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期天的家庭小仪式中,最让麦格雷触动的是,老佩特斯的藤椅被从厨房转移到客厅。

在平常的日子,老人坐的扶手椅是在炉灶边上。即使他们在餐厅招待客人,老佩特斯也不露面。

但老佩特斯在星期天有另外一个位置,就在朝向院落的那个窗户边。长长樱桃木烟管的海泡石烟斗就放在窗台上,旁边是一个烟草罐。

范德维尔特医生坐在一把小一号的皮圈椅上,面对烧着火的壁炉,交叉起一双胖腿。

他在看比利时法医的报告,时而轻轻摇头,时而表示赞同,时而显露出惊讶,时而又对自己做各种小动作。

最后他把报告递给麦格雷。玛格丽特坐在两人中间,想伸手接。

“不!不是给你的……”范德维尔特干预道。

“也许您对它更感兴趣!”麦格雷将纸页递给约瑟夫·佩特斯。

他们都围桌子而坐:约瑟夫和玛格丽特,安娜和她那不时起来去照看咖啡的母亲。

医生崇尚比利时风俗,喝勃艮第葡萄酒时还抽雪茄,不停甩着烟头。

麦格雷经过厨房桌子时看到半打刚做好的馅饼。

“一份不错的报告,显然……比方说,它没有说如果……如果……”

他神色尴尬地看看女儿。

“您明白我的意思……它没说如果……”

“如果曾发生过强奸!”麦格雷冷不丁地脱口而出。

他看到医生愠怒的脸色,差点笑出声。这个人从没想过这种词会被说出来。

“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在类似的情况下……对了!在一九一一年……”

他用各种隐晦的词语,得体地讲述某个旧案。但是警长没有听他说话。他看着正读文件的约瑟夫·佩特斯。

这份文件细致入微地描述了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尸体被从默兹河里打捞上来时的样子。

约瑟夫脸色苍白。他鼻孔紧绷,这一点和他姐姐玛利亚很像。

他有可能会在中途放弃,把材料还给麦格雷。但他没有。他坚持读完了。他翻页的时候,侧向他肩头的安娜叫住他:“等一下……”

她还有三行没读完。接着两人一起读下一页,那一页的开头如下:

……头颅破裂情况甚是严重,所以已经找不到任何脑髓……

“您可以拿一下您的杯子吗,警长先生?我要铺桌子了……”

佩特斯太太把烟灰缸、雪茄和杜松子酒瓶放到壁炉上,铺上一块手工刺绣的桌布。

她的两个孩子还在读文件。玛格丽特渴求地望着他们。医生察觉到没有人听他说话,便默默地抽烟。

读到第二页末,约瑟夫·佩特斯已经面色如土,鼻翼两边深深陷下去,额角出汗了。他已不记得翻页,是安娜翻到下一页,一个人读到最后。

玛格丽特站起来,抚着约瑟夫的肩膀。

“可怜的约瑟夫!你真不应该……听我的,出去透透气吧……”

麦格雷借机起身。

“这是个主意!我也需要活动一下双腿……”

不多久,他们来到河边,两人都没有戴帽子。雨已经停了。几艘排成纵列的渔船在驳船之间寻找空隙奋力前进。从桥的另一边源源不断地传来电影院的音效声。

佩特斯烦躁不安地点燃一支香烟,茫然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水面。

“您还是有所触动,不是吗?请原谅我的问题……现在,您是否仍然打算娶玛格丽特?”

沉默持续了好久。约瑟夫不愿转过来面向麦格雷,麦格雷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麦格雷看向杂货店的门,门的最上面装饰着透明的广告牌,然后看向桥,最后目光又回到默兹河。

“我不知道……”

“但是,您曾爱过她……”

“您为什么要让我读那份报告?”

他伸手扶额。手放下来时已经湿润了,虽然空气如此寒冷。

“热尔梅娜是不是远比不上她好看?”

“别再说了……我不知道……我听够了人们一直重复说玛格丽特很美,她精致、聪慧、有教养……”

“现在呢?”

“我不知道……”

他不想说话。只是违心地说几个词,因为做不到完全沉默。他将烟盒撕了个粉碎。

“她可以接受结婚,即使你有一个儿子?”

“她愿意收养他。”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能感觉到他难受极了,或者疲倦极了。他从眼角观察麦格雷,害怕看到他又提出新的问题。

“您家的所有人都认为婚礼很快就会举行……玛格丽特是您的情妇吗?”

他低声咆哮起来:“不是……”

“她不愿意?”

“不是她……是我……我从来没想过……您不会懂的……”

他突然怒吼道:“我必须娶她!必须这样!就是这样!”

两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看对方。麦格雷没穿大衣,开始感到冷了。

这时,店铺的门开了。警长已经熟悉的铃声响起。接着他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太温柔,太黏腻。

“约瑟夫!你在干什么?”

佩特斯和麦格雷的目光相遇。他又咕哝着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继续说:“你会着凉的……所有人都上桌了……你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

约瑟夫站住片刻,看看小巷转角,那里是皮埃博夫家的房子,从杂货铺望不到。

安娜在切馅饼。

佩特斯太太话不多,似乎清楚自己地位低下。但只要她某个孩子开口讲话,她就会微笑或者点头表示赞成。

“请原谅我的冒昧,警长先生……我可能会说些傻话……”

她随即往麦格雷碟子上放了一大块糯米馅饼。

“我听说在‘北极星’号船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而船员正在逃逸……他来过这里好几次……我不得不请他出去,首先因为他会赊账,而且他从早醉到晚……但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如果他在逃逸,那他就是有罪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调查就结束了吗?”

安娜漠然地吃着,没有看麦格雷。玛格丽特对约瑟夫说:“就一小块……我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

麦格雷嘴里塞得满满的,对佩特斯太太说:“调查如果是我负责的,我才能回答您,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别忘了是您女儿请我到这里来,试图还你们一个清白……”

范德维尔特在椅子上有点坐立不安,他想要说话,但无人请他开口。

“但总归……”

“马谢尔警员仍旧负责整件案子……”

“但总归,警长,还是存在等级的……他只是一个警员,而您是……”

“在这儿,我什么都不是……来!现在,我要向你们每个人提问,你们有权选择不回答……我曾上过那条驳船,因为船员十分愿意我这么做……我偶然发现了犯罪工具,同时还有受害人所穿的小外套……”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他们将尽力逮捕这个人。此时此刻,任务可能已经完成了!只是,他可以为自己辩护。比如,他可以说自己发现了衣服和榔头,就把它们留下了,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代表了什么……他还可以说自己逃走只是出于害怕……他和司法部门已经有过纠纷……他知道自己比一般人更难让人相信……”

“这站不住脚!”

“指控几乎从来都站不住脚,比辩护强不了多少……在这个案子中,还可以指控其他人……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我了解到了什么吗?热拉尔,热尔梅娜的哥哥,一个月来已经深陷困境无法自拔……他到处欠账……还有更糟糕的!他已被证实挪用工厂资金,工厂每月会扣除他一半薪水,直到抵清债务……”

“这是真的?”

“由此可以认为他为了得到损害赔偿,让自己的妹妹消失……”

“这太可怕了!”佩特斯太太叹了口气,“这谈话内容让人吃不下饭。”

“您和他很熟,您!”麦格雷转向约瑟夫。

“很久以前,我和他走得有点近……”

“在孩子出生以前,是吧?你们一起外出游玩过好几次……如果我没弄错,您的姐姐还陪你们一起去了岩洞……”

“真的吗?”佩特斯太太惊讶地转头看向女儿,“这事我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安娜说,继续吃着食物,眼睛紧紧盯着警长。

“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您愿意给我递一块馅饼么,安娜小姐?不,不要水果馅的……我还是忠实于您那无与伦比的糯米馅饼……是您自己做的?”

“是她做的!”做母亲的马上确认。

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麦格雷沉默了,而没有人敢说话。静得只剩咀嚼食物的声音。麦格雷让自己的叉子掉在地上,然后弯腰下去捡。他看见玛格丽特那穿着精致鞋子的脚搁在约瑟夫的脚上。

“马谢尔警员是个能干的小伙子!”

“他看上去并不太聪明!”安娜慢条斯理地说。

麦格雷朝她默契地一笑。

“很少有人看上去很聪明!比如说我,我一旦和嫌疑犯在一块儿,就必须设法控制自己不做傻事……”

这是麦格雷第一次放任自己吐露所谓的真心话。

“您的额相是不会骗人的!”范德维尔特医生心急而又不失礼貌地说道,“对于一个学了点儿骨相学的人来说……瞧!我确定您是一个非常易怒的人……”

下午茶终于结束。警长第一个起来将椅子放回去,拿起烟斗开始装烟丝。

“知道您这会儿该做什么吗,玛格丽特小姐?坐到钢琴边为我们弹奏《索尔维格之歌》吧……”

她犹豫着,看看约瑟夫,想询问他的意见,而佩特斯太太已经唠叨上了:“她弹得可好了!她唱得也很好呢!”

“我只对一件事感到遗憾:玛利亚小姐因为扭伤了脚不能和我们在一起……我的最后一天……”

安娜立刻转头看向他。

“您很快就要走了?”

“今天晚上……我不是领年金的……况且,我结婚了,我太太可等急了……”

“马谢尔警员呢?”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决定的……我猜……”

店铺的铃响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正是马谢尔,情绪激动。

“警长在这儿吗?”

他没有立刻看见麦格雷,惊讶于自己正赶上他们的家庭聚会。

“什么事?”

“我需要和您谈谈。”

“对不起!”

他和警员走到店里,他将手肘支在吧台上。

“我真讨厌这些人!”

马谢尔紧绷着脸,用下巴指指餐厅的门。

“永远是咖啡和馅饼的气味……”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不!我有布鲁塞尔的消息了……火车在规定时间到达了……”

“但是船员不在火车上!”

“您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料到了!你当他是个傻子么?我可不!他应该会在一个小站下车,再换一趟车,然后再换一趟……今天晚上,他大概会在德国,或者阿姆斯特丹,甚至巴黎……”

然而马谢尔在对他冷笑。

“如果他有钱!”

“你想说什么?”

“我早就查过了。这个人名叫卡森。昨天上午,他因为结不了在酒馆的赊账被拒绝在那儿喝酒……还有更多呢!他欠了所有人钱……所以那些商贩已经决定不让他的船开走……”

麦格雷全然冷漠地看着同伴。

“然后呢?”

“我不会就此罢手的。其实工作进行得很艰难,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大部分人都不在家……我为了询问几个人,还去了电影院……”

麦格雷一边抽烟斗,一边将几个砝码放到天平的两个托盘上玩,试图实现平衡。

“我发现热拉尔·皮埃博夫昨天借了两千法郎,以他父亲的签名为担保,因为没人接受他的签名……”

“他们见面了?”

“对!一个海关人员看见热拉尔·皮埃博夫和卡森一块儿沿着河岸走,在比利时海关那一边……”

“几点?”

“两点左右……”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如果皮埃博夫把钱给了船员……”

“小心下结论,马谢尔!试图下结论是相当危险的……”

“这也无法阻止一个上午还身无分文的人下午就乘火车走了,而且口袋里还

有钱。我去了火车站。他用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买了车票……并且似乎还有几张一千法郎……”

“或者是还有一张?”

“可能是几张,也可能是一张……您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做?”

“我?”

“是的。”

麦格雷叹了口气,在脚后跟上敲敲烟斗,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然后用烟斗指指餐厅的门:“我会好好喝杯杜松子酒……人家正要为咱弹奏一曲呢!”

“这一切……”

“来吧!来……你这个时候在城里反正也没什么好干的……热拉尔·皮埃博夫在哪儿?”

“在斯卡拉电影院,和一个女工在一块儿。”

“我敢打赌他们要了一个包间!”

麦格雷默默笑着,将同行推到那个公共活动室,里面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半明半暗中屋子的轮廓已模糊。烟一圈一圈从范德维尔特的椅子上缓缓升起。佩特斯太太在厨房忙着收拾餐具。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后面,手指在琴键上来去自如。

“您真的喜欢我弹的曲子?”

“真的喜欢……你坐这儿,马谢尔……”

约瑟夫站着,右手肘撑在壁炉台上,目光停留在那青绿色的窗帘上。

冬天会远去

心爱的春天

也会流走……

秋天的树叶

夏天的水果

一切都会逝去……

歌唱者对歌词并不那么笃定。玛格丽特努力坚持到最后。她有两次没弹在调上。

但是你会回来,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安娜已经不在那儿了,也不在厨房,只听得到佩特斯太太在厨房来回走动,并尽可能不弄出响动,以免打扰了玛格丽特。

……我把我的心给了你……

玛格丽特看不到约瑟夫那悲伤的身影,他已经掐灭烟头。

夜幕已经降临,壁炉里的火光将所有物件都映成绛红色,尤其是那上过漆的桌脚。

让马谢尔大为惊讶的是,他自己动都不敢动,麦格雷却不动声色地出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上楼梯没发出一点声音,径直来到两扇关闭的门前。

走廊已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只有门把手显现出乳白色的两点,门把手是瓷质的。

麦格雷终于将闷燃着的烟斗放进口袋,转动其中一个门把手,进去后将门关上。

安娜在那里。窗帘拉上了,这个房间比餐厅里更昏暗,角落里已经黑漆漆的了。

安娜没有动。难道她什么也没听见?

她站在窗前,逆光,面向黄昏的默兹河。河对岸,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向四周投射出锐利的光线,造成强烈的明暗效果。

从背后看去,她仿佛在哭。她个子很高,但从未显得如此高大,就像一尊巨大的雕塑。

她的灰色裙子渐渐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

麦格雷离年轻姑娘只有一步之遥时,脚下的一块木地板发出嘎吱一声,但她连动都没动一下。

麦格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动作异常温柔。麦格雷叹了口气,好像终于可以说出真心话了。

“就是这样了!”

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容很平静。没有一条皱纹破坏她脸部线条严谨的和谐。

只有脖子慢慢地微微鼓起,在一种神秘的内在压力之下……

琴音清晰地传来,可以听清《索尔维格之歌》的每个音节。

愿上帝依旧

以他无限的仁慈

庇护你……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寻找麦格雷的眼睛,嘴唇在哽咽中差点颤抖,但随即和安娜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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