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麦格雷早上八点已经起床了。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嘴里含着烟斗,面对那座桥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一会儿看那发狂的河,一会儿将目光停留在过往的行人身上。

风和昨晚一样大。天气比巴黎冷多了。

到底是什么让人感受到了边境?是难看的比利时棕色砖房,以及房子的方石门槛和铜罐装饰的窗户?

是面部轮廓更硬朗、更深刻的瓦隆人?是比利时海关人员的卡其色制服?还是商店里流通的两个国家的钱币?

反正,特征显而易见。这里是边境。两个民族共同生活在这里。

麦格雷走进河畔一家酒馆去喝格罗格酒,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喝这种酒。法式酒馆。一系列五颜六色的开胃酒。装着镜子的明亮墙壁。人们站在那儿,一口口吞下酒去,一醉方休。

那时十来个船员正围着几个拖船老板。他们在讨论不顾一切沿河而下的可能性。

“不可能从迪南桥下通过的!就算能通过,咱们也不得不花上每吨十五法国法郎的价钱……价格太高了……与其花这样的代价,还不如再等等……”

人们看着麦格雷。一个人用手肘碰了碰另一个人。警长被认出来了。

“有个弗拉芒人说明天要走,不用发动机,就这么靠水流前进……”

咖啡馆里没有弗拉芒人。他们更喜欢佩特斯家的店,一切都是暗色调的木质装修,充满咖啡、菊苣、桂皮和杜松子酒的气味。他们大概会将手肘支在柜台上一待几个小时,慵懒地拉拉家常,浅色的眼睛看着门上透明的广告纸。

麦格雷听着周围人说话。他明白了,弗拉芒人不招法国人喜欢,不全是由于他们的性格,更是因为他们的船配有强大的发动机,保养得像厨房用具一般。他们在和法国人竞争,愿意接受极其低廉的运费。

“他们还参与了杀害那姑娘的事!”

那个人是故意说给麦格雷听的,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

“不知道警方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把佩特斯一家抓起来!可能他们太有钱了,警察犹豫了……”

麦格雷走了,在河堤上游荡了几分钟,看着褐色的河水把树枝冲走。在左边一条小巷子里,他看见安娜指给他看的那栋房子。

这个早晨,天空仍然是灰色,阴沉沉的。没有几个人在街上逗留,因为太冷了。

警长走近那扇门,拉了拉开门绳。此时刚过八点一刻。来开门的女人应该正忙着大扫除,她用湿透的围裙擦了擦手。

“您找谁?”

在过道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厨房,过道中间放着一个水桶和一把刷子。

“皮埃博夫先生在吗?”

她用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麦格雷。

“父亲还是儿子?”

“父亲。”

“您是警察?那您应该知道他这个时间在睡觉,因为他是夜间门卫。他从没在七点之前回过家……现在,如果您想上去……”

“不必了。那儿子呢?”

“十分钟前去办公室了。”

厨房里有调羹掉在地上的声音。麦格雷瞥见了孩子的头。

“这不会正是……”麦格雷问。

“那是可怜的热尔梅娜小姐的儿子,是的!您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您这样让整个屋子变冷了……”

警长走进去。过道的墙漆成大理石的样子。厨房非常乱,女人咕哝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水桶和刷子收起来。

桌子上有一些脏杯子和碟子。一个两岁半的孩子坐着,独自吃着一颗带壳的鸡蛋,笨手笨脚的,用蛋黄把自己弄脏了。

女人应该有四十几岁了。她很瘦,一张苦行者的脸。

“是您在带他吗?”

“自从他母亲被杀,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照看他,是的!他外祖父白天有一半的时间必须睡觉。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要去照看顾客时,便只好把他托付给某个邻居。”

“顾客?”

“我是持证助产士。”

她解下格子围裙,仿佛这个东西剥夺了她的尊严。

“别怕,我的小家伙!”她对孩子说。孩子看到来访者,停止吃东西了。

他长得像约瑟夫·佩特斯?很难说。总之是个虚弱的孩子。五官很不协调,太大的头,瘦小的脖子,一张嘴又细又长,看起来像至少十岁的孩子。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麦格雷,但是没说话。助产士很热情地抱了他一下,他也没流露出更多的情感。

“可怜的小宝贝!快吃你的鸡蛋,亲爱的!”

她没有邀请麦格雷坐下。地上有水,炉灶上有汤。

“他们去巴黎找的人大概是您吧?”

声音不算挑衅,但也绝对算不上友好。

“您想说什么?”

“在这里,是没办法掩盖真相的!大家对一切心知肚明!”

“您解释一下。”

“您已经和我一样清楚您接受的这份美差了!警察不是一向都站在有钱人那一边吗?”

麦格雷皱起眉头,但不是因为这毫无根据的指责,而是因为助产士的话里揭示的内容。

“是弗拉芒人自己对所有人说的,我们可以令他们担心一时,但情况会变化的,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什么警长马上就要从巴黎过来了!”

她露出恶毒的微笑。

“自然喽!人家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准备谎言!他们很清楚人们永远不会找到热尔梅娜小姐的尸体!吃吧,我的小东西。别担心……”

她看着孩子时眼睛有点湿润。孩子举着勺子,目光仍然没离开麦格雷。

“您没有任何特别的情况要告诉我吗?”警长问道。

“什么也没有!佩特斯一家肯定已经把您希望得到的情况都告诉您了,甚至肯定已经对您说过孩子不是约瑟夫的!”

还有必要坚持进行下去吗?麦格雷是个敌人。他就像一道仇恨的空气,漂浮在这个穷苦的屋子里。

“您如果坚持要见皮埃博夫先生,中午再过来……那个时候他已经起床了,热拉尔先生也从办公室回来了……”

她沿着过道送他出去,在他背后关上门。二楼的窗帘是放下的。

麦格雷在弗拉芒人的房子附近看见了马谢尔警员,他正和两个船员聊天,看见警长过来就离开了他们。

“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我和他们说了‘北极星’号……他们似乎想起一月三号晚上八点左右,船老板离开了船员咖啡馆,就像每晚一样,他已经喝醉了……现在这个时候,他还睡着呢……他都没听见我刚才上了他的船……”

佩特斯太太白发苍苍的脑袋出现在杂货店的橱窗后面,她正看着两位警察呢。

谈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两个男人看看四周,并没有特定的考察目标。

一边,是堤坝倒塌的大河,河水以每小时九公里的速度把漂流物冲走。

另一边,是那栋房子。

“这栋房子有两个入口!”马谢尔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前门,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门……院子里有一口井……”

他赶紧又补充道:“我观察过……我想我全都搜遍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尸体没被扔进默兹河里……屋顶上为什么有一块女人用的手帕?”

“您知道他们找到了那个骑摩托的人吗?”

“他们把这消息告诉我了。但这并不能证明约瑟夫·佩特斯那天晚上不在这里……”

那是当然!没有任何证据,既没有正面的,也没有反面的!甚至连一条可信的证词也没有!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在八点左右进了店铺。弗拉芒人声称她几分钟以后就离开了,但是没有其他任何人看见。

这就是全部的目击者证词!

皮埃博夫家提起诉讼,并要求赔偿三十万法郎。

两个船夫的妻子走进杂货店,铃响起来。

“您还是相信,警长……”

“我什么都不相信,老伙计!回见……”

他也走进店铺。两个女顾客相互挤了挤,为他让出空间。佩特斯太太连忙把通往厨房的玻璃门打开,喊道:“安娜!”

“请进,警长先生……安娜马上就来……她在整理房间……”

她又去招呼顾客了,警长穿过厨房,进入过道,慢慢走上楼梯。

安娜应该没有听到。一间开着门的房里有声音。麦格雷看见了年轻姑娘,扎着头巾,正在刷一条男裤。

她从镜子里看见麦格雷,迅速转过身来,放下刷子。

“您来了啊?”

她穿着晨衣,还是那个样子。她保持着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子的神态,但略显疏离。

“不好意思……他们对我说您在楼上……这是您弟弟的房间?”

“是的……他今天一早又走了……考试很辛苦……他想要考出最优秀的成绩,和之前一样……”

一个矮几上放着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的一幅大肖像。她穿一袭浅色长裙,戴一顶意大利草帽。

年轻姑娘用一种又细又长的字体写下了《索尔维格之歌》的开头:

冬天会远去

心爱的春天

也会流走……

麦格雷把相片拿起来。安娜带着一丝轻蔑,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怕自己笑出来。

“这是易卜生的诗。”安娜说。

“我知道……”

麦格雷诵读了诗的结尾:

我在这里等你,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直到我生命的末日……

他差点笑出来。他看到安娜还没放下那条裤子。

这些英雄主义诗句出现在一个大学生色彩黯淡的房间,太出人意料,甚至有点荒唐,但又令人心生怜悯。

约瑟夫·佩特斯,高,瘦,衣着糟糕,发蜡也无法使之服帖的金头发,比例失调的鼻子,近视眼……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相片上这个有着淡淡朦胧美的外省小女子啊!

这不是易卜生戏剧里的豪华布景。她没有将自己的承诺诉诸星辰!而是以资产阶级的方式,将几句诗抄在一帧肖像下面。

我在这里等你……

她确实在等他!即使有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即使有那个孩子!即使等了这么多年!

麦格雷隐约感到一阵不适。他看着铺了绿色吸墨纸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铜质墨水瓶,应该是个礼物,还有几支硬塑料材质的蘸水钢笔。

麦格雷机械地打开矮几的一个抽屉,看见一个没有盖子的纸板盒里,有几张业余水平的相片。

“我弟弟有一台相机。”

一群戴鸭舌帽的年轻大学生……骑在摩托车上的约瑟夫,手握油门操纵杆,似乎立马就要像闪电一般出发……弹钢琴的安娜……另一个年轻女孩,瘦,感伤……

“这是我姐姐玛利亚。”

突然出现一张小的证件照。像所有这一类相片一样,由于强烈的黑白对比,显得阴沉沉的。

一个年轻姑娘,但看上去那么瘦弱,就像个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占掉了大半张脸。她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惊恐地看着相机。

“热尔梅娜,是吧?”

她儿子和她长得很像。

“她有什么慢性病吗?”

“她有结核病。身体不是很好。”

安娜身体很好!高大,结实,身体和精神都享受着令人惊异的镇定。她终于将裤子放在铺着棉被的床上。

“我刚去过她家……”

“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应该……”

“我只见到一个助产士……和孩子……”

她没有提问,似乎是出于羞耻。她在克制自己。

“您的房间在隔壁?”

“是的……我的房间,同时也是我姐姐的房间……”

警长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这个房间更明亮,因为窗子朝向河堤。床已经铺好。这个房间没有一丝凌乱,没有一件衣服随便放在家具上。

两件睡衣叠好放在床头。

“您二十五岁?”

“二十六。”

麦格雷很想提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最终还是说了。

“您从未订过婚?”

“从未。”

但是他想问的不完全是这个。安娜令他印象深刻,尤其是看到她的房间之后。这是因为她仿佛一尊神秘的雕像。他在想,这毫无诱惑力的肉体是否也曾颤动过,她是否曾是另一个样子,而不是自我牺牲的姐姐,模范女儿,一个佩特斯。在这外表之下,在内心深处,是否存在过一个女人?

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应该能感觉到

麦格雷在注意她的身材和容貌,但她一点也没有颤抖。

“除了表亲范德维尔特一家,我们不见任何人……”

麦格雷有点犹豫,说话时声音有点不自然:“我想请求您帮我做一个实验……您愿意下楼去餐厅弹钢琴,直到我叫您吗……如果可能,弹你们一月三日弹的那首曲子……那天是谁弹的?”

“玛格丽特……她边弹边唱……她学过一点声乐……”

“您记得曲子吗?”

“总是同一首……《索尔维格之歌》……但……我……我不明白……”

“一个简单的小实验……”

她倒退着出去,想把门关上。

“不!让门开着。”

过了片刻,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琴键上,勉强弹出了旋律。麦格雷没有浪费时间,打开姑娘们房间的橱柜。

第一个是衣橱。几叠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裤子、衬裙……

旋律连贯起来了。听得出是首曲子了。麦格雷的粗大手指在一堆白布衣物里来回穿梭。

一个旁观者大概会把他当成恋人,更有恋物癖患者。

衣服都宽大、结实、耐用,朴实无华。两姐妹的衣服应该是混着穿的。

然后他又打开抽屉:长筒袜、吊袜带、发卡盒子……没有粉底……没有香水,除了一瓶俄国古龙水,大概只有重大场合才会使用……

乐声扩展开来……整个屋子都充满音乐……然后,一个声音在琴声中出现,成了主角。

我在这里等你,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这不是玛格丽特在唱歌!是安娜·佩特斯在唱!她一个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某些字句唱得尤其出色,带着些许忧伤。

麦格雷的手指一直在忙碌。他正在触摸织物。

一叠衣服里发出窸窣声,布料不会发出这种声音,那是纸发出的声音。

又是一张肖像。业余水平的相片,乌贼墨色的。一个年轻卷发男子,五官清秀,突出的上嘴唇笑得很自信,又带着些许嘲弄。

麦格雷想起了一个人,但想不起来那是谁。

直到我生命的末日……

和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像的低沉声音慢慢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呼唤:“我需要继续吗,警长先生?”

他把橱柜门关上,把相片放进上衣口袋,迅速穿进约瑟夫·佩特斯的房间。

“不需要了。”

他注意到安娜回来时脸色更苍白了。是因为唱歌投入了太多感情吗?她用目光检查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不明白……我想问您一些事情,警长先生。您昨天晚上见了约瑟夫……您怎么看待他?您认为他有罪吗……”

她在楼下时摘掉了围在头上的头巾。麦格雷觉得她似乎还洗了手。

“必须,您明白吗,必须,”她继续说道,“让所有人承认他是无辜的!他必须幸福!”

“和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

她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您姐姐玛利亚几岁?”

“二十八岁……所有人都认为她将会成为那慕尔学校的校长……”

麦格雷摸着口袋里的相片。

“没有恋人?”

安娜脱口而出:“玛利亚?”

她的意思是:“玛利亚,有个恋人?您太不了解她了!”

“我会继续调查!”麦格雷说着朝楼梯走去。

“您已经得到一些结果了吗?”

“我不知道。”

她跟着麦格雷下了楼梯。他们穿过厨房的时候,麦格雷瞥见了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佩特斯,老先生估计都没看见他。

“他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安娜叹了口气。

杂货铺里有三四个人。佩特斯太太在往杯子里倒杜松子酒。她欠身向麦格雷致意,没有放下酒瓶,然后继续说弗拉芒语。

她大概在向客人解释来访者是巴黎来的警长,因为那些船员带着敬意看向麦格雷。

外面,马谢尔警员正忙于查看一块土质较别处松的地面。

“有新发现?”警长问。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尸体!因为,我只要还没找到尸体,就没办法抓到凶手……”

他转身向默兹河走去,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尸体就在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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