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闭眼半晌,微微摇头,一副搜寻着什么的表情。

“噢……”他倏然睁眼。

“我原打算你一来,便要告诉你一件事。瞧我这记性真糟糕。”老师接着稍微加快说话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最后让一名乞丐法师登场,并于结尾揭晓:法师‘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对。”

“庆滋保胤写过《日本往生极乐记》等书,和那故事的主题并非毫无关联,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点出他的名字?简直像在揭晓谜底,颇为古怪。”

我自然地点点头。

“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评断,不过我也觉得有些牵强。”

老师闻言:心情极佳,笑吟吟地说:“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这个意思?也许是那个意思?’而众口纷纭。”

“是。”

“关于这问题,听完你的想法,我当下茅塞顿开……尽管这样觉得,但究竟明白什么,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过一阵子后,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倾身向前。

“归结你的推论,就是‘芥川受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吊颈上人》影响,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

“没错。”

“菊池的《吊颈上人》怎么起头的?”

“这个嘛……”

在既没准备、手边也没资料的情况下,面对天外飞来的一问,虽感丢脸,我一时真答不上话。老师大概本就打算谈此事,所以早有预备。只见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挂上眼镜朗读:“‘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是这样吧?”

“是的。”

“在《六之宫公主》的最后,芥川相当勉强地与庆滋保胤连结。然而,举出他的俗名,甚至写到他被称为内记上人,却没提及他的法号,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这似乎是种暗号,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号。”

我压根没想到那一层。

“庆滋保胤法号为何?”老师一脸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开端,菊池就说‘有位寂真法师’。另一方面,芥川让处在对比位置的僧人登场,并以‘是为寂心法师’收束。”

遥远往昔的对话,彷佛在耳畔响起。我哑口无言,默默凝视着老师。房间稍静,细微雨声便从旧式风格的窗子轻轻柔柔地传来。

看来,能向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

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座泡着茶,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好茶叶,不像旅馆会用的”。大概是我只住过普通旅馆的关系吧。

老师神色淡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城小姐告诉老师,暂时会先让我负责编新书,他点点头,鼓励我“好好加油”。

然后,两人谈起岬书房的往事。话题从隅田川转至白鱼,天城小姐讲到老师的白鱼俳句。田崎老师也是俳人,于是,我自俳句与白色产生联想:“大学课堂上教过芭蕉的‘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听着像打油诗,其实是加茂老师近代文学课程的教材。

“说是中间和下面应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您觉得呢?”

老师立刻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

自从在高中课本邂逅以来,始终难忘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问:“真是那样吗?”

“对,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老师不当回事地应道。他批评的可是俳圣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无措。不消说,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缘故。不过,也因此,我更想趁机继续请教关于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会介绍一首他认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的‘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我国中第一次读到时,就像撞见‘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处调查芥川的过程中,我的恐惧逐渐加深。他选择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体验而产生共鸣?”

“……嗯。”老师喝口茶,锐利地看着我。

虽然担心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老师没说话,我只好继续:“龙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养。甚而,根据某些书的记述,由于是在父亲四十三岁的后厄年,母亲三十三岁的大厄年出生的,他似乎是弃婴。果真如此,芥川对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对孩子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的题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间,芥川读言水俳句时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后,我将不断阅读下去,而书本也会持续以各种形式撼动我的心吧。

老师颔首,“应该吧。”

果然,获得肯定还是很开心。我像贪求食物的饥饿小孩般,把握良机开口:“关于俳句方面,能再多请教吗?”

“行,你尽管问。”

“其实,这查资料就一清二楚,身为学生原不该问您……”

“嗯。”

“不晓得久保田万太郎,写过悼念菊池宽的俳句吗?”

老师云淡风轻地说:“有啊。”

我有些意外。万太郎与菊池宽,感觉上一点也不合。

“是吗?”

“有好几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干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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