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这里做什么?”真是怪事,没有咄咄逼人的语气。安娜看着麦格雷时带着疲倦,或是恐慌,但没有怨恨。

“您刚才听见我说的话了。我今晚就走。我们在一种相当亲近的氛围中,共同度过了一些日子……”

麦格雷看看四周,两个姑娘的床,被她们用作小地毯的白色熊皮,粉色小碎花墙纸,大衣柜上的镜子这时候只能映出漆黑的影像。

“我想在离开前和您谈一次……”

长方形的窗子仿佛一个相框,安娜在窗户里的轮廓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模糊。麦格雷发现一个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一个小时前他大概还说不出她梳着怎样的发型。他现在知道了。她的长发编成紧紧的辫子,在后颈盘成一个大大的髻。

“安娜!”佩特斯太太在楼下的过道里呼唤。

钢琴停了。他们已经发现不见了两个人。

“是!我在这里……”

“你看见警长了吗?”

“是的!我们这就下去……”

她为了回话一直走到了门口。她向麦格雷走回来时步伐沉重,凝视的眼神里有种悲哀。

“您想对我说什么?”

“您太清楚了!”

她没有撇过头去。她依旧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双手在腹前握在一起,这个姿势俨然一个老妇人。

“您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回巴黎……”

安娜的声音低下去。

“那我呢?”

这是麦格雷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感情。她自己也发现了。也许是为了克服这种尴尬,她走过去将电灯开关打开。

电灯上有一个黄色的丝绸罩子,只照亮了地板上直径两米的一个圆圈。

“我得先问您一个问题!”麦格雷说,“是谁出的钱?必须很快筹好钱,不是吗?几分钟之内就得筹好。银行那时已经关门了。您不可能放着大笔钱在家里。您没有电话……”

时间似乎慢下来了。寂静徜徉在他们周围,带有一种罕见的厚重。

麦格雷继续呼吸着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宁静气息。可以依稀听见楼下说话的声音,范德维尔特医生把他的一双短腿伸向壁炉,约瑟夫和玛格丽特相互对视却不发一言,马谢尔该不耐烦了,佩特斯太太拿起缝补活计,或者站起来给大伙的杯子添上杜松子酒。

警长一直看着安娜明亮的瞳仁,她终于说道:“是玛格丽特……”

“她把钱放在家里?”

“钱和证券。她自己打理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遗产。”

安娜又问了一遍:“您打算怎么做?”

安娜的眼睛湿润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麦格雷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

“您呢?”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流连不去,这说明了一个事实:他们害怕,他们都害怕去触及那个最核心的话题。

“您是怎样把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引到房间来的?等一下!不要立刻回答……那天晚上她从家里过来打听约瑟夫的消息和索要孩子的抚养费……您的母亲接待了她……您也进了店铺……您当时知道自己将会杀了她吗?”

“是的!”

果断的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恐慌。

“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

“大概一个月前。”

麦格雷在床沿坐下来,两个女孩子——安娜和玛利亚的床。他伸手扶住额头,看着对方身后的墙纸。

她现在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她要求承担全部责任。她声称自己预谋已久。

“您爱您的弟弟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其实知道答案。不单安娜一个人如此。这是否源于老佩特斯的存在对家里其他人已经毫无意义很久了?总之,这三个女人,母亲和两个女儿,对这个年轻小伙子怀有一种同样的热爱。安娜对弟弟的热爱中,还有一丝暧昧不清的感情。

他不英俊。很瘦。五官不齐整。他过长的身形,巨大的鼻子,疲劳的眼神都显出一种深深的厌倦。

他对她们不啻为一个神!玛格丽特亦如爱一个神那般爱着他!

麦格雷不禁想到两姐妹、母亲和表妹坐在一起谈论他的那一个个下午……

“我不想看到他自杀!”

麦格雷听到这句话差点暴怒。他立即从床沿弹起来,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

“他这么说过?”

“他如果必须娶热尔梅娜,将在婚礼当晚自杀……”

麦格雷没有笑,但是极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他记起某个晚上约瑟夫向他吐露的真心话!约瑟夫甚至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约瑟夫几乎像怕热尔梅娜·皮埃博夫那样怕玛格丽特!

只是,他为了讨好姐姐们,为了保持她们对自己的仰慕,摆出一副罗曼蒂克的姿态。

“他的生活被摧毁了……”

当然!这一切太契合《索尔维格之歌》了!

但是你会回来,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故事里,他们将一切都打碎了!他们沉醉在音乐、诗歌和秘密里。

然而故事里的未婚夫很好看,虽然穿着剪裁很差的衣服,还是一个近视眼!

“您和什么人说起过您的计划吗?”

“没对任何人说过!”

“甚至没告诉他?”

“尤其不会告诉他!”

“您将一把榔头藏在自己房里一个月?等等!我明白了!”

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因为他被案件里既悲剧又琐碎平庸的东西给攫住了。

他几乎不敢再看安娜,安娜一动不动。

“您本来是不会被牵扯进去的,不是吗?但当时约瑟夫大概不敢娶玛格丽特了!您想到了所有可能的武器!手枪声音太大!热尔梅娜不在这里吃饭,您也没办法下毒……您如果力气足够大,大概会把她掐死……”

“我想过。”

“闭嘴,上帝在上!您去某个工地找到这把榔头,因为您不会傻到去用家里的工具……”

“您用了什么理由让热尔梅娜决定跟您走?”

她漫不经心地叙述:“她哭了,在店里的时候……这个女人总是哭……我母亲给了她五十法郎,是月费的一部分……我和她一起出去了……答应把剩下的钱给她……”

“于是你们两个在晚上绕到屋子后面……你们从后门进去,上了楼……”

他看着门,尽力稳住声音,但禁不住吼起来:“您把门打开……让同伴先进门……榔头已经准备好……”

“不!”

“不是这样?”

“我没有立刻敲下去……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不知道……只是,那女孩看着床说:”

“‘我哥哥是到这儿来见您的吗?您很幸运,懂得避孕!’”

荒唐、龌龊的日常细节。

“敲了几下?”

“两下……她立刻就倒下了……我把她拖到床底下……”

“您到了楼下,碰到母亲、姐姐玛利亚,以及刚到的玛格丽特……”

“我母亲在厨房,和我父亲在一块儿,正忙着研磨第二天早晨的咖啡……”

“喂,安娜!”佩特斯太太又在楼下呼唤,“警员要走了……”

麦格雷从楼梯栏杆处往下倾身,回答:“让他等一下!”

他用钥匙锁上门。

“您告诉了您的姐姐和玛格丽特?”

“没有!但是我知道约瑟夫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一个人没法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我又不想让别人看到弟弟在家里。我让玛利亚到码头等他,叫他把摩托车弄得越远越好……”

“玛利亚没感到奇怪?”

“她很害怕,也不理解。但她觉得自己必须服从……玛格丽特坐在钢琴旁边……我让她又弹又唱……因为我知道我们在楼上会弄出动静……”

“使用屋顶上的蓄水池仍然是您的主意!”

他机械地装好烟斗,然后点燃。

“约瑟夫到房间来找您了。他看到之后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他不理解!他惊恐地看着我,几乎帮不上忙……”

“把尸体通过天窗送上去,再拖到屋檐口,一直拖到锌质蓄水池那里!”

大滴的汗珠在警长的额头上流淌下来,他对自己咕哝道:“妙极了!”

安娜假装没听到。

“我如果没杀掉这个女人,死的就会是约瑟夫……”

“您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玛利亚的?”

“从来没有!她没敢问我……直到大家发现热尔梅娜失踪了,她才察觉到不对劲……从那时候起,她就病了……”

“玛格丽特呢?”

“她虽然有所猜疑,但宁愿不知道……您明白吗?”

他能明白!佩特斯太太依旧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忙碌着,对一切都不怀疑,还因为吉维城里人们的指责而气愤不已。

佩特斯老爹呢,只要能坐在藤椅里抽烟斗就已满足。他每天都会在那儿躺着睡着一两次……

约瑟夫则尽可能少露面,又回到南锡,让他姐姐自己想办法自卫。

玛利亚承受着巨大的内心折磨,在圣尤尔苏里纳会的修道院里焦虑度日,害怕晚上一回到家,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你们为什么又把尸体从蓄水池捞出来?”

“会有气味的……我等了三天……星期六,约瑟夫回家时,我们一起把它转移到默兹河……”

她也出汗了,不过不是在额头上,而是在嘴唇上方长着绒毛的地方。

“我发现警员开始怀疑我们,并且愤怒地着手调查时,想到让人们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我自己也诉诸警方……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尸体……”

“案件就会被撤销!”他吼道。

他又开始走动,补充道:“只是,只是这个船员看见尸体被投入水中,捞回了榔头和衣服……”

而这个人比职业歹徒还寡廉鲜耻!他什么也没对警方说!更确切地说他撒了谎!他让人相信他知道的比愿意承认的多得多!

他对热拉尔·皮埃博夫说,他可以让佩特斯一家被判刑。他收了两千法郎,作为作证的条件。

但是他没有作证。他找到安娜,对她也撒了谎,和她也做了一笔交易。

她要么什么也不给,他会把真相说出来。要么给他一大笔钱,他离开这里,让所有的猜疑绕过弗拉芒人的屋子,落到他自己的身上。

是玛格丽特付的钱!必须快速解决!麦格雷已经发现了榔头!安娜不可能离开杂货店而不引起任何注意!安娜让船员给她的表妹捎去一句话。

她很快就跑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

“嘘!约瑟夫快回来了……你们马上就会结婚……”

柔弱的玛格丽特不敢再多言。

星期六晚上,家里有了一种轻松的氛围。危险已经解除。船员已经跑了!只要他今后不被抓到就可以了!

“您害怕您姐姐玛利亚因为神经质露馅,”麦格雷吼道,“您建议她留在那慕尔,让自己生病或者扭伤……”

他感到气闷,又听到了钢琴声,但玛格丽特这一次弹的是《卢森堡伯爵》!

安娜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残酷和可怕了吗?她保持着绝对的镇静。她在等。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

“楼下的人要担心了!”她说。

“确实!下楼吧……”

但她没有动。她站在房间中央,拦住麦格雷。

“您打算怎么做?”

“我对您讲了三遍了!”麦格雷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今晚回巴黎。”

“但是……对于……”

“剩下的事与我无关!我在这里没有任务。要看马谢尔警员……”

“您会告诉他?”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在过道上了。他呼吸着飘散在整个屋子里的甜香,其中最为浓郁的肉桂气味唤起了他对旧日的回忆。

餐厅的门下面露出一片光。音乐声更清晰了。

麦格雷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安娜和他同时进了门。他之前并未察觉到安娜就在身后。

“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密谋什么?”范德维尔特医生问道。他正点燃一支巨大的雪茄,他吸雪茄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在吮吸奶嘴。

“不好意思……安娜小姐向我咨询了一些信息,是关于一趟旅行,我想,她这几天就要动身了……”

玛格丽特突然停止演奏。

“真的吗,安娜?”

“哦!没这么快……”

正在织毛衣的佩特斯太太看着大家,表情安详,无一丝忧惧

“我给您的杯子倒满了,警长先生……现在我知道您的口味了……”

马谢尔眉头紧锁,看着同行,试图猜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约瑟夫满脸通红,因为他一杯接一杯喝了好多杜松子酒。他眼睛发亮,手舞足蹈起来。

“您愿意成全我吗,玛格丽特小姐?最后再为我弹一遍《索尔维格之歌》吧……”

然后麦格雷转向约瑟夫:“您为什么不为她翻乐谱呢?”

这是邪恶的行为,就像用舌根抵着一颗坏牙以引起疼痛。

麦格雷一手支在壁炉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杯斯希丹,可以俯瞰整个客厅。佩特斯太太在桌前俯着身子,整个人都被灯光照亮了。范德维尔特边抽烟边伸展着小短腿,安娜一直面朝墙壁站着。

钢琴边,玛格丽特边弹边唱,约瑟夫为她翻琴谱……

刺绣琴罩上摆着许多照片:约瑟夫,玛利亚和安娜,童年时的,各个时期的……

……愿上帝依旧……

警长想要研究的是安娜。麦格雷并未认输。他期待着什么东西,但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总之,他想看到安娜真正的不安!可能是一阵嘴唇的抽搐?可能是眼泪?甚至可能是一场仓促的逃离……

歌曲第一段已经结束,类似的事却一件也没有发生,马谢尔对警长耳语:“我们还要待很久?”

“几分钟……”

他们说话的短暂瞬间,安娜从桌子上方看着他们,好像在确认自己是否即将面临危险。

……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最后一个音符还在回响,佩特斯太太默默地低语起来,银白色的头始终俯向手中的活计:“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但上帝的决定自有其道理!这些孩子还不够不幸吗……”

她没有说完,因为实在太激动了。她用手中织物的下摆揩去脸颊上的泪水。

安娜依然无动于衷,眼睛凝视着警长。马谢尔忍不住了。

“走吧!请原谅我突然告辞,但我的火车七点开……”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约瑟夫不知道该看向哪里。马谢尔吞吞吐吐,终于找到想要说的话,或者类似的话。

“我很抱歉曾怀疑过你们……但必须承认,从表面上看来……如果这个船员没有逃跑……”

“你送送两位先生,安娜?”

“是,母亲……”

于是只有他们三个一起穿过杂货铺。门用钥匙锁上了,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但是一盏小夜灯亮着,灯光投射在天平的两个铜托盘上。

马谢尔殷勤地握住安娜的手:“再一次向您表示抱歉……”

麦格雷和安娜面对面站了几分钟,安娜最后吞吞吐吐地说:“请放心……我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在夜晚的河边,马谢尔一直说个不停,但麦格雷只听到了他长篇演说的只言片语。

“既然已经知道在逃嫌疑人的名字,我明天就回南锡……”

她刚才是什么意思?麦格雷想,我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她真的有这个勇气?

麦格雷看着默兹河,煤气灯每隔五十米就照出波浪不规则的阴影。在河的另一边,有一处光线较亮,那是工厂的院子。那里,今晚也一样,老皮埃博夫带了一些土豆,一会儿会放在火灰下面烤。

他们走过小巷子。屋子里没有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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