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梢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北海道,进入初濑川研究所,工作部门是脑神经科。她在实习期间便崭露头角,才就职短短两年,就成为脑神经科的主任……当时才二十六岁。这种事情是前所未有的特例,而且她还是个女的。研究所里充满了关于妹妹的话题,可是父亲却不动如山地说这没什么。父亲研究的领域跟小梢完全不同,是以药品开发为主,而他也是该部门的副主任。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某一天,在吃晚饭的餐桌上,小梢这么说,表情带着困扰。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是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很幸福的时期。如今我们只能吃小柳烹煮的那些方便保存又可以大量制造的料理(关东煮或是咖哩饭),各自用小盘子盛起来,安静寂寞地进食。在小梢变成这样以前,几乎每天,全家人都会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喔。”当时脸上没有胡渣,生活也不依赖酒精的瞬介,一边优雅地使用刀又一边这么说。“而且光凭运气怎么当得上主任,那可不是随便一间三流工厂,是鼎鼎大名的初濑川研究所呢。”

“你说得也没错。”小梢点头。“可是人的大脑还是未知的领域,像那种程度的论文被注意到,实在满伤脑筋的……”

“哎呀,受到瞩目可是好事情喔。”

母亲这么说,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女儿一枪打死。

“才没有呢,压力很大耶。”

小梢这么回答,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开枪杀死母亲。

“像我翻译的书,根本就没人要看……”母亲掩着嘴笑。“所以我连压力两个字要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刺耳的话题。这段时期我所画的作品,也完全没受到好评。不,根本连评语都没有,而是被忽视。忽视,是比批评或挑剔更沉重的打击。被批评或被挑剔……那表示别人还有注意到自己的作品。可是被忽视真的很痛苦,我希望能得到评语,不管是什么都好。这种悲哀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说到底,我的画就是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姊姊是明日之星耶,好棒喔。”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亚以,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

“你们全部都是明日之星,要向小梢看齐,努力求进步。”

父亲品尝着白兰地,用充满力量的双眼看着他的子女们。亚以跟头脑尚未被动手脚的广明都点头,瞬介耸耸肩,而我则是苦笑。小柳将料理端上桌,看着我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轻轻耸肩,又回到厨房去,沿路踩过的原木地板发出阵阵声响。顺带一提,这栋屋子是由星野家的祖先所建,后来才经过加盖和改装的,因此里里外外充满了类似这样需要整修的地方。我们星野家的祖先,只是一群在开拓时期迁居到北海道的平凡老百姓,直到明治时代才偶然成为有权有势的地主,这段发迹的过程,因为文献资料太少,后人也无从得知。大概是做了什么不能流传后世的事情吧——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瞬介都会这么说,而我们一家人也觉得实际上很有可能,毕竟以星野家的地位而言,留下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对过去的事迹感到兴趣,谜团就让它继续是个谜团吧。那时的我们,每天都过着忙碌的日子,跟现在完全不能比,根本就没有空去调查过往的历史,而且家中并没有那种具备考古学家精神的人,每个人都正朝向前方努力生活着。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们都花太多时间往前看了,偶尔其实也应该要回头望的……当时的我们都太轻视过去了。这无疑是一种损失,只可惜事到如今才发现已经太迟了,没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我遗书的开头会经写到,关于我家的故事读来缺乏真实感,原因之一要归咎于我的文笔不好,至于另一个原因我忘了说明,就在这里补充吧。

那就是,我们全部都在“扮演”着和乐的家庭。

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是一流的……不,三流的……演员,而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舞台。我们在舞台上分配角色,各自扮演,共同塑造出“幸福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争吵,总是充满了笑声与和谐,经常全家聚在一起共进晚餐,聊着今天发生的种种趣事……的确是非常美好的家庭,无可挑剔。然而这当中包含了演技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健康正常。每个人都像走钢索一样即席演出,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往前,其实是很危险的,现在我才知道后悔。如果当时能够改变,就不会陷入目前这种状态……虽然不能这么断定,但至少还有避免的机会。只可惜那时的我,以及我们,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捏造一个多么愚蠢的假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演戏。这样维持表面功夫的生活,看起来是平凡正常的——研究、翻译、学校、工作、家事、绘画,各自的事情做完后,一边吃晚餐一边聊天,然后再各自打发时间,然后就寝。在如此连续不断的生活中,小梢的论文受到瞩目、亚以的数学考了高分、还有我画的作品跟母亲翻译的文章等等,都被大家提出来聊天,这样的谈论是以高速进行,不留痕迹地消耗着。

如此危险的家庭会遭遇到致命的一击,是在小梢当上主任之后经过半年左右,二月一日的事情。那天父亲跟妹妹一起下班回家,并且带着客人回来。

父亲交代小柳跟当时还健在的女佣,晚饭要延后一小时,接着把我跟瞬介叫进书房里,而小梢跟客人就走在我们身后。

“我叫元木圭一。”穿着夹克的男子向我跟瞵介打招呼。

高个子,聪明的长相,只要不戴着牛奶瓶般的眼镜,应该就可以得到高分了。我跟瞬介也各自报上姓名,然后父亲、元木、小梢、还有我跟瞬介,就分别以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的时钟方向,围着圆桌坐下。小梢一脸紧张的表情,而相对地,父亲显得很高兴,虽然脸上依然皱着眉头,但嘴角始终上扬,非常难得的表情。

“这位元木先生,在初濑川研究所的机器人部门工作。”父亲用高兴的语调说明着。“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吧?嗯,虽然才二十八岁,据说上个月已经升为副主任了。”

“啊,您太客气了。”元木用手指推推眼镜。“二十六岁就荣升主任的星野博士才是杰出优秀呢。”说完对着小梢微笑。这种话原本有点尖酸或谄媚的感觉,但是这个元木的声音意外地平稳,因此少了几分那种味道。

“跟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太客气了。”小梢谦虚地说。

“那么——”瞬介催促着。“主题是?”

“啊,好的。”元木端正坐姿,从厚重的眼镜后面直直盯着我们。“星野博士的头脑一流,这一点我自认比所有人都清楚。博士所着关于FPP的论文,乍看之下是突发奇想,其实是非常高深的理论,让人相当敬佩,也极端地……”

“快说重点吧。”

“啊,真抱歉。”元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小就有离题的毛病,很典型的脱线性格……那就进入主题吧,如刚才所说,我对星野博士的才能相当推崇,因此——”他停顿一下,眼神顺着时针方向一一观察书房里的我们。“博士的头脑是最适合应用在机器人领域的。”

“机器人?”我提高声音。“虽然我是个外行人,不过小梢的专业跟机器人完全没有关联吧?”

“机器人只是一个统称而已,其实研究对象相当广泛,像是人工关节、感应器、座标计算……”元木推了下厚重的眼镜。“而我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人工智能。”

“智能?是说有思想的机器人吗?像原子小金刚那样。”瞬介似乎开始感到兴趣。

“是的。”元木点头。“以人工方法制造思想是非常困难的技术。当然,所谓机器人的思想也只是电子讯号而已,就理论上而言,是可以产生的。只不过数量太过庞大,光是制造一台机器人的思想就要花上一世纪的时间。”

“简直是浪费资源嘛。”

“老实说,这个问题光凭我们是无法解决的,因此才注意到星野博士。”元木看了小梢一眼。“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位天才,要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现阶段只能仰赖星野博士。这个说法绝对不夸张,而是事实。”

“这些话,你跟小梢两个人私底下讨论不就好了?”瞬介问他。

“嗯,的确是。”元木轻轻点头。“老实说,我已经跟星野博士接洽过好几次了,但博士一直不肯答应,因此希望各位能帮我说服她,这就是我今天特地来访的原因……”

“怎么,小梢,你不愿意吗?”

对于我的疑问,小梢微微点头。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

“我认为这是绝佳的机会。”父亲开口说:“可是小梢却迟迟不肯点头啊。”

“所以要我们来当说客?”

“没错。”

“是的,请两位务必帮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可以赚钱的机会……能得到比现在更多的薪水,因为初濑川所长也对这个机器人企划相当关心。所以博士,身为研究者,就请踏出崭新的一步吧。”

当天的说服就此结束,小梢自始至终都郁郁寡欢,然而那时我们只顾着了解新话题,没去注意她的表情。我还是很后悔,如果那时多想想就好了。这个消息在晚餐时间被提出来谈论,亚以兴奋地说好厉害,母亲和广明也说这是好事,女佣和小柳也都劝她转调。

这个危险的家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梢的表情。

元木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为了怕情报泻漏出去(只会画画的我,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也被拉近一群博士的研讨当中),会议进行得非常机密,简直像间谍影片里面的主角。小柳跟女佣应该都不知道元木每天来访的事,甚至连亚以跟广明还有母亲,可能也都没察觉到。知道的人,只有被选为说客的我跟瞬介,以及父亲跟小梢而已。

“请你务必答应。”每次讨论都在父亲的书房里进行。“拜托你了,博士。”

“你究竟在排斥什么呢?”

“对啊,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吧?”

“尊重她的选择吧。小梢,你的意愿呢?”

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说服她,简直像传教士努力劝人信教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了解。也许元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我们都洗脑了吧(但始作俑者没有别人,就是我们自己),而这个症状还传给其他人,到后来所有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都被感染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提到小梢调职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疲劳轰炸,我们不停地对小梢施加沉重的压力,从正面、从背后、从耳畔,一直重复“调职吧”这句话,将她团团包围。即使是中了计被洗脑,但缺乏警觉心的我们还是要负起责任。

终于在我们之中,有人渐渐察觉到不对劲。那就是亚以。她告诉我们现况的诡异,可惜大部分的疯子都会认为自己很正常,因此她所说的话也被当成耳边风。接着亚以又去向小梢本人说出这个不寻常的现象,但已经太迟了,小梢已经决定要调职。很显然地,原因不光是由于我们的劝说,我知道小梢跟元木已经在一起了。每星期都固定有一天,小梢会以加班为藉口不回家,那个聪明的小梢从来也不会加班过。某一天,小梢抱着一个大型兔宝宝玩偶回来,我忍不住想吐槽说这年头兔宝宝玩偶已经过时了,连小学生谈恋爱都没它出场的机会。这两个人在爱情方面都还很青涩,是一目了然的事。

小梢在我们展开劝说经过三个月后,终于在五月初调职了。从她的表情看来(直到这个阶段,我才好好去观察小梢的脸)工作似乎相当充实。在餐桌上提到的工作内容,对我们这些无能的人而言,依然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至少听起来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的。而且……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跟元木的交往似乎也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很快就破灭了。严格说来,那是发生在七月十四日的事情。

最先接获通知的是小柳。他惊慌地跑进餐厅里,大声喊着老爷。我们都吓一大跳,因为从未见过小柳如此慌乱的模样。

“真是鲁莽。”父亲从容地放下刀叉,睨了小柳一眼。“用餐时间大声叫嚷,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而且居然用跑的,灰尘都飘进来了吧,就算你们每天有仔细打扫也不应该这样。”

“刚才初濑川研究所来电……”小柳脸色苍白,嘴唇明显地颤抖着。“梢小姐出事了。”

“出事?”有人发出声音。

不知谁的刀又掉在地上。

“据说现在已经送到研究所附设的医院里。”小柳一边颤抖一边努力说出话来。

“你说出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母亲睁大双眼。

“对方没有说清楚,不过似乎是,那个,实验中发生的意外……”

父亲站了起来,说他

马上过去,眼神非常犀利。

“不行啊老爷,您刚才喝了酒。”

“管家是用来做什么的,小柳,你去开车。”

“知道了。”

小柳用力点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已经恢复冷静。他迅速离去,准备开车出门。

“喂,我也去。”瞬介站起来。

“不行。”父亲立刻说。

“为什么?”

“机密会泻漏,而且研究部门以外的人不能擅自通行……”

“这时候谁还顾虑那么多。”

“不行。”

“你实在是——”

“总之,我一个人先去,可以吧?”

瞬介僵在原地晈着牙,然后用力敲了下桌面,又坐回位子上。除了父亲跟小柳以外,谁都没有动,热腾腾的料理摆着没人吃,也没人离开座位,有如橱窗里的假人家族。

父亲跟小柳出门了,外面传来低沉的引擎声。等到他们两人出发过了三十分钟,我们才终于(稍微)恢复正常。女佣表情茫然地收拾餐具,瞬介一脸不平地吸着烟,母亲和亚以面面相觑,广明则是无言地望向窗外。我虽然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其实心里相当混乱,想像着事情的惨况,想像着小梢的状态,想像所有最糟的情形。别说恢复平静了,连阻止脑中的想像都办不到。

又过了一个小时,电话终于响起。接电话的是瞬介,如今这栋屋子里还活着的人,除了瞬介以外,全都沉默不语。瞬介的眼神恍惚漂浮,看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报告。通话结束了,瞬介放下听筒,看着我们,眼神依然分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

“大家先放下心来。”他开口说:“小梢没事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有如福音般,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小梢没事,她没事了。一直到几秒钟前还跟肺病患者一样揪紧胸口的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吧。

“要多久才会完全康复?”听到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多少恢复一些平静。“还有所谓的意外究竟是什么?”

“据说没有受到外伤。”

“咦?”

“应该是没有任何外伤。”瞬介拿出香烟。“小梢受到的伤……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可恶——”他一脸烦躁地将烟点燃。

“你说精神上的,那是?”亚以颤抖着声音追问。

“是这里——”瞬介指着自己的头部。“对方强调这只是暂时的,可是……”

“她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实验?”

“电话里没有说,只听到什么十八号机密的东西,马的。”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啊,为什么?”

“妈妈……”

母亲没听到我的声音,她抱着头,像个苦恼的音乐家抓着头发。我也觉得快神经错乱了,真想跟母亲一样扯着头发尖叫,从喉咙吐出血来。但是不能连我都跟着一起激动,我们必须要振作才行。

“大哥——”我回头看着瞬介。“那是说没有痊愈的可能了吗?”

“刚才我说过了,对方说这只是暂时的症状。”

“可是这种事情……”

“也只能相信了吧。”瞬介加强语气。“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能去跟她会面吗?”母亲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见小梢。”

“很遗憾,据说是谢绝会面。”

母亲没有回应。

天快亮时,父亲跟小柳回来了。我们无法入睡、无法忘怀、也无法发泻,只能陷入宇宙漂浮的状态,有如走钢索走到一半出状况的小丑,下面没有任何防护网。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应该成为全家人支柱的父亲却没有救援我们,自顾自地关进书房里。我们只好询问小柳,但是这位谨守礼仪的管家说,他一直都待在车上没有跟进去。真是够了,每个人都只会规规矩矩扮演自己的角色……稍微脱轨一下会怎样?

天亮了,太阳露出脸来,窗口照进强烈的阳光,可是我们的心里依然黑暗,甚至阴影的比例还不停增加。谁都没有移动,没人去上学,也没人去工作,我也没有去画画,只是让时间不断地流逝。管家和女佣开始打理家务,但也只是反射性的动作而已,一下子把盐放成糖,一下子打破碗盘……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夸张(当然现在也还是很夸张)。谁也没有预料到小梢会遭遇这样的不测,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可以说是晴天霹雳。我们所相信的剧本里,并没有写上小梢会出意外,大脑会受到创伤的事情。这完全是即兴的插曲,是这个虚假的家庭首次遭遇的真实。

父亲每天都到初赖川研究所去,但不是去上班,而是为了观察小梢的状况。一开始父亲完全不提小梢的事情,经过母亲跟瞬介拼命地劝说(加上精神上明显地施压),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第四天,也就是十八日那天向我们开了口。不管是之前或之后,我都没看过父亲一次说那么多话。就像长年沉默的副作用般,平静却源源不绝地说着。

“那个部门在做人体实验,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外界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连我工作的地方也有在进行,虽然大部分都是用动物就可以了,但遇到非用人体不可的时候,或是需要更正确的数据资料时就会……对研究者而言,道德感跟好奇心,孰轻孰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吧?我不想为自己多做辩解。之前元木也有说过,初濑川所长对机器人的研究非常有兴趣,甚至为此兴建全新的研究中心。像小梢那样聪明的头脑,我相信不论在什么领域都能成功,虽然继续从事脑科的研究也很不错,但是以现在的科学来看,实在没什么发展可言。而且脑神经科需要创新的概念,小梢虽是一流的科学家,却不是一个哲学家,总有一天会遇上瓶颈。因此就现有的资料来做研究肯定会比较好,薪水比较高,也能受到更多的关注。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原地踏步。总之,小梢被分配到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开发单位,那是人体实验的大本营。我想她在原本的单位已经操作过了,应该不会排斥才对……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就直接明讲吧,小梢被当作人体实验的对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她自愿的,毕竟有谁会自己站出去要求当实验品,一定是被欺骗……没错,小梢跟我们,全部都被骗了,被这间研究所给欺骗了。小梢的状态不算乐观,还没清醒……虽然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即使醒过来,也不会是原本的小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沉默不语,恢复惯有的表情。母亲听了开始哭泣,瞬介走回自己房间,广明跟亚以都没有声音。小柳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女佣皱着眉头,而我……我脑中一片空白。

之后数天,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动静。如果这只是红灯的话,总会有变绿灯的时候,然而失去双脚,就再也不能行动了。我为了恢复正常生活,试着拿起画笔,但不论经过多久,素描纸依旧空白。我记得很清楚,亚以开始对父亲谗骂和抱怨,也是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把她送去那种地方!把姊姊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反正爸爸你也有份吧?”、“早知道换你去当白老鼠就好了!”

没有人想去阻止她,也没有力气去阻止她。每次亚以开始叫骂,母亲就露出悲伤的表情,而广明就把耳朵堵住,父亲则是表情不变地默默接受设骂。在我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在逃避,迁怒也好掩耳也好,都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而已。或许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却仍旧选择逃避。亚以的行为越演越烈,用餐时将碗盘打翻,突然拿菜刀对着地板猛刺,甚至会动手殴打父亲(当然是被小柳制止了)。情况只是如雪崩般不停地恶化而已。

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神上的损害。我们一家人,当时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大声说出真心话,然后互相推打吗?还是继续发挥演技,等待暴风雨过去呢?

八月六日,暴风雨达到最高湖,罪魁祸首(这也是一种逃避,藉着指出凶手来推卸责任)元木来到我们家。父亲把我跟瞬介叫到书房,我忍不住想,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还要保护机密,可真是了不起。我们连坐到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干枯的树木般呆站着。只有父亲坐在椅子上,他跟元木面对面,而我跟瞬介靠墙并排着。父亲引以为傲的唱盘,没有在转动,喇叭也沉默着,也好,我想没有任何音乐是适合这个场景的。

“非常对不起。”

立正站直的元木,表情万分憔悴。夹克上充满皱摺,招牌的牛奶瓶眼镜一片模糊,胡渣也很久没刮的样子。

“这段时间你跑到哪去了?”父亲低声质问他。“我一直在找你。”

“是,是的……我知道。绝对不是逃避,请相信我,是因为我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没人管你忙什么,我们只想要你说明小梢的事情。”瞬介平静地催促他。

“小梢被设计了。”元木的眼镜滑到鼻尖,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们拿她去做那种实验……”

“那种实验?”

“她被换过脑了。”

“什么意思?”

“那天的实验是要对大脑的某一部分做测试,实验对象是一名有精神障碍的女性。在实验正要开始前,上司把我叫出实验室,但他所说的内容,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没必要特地把我叫出去。等我回到实验室里,小梢……星野博士她,已经不见人影了,之前她一直待在里面做资料分类的。我问其他人,都说她突然有急事赶回家了。”

“请稍等一下,”我打断他。“这是不可能的,小梢从来没有在工作的时候早退……”

“是的,我知道那是骗人的。博士在我被上司叫出去的时候,被他们关起来了。”

“……关起来?”瞬介睁大眼睛。

“是的。”元木点点头,眼镜滑到更下面了。“所有人都是共犯。”他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可是完全不知情的我还是跟着做实验,过程中透过某种装置对脑部进行操作,助手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不疑有他,而身旁的主任也点头表示确认完毕……”元木突然咬牙切齿。“当下谁会怀疑那么多!”

“你的责任不是重点,继续说下去。”父亲平静地说,但双手已握紧拳头。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开始做实验,就像微波炉一样,只要按一下就完成了,真的。然后就只要等资料显示出来。”元木就站在面前,但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显示出来的数据太惊人了。”

“喂,什么东西太惊人啊。”瞬介啼笑皆非。“麻烦用精准一点的辞汇说明好吗,你是个科学家。”

“数值完全超过范围了,原本平均值是七的地方变成了五十,一百的地方变成一万。”

“那还真的是很惊人。”

“我检查过每个环节,但问题似乎不是出在硬体上,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

“……实验对象。”我脱口而出。

“没错。”元木用力点头。“可是当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我架住,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应对……从周围那些人的表情看来,他们部是共犯,当时我直觉这么想。我开始挣扎,主任走到我面前——”元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问我‘道德跟研究,哪一个重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研究。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那么恋人跟研究,哪一个重要?’”元木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

瞬介往前跨出一步。

而我……

“被绑在实验装置里的,是小梢吧?”我问了一句废话。

“那些人要的是星野博士的大脑。”

“大脑?不是她的头脑吗?”

瞬介又跨出一步,手伸进口袋里。

“星野博士的理论非常有远见。”元木看了瞬介一眼。“你看过博士的FPP论文吗?”

“那是什么?”

“FantasyPronePersonality,幻想倾向人格的缩写。简单讲就是会认为自己所幻想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无法区别幻想跟现实的人。”

“是产生幻觉吗?”

“没错,就是幻觉。比方说跟妖精一起玩的记忆,或是家里多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到的家人等等……星野博士在读研究所的时候,就写出将这种幻觉善加运用的论文,那真的是一种奇想,但细节又非常具有理论性。在博士的论文中有提到让FPP幻觉传到周围的人身上产生共鸣的方法,那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你明白吗?将幻想

带到现实中来。”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父亲抬起眼看着元木,眼神中原始的光芒,和严肃的表情成为对比。

“透过计算去模拟人脑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元木摘下眼镜擦拭,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而人工智能跟真正的人脑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差异,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思想的有无。”父亲回答。

“没错,思想的有无,就是唯一最大的差别。”元木把眼镜戴回去。“正因为有思想才可能发明理论,如果……思想也能够透过发明来制造的话呢?”

“那才真正叫做发明不是吗?”

“可惜那些人并不这么想,所以星野博士才被当作实验对象,他们企图取得最优秀的‘思想’,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的……”

“如果研究所的人都串通好了,那小梢住的医院不是也有问题吗?”了解真相之后,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危险性。“他们怎么可能会好好治疗小梢。”

“不可能整间研究所都串通起来的。”元木立刻回答。“确实初濑川所长一定也有参与其中,但即使是所长,也没有动员全体研究机构的力量。当初就是为了避免一人掌权,将所有管理权力都分散开来。”

“可是说到底还是治不好吧?”瞬介站在元木背后。“小梢是治不好的吧?嗯?”

“……恐怕是。”元木的声音在颤抖。

“那么——”父亲的脸色遽变。“你是真心爱着小梢的吗?”

元木对这句话露出些微的惊讶,随即真诚地点头。他缓缓开口,但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被身后的瞬介用扳手重击。直到现在,也没人晓得他当时究竟要说什么。

元木垂直倒下,发出沉重的声音,小柳跟女佣听到巨响赶来书房,两人看见倒地不起的元木,忍不住惊叫。随后亚以也来了,她沉默地望着元木。父亲坐在椅子上冷静地说明情形,有如对犯人宣告死刑的法官。

听完父亲的说明,我们合起来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元木使用暴力。

父亲踩着他的背,瞬介踹他的脖子,小柳敲他手指,女佣拿手上的拖把拼命地打,而我对准他的头部用力一踢。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很清楚。元木其实也算是受害者,至少不是敌人,他跟我们一样,都很难过失去小梢。我们心里明白,却还是对他做出攻击的行为。是因为精神错乱失去判断力了吗?还是希望能有个发泻的假想敌?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完全同心协力的,包括我跟父亲跟瞬介跟小柳还有女佣都是,但亚以并没有参与这个行动(广明也没有,当时他大概正在梦游吧)。

亚以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些家伙都疯了吗?这么做就能够弥补什么了吗?她不理会沉浸在暴力中的我们,冷冷地转身离开书房。这场精采的暴力行动,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攻击结束。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元木,低声说“好了”。元木连一根手指也没动(应该说是动不了),只有流血的鼻子在微弱地呼吸着,几乎没何其他生命迹象。元木已经是一块破瓦片了,父亲吩咐小柳跟女佣去办事,两人飞也似地迅速走出书房,然后拿着蓝色塑胶布回来。他们用塑胶布卷起元木的身体,元木发出呻吟声,但无力抵抗,只能慢慢被裹成木乃伊。我跟父亲还有瞬介将捆好的元木抬起,吩咐留下的两人清理地板上的血迹,然后想像自己是为国家进行重要任务的兵队,坐上车子,将元木塞进后车箱。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岛松是个非常乡下的地方,到处都有森林,实在太适合当作犯罪现场。瞬介负责驾驶,将车子开进山路,车头灯把碎石子路跟树皮照得发黄,一切都被抛在后头——引擎声,轮胎震动,窗外的森林,以及后车箱里的元木。前进到较宽敞的道路,车速减缓,瞬介打方向盘,向右转四十五度,车灯将森林照得轮廓鲜明。他朝副驾驶座的父亲说到这里应该可以了,父亲点点头,开门下车。我吞了下口水,深呼吸后也跟着下车。我们把元木抬出来,将他扛进森林里,潮湿的地面上长满杂草,我穿的运动鞋很快就沾湿了,鼻间充斥着泥土的味道和夏夜的空气。我们走到车灯照不进的深处,把元木放下,被扔在地面的蓝色塑胶布发出短促的痛叫声。我们留下元木,回到车子上,然后开回家,恢复正常生活。

隔天,父亲强制把小梢带回家来,似乎连研究所的工作也辞去了,之后他就全力投入事件追查当中,真是相当了不起的行动力。睽违半个月的小梢,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大致上是健康的。她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挥着手,而另一手则是抱着那只兔宝宝。对小梢回家这件事感到最高兴的,就是亚以跟广明了。虽然小梢的确在精神上有些异样,但并不到绝望的地步,而小妹和弟弟两人是真正发自内心爱着她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亚以的眼神又找回从前的温柔,对父亲的攻击次数与破坏力都大幅减少,并且开始回学校上课。相反地,逐渐恶化的是瞬介,从不碰酒精的他开始酗酒,醉醺醺地说看见小梢就很痛苦,还说那不是小梢,完全不一样,“小梢”已经消失了……他说得没错,在我们面前微笑的女子,并不是星野梢,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东西。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连亚以跟广明都很明白,但我们只能忍受。要小梢完全回复原样是一种奢望,只要身体跟精神上有一部分还保留着自我,就已经要觉得庆幸了。

“瞬介,别闷闷不乐的嘛。”亚以这么说。

“老妈说过,我小时候会经叫老爸买积木给我,可是才玩五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我就是这种人啊,不好意思。”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这也表示着两人立场的差别。话说回来,我有玩过积木吗?

小梢开始明显地行为异常,是在回到家两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好几件大型包裹寄来给小梢,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不久后她居然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在屋子四周不知做些什么。我又向她追问,她依然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事情。全家人都很惊讶,却没有去阻止她,因为当时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是在装设监视器。到了十月中旬,小梢开始叫那只兔宝宝“圭一”,还用力将玩偶抱得死紧,拼命摩擦表面的绒毛。终于全家人都受不了了,希望她不要有这种举动。元木正被列入失踪人口,父亲说他没回公司宿舍,也没出现在研究所,那是说他已经住森林里成为尸体了吗?(我并不想去确认,对于分不清真人跟玩偶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根本无所谓。)

她继续做出奇特的行为,过完年就叫工人来改装自己的房间,在里面加设厕所浴室跟简单的小厨房。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小梢会把自己关在里面过封闭的生活,只是觉得很疑惑而已。瞬介逼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只是浮现幸福的笑容,任何威胁或逼迫都不管用。小梢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瞬介大哥,别紧张嘛。

就这样,小梢企图将这间屋子变成一座大型监狱的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在这段缓冲期,家庭的接着剂逐渐剥落,角色分配开始失效,戏码终于开天窗了。瞬介酗酒酗得更凶,广明越来越沉默,我也越来越少出门,而最严重的是亚以跟父亲。原本差不多恢复正常的亚以又开始攻击行为,暴力程度更变本加厉,甚至拿刀去刺杀在客厅休息的父亲。幸好父亲及时反应用手挡住,才没被刺中要害,不过眼镜碎了一地,右手的指尖也被割开。我跟小柳赶到现场制服亚以,她抬起头瞪着父亲,大叫凶手。接着她又在父亲常喝的白兰地里下毒,研究植物的瞬介说那是从某种植物取出的毒素,只会引起痉挛,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亚以的行为是仅次于小梢的灾难。为什么她会恨父亲到这种地步呢?根本想不出理由。而父亲也很奇怪,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默默承受亚以的行为,实在不可思议。也许这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之后,又过一年的七月十日。

到达沸点,小梢终于开始行动了。

关于母亲的死,在遗书前半部已经提过,就不再赘述,但必须强调的是我们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过度的打击使亚以完全恢复正常,这是最糟糕的以毒攻毒方式。甚至连广明都为了逃避打击,冲动地要求小梢对他的大脑做特殊处理(究竟广明被做了什么特殊处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小梢似乎将记忆系统跟时间系统都动了手脚,广明已经失去时间主轴的概念,分不出“过去”、“现在”、“未来”,而且还被植入动物归巢的本能,不管去哪一定会回到这间屋子里)。

对于小梢的行为,最直接表现出愤怒的还是瞬介。他拿的不是酒瓶而是菜刀,站在小梢房门前大喊,喂你搞什么鬼啊竟然杀了妈妈混帐东西还不快开门否则我要杀进去了——凶狠的语气突然像开关切换一样中止,小梢射出的子弹穿过门板打中菜刀,发出响亮的声音。刀面上被射出一个大凹洞,瞬介默默地离去。我没有责骂瞬介的逃跑,也没有嘲笑他,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总之,我们被监禁了。不能出门,连窗户也不能打开,完完全全被监禁在屋里。只有广明被允许外出,但没有人敢对他的大脑抱着什么期望。

因此我们频繁地开会,讨论现状跟原因,努力让自己处于可以接受的形式里。然后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们劝小梢调职造成的。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个结论,女佣就是其中之一,她拼命反驳,说就算我们劝小梢调职,但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小梢自己,所以是她自己的错,而且设计小梢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我们实在不应该遭到这种待遇。的确,说得一点也没错,很合理也很有说服力,这些我们也都知道,但是家里半数以上的人都认定自己有罪,希望能被小梢杀死当作补偿。爱惜生命又讲究合理的女佣,对此无法苟同,于是她在九月二十二日被射杀了。这件事前面也有叙述过,详细情形就略过不提。女佣的死是伟大且具有意义的,她不顾思想跟现实的差距,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而做出选择,这是我跟瞬介都做不到的神圣行为。

唯一反对的女佣死后,家中又恢复平静。但我无法平静下来,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头砰地一声爆开来,也许我可以顺其自然接受她的死亡,可是那声巨响、那个画面,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我们所以为的救赎,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扭曲想法。

然后,又过一年的五月十九日。父亲被杀,亚以失踪。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广明、瞬介跟小柳,还有小梢,就我们五个人而已。

赎罪还持续着。遗书也持续着。

第一时间更新《沉没的钢琴·镜创士还原的犯罪拼图》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妖狐艳史

松竹轩

死亡邮递

松本清张

名侦探的枷锁

东野圭吾

定情人

佚名

浅尝辄止

童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