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里·斯米洛并不是冷酷无情、玩世不恭的人。达维·佩蒂·约翰把目光从弧形的楼梯投向门厅,看见斯米洛背着手站在那里,既不是在看自己那双擦得铮亮的皮鞋,也不是在看他脚下进口的意大利地砖。不过他的目光似乎完全集中在他脚下那一块。

达维上次见到她丈夫先前的小舅子,是在当地为警察局举行的庆功会上。那天晚上给斯米洛颁了奖。庆功会之后,卢特找到他,向他表示祝贺。斯米洛和他握了握手,因为那是他一再要求的。他对他们一直很客气,不过达维心想,斯米洛探长是不会愿意握手的,他恨不得用牙把卢特的脖子咬断才好。

今天晚上罗里·斯米洛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跟上次的别无二致。他的举止和仪表俨然一副军人神态。他头顶上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她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为她处于可以鸟瞰的位置。

达维不认识跟他一道来的那个女人。达维惯于打量她所接触的女人,所以如果她见过斯米洛的这个同伴,她会记得的。

虽然斯米洛一直没有抬头,可是那个女的似乎特别好奇,不住地朝四下里看,把进门处的家具全都看了个遍。她没有放过一件欧洲进口家具。她的目光敏捷而且锐利。达维看了她第一眼就觉得不顺心。

不出什么大事,斯米洛是不会到卢特家里来的,可是达维尽量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她把高脚酒杯里掺了冰和汽水的伏特加一口饮干,而且注意不使冰块发出声响,然后把杯子放在一张靠墙的小桌上。接着她才正式露了面。

“你们都想见我?”

他们听见她的声音后同时转过身,看见她站在上面的楼廊上。等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落定之后,她才开始下楼。她光着脚,头发有些散乱。她下楼的时候,一只手扶着护栏,就像个穿着长裙参加舞会的公主,在接受众多普通臣民的仰慕和崇拜。她出生在查尔斯顿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父母亲都出身名门。她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而且也决不会让其他人忘记。

“你好,佩蒂·约翰太太。”

“我们就不要客套了吧,罗里?”她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歪着脑袋朝他微微一笑,“我们毕竟还是亲戚嘛。”

她把手伸给他。他的手干爽而温暖。她的手有点潮,而且很凉。她心想,不知他会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她刚才端着一杯伏特加的缘故。

他松开她的手,指着跟他一道来的女子说:“这位是斯蒂芬尼·芒戴尔。”

“斯蒂菲。”那女子说着肆无忌惮地把手伸到达维面前。

她身材娇小,黑头发,黑眼睛。热情的眼睛。渴望的眼睛。她虽然穿着高跟浅口鞋,却没有穿长筒袜。在达维看来,这比她打赤脚还要没有规矩。

“你好!”达维轻轻握了握斯蒂菲·芒戴尔的手,很快就把它放下了。

“你们是来推销警察局舞会的舞票,还是有其他公干?”

“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好吗?”

达维掩饰着不安的心情,笑容灿烂地说:“那当然。”说着,她领他们走进正规的客厅。刚才没有事先通报就把他们让进来的女管家,已经到客厅里把灯打开了。

“谢谢你,萨拉。”

这个管家块头很大,皮肤黝黑得像红木大橱。她听了达维的话之后,就从一个边门走出去了。

“给二位来点什么喝的?”

“谢谢,不必了。”斯米洛回答道。

斯蒂菲·芒戴尔表示不要之后,还接着说了一句:“这个房间真漂亮。色彩棒极了。”

“你这么认为吗?”达维四下看了看,仿佛是第一次对它进行评估。

“其实这幢房子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间。不过,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炮台,就这一点好。我丈夫一定要把墙刷成这种颜色。这叫赤褐色,是为了使他能想起意大利的河畔别墅。可是它却使我联想到橄榄球运动衫。”她看着斯蒂菲,露出甜甜的微笑。

“我妈妈经常说,橙色是平民百姓、普通粗人的颜色。”

斯蒂菲气得面颊通红。

“佩蒂·约翰太太,今天下午你在什么地方?”

“这关你哪门子事?”达维不假思索地冲着她来了一句。

“女士们。”斯米洛狠狠地瞪了斯蒂菲一眼,言下之意是让她闭嘴。

“怎么回事嘛,罗里?”达维问道,“你们来到底有何公干?”

他平和而冷静,同时又非常客气地说:“我提议大家都坐下。”

达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又鄙弃地看了斯蒂菲一眼,然后以唐突的手势指了指他们附近的沙发。她自己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

他首先告诉她,这不是平常的造访。

“对不起,我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她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有人发现卢特死了。死在查尔斯顿广场饭店顶楼的一个套房里。看来是被人谋杀的。”

达维保持着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那种姿态。

在公众场合一定不要表露太多的情感,那样是无济于事的。

感情不外露的本领是自然习得的,尤其是当这一家的父亲拈花惹草、母亲借酒浇愁的时候——谁都知道她酗酒的原因,可是谁都装得若无其事。她们家却不是这样。

马克辛和克莱夫·伯顿夫妇是一对好夫妻。他们两个人都出身于查尔斯顿的名门望族。两个人都相貌出众。两个人都毕业于上流社会学校。他们的婚礼被其他人奉为楷模,至今依然如此。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他们的三个漂亮千金都取了男孩的名字,其原因无外乎是马克辛每次临产时都喝得酩酊大醉,抑或是她太迷糊,搞不清生的是男是女,抑或是她想气气固执的丈夫,因为克莱夫一心想要男孩,总怪她只生女孩,从来不考虑自己缺少Y染色体。

所以在克兰西、杰里和达维小时候,严重的家庭问题全被扫到珍贵的波斯地毯下面去了。三个女孩很小就知道,无论出现什么令人不快的情况,都不要感情外露。这样比较安全。家里的气氛极不稳定,而且难以捉摸,父母性情暴躁,动辄发脾气,往往是拳脚相加,从而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与安宁。

结果,姐妹三人的感情都带着伤痕。

克兰西三十出头就因宫颈癌去世,她的伤痕也因此永远愈合了。有些恶毒的闲言碎语说,她的癌症是性病多次发作引起的。

杰里走的是另一个极端。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就成了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一个组织的成员。她决心投身的是一种崇尚艰苦、不求享乐、禁酒禁欲的生活。她在南达科他州印第安人保留地上种植根类蔬菜,宣传基督福音。

达维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顶着各种流言蜚语,惟一留在查尔斯顿的。克莱夫因心肌梗死倒在他最后一个情妇的床上,时间是在上午的董事会之后和下午的高尔夫球之间。在此之前,马克辛因患“老年痴呆症”被送进了养老院,其实人们都知道她是因为喝伏特加把大脑喝坏了。

达维表面上像太妃糖一样柔软而有韧性,实际上却像钉子一样坚硬。坚硬得经常戳出来。她什么都经受得住。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呃,”她说着站起身,“虽然你们都不想喝点什么,我想我还是来一点。”

在小酒台前面,她朝晶莹的玻璃杯里放了几块冰,再倒进伏特加。她先喝掉将近一半,把杯子加满后才走回来。

“她是谁?”

“你说什么?”

“得了,罗里。我不会精神失常的。如果卢特在他那家自鸣得意的新饭店里遭枪击而死,他肯定是在那里会女人了。我想杀他的不是那个女的就是她那个吃醋的男人。”

“谁说他是遭枪击而死的?”斯蒂菲问道。

“什么?”

“斯米洛并没有说你丈夫是被人用枪打死的。他说他被人谋杀了。”

达维又喝了一口酒。

“我想他是被枪打死的。难道这种猜测不可靠吗?”

“这是猜测吗?”

达维把手猛地一挥,把一些酒洒到了地毯上:“你到底是谁,啊?”

斯蒂菲站起来。

“我代表地方法律事务官办公室。也就是南达科他州尽人皆知的法务官办公室。”

“我知道这在南达科他州叫什么。”达维讥讽地说。

“我将就你丈夫的谋杀案提出起诉。所以我才要跟斯米洛一起来。”

“啊,我明白了。来看看我对这个消息的反应。”

“说得很对。我看你听到之后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们还是回到我原来的问题上来:你今天下午在什么地方?不要再说这不关我的事情,因为你知道,这跟我关系很大,佩蒂·约翰太太。”

达维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平静地把杯子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你想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人,证明我不在现场,对吧?”

“我们不是来审问你的,达维。”斯米洛说道。

“这没什么,罗里。我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只是觉得她缺少点儿灵气。”她瞟了斯蒂菲一眼,“你们到我家来,刚把我丈夫被谋杀的消息告诉我,她就旁敲侧击地问一些带侮辱性的问题。”

“这是我的工作,佩蒂·约翰太太,不管你喜不喜欢。”

“嗯,我不喜欢。”接着她就根本不理睬她,转身对着斯米洛。

“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今天下午5到6点你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

“独自一人?”

“是的。”

“有人能作证吗?”

她走到一个小茶几前,在电话上按了一个键。

喇叭里传来管家的声音:“有事吗,达维小姐?”

“萨拉,请你进来一下好吗?谢谢。”

三个人在静静地等候。达维很冷静,鄙弃地向斯蒂菲瞟了一眼,然后用手摆弄着脖子上那串大小十分匀称的珍珠项链。这是她初进社交场合时,她父亲送她的礼物,但她对父亲却是爱恨交加。她的治疗医生说,这串项链表明她不信任别人,其原因是她父亲对妻子和女儿们不忠。达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喜欢这串项链。不过,她穿什么衣服都要戴这串项链,不论是穿短裤还是像今晚这样穿这件肥大的白棉布衬衣。

达维的管家萨拉原来是替她母亲干活的。在克兰西出生之前,萨拉就到了她们家,目睹了主人家的所有变故。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以敌意的目光看着斯米洛和斯蒂菲。

达维正式做了介绍:“萨拉·伯奇女士,这位是斯米洛探长,那位是县法务官办公室的。他们是来通知我,说今天下午发现佩蒂·约翰先生被人谋杀了。”

萨拉的表情跟达维一样深藏不露。

达维继续说道:“我对他们说,下午5点到6点钟的时候我就在这幢房子里,还说你可以为我作证。你说是不是这样?”

斯蒂菲·芒戴尔叫起来:“你不能……”

“斯蒂菲。”

“她是在串供。”她冲着斯米洛嚷起来。

达维看着他表白说:“我还以为你刚才说不是在审问我呢,罗里。”

他的目光非常冷峻,不过他转过身客气地对管家说:“伯奇女士,就你所知,佩蒂·约翰太太当时在家吗?”

“是的,先生。她这一整天几乎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哦,讨厌。”斯蒂菲低声嘟哝道。

斯米洛没有理会她,而是对管家表示感谢。萨拉·伯奇转向达维,双手抱在一起。

“我很难过。”

“谢谢你,萨拉。”

“你不要紧吧,孩子?”

“不要紧。”

“你要点什么?”

“现在不要。”

“你什么时候要,只管吩咐。”

达维抬起头,对萨拉笑了笑。萨拉深情地在达维散乱的金发上摸了摸,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达维把杯中的酒喝完之后,从眼镜框上面得意地看了斯蒂菲一眼,接着眼睛向下说了一句:“满意了吧?”

斯蒂菲心里正感到窝火,没有答理她。

达维再次走到小酒台前面。

“他在什么地……他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验尸官准备进行尸体解剖。”

“所以葬礼的安排就要等……”

“等解剖完毕。”斯米洛替她把话说完。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回来之后,她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背后中弹。两发。我们认为他是当场死亡。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昏迷。”

“是在床上吗?”

当然,她父亲死的情景斯米洛是知道的。这件丑闻的细节在查尔斯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注意到斯米洛在回答时显得有些痛苦和窘迫。

“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客厅的地上,穿着衣裳。床没有用过。没有任何幽会的迹象。”

“嗯,这至少是个大变化。”她把酒一饮而尽。

“你最后见到卢特是什么时候?”

“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上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觉得是今天上午。”达维没有理会斯蒂菲·芒戴尔表示不相信的哼声,眼睛一直看着斯米洛。

“我们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照面。”

“你们不一起睡觉?”斯蒂菲问道。

达维转过身。

“你是北边什么地方人?”

“怎么了?”

“因为你缺乏教养,没有礼貌。”

斯米洛再度进行了干预。

“斯蒂菲,如果没有必要,我们还是不要涉及佩蒂·约翰的私生活。在这个时候,还没有这个必要。”他接着问达维:“你不知道卢特今天的日程安排吧?”

“别说今天,哪一天的都不知道。”

“他没说过准备见什么人?”

“没有。”她把空酒杯放在茶几上,直了直身子,挺了挺肩膀。

“对我有怀疑吗?”

“眼下查尔斯顿的人都值得怀疑。”

达维正视着他的目光。

“许多人都有理由杀卢特。”斯米洛被她看得把目光移开了。

斯蒂菲·芒戴尔走上前来,仿佛是要告诉达维她还没有走呢,仿佛她是个重要人物,不可小看。

“对不起,佩蒂·约翰太太,我有些失礼了。”

斯蒂菲顿了顿,可是达维无动于衷。她不打算原谅斯蒂菲多次违反一些不成文的礼貌规范的行为。

“你丈夫是知名人士。”斯蒂菲继续说道,“他兴办的事业每年给这个城市、这个县以及这个州带来了大量收入。他对公益事业的参与……”

“拐弯抹角说这些干什么呢?”

斯蒂菲不喜欢达维来打断她,便继续说道:“这次谋杀的影响会超出整个社区。我们办公室将不遗余力,直到把凶犯缉拿归案,审判定罪。我向你保证,一定尽快使案情水落石出。”

达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芒戴尔女士,在我看来,你个人的保证一文不值。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是不会高兴的。我丈夫被害一案的诉讼用不着你。我从来不要二流的货色。”她厌恶地看了看斯蒂菲身上的衣服。

接着,这个曾经经历过社交活动的女人转身对着斯米洛,说出了她对事情的安排:“我要让最好的人来干。罗里,请务必做到这一点。否则,作为卢特·佩蒂·约翰妻子的我,就将亲自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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