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稔曾是一个写杂文的。不用说,这当然不算什么正式的称呼。在向税务署报税时,他一向都是在职业一栏里填“作家”。看到作家这个头衔,一般人都会想到写小说之类的,不过三田稔连一次小说也没有写过。不管是大街上亲眼所见的事情,或道听涂说的传闻,只要是有趣而新奇的事情,他都会作为素材写成短小的文章,然后再想办法兜售出去,这就是他的工作。

三田稔也曾走红过一段时间。作为填补版面的极短篇作家、定期专栏的作者,以及广播电台的音乐故事节目的文案写手,他受到广泛的欢迎;与此同时,他也获得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他住在大阪市南瓦屋町的宝莱庄公寓里,房间里摆放着大得惊人,套用他当时的朋友的话来说“可以两个人面对面坐进去”的电冰箱,由此可以窥见其生活奢侈气派的一斑。即使是酷暑盛夏,他也装模作样地穿着长袖黑衬衫,带着帽檐宽大的黑帽子,在大阪市区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三田对自己这身杀手般的打扮很是满意。而实际上,他苍白的马脸上总是带着一副愤世嫉俗的冷笑,跟这副恐怖兮兮的模样倒也有几分相配。

不过,跟一年前相比,三田最近的状况却是截然不同了。曾经对他争相吹捧的报刊、电台和电视台全都翻脸不认人了。媒体是个无情的东西,之前三田也领略过几分。不过,即便是这样,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无情得这么彻底。

当然,媒体无情也有无情的原因。并且,事情的过错可以说全在三田本人身上。那是发生在去年春天的事情,以三田为首的一群人犯了一件营私舞弊的事情。之后,他遭到了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猛烈抨击。就算是平时一向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态度的大阪人,在那时也一齐把矛头指向三田,并对他进行攻击和指责。

茌三田看来,也许会觉得社会对他的制裁有点太过严厉了。确实,在一般民众中有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在报纸上的读者投书专栏发表意见的人们,在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卷进去的同时,也不管当事人在精神上是否受得了,就竭尽全力地、非常执拗地、歇斯底里地、并且是毫不负责任地对其进行伤害,这样的情况绝非只是少数个案而已。

但是,被媒体抛弃的三田也有生存的权力。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想办法找到一条生财之道。然而,他却选择了恐吓这条罪恶的道路,这是他自己的错。

三田稔成为恐吓分子后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胁迫一名叫做田边绢子的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绢子是个敏感的女大学生,感情脆弱得像件易碎的陶器。她当时还在东京的一所短期大学里上学。暑假的时候,她和同班同学去了一个果园里打工,打工期间结识了果园的老板。也许是两人都从小失去了父母而同病相怜的原因吧,所以就渐渐地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并且两人之间的爱情发展得很快,没过过久就订了婚。那年秋天之后,为了做婚前准备,绢子就从短期大学退学了,然后回到了神户的婶婶家里,每天都忙于各种和新嫁娘有关的事务的训练。就在这时,三田稔得知田边绢子曾经犯下过的一个小错误,并以此对她进行勒索。

田边绢子是个懦弱的姑娘。对方一说要将她的秘密告诉果园老板,她就吓得直哆嗦,并乖乖地按着三田的要求给了他四次钱。食髓知味的三田还想勒索第五次,可是这一次发生了一点小问题,所以他的计划没有得逞。一方面,由于长期被敲诈勒索,绢子被折磨得患了神经衰弱症而住进了鸣尾的精神病医院。另一方面,与三田自身也有关,那就是发生了一件让他不得不停止勒索的事情——他被人给杀害了。

三田居住的宝莱庄公寓附近有点像东京的深川一带,有很多木材批发商和瓦材批发商林立着,里面居住着从事商业的中产阶级及更下层的人。

来自淀川的装满木材和瓦的货船在横堀运河上来回穿梭运货的情景已成往事,现在这些都改为卡车运输了。从大阪站到宝莱庄公寓,步行约一个小时,搭出租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从关西干线的凑町站到宝莱庄公寓,步行需四十分钟,搭出租车需十五分钟左右。

五月十一日的早上,从宝莱庄公寓三田的房间里接二连三地传来了花瓶等东西被摔破的声音,然后又响起了人的呻吟声。隔壁的主妇听到后觉得有些担心,就走到走廊上来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

宝莱庄公寓并不适合三田那样的高收入者居住。走廊很窄,人走在上面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房门的门板很薄,就跟车站卖的便当盒一样只有薄薄的一层而已,一点都不隔音。主妇站在廊下,听见有啪哒啪哒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接着,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喂,什么事?”

一个男的开口问道。他穿着灰色衣服,戴着一副眼镜。因为他当时背对着窗户站着,所以主妇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刚才我们是在做体操喔;昨晚喝醉了,为了让脑袋清醒清醒,于是就做了一下体操。然后刚才,三田那个家伙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喂,你没事吧?”

男人把头稍稍往后扭了扭,大声地向里面的人问道。然后他又看着主妇,和颜悦色地微笑着。他主动搭话的态度,让她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光;他开朗温和的态度,连主妇也不禁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看着这个男人,主妇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三田一定正趴在床边上,屁股蹭着地面,还疼得皱起了眉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主妇听了他的话之后,笑嘻嘻地回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一方面是因为她担心瓦斯炉上煮着的牛奶要溢出来了,另一方面就是,她在电影里学的那几句东京腔已经山穷水尽了,再聊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之所以硬撑着想说标准语,是因为那个男人说着一口非常地道、悦耳的东京标准语。

一个小时之后,邮递员来了,是给三田送信来的,信里面装着的是三田很久没有收到的稿酬。由于无论怎么敲门屋里都没有响应,所以邮递员就只好自己推开门进去了,结果一进门后,他当场吓得将手上的邮件掉到了地上,因为他发现,三田稔再也不需要稿酬了。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餐桌,三田稔仰面朝天地倒在桌脚的旁边,眼睛翻着白眼。他已经死了。

那是发生在一个夜雨方歇,乌云密布的日子里的事情。

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四日的午后,受大阪警署的委托,东京八王子署的搜查主任对唐泽良雄进行了审问。

唐泽良雄在东京都下东八王子郊外经营着一个很大的果园,他虽然很年轻,但在经营策略上却很有一套。他栽种百香果,和一家大型果汁公司签订了购销合同,利润相当可观。同时,他又预测到杏仁会走俏,就购进了大量的杏树种苗,现在又与生产糖果的公司做着很大的买卖,这些成就都证明了唐泽具有过人的经营才能。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合适,不过幸运的是他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妹妹。如果父母都在世的话,恐怕保守的老人是如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来做这些冒风险的买卖吧。

唐泽良雄有着一副典型的农民体格,非常健壮。他手脚上的关节鼓得高高的,显得很粗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戴着一副米黄色的近视眼镜。他那略显开阔的眉眼和扇贝形的耳朵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坐吧。”

主任招呼唐泽良雄坐下。对方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却一直埋着头翻阅档案。过不了多久,大多数的受审者都会对主任这种不慌不忙的态度感到不耐烦,从而表现出心焦、急躁的样子,眼神里也会流露出对他的傲慢态度表示不满的情绪。主任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这是他的心理战术。因为主任清楚地知道,人的心情一旦不平静,就容易说漏嘴。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唐泽开始表现出不耐烦了。好像衣服领子不舒服似的,他开始时不时地左右摇头,还神经质似的抠鼻子。主任觉得开始审问的时机到了。

“你认识三田稔吧?”

“我没见过他。赶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去大阪干什么?”

“一方面是去看望田边绢子小姐,同时也是去和三田进行交涉。三田对田边小姐的找碴,让她非常痛苦。我身为田边小姐的未婚夫,想要代替她去和三田进行交涉。”

他似乎放松了些,回答得很镇定。

“你去宝莱庄公寓时,被封锁现场的警官给挡了回来,当时是下午一点刚过;不过,那是你那天第二次去宝莱庄公寓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之前曾去过宝莱庄公寓。三田被杀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左右……哎,直截了当地说吧,就是大阪那边的警察怀疑是你杀了三田。”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唐泽挑起了眉毛,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于我们警察来说,罪犯一定会再次返回犯罪现场已经成了一种常识。有时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驱使着罪犯鬼使神差地跑回去。不过,你的情况不属于这一种。你是想回去拿走放在三田房间里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吧。大阪警署是这么认为的。”

主任在“大阪警署”这几个字上稍微加重了点语气。是想要向对方表明,我们还没有断定你是清白或是有罪的,但同时也是在向对方施加压力,让他知道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是决不会放过他的。接着,由于刚才提到了抽烟,突然就想要吸两口,因此主任就拿出和平牌香烟,同时也递给对了方一支。

“那我就不客气了,抽支烟可以定定神。”

他毫不客气地点火抽了起来。

“你平时都抽什么烟呢?”

“和平牌的。”

“和平牌的啊……”

主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严肃地说。

“三田房间里留下的烟头也是和平牌的,并且唾液反应实验证明和你的唾液类型相同。”

“那大概是三田自己抽的吧!我对犯罪心理学没有兴趣,也没有唾液类型方面的知识,但三田的唾液也有可能是烟头上的那个类型啊?”

“不可能是三田吸过的烟头。因为血型完全不一样。”

主任冷冷地回答道。听到这句话,唐泽的眼神突然显得有些慌乱,情绪也开始有些不稳定了。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手指也开始不停的颤动。

他在答话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您再说一遍。三田是什么时候被杀害的?”

“上午九点半。”

“你确定?”

“当然。隔壁的主妇当时在煮豆子,突然听到了三田房间里传来了响声。”

主任一边回答,一边翻看着审讯笔录。然后又订正说:“不对,不是煮豆子,而是在煮牛奶。她当时正在热牛奶给小孩子喝,九点半给孩子喂牛奶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课。”

“我知道了。”

果园老板将双手放在桌子上,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高昂的声音说着:

“这样的话,我就不可能是凶手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乘坐的快车‘出云’号是九点二十二分到达大阪站的。然后走出月台,穿过剪票口,再到出租车停靠点去拦车,光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就是本地人也要十分钟左右吧。更何况我是一个不喜欢出门的人,对旅途生活也不习惯,又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去杀害三田。”

他就像鬼魂附体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他的精神也突然好了起来,长得略为分开的双目中也有了神采。

主任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他默不作声地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列车时刻表。这是他上个月经八高线去桐生时买的一份新列车时刻表。

从列车时刻表上看,唐泽乘坐的“出云”号是晚上八点半从东京站发车、前往滨田和大社的快车。一股来说,开往岛根、鸟取方向的列车在过了京都之后都会经二条、龟冈、绫部等地沿着日本海海岸线行驶。但“出云”号不一样,它不走京都,而是途经大阪,再从尼崎上福知山线,然后走山阴线。正如唐泽所说,它到达大阪站的时间正是九点二十二分,然后停留十八分钟,于九点四十分驶出大阪站。

“出云”号在大阪站停靠的是三号月台,所以离出租车乘车点比较近。但即便是如此,从月台上走下来、再穿过剪票口坐上出租车也至少要花五到十分钟时间。这一点,唐泽说的也没错。再说,在大阪站下车的旅客也很多,坐出租车的时候还得排成队依次等候。这样一来,恐怕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了。

主任对案发现场的瓦屋町不熟悉。但据他大致估计,从大阪站搭车去那里应该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钟。所以,就算唐泽非常顺利地拦到出租车,也不可能在九点半之前赶到宝莱庄公寓,还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抽上一支烟后再慢条斯理

地把三田杀掉。

不过,等一下。自称乘坐“出云”号的唐泽要是乘坐早于“出云”号三十分钟从东京站发车的“曙光”号,情况会怎么样呢?“曙光”号到达大阪站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六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有十二分钟的作案时间。想到这里,主任就问了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有人能证明你乘坐了‘出云’号快车吗?”

“空知胜彦可以证明。他是我妹夫,在日本桥做旅游接待工作。我这次出门,就是他帮我买票、送我上车的。”

“是空知胜彦先生吗?”

主任在记事本上记下空知胜彦的名字和他的办公室地址之后,又抬起头来对唐泽说:“你妹夫的证词可信度不高,还有没有其它证人可以作证?”

被问到这个问题之后,唐泽立即低下了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看。他那扇贝形的耳朵都快挨着主任的鼻尖了。

“我的位子旁边还有三位乘客。可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所以基本上没和他们说过话。不,应该说是一句话也没说过。如果碰了面的话,也许对方还能认出我来。但茫茫人海中,如何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是何许人呢?”

“要找的话,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吧。”

主任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既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也不肯相信唐泽说的就是事实。

“你的座位大概在什么位置?”

“从车厢前面的入口上车,朝着与列车行进相反的方向走,我的座位就位于通道右侧的第二个包厢座里。”

“另外三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有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那个男的穿着西服,看起来像个公司职员。

“他在京都下车后,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坐在那个位置上。至于另外那两个女的是什么职业,我就无法判断了。”

主任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然后又问:

“你坐的是几号车厢?”

“您的意思是……?”

“所有火车的座位上都有座位编号啊,你不知道?”

自称不习惯旅行的唐泽显出一副很茫然的样子,好像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似的。但也有可能是他为了掩盖事实在故意装胡涂。

主任打开了手上那份列车时刻表的附录,并将《主要客运列车的编组表》摆到了唐泽的面前。图表上各条线路、各趟快车的编组情况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就以“出云”号为例来说吧,车头后面是一节行李车厢,之后是十四节旅客车厢。

“这就是‘出云’号的编组图,你乘坐的车厢大概是那一节呢?”

被主任这么一问,唐泽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图表上,并用铅笔在图表描了描。一会,他就非常果断地说:

“是这里,十一号车厢。”

“你确定是这里吗?”

主任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半又停下来再次询问道。

“由于我平时很少出门,空知,也就是我妹夫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在我上车之前告诉过我车厢号。他说我的位置在从一等车厢开始往后数的第五节车厢里,当时还叮嘱我千万别忘了。因为他担心我中途走下车厢到月台上休息的时候,可能会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自己所在的车厢了。其实,还真有人出过这样的事情。”

真不愧是搞旅游接待的人啊,想得可真周到。

“你说的一等车厢是指哪个一等车厢呢?”

主任又谨慎地问道。因为从图上看,有两节一等车厢。五号车厢是自由入座的一等车厢,六号车厢是对号入座的一等车厢。

“是这个。后面的那个一等车厢。是从这往后数的第五节,所以肯定是第十一号车厢。”

“好,我知道了。顺便问一下,你在大阪下车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鸣尾,去看了住院的未婚妻。”

主任立即做好了笔录。问完这个问题,这一次的审问也就宣告结束了。

之后又过了三天。今天,主任桌上花瓶里的鲜花换成了玫瑰。在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具有爱好插花的雅兴,因此,他桌上的鲜花可能是某位女警官插的吧。他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显得有些争强好胜的美女和一个接近退休年龄、脸上堆满了皱纹的男人。

唐泽良雄和妹夫空知胜彦一起走了进来,他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显得有些犹豫,脚下的脚步也稍微停了一下,并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

“请坐。”

主任对唐泽和空知说。待他俩都坐下后,主任又开口说道:

“多亏了报社和电台的协助,坐在十一号车厢第二个包厢座里的乘客中,有两位来到了这里接受我们的调查。”

主任的口气显得非常镇定和自信。而唐泽就不一样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烧坏了的博德人偶一样显得很僵硬。

主任用手指了指先于唐泽他们到达这里的一男一女。

“这位是若林竹子小姐,她旁边的那位是芝田顺先生,是位公司职员。这两位都在五月十日晚上乘坐了从东京站发车的‘出云’号前往关西旅行。确切地说,他们两位就坐在唐泽先生所说的相对于列车行进方向左边的第二个包厢座里。”

听到这里,空知职业性地点头致谢。那两位证人也略显慌乱地打了打招呼,算是对主任一番感谢之词的应答,之后很快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本来面目。自从唐泽进来之后,他们俩一直都维持着十分正经的样子,并用非常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

“请问两位,你们对这位唐泽先生有印象吗?”

主任又恢复了审判者的原本面目,用严肃的声音询问道。

“没有。”

芝田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他回答得很冷漠,声音里充满了对卑劣、虚伪行径的蔑视和不可饶恕。他的眼睛很小,最适合做出这样的表情。

空知胜彦显得很惊讶,在一旁直眨眼睛。

“若林小姐,你呢?你对唐泽先生有印象吗?”

“我也没有!”

她也回答得很简短干脆,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她那红润的嘴唇。说话时,她的嘴唇扭曲得很厉害,一副对对方的欺骗感到深恶痛绝的样子。面对芝田他们愤怒的目光,唐泽良雄显得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低下头傻傻地发呆;空知也显得越来越吃惊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竖起眉毛一会看看证人,一会又看看主任。

“老实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个包厢座里的乘客除了这两位证人,还有两个人。本来就是四个人的位置,除了你自己之外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可现在却有四个人说自己坐在那个包厢座里。”

唐泽像被打垮了似的张大了嘴巴。

“幸运的是,那四位旅客的住址我们都查到了。不巧,其中一位在两三天前去了欧洲,另外一位住在很远的地方,所以今天就没有来。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会听一听他们俩的证词。”

“啊……”

唐泽抬起头来了无生气地回答道,他的表情也显得无精打采。

“这我就搞不懂了。我的确是坐在第十一号车厢的那个位置的,可当时旁边的乘客却不是在座的这两位。虽然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总觉得那个女的好像更漂亮、气质还要更好一点。”

若林竹子开口反驳了,边说着就边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您在说什么呢!请您放尊重点好吗?”

若林竹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气势汹汹地大声骂道。她那细长的眉毛也向上挑了起来,冰淇淋般白嫩而有光泽的脸蛋也涨得通红。

主任抬起手来示意竹子小姐坐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空知。

“空知先生,我再问您一遍,唐泽先生的确是坐在十一号车厢吗?如果他坐的是十号车厢,是您一时记错了,就请照实说来。这样的话,我们也好再次寻找证人。”

“不用了。”

空知立刻举起手来,果断地打断了主任的问话。他似乎觉得没必要再问其它证人了。

“他坐的确实是十一号车厢。我是搞旅游接待的,就是靠让旅客买票坐车来赚钱的。所以,哪位旅客坐在哪个车厢这类事情是绝对不会搞错的。在车厢入口处的梯子上和包厢门的旁边都清楚地写着‘十一号’。”

“嗯……”

“不仅如此。正如唐泽前几天所说的一样,我还仔细数过车厢的节数。从紧挨着一等车厢的二等车厢开始往后数,第五节就是十一号车厢。如果说得再详细一点的话,从第五节车厢的前门上车,再稍微往里走一点,右手边的第二个包厢座就是唐泽的座位所在之处。反过来,如果顺着列车行进的方向来看,就在左边的第二个包厢座里。唐泽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如果要我说的话,很抱歉,只能说他们两位在撒谎。”

若林竹子的脸再一次红了。她瞪大眼睛,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哎,这个人真是不知羞耻,不要脸!”

“到底是谁不要脸啊!”

空知也不甘示弱。他也站起来,露出一副要吃人的凶相。芝田顺时不时的歪一歪他那干瘪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用食指抚弄着鼻子下方留着的小胡子。

之后,八王子警察署为了慎重起见,又询问了另外两名证人,结果他们还是不认识唐泽。于是,警察就怀疑唐泽和空知是不是搞错了,唐泽实际坐的位置应该在紧挨着十一号的十号或十二号车厢。最后,他们又找来了十号和十二号车厢相应位置的证人来进行询问。可每次询问的结果都一样,毫无进展。

那是一个阴沉昏暗的夜晚,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带着丝丝暖意。横滨站月台上的时钟正指向十一点一分。

再过两分钟,“出云”号就要到达鬼贯现在所在的六号月台了。

这个月台上有很多在等湘南电车的上班族和办公室文职员模样的人。男人大多红着脸,一副喝醉酒的样子。女人们也不是加班后回家,多半都是和情人愉快地共进晚餐之后又看了场电影什么的,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觉得人生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鬼贯今晚来横滨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以验证他的供词的可信度。唐泽乘坐的“出云”号是二十点三十分从东京站发出的夜行列车,所以他一整晚都在车里睡觉,对于任何可供参考的事都记不得了。不过,当他被押送到大阪搜查本部之前,终于想起列车在横滨站停留时,他曾经从一个卖牛奶的女孩子那里买了一瓶冰牛奶喝。对于那个在月台上卖牛奶的女孩来说,每天都会遇到成百上千的顾客,她怎么可能会记得十天前从她那里买过一瓶牛奶的唐泽呢?但鬼贯却不能放过这个唐泽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细节。

头顶上的扩音器里响起了列车到站的通知,等车的旅客们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向铁道边上的白线靠近。两个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被围在一大群赶来送行的亲友中间,他们是一对要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妇。马上要进站的“出云”号是开往大社方向的列车,他们一定也已经计划好,等到达出云大社之后,要把自己从恋爱到喜结良缘的经过向神明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吧。新娘乌黑的头发上佩戴着雪白的发饰,显得纯洁、娇美而优雅。

“出云”号一到站,鬼贯就立即站到唐泽良雄所声称的那个位置的窗户下,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月台。依据唐泽的供词,车窗的正对面应该有一个卖牛奶的小摊位。但实际上,那个卖牛奶的小摊位在月台前面很远的地方,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清。鬼贯心中充满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脸上也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

唐泽果然是在说谎。这样看来,他真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男人。自己居然对这样一个人的鬼话将信将疑,还大老远地专程跑到横滨来,我简直是太老实了。鬼贯在心里嘀咕道。

为了不妨碍卖烧卖的小贩做生意,鬼贯来到了月台的中央,他站在那里往十一号车厢的窗户望去。一对青年男女正将头伸出窗外,大声地招呼着卖冰淇淋的小贩。车厢内亮着日光灯,在灯光照映下,即将要在列车上度过一段深夜旅程的旅客们的目光,显得十分兴奋。

来横滨的事情好像就这样办完了。不过,鬼贯心想,既然专程来到了横滨,就这样直接跑回去也太不值得了。于是,他决定利用等待上行列车的这段时间,再去找那个卖牛奶的女孩当面打听一下。说不定她还记得唐泽,要是这样的话我也算没白来这一趟。鬼贯在月台上慢慢地往前走,等“出云”号停够两分钟又驶出月台之后才走到那个卖牛奶的摊位跟前,要了一杯他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味牛奶。

鬼贯稍微喝了口牛奶之后,就开始向卖牛奶的女孩打听了。小女孩系着一条浆洗过的白围裙,显得很干净利落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表情也很生动可爱。

“……呀,完全没有印象。”

刚开始的时候,正如鬼贯所预料的一样,小女孩果然回答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好好想一下。那个人在给你钱的时候,不小心将两、三个一百圆的硬币掉在了月台上,还请你帮他捡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女孩望着夜空,一副正在回忆的样子。

“喂,来瓶瓶装牛奶。”

一个手里拿着面包的男人大声说道。小女孩热情地拿过一瓶牛奶递给他,顺手将钱扔进了抽屉。然后她又再次仰望着夜空。旁边月台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想起来了,那个顾客是个男的。”

女孩微笑着说,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不过,在问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时,小女孩就只是歪着头说不知道。有关具体的时间,她一点也不记得了。至于那位客人的长相就更不用说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个满年轻的人,身上穿着西服……”

像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她又补充说道:

“那位客人钱包里掉出来的百圆硬币滚到了那边那个柱子的缝隙里,由于停车时间很短,所以我当时也很着急。”

她的手指不是指着摊位前面的那根柱子,而是前面很远的那一根。

“小妹,有冰淇淋吗?”

一个工人模样,脸上长满了胡须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听说没有冰淇淋之后,他失望地咂了咂舌头,然后又改要了一瓶冰牛奶。他对着瓶口猛地喝了起来,样子看起来像极了以前公民道德教材上的木口小平。

“你说的是哪根柱子?”

鬼贯十分感兴趣地反问着。一百圆的硬币掉下来,不管滚落得有多厉害,也不至于滚到那前面远远的柱子的缝隙里吧?掉到眼前这根柱子的缝隙里倒还有可能。

“就是那前面的那根柱子啊。那里不是有个醉汉坐在凳子上吗?就是他前面一点点的那根柱子。”

“但是,你的摊位不是摆在这边吗?客人怎么会在那里跟你买东西呢?”

鬼贯还不肯罢休,他继续追问道。卖牛奶的女孩看着他说:

“这一带的混凝土重新浇筑过。当时还刚弄好不久,于是我的小摊也临时搬到了那边。不过,也就是短短的三天时间。”

鬼贯扭了扭脖子,再次朝女孩所指的那个长凳前面的柱子望去。那里确实是刚刚出站的“出云”号的十一号车厢停靠的位置。如果唐泽当时从窗户里往外看的话,应该恰好看见这个卖牛奶的摊位吧。鬼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根柱子,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唐泽的供述是完全正确的,同时他的心中也充满了向下一阶段进攻的热情。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那是发生在哪一天的事情。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那边去的?”

“这个嘛……”

小女孩掰着指头算了算,然后转过脸,露出了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深深的酒窝,对鬼贯说:

“这个月的九号、十号和十一号。”

“那请你再回忆一下,顾客硬币掉下来的那天是几号?”

“哎呀,这个就……”

她默不作声地努力回忆着,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是个随和而又热心的好女孩,在不知道鬼贯的调查目的的情况下,还一直微笑着回答他那没完没了的提问。鬼贯在道完谢离开之后,还边走边想着:谁要是能娶到这么好脾气的女孩做老婆,该有多幸福啊。

回程的湘南电车与拥挤的下行列车不同,车上几乎没有几个人。鬼贯乘坐的那节车厢里,只有一对像是从热海度假回来的年轻夫妻在疲惫不堪的熟睡着。鬼贯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双腿,将胳膊靠在窗边的小桌子上,然后用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列车驶过横滨市区之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车窗外的景色就像泼墨画一般,举目所及尽是浓重的黑色。

如果唐泽说的是事实,那么杀害三田稔的凶手又是谁呢?大阪当地的警察报告说,他们对情杀、仇杀、入室抢劫等多种可能性进行深入分析之后,发现只有唐泽良雄一个人具有犯罪动机。再加上罪犯说着一口流利的标准语,留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说明罪犯抽的是和平牌香烟,从这些证据上看,唐泽作案的嫌疑很大。

不过,正如刚才所假定的一样,如果唐泽的供述是正确的,杀害三田稔的罪犯不是他的话,那么在犯罪现场留下和平牌烟头的罪犯只是碰巧和唐泽血型一样,并且对香烟的喜好也和他相同。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刑警工作的警察,鬼贯很清楚这种在世人看来及其巧合的现象其实并不少见。但既然不是入室抢劫杀人案件,除唐泽之外也没发现其它具有犯罪动机的嫌疑人,那么,鬼贯也不能无视大阪警方的这一结论。

列车驶过两三站之后,鬼贯又想到了另外的解释。他认为将唐泽吸剩的烟头留在犯罪现场只不过是罪犯耍的一个小计谋,将唐泽设计成杀人凶手正是罪犯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那么,真正的凶手是不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转嫁给唐泽从而好让自己脱身呢?不,不是这种消极的动机,应该是更加积极地意图。那么,真正的罪犯到底是谁呢?鬼贯推测,那应该是一个让唐泽蒙上不白之冤并将其送上断头台而最后能够让自己获利的人。唐泽没有父母,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如果将来唐泽被判了死刑,他的资产就将归她妹妹所有。那么,作为妹夫的空知胜彦将来就有可能将他在八王子郊区的那一大片果园完全变为自己名下的财产了。

列车正在川崎的工业区里飞驰。从车窗里能望见远处有扇开着的窗户,窗户里有煤烟的气味传出来。但鬼贯一直都在埋头思考,丝毫没有注意到煤烟的臭味。如果之前一直没有怀疑过的空知就是罪犯的话,那么他要找一个大舅子吸剩的烟头去放在犯罪现场不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情吗?犯人说的是东京标准语这一点,这样也能解释得通了。唯一一个不能解开的谜团就是,唐泽所主张的,他乘坐“出云”号从而具有不在场证明这件事,究竟是如何被否定掉的?

鬼贯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分两种情况来考虑,一个是唐泽基于某种原因被空知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所以就谎称自己乘坐了“出云”号;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唐泽确实乘坐了“出云”号列车的十一号车,但空知想了某种办法抹消了这一事实。如果是后面这种情况的话,大家马上就会想,先前出来作证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在作伪证呢?也就是说,尽管他们的确和唐泽同坐一个包厢,但被空知收买或胁迫之后就联合起来否认这一事实。会不会是这样的呢?

鬼贯甚至猜测,说不定芝田顺和若林竹子等人当天晚上就在自己家里,根本就没出门旅行。说不定还有其它旅客与十一号车厢的唐泽同席,只是他们没有看到报纸上的呼吁才没出来作证。空知就是心存侥幸花钱让芝田顺等人来冒充证人作伪证的。

鬼贯觉得有必要再调查一下芝田顺等证人的情况,同时也要查一查空知在银行的存款状况,以及他当天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今年明明五月中旬都已经过了,但气候异常的日子还是特别多。比方说前一天晚上还热得让人直想往肚子里灌冰冻啤酒,但第二天又冷得要把收起来的暖炉找出来烤火,人们都对这种异常天气感到不知所措。

隔了一天之后,也就是从横滨回到东京后的第三天,鬼贯约空知在日本桥一家名叫“咪咪”的咖啡馆里见面。那天的天气与在横滨的那晚截然不同,带着寒意的天空中,飘着绵绵的细雨。空知穿着风衣;由于他故作潇洒地没有扣好风衣的扣子,所以从缝隙间能够看见他里面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既然是做旅游接待的人,肯在衣服上花大价钱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相对于那些花花公子们来说,空知对衣着的品味好像太差了点。他的上衣太长,裤子又似乎太短了点,并且裤脚还很小。也许是他穿着一双大大的黑色高统皮鞋的缘故吧,裤子看起来就显得更加短小了。脚上的红色袜子看起来也特别扎眼。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一边搅动着咖啡一边问道。空知头发浓密,皮肤白皙,五官长得很清秀,猛一看上去有几分像女的,但他的声音却非常的沙哑。

“我想了解一下有关唐泽先生的事情。尤其是想详细了解一下他所乘坐的下行列车‘出云’号第十一节车厢里的情况。”

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如何回答他的提问呢?对此,鬼贯很有兴趣也充满了期待。如果鬼贯将其看做罪犯的假定没有错的话,他一定会费尽唇舌来澄清唐泽的无辜,但同时也会巧妙地暗示唐泽有罪,并极力强调自己是清白的。

“听说是您帮他订的票?”鬼贯继续问。

“是的。因为我大舅子那个人讨厌外出旅行,二战后只坐过一次火车,也就是从西伯利亚回来那一次;所以,他现在只要一看到东京站那种拥挤不堪的情景就会觉得难受。没办法,这事也只好我替他张罗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坐在十一号车厢的情况也应该是属实的吧?”

空知的口型像是要说“不是”的样子。鬼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严峻,眼睛像明星的眼睛一样细长而清秀,眼睫毛又密又长。

“当然是真的,我亲自把他送上车并亲眼看到他坐在位子上的。那些证人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连那些废话也信以为真的警察还算是警察吗?”

空知用带着责难的目光回瞪着鬼贯警部。

“看您也是个大忙人,所以我就直说了吧。我想,杀害三田稔的凶手恐怕不是唐泽吧。”鬼贯说。

“那当然了。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件事不是我大舅子干的……”

“不,您误会了。我再说得更清楚一点好了,真正的凶手恐怕就是空知先生您吧?因为不想让您生气,所以才没有明说。”

空知再一次紧盯着鬼贯的脸,他的眼神充满谴责和抗议。

“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了。如果唐泽因为杀害三田而被执行死刑的话,不,其实还不用等到执行,只要被宣判为死刑,他的财产不就全部归你太太继承了吗?其实,这也等于全部落入了你的腰包。”

“……”

“所以,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你,空知胜彦,去大阪杀害了三田。”

鬼贯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地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他想看一下对方到底有什么反应。

“还有,如果你不快点行动的话,唐泽就要和大阪一位姓田边的小姐结婚了。他们一旦结婚,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将他的资产据为己有了。要干掉他的话,就只有趁现在这个机会了。你应该是这么考虑的吧。”

“没有这回事。”

空知那女人一般的唇齿间传出了与之绝不相配,粗声粗气的男人嗓音。

“你说是我去大阪杀害了三田,这怎么可能呢?你也是知道的,就算坐‘出云’号去都没有作案时间,更何况‘出云’号发车的时候我还老老实实地站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呢。”

“当真是这样吗?”

鬼贯以一种充满怀疑的口气问道。因为他觉得有必要再激一激对方。

“当然是这样!我看还是详细跟你说一下比较好。案发之前的一个星期左右,我接到了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的本部要组团旅游这么一笔业务。因为那些宗教信徒想要去出云大社朝拜,所以他们就委托我帮他们订购来回的车票和联络在目的地的住宿。于是,我就帮他们买了快车‘出云’号的车票。后来,我决定让我大舅子也坐这趟车,这样的话,买票和送他上车也都顺便。我把我大舅子送上车之后,又去了宗教本部的旅行团那边,一来和干事打个招呼,二来也顺便给他们送行。大舅子虽然是自己人,但旅行团的人是我的顾客,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个宗教协会的干事或其中的任何一位信徒。”

“我想我早晚会去问的。”

与对方高涨的气势相反,鬼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组团的信徒有多少人?”

“八十人。”

“那可不少啊。需要包下一整节车厢吧。”

“是啊。我和铁路当局交涉后,他们特地为我们加了一节车厢。”

说着空知就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与咖啡馆里的火柴靠在一起,做了一个加挂车厢的示意图。

“这些事情如果不交给我们这些专门搞旅游的人来办的话,自己出面是很难搞定的。”

被他这么一说,鬼贯突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宗教信徒的团体游客,脑海里也浮现

出了有关那些游客的情景。包下列车车尾的最后一个车厢,安安静静地、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这样的旅行方式的确很符合潜心修行的人给人的印象。

“要我告诉你那个宗教团体的名称和他们的联系电话吗?”

“好。”

鬼贯无所谓地回答道。空知将想起来的号码写在记事本上。

“这下你该相信那事不是我干的了吧?那个时候,最后一班飞机也已经起飞了,我也不可能坐飞机飞到大阪去啊。”

空知说完就笑了。他眯起了他那双严峻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鬼贯,喉咙里传出了公鸭般沙哑的笑声。鬼贯慢慢地合上了记事本。

“恐怕就凭这点还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吧。‘出云’号从东京站发车十五分钟之后,不是还有一列叫做‘大和’号的列车从它隔壁的月台上启程吗?你如果乘坐这趟车的话,会比‘出云’号还早三十分钟到达关西干线的凑町站。并且,从凑町站下车去到三田在瓦屋町的住所宝莱庄公寓比从大阪站去要近得多。所以,只要你不能证明你没有乘坐‘大和’号,就不能消除是你杀了三田的嫌疑。”

鬼贯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因为他知道放慢语速具有让对方感到急躁的效果。

接下来,鬼贯在分析和平牌香烟烟头以及隔壁主妇听到的东京标准语等情况的时候,空知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大概是想鬼贯要是没有注意到‘大和’号这趟车,是绝对不会轻易跟他摊牌的;所以,他在听的时候似乎也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和惊愕。

“并且,我还知道你为什么在三田的房间里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你这么做是为了将来育人能够证明杀人时间是早上九点半,这样既可以让唐泽来背这个黑锅,同时也是为了让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知好像有些愤怒了,眼神也越来越可怕。

“告诉你吧,你所有的计划我都清楚。你在发车之前就离开唐泽而跑去跟宗教团体的干事打招呼,是为了误导警方,让警方怀疑唐泽在你走了之后从‘出云’号上下来又偷偷地换乘了比‘出云’号早发车三十分钟的‘曙光’号。你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吧?”

“……”

“如果在你走开之后,唐泽从‘出云’号上下来,从十四号月台走到九号月台,再坐上即将发车的‘曙光’号列车,那么,‘曙光’号快车到达大阪站的时间再加上从大阪站到宝莱庄公寓的时间就刚好是九点半,与案发时间恰好一致。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是吗。这样一来,不仅让唐泽有了作案时间。你把行凶时间确定在九点半,还让你自己有了不在场证明。你天真地以为谁都不会注意到‘大和’号列车,可你太不走运了。就在两个星期以前,我才坐过‘大和’号去凑町站办了件私事。”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大概想,这样就可以轻易逃过警方的视线了吧。唐泽有很多事情都说给了你这个妹夫听;他自己没有兄弟,有事的时候就爱找你商量。不过,恐怕他做梦都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黑心肝的人。”

“太无礼了!你说话注意一点,你说谁是黑心肝!”

“先不要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嘛。所以,唐泽要去见三田稔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再加上你是个对列车时刻表了如指掌的人,你是想到要利用这个机会才让唐泽乘坐‘出云’号的吧?你去给唐泽送行,然后又悄悄地乘坐‘大和’号先一步赶到宝莱庄公寓将三田杀掉。你的计划是这样的吧?”

“胡说!”

空知胜彦张大嘴巴咆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能够让你满意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倒要反问您一句,我大舅子和我一样,也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你为什么就只怀疑我而不怀疑他呢?”

“至于唐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嘛……”

鬼贯又故意放慢了语速。

“是你把它消去了。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呢?不急,到时候我会调查清楚的。”

其实,鬼贯也没觉得特别有信心。但是在他下巴宽阔的面容底下十分清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能让对方觉得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似的。空知一定会信以为真吧,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对此,鬼贯十分期待。

“后会有期。”

鬼贯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付完钱就直接走出去了。他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迈着坚实的步伐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因为已经有人埋伏在店里,代替他盯着空知了。

丹那刑警坐在位于角落的一个包厢里,显得毫不起眼。他装着在看报纸的样子,暗地里偷偷地观察着空知的一举一动。这个长相普通的小个子刑警就算在大白天混进剧场的舞群里跟着一起比手画脚,也决不会被人看出来。所以,需要完成监视、跟踪等任务时,他就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大约一分钟过后,空知也突然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站在大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约一百公尺左右处鬼贯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走到附近一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拨了通电话。

“请帮我接十五号房间。是的,我是空知。”

他小声地说道。丹那站在旁边书店的橱窗前,假装在翻阅新发行书籍的样子,一边不断斜着眼睛,悄悄观察着空知的行动。

过了一会,可能是他要找的人来接电话了,空知的嘴巴又开始动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小,但显得很激动,语气中充满了狼狈和兴奋。

“现在出了点状况,他们怀疑是我干的了。你要给我挺住。”

通话突然中断了。可能是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吧,空知这边不住地点头。他在电话中称对方为“你”,难免让人想到他是不是在打电话给他妻子,可仔细一想那也不太可能。从“你要给我挺住”这句来看,可以断定对方肯定也和这次的案件脱不了干系,可以推断出他俩应该是同谋。无论是对自己丈夫多么言听计从的女人,也不至于为丈夫做帮凶,让自己的亲哥哥蒙受不白之冤吧。所以,对方不可能是空知的妻子,十有八九是他的情妇。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空知的声音被汽车的呼啸声掩盖掉了。丹那遗憾地咂了咂舌头,然后又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浏览橱窗里的新书。

“……这样的话也行,还是老地方见吧。”

空知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说完就挂到了电话。空知是个嗓音低哑的男人,就算有意提高音调,也提高不了一个音阶,充其量能提高三度而已。丹那在心里琢磨着空知的声音,但同时也没放松对他的监视。

穿着风衣的空知很快就离开了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沿着路面电车轨道往银座方向走去。这不是他回办公室上班的方向。

丹那也走出书店。他走得稍微急了点,一脚踩到了铺路石低洼处的积水里,积水溅到了从旁边路过的一个女人的鞋子上。

“抱歉。”

他刚一开口,对方就很厌烦地瞪着他。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会时不时地露出这么可怕的眼神呢?

丹那和空知之间相隔有六十公尺左右。他一直都保持着这个的距离紧跟其后,直到空知走进一家咖啡厅的大门。然后,他从店门口走过。就在那一瞬间里,他看见空知坐在最靠里面的正中间的小包厢里,咖啡厅的店名叫做“MaMereL''Oye”(法语“鹅妈妈”之意)。玛·美丽·罗亚……真是个洋里洋气又让人很难记住的名字。在银座,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外来语,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日本还是在国外,丹那心里不禁这样想。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丹那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地推开了咖啡厅的大门。空知曾在电话中说“还是老地方见吧”,可见这里就是他指定的见面场所。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电话那一端的那个女的也很快就要露面了。

丹那在紧挨着空知的那个小包厢里坐下,他点了一瓶牛奶。他并不是喜欢喝这种瓶装牛奶,而是因为它最便宜。女服务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趁机偷偷瞄了一眼空知。此时的空知用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又过了七分钟左右,一个女的走了进来。她个子高挑,走路的样子很优美,脸上的妆化得很漂亮,言谈举止也很优雅。仔细看的话,大概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由于她穿着粉红色的套装,所以看起来非常年轻。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当时也大吃一惊。”

女人点好一杯咖啡之后,空知就突然压低了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但毫无疑问是在说刚才在咖啡馆发生的事情。那个女的频频地点头,每当她点头的时候,挂在耳垂上的耳环也随之晃动。

咖啡端来之后,他俩还是继续聊,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女人的嘴里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感叹词,“哎呀”、“那可不好办啊”、“怎么办呢”等语句也出现了好几次。可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要紧的。”

听完空知的述说之后,女人开朗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像是受了对方的感染,空知也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声音。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这边有证人,就算你被怀疑了,但只要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不能成立,你还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在警部眼中,我和唐泽都有嫌疑,大约是一半一半的程度吧!”

空知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响起了擦火柴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一股青烟飘到了丹那的肩部附近。那好像得是外国香烟的气味,闻着这芳香的烟味,丹那突然觉得火冒三丈。心想这个家伙明明有家室,却背叛妻子在外面与情妇鬼混。更可恨的是他为了让眼前的这个女人过上优越的生活,而昧着良心算计着自己老婆亲哥哥的财产。想到这里,丹那心中就对他充满了强烈的憎恶之情。

“上一次,店里面来了个跟我名字一样的人。”

女人开口说道。她说的“店”估计就是酒吧、酒馆之类的吧。

“是吗。那又怎样?”

“两个人都叫竹子,被客人点到的时候岂不是很容易搞混?”

听到这里,丹那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竹子”这个名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等一下,让我再好好想想。竹子、竹子……,丹那一边不停的念着,一边在心里反复的思索。

空知胜彦和若林竹子是同谋!这个消息让鬼贯欣喜若狂。否认唐泽良雄乘坐了十一号车厢这个事实的人就是证人若林竹子。之前,警方压根儿就没想到空知会和她勾结在一起,所以对她的证言一直深信不疑。但是,如果她是空知的情妇或类似的女人的话,那她的证言将在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在对证的现场,空知站在其大舅子一边和证人们针锋相对,还曾指责对方的证言是伪证,惹得若林竹子很生气。

“现在想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俩演的一出戏而已。我们大家都上了他俩的当了。”

鬼贯对正在喝茶的丹那说。

“那两个人做的是伪证。不过,干得还蛮漂亮的。”

丹那放下茶杯,满脸苦笑地说。

不过,问题还没有就此解决。虽然已经弄清若林竹子的证言是伪证,但在十一号车厢的那个包厢座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三个人是不是也都是被空知收买或胁迫才出来作伪证的呢?一个年轻人涉嫌犯有杀人罪,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又不得不出来作伪证。这该是受到了多大的外界压力啊;空知对那些证人们就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吗?伪证这种犯罪行为,同时作证的人数越多,所产生的效果就越大。但是在此同时,被识破的风险也越高。这种冒险的举动即使一时得逞,但最终还是会露出破绽的。制定了如此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的空知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是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鬼贯查看证人笔录,另外那三个人的职业分别是公司职员、商人和牧师。打电话联系了一下,牧师说他昨天晚上才刚刚回国。鬼贯不知道最近的宗教家还有几分值得信赖,但他一直觉得侍奉神明的牧师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

“丹那,我们光在这里推敲也没用,还是去会一会大矶的那位牧师吧。”

鬼贯说完后看了一下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如果路上顺利的话,四点钟之前就可以见到牧师。

于是,两人拿起帽子就出门了。

与东京不同,大矶的天空非常晴朗。海老原喜十郎牧师馆位于东町,下车后在火车站前面坐上公交车,沿着国道往回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牧师馆是一栋静静的小楼,小楼的四周盛开着鲜艳的藤蔓蔷薇花。红色的屋顶,白色的窗框,窗户旁边有着两扇涂着绿色油漆的百叶窗,看起来就像是儿童画册上那种用积木搭起来的小房子。鬼贯看见院子中央有个人在给蔷薇花喷杀虫剂,他身上穿着一件衬衫,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样子。鬼贯是个对宗教不感兴趣的人,对牧师的生活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他想象中的牧师都是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就算实在是闲得无事打发时间,也是去厨房做个炸猪排或带上鱼饵去钓鱼之类的,应该不会做给花木施肥这种俗事。

牧师好像有点远视,他将鬼贯递过来的名片放得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将鬼贯和丹那带到一个爬满藤蔓的凉棚下,凉棚下放着陈旧的花园椅。

鬼贯说了句“我们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开场白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要求牧师说明有关乘坐“出云”号出去旅游的情况。牧师听了鬼贯的话之后,一边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点了点头。他的气色很好,头上的白发也显得干净清爽。从外表上看,与其说像个神职人员,倒更让人觉得像个精神矍铄的老科学家。

“那件事情我知道。我之所以要搭乘‘出云’号,是因为福知山一个亲戚的孩子要在第二天举行婚礼,我就是专门赶去参加婚礼的。”

“您是在东京站上车的吗?”

“不是,我是在小田原上车的。列车是凌晨零点左右到达小田原站的。”

“您还记得自己所乘坐的车厢号吗?”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鬼贯单刀直入,直接切入重点。

“记得,是十一号车厢。”

“您确定没记错吗?”

“确定没错。”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麻烦您在这张图纸上指出您所在车厢的位置?”

鬼贯打开随身带来的列车时刻表的附录,并示意牧师看“出云”号的车厢编组图。

“是这节车厢。没错,就是这节。”

“我明白了。再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位名叫若林竹子的女性吗?”

“认识。我在小田原上车后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斜对面的那位女性就是若林竹子。不过,刚上车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叫若林竹子。”

接下来,鬼贯又仔细询问了他座位所在的位置,在确认他的位置就是唐泽坐的那个位置之后,又问了下面这个问题。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第二天早上。是这样的,列车刚过米原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并让包厢座里的其他三个人也一起吃。就这样,大家都认识了,相互之间也聊得很开心。长途旅行嘛,越是闷着不说话,就越是觉得无聊。”

鬼贯像颇有同感似的点了点头。从牧师的话来看,若林竹子是有计划、有目的地在接近其他三个人,是为了日后好将这些人用作证人。

警方在登报寻找犯罪嫌疑人唐泽良雄在十一号车厢的证人时,看到报导后第一个来警署作证的人就是若林竹子。并且,这个女人在车上还和其它三个人交换了名片,事后还透过名片联系到了其它三个证人。再回过头来仔细分析一下这些情况,就会发现她让大家一起吃三明治的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相互交换名片的机会。

若林竹子虽然品行不好,但却是个婀娜多姿的大美人。一个在酒吧里上班的女人,其善于交际的本领是可想而知的。被她这么个漂亮女人主动搭讪,眼前的这位牧师反应如何暂且不论,恐怕另外两个男人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奉上了自己的名片吧。

“您知道那位若林竹子小姐的职业吗?”

“不,她说她没有工作,是个家庭主妇……”

牧师似乎觉得有些疑惑,转过满头银发的脸孔望着鬼贯他们俩。要是眼前这位海老原牧师知道了若林竹子是在酒吧里上班的女人,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并对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终生吧。想到这里,鬼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改口赞美盛开的藤蔓蔷薇花。牧师听了之后,红润的脸上露出了非常自豪的微笑,还说这个蔷薇花是很难侍候好的。

这一次访查,让若林竹子同谋作伪证的事情经过逐渐浮出了水面,但唐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如何被消去的,这一点却依然还是一个谜。因为海老原牧师已经用很肯定的语气断言,唐泽没有乘坐十一号车厢。

鬼贯和丹那站在大矶站的月台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天空。天气自西向东逐渐放晴,断开的云层处照射出一抹淡淡的夕阳。

他俩进站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从伊东发出的湘南电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才进站,所以月台上基本上看不到候车的旅客。他们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四周的景象,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思索,空知究竟是如何消去唐泽的不在场证明的。鬼贯和丹那两人都认为牧师的话是可信的。那么,就只能判断唐泽的主张是有问题的了。

“唐泽也没有坐在紧挨着十一号的十号车厢里啊?”

“是啊。已经询问过坐在其前后相邻两节车厢的相同位置的人了,他们都否认了这一点。另外,唐泽说他的位置是从一等车厢往后数,二等车厢开始数来的第五节。所以,从这点来看,也没必要考虑十号车厢和十二号车厢。唐泽又不是幼儿园里的三岁小孩,就算空知再怎么蒙骗他,也不至于连个车厢号都数不明白吧。我也注意到了这点并仔细问过唐泽,他说他确信是第五节。”

谈话中断了,两人又陷入了沉思。并且,两人都在无意间坐到了长凳上。正因为他俩都抱着满腔的希望而去,所以在如今希望破灭时,两个人都显得很沮丧,都没有心情再讨论下去了。

一辆下行的货运列车从对面的月台上缓缓驶过。两人无所事事地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从眼前驶过的这趟列车。列车是长途货运列车,所以车厢很大、编组很长。车头后面挂了一长串有盖或无盖的车厢,一节接一节地、接连不断地跟上来,多得让人看着心急。其中有涂成银灰色的油罐车,还有些车门是从中间往两边开的有盖车厢,从门缝处可以看见车厢里层层迭迭地挤满了泽西种的乳牛。

当最后一节乘务员车厢从面前驶过之后,两人眼前的视野也突然开阔了。丹那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了头。

“鬼贯,车厢上的‘TOMU’和‘TORA’是什么意思呢?”

“‘TO’就是无盖车厢的意思,如果标有‘WA’的话就是有盖车厢。”

“我了解了。那‘TOMU’和‘WAMU’中的‘MU’又是什么意思呢?”

“‘MU’是表示载重量的符号。载重量一般分为‘MU、RA、SA、KI’四个级别,十四吨至十六吨为‘MU’,十七吨至十九吨为‘RA’,就像这样分为不同的级别。至于详细的数字,我也记不清楚了。”

“可是也有一些上面什么都没写的车厢啊。”

丹那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其实,他也不外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才找话说的。

“那个嘛,十三吨以下的车厢就不用标示任何载重标记喔。”

“哦,原来如此,就是用‘MURASAKI’(‘紫色’的日文拼音)来做分级啊,也只有国铁才会想出如此通俗而有趣的名字呢。刚才的货车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吧。”

“是啊。其中有些车厢是要运往门司或下关的。”

鬼贯边在心里回想着贴在车厢两侧的装货清单,边点头同意道。

“车厢好像是按从远到近的顺序往后挂的。从车头往后数依次是门司、下关、厚狭、小郡……”

“是啊。”

鬼贯望着远处海面的上空平静地回答道。

“这样的话,列车就可以在货运单上指定的车站处停下,将该节车厢卸下之后又继续前进。在调度场进行车厢编组的时候,就是按这个顺序挂车厢的。刚才那列货车是在鹤见调度场组装出发的吧。”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

丹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对铁路知识不大感兴趣。”

“可是丹那,其实不仅是货运列车,客运列车也是如此。从东京站发出的列车在出站时像条长龙一样,在经过中途的车站时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被卸掉,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就像条毛毛虫似的短胖短胖的了。特别是长途列车更是如此。”

“喔?”

“所以,为了让中途到站的车厢被方便地卸载下来,就把越近的车厢挂在越靠后的位置,就像刚才那列货运列车一样。不过,也有将先到站的车厢挂在车头的情况。就拿快车‘出云’号来说吧,到大阪站的四节车厢就是被挂在车头的……”

话说到一半,鬼贯忽然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露出了极为严肃的眼神,然后又继续凝视着海面的上空。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一般。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就像突然又回过神来似的,鬼贯抓起身边的提包,急急忙忙地翻出列车时刻表仔细看了起来。

“……有什么线索了吗?”

“嗯。我终于弄清楚空知是用什么方法将嫌疑人唐泽良雄所主张的不在场证明消除掉的了。你刚才在说列车车厢编组的时候,让我突然一下子有了灵感。”

他用他那特有的、压抑着情感的声音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列车时刻表递到了丹那的跟前,这就是刚才让海老原牧师看的那份列车时刻表,页数也翻到了同样的一页。

“来看一下‘出云’号的车厢编组情况。这是一趟开往岛根县的出云大社和滨田方向的列车。车尾部分的十一、十二、十三和十四号车厢在岛根县中途就被卸载掉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到达终点站。”

不用解释也能看明白;图上已经用小字标识得很清楚了。

“丹那,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认为临时增加列车车厢时,都是将其挂在列车车尾的。真是想当然啊。”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列车车厢是从一号车厢依次往后排的,所以为了不打乱顺序,就将临时车厢挂在最后边,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如果再稍微动一下脑筋的话,未必就会这么认为了。”

丹那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他一点也没听明白,鬼贯现在滔滔不绝说着的话,和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过,鬼贯毫不理睬丹那满脸的疑惑,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推理。因为他知道丹那很快就要明白了。

“我们先来回想一下五月十号晚上‘出云’号列车上的情况。空知不是说由于有一个要去出云大社朝拜的宗教旅游团,在他和当局交涉过后临时增加了一节车厢吗?”

“是啊。他在咖啡厅里的时候是说过。”

“问题就在这里。我刚才说了,‘出云’号后面的四节车厢,也就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号车厢是到鸟取站的。而临时增加的那节车厢是到出云大社的,其行程要更远一些。所以,临时车厢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挂在最后一节车厢的。”

“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将临时车厢挂在最后边的话,那么在鸟取站将十一至十四号车厢卸掉的时候,最后面的临时车厢处理起来就很麻烦。不得不将其先取下来,然后又挂在十号车厢后面。这样做的话,应该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是,看一下列车时刻表就知道了,在鸟取站的停车时间仅有短短的三分钟而已。所以,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么做不仅没有可行性,在时间和工时方面也不合算,国铁是不可能干这种蠢事的。那么,临时车厢要挂在哪里才最合适呢?”

“这个嘛……”丹那皱起了眉头,“从最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在进行列车车厢编组的时候,就必须将团体游客的临时车厢编在第十和第十一号车厢之间,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认为就是这样没错。在实际处理的时候,国铁不会故意自找麻烦,而是直接将临时车厢挂在十号车厢的后面,十一号及其以后的车厢就都顺次往后挪一个位置。”

鬼贯打开记事本,用铅笔画出示意图给丹那看,并将十号和十一号之间的临时车厢编号为〇号车厢。

“现在,我们发现了这节缺号的临时车厢。如果将其假定为〇号车厢的话,去大社朝拜的团体游客就坐在这节车厢里,由空知带上车的果园老板唐泽也肯定是坐在这节车厢里的。至于我的推测对不对,去铁路局查一下他们的相关记录就知道了。”

不过,鬼贯相信自己的推理没有什么大的差错。

空知胜彦是做旅游接待的,对铁道业务也相当精通。而且,又是他亲自去申请加挂临时列车的,最后让妻子的亲哥哥和自己的情妇都坐上这趟车并设计出这样的骗局,这对于

空知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办不到的难事。

“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根据我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空知是差不多同时知道大舅子要去大阪的计划和宗教团体游客要去大社的业务的,所以他就精心策划了这次犯罪活动。〇号车厢里的游客是八十名,没有占满一整节车厢,还剩了几个空位置,所以他就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那节车厢里了。说不定,他还提前将座次图交给了旅行团的干事,要他安排团友们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旅行社方面的负责人安排的,就算是干事,也会按照他的指示来行事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里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了。另一方面,他又让若林竹子坐在十一号车厢的相同位置上。这就是空知的作案计划。”

“我明白了。正因为空知是搞旅游的,才能设计出这样的犯罪计划。”

列车一驶入起点站的月台,若林竹子就抢先上了十一号车厢,然后坐在空知指定的那个位子上。同时,空知又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同样的位子上。唐泽是个很少出门的人,空知可以随意地操控他。随着发车时间的迫近,十一号车厢的客人也陆续登车了:竹子所在的包厢座里面,先是公司职员芝田顺和另外一个男人入座,再后来,到了小田原,海老原牧师也坐进了那个小包厢。

唐泽坐在〇号车厢里,他所在的包厢座里还有另外一男两女三位乘客。不过,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没有站出来作证。但是,现在看来,唐泽说的应该是事实。如果警署本部继续在报上寻找证人的话,与唐泽同席的人迟早会看到报导才对。

“不过,由于本部很快停止了在媒体上寻找证人的行动,所以事情就变得对空知他们十分有利了。因为如果反复呼吁的话,坐在〇号车厢的旅客说不定就会有人出面作证了。”

“正是如此。所以,消息一发出,若林竹子就像等不及了似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于是,我们很快就从她的口中了解到了十一号车厢其它乘客的住址。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就要停止公开寻找证人的行动了。可见,她叫其它旅客一起吃早餐,然后又相互交换名片的这些行动,背后都有着深谋远虑的用意在。”

“就算是这样,还不是让你给识破了。”

丹那用佩服的语气说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还不住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间,月台上已经沾满了候车的旅客。

抬起手腕一看表,再过两分钟湘南电车的上行列车就要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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