必有因,该不会你的备胎就是这个叫‘宏子’的女生吧?”

果然偷看我的东西。我想不出回嘴的话来,只好沉默不语,反正就算想得出来我也发不出声音,根本没有意义。

“哎呀,被我说中了吧?躲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娱乐,电视上积满灰尘,那就只剩下电脑罗。不过没想到你会对通信的网友这么认真,真是个恶心的男人啊。”他嗤之以鼻。“是电影看太多了吗?竟然对只用文字交谈的对象投入那么多感情,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耶。不过从信里面看起来,一开始好像还满顺利的,简直跟男女朋友差不多嘛,真受不了。”喀答喀答。羞耻感在沸腾,快给我住手。“虽然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这个‘宏子’要一直叫你大哥啊?该不会是奇怪的癖好吧?哈……你真的跟我弟超像的。”

可恶,嘴怎么还不能张开,耳朵怎么不能塞起来。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呢,有了这样好的女孩子,难怪不想跟现实中的女朋友约会。”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心理。“可是幻想跟现实之间的区别,一定要分清楚才行喔。电子邮件不能算是真正的联系,就算寄照片或给电话,也不能称之为‘有关系’,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定义。”吵死了,一直讲个不停。

“所以真正应该要重视的不是‘宏子’,而是女朋友啊,你完全弄错了。”这种事情我知道,现在讲也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时间又不能倒转。“搞不清楚状况的你,失去重要的女朋友,如此一来,就非得到‘宏子’不可,你是这么想的,不许否认喔。”他说得没错,突然被逼上悬崖的我,拼命想将“宏子”占为己有。

“你应该也有感觉,只差一步,‘宏子’就是自己的了,你大概深信不疑吧?”的确,他说出了我的心理。“有了……你看,‘宏子,你觉得呢?’,还有‘年纪比你大可以吗?’,写出这种东西,未免太直接了吧?高中一年级的女生可不是笨蛋,啊,难道你是故意的?”我的脸像是要喷出火来,全身都出汗了。“不过不能否定你的战术,事实上‘宏子’已经动摇了,她有写‘那就约出来碰个面吧,(笑)’,虽然加上笑脸,感觉不太认真,但也不是完全拒绝的样子。”我想打断他的分析,身体却依然动弹不得,这实在是一种酷刑。“你以为自己肯定会得到‘宏子’是吧?可惜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来。“没想到‘宏子’居然开始跟大学生交往,太好笑了,这么突然,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等我身体一可以动,就要杀了这家伙。

“你懂了吗?”镜创士的语气突然变严肃,声音变得低沉。“这就是文字的界线,不管再怎么要好,花再多时间,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人,爱情方面更是如此。不论写再多文字,都无法突破界线,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宏子’,与其花心思去编出优美的句子,还不如跟她碰一次面就好了。”说完又回到恶劣的语气。“如果‘宏子’在见到那个大学生之前先跟你碰面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在跟她交往了呢,真可惜啊。”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但他说得并没有错,回顾过去,我跟“宏子”……真的曾经像男女朋友之间的感觉。

“在她交到男朋友之后,回信的次数似乎就开始锐减,不过这都还算好的了,比起收到回信时对内容的失望,根本不算什么。”多嘴的家伙,谁来制止他。“终于等到‘宏子’的来信,结果里面全部都是热恋中的傻笑,嗯,真是让人失望啊。”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在重看吗?

“不过这个小女生……居然能够大刺剌地写出这种文字耶,感觉好像没多久就会连跟男朋友做爱的事情都写出来。”我的杀意又复活了。“没错吧,比方说……”喀答喀答喀答喀答。这家伙在别人的电脑里面乱输入什么?“找到了找到了,我念给你听吧?听好罗——‘晚安——今天放学后我到他住的公寓去了,结果他突然抱住我,从制服上面摸我的胸部耶(笑)。我刚好生理期不能发生关系,他好像欲求不满的样子(笑)。其实他已经淋过浴准备好了,所以我很难开口拒绝,因为我已经把全部都交给他了嘛。而且啊,我男朋友对这个很热衷耶(笑),常常连衣服都不脱就做了(爆)。虽然胸罩跟内裤有帮我脱掉,可是制服都不肯让我脱,结果上次还把裙子弄脏了,好难洗喔……’哈哈哈——”镜创士忍不住爆笑出来,我一肚子火……“怎么样?很厉害吧?喂喂喂,别露出那种表情,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没有恶意的。而且我不喜欢没脱衣服,不过我是个恋手癖喔,你不觉得手是很美的部位吗?”有没有恶意喜不喜欢脱衣服,都不干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要杀了这家伙,所以身体快点恢复吧。

“不是我故意要这样攻击你啊。”歌曲播到第二首了。“你记得吗?我昨天跟你说过,要对未来抱着希望。”我回想一下,好像有提过又好像没有。“如果不割舍掉过去,就要永远戴着那张死亡的面具活下去。我昨天好像也有说过,你一直沉浸在过去里,已经快要灭顶了,而且都把不愉快的部分给彻底忘记,把幸福的过去带到现在,藉此逃避未来,真是个狡猾的家伙。”镜创士的背影缓缓移动,似乎是站起身来。“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把过去都割舍掉吧,然后把错乱的环节通通归回原位,直到脑中的最深处。”异常热切的口吻。割舍,说得简单,实际上究竟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

“方法很简单,只要把过去切回到现实面就好。对了,那你要不要去见‘宏子’?”

第一时间更新《沉没的钢琴·镜创士还原的犯罪拼图》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