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田泽产生杀意的,丸毛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想要杀他的动机却十分明确。作为合伙经营者的田泽在去年十月发现账面上存在着一个大窟窿,并要求丸毛以今年三月底为限补上这个窟窿。当然,对于丸毛来说,在半年之内是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到这么大一笔钱的。

丸毛和田泽在战后的第二年共同出资,在四谷开了一家小出版社。虽然只是薄薄的楮皮纸杂志,但在当时那个大众对任何印有字的东西都饥渴不已的时代,却出乎意料的受欢迎,到开业后第三年就有了相当可观的盈利。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就搬进了现在仍在使用的位于神田三崎町的厂房,并修建了颇为象样的出版社事务所。

随着社会的日益稳定,煽情出版品的销量也开始下滑,目光敏锐的田泽就提议将公司的业务转为出版与教育有关的图书。所以,在很多同行都相继倒闭的情形下,只有十七个员工的田丸书店却日益兴盛。回想起来,这些年来的成功很多都源于田泽的精明能干。丸毛也绝不可能忘记这一切。

田泽纪康比丸毛小三岁,算起来今年也四十一岁了。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须发浓密,皮肤黝黑。他还是个工作狂,凡是交给他的工作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认真干好。在出版通俗杂志的那些年,他每个月都会写出好几篇让丸毛看了脸发烫的情色文章。而在出版社转型为出版教育性读物后,他当天就开始去拜访初中、高中的老师们,为请求他们协助出版的工作而四处奔波。这种和以前相比有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工作形式,即使是丸毛都过了好几个星期才适应过来。

除了热心工作,田泽纪康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非常顽固,顽固得丝毫都不能通融。像这次的事情,如果他的性格稍微有弹性一点,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正是摸透了这一点,丸毛才会想到要杀了这个能干的合伙人的。

当然,田丸出版社能有今天,也绝不是田泽纪康一个人的功劳。负责会计工作的丸毛善助也曾多次帮公司渡过难关,他的能力也不容小觑。请税务局的官员们吃饭和向他们送礼,以及低三下四地哭着央求金主,这些都是丸毛的工作。丸毛的脸色暗黄,唯有眼睛像得了巴赛杜氏病一样鼓得厉害。他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都是些过时落伍的旧衣服。总之,他就像生长在太阳阴暗处的杂草一样,是个毫不起眼的普通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占了田泽纪康的上风,坐上了社长的宝座,可见,丸毛还是很有能耐的。在事业有了相当发展的今天,丸毛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少:但在创业的初期阶段,点头哈腰拍马屁的事就是家常便饭,绝不仅是两、三次而已。但也可以说,正因为如此,公司的业务才能蒸蒸日上。本来他在心里就忍受不了田泽急切的追讨,另一方面再加上田泽那种完全无视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功劳的强硬态度,都让他对田泽充满了强烈的反感。

不用说,四十一岁的田泽当然有老婆。但丸毛却是个单身汉,家里既没有女佣也没有扫地欧巴桑。早上自己烤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就算是早饭,吃完后再开着雪铁龙去上班。然后,午饭是一成不变地从附近的小面馆里叫一碗乌龙面,吃完后会把面汤一滴不剩地喝干净。公司里的员工们都觉得开着雪铁龙的大老板午饭吃乌龙面有点怪怪的,茶余饭后也爱拿这事当笑料。

乍看下这似乎很矛盾,但其实,雪铁龙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任职于占领军司令部(GHQ)的美国人买下,然后在离开时送给他的。要不然的话,像丸毛善助这样的人,怎么会想买私家轿车呢!

周围的人都可怜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暗地里没少同情他。但对于丸毛来说,比起温暖的家庭氛围,投资赚钱并守住财富的乐趣远远有意思得多。

他自己也知道爱说三道四的部下们会在背地里如何嘲笑他午饭只吃一碗乌龙面的事情,但他知道归知道,对于节省开支多存钱的行为为何会招来别人的轻蔑,却始终无法理解。如果做了什么坏事,被别人谴责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自己不吃牛排而吃乌龙面的事情凭什么就要遭受别人的嘲笑呢!以前,新婚的妻子跑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丸毛的这种态度;但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到了现在,丸毛还是想不透自己到底哪一点惹她讨厌了。就算在感情上能够理解,但在道理上他还是无法接受。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他也像普通人一样爱女人。但是,从结婚当天开始,他就把他的生活方式不断强加给新婚的妻子。妻子当然受不了他那一套。在看到新婚妻子满怀柔情地为他准备的第一顿晚餐时,这个吝啬的男人就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命令妻子说,从明天开始晚餐就吃裙带菜汤和咸萝卜干,他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新娘子吓破了胆。那时正是中日战争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军队也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的时候,一些御用营养学家经常出来夸耀话梅便当的营养价值如何如何的好,不能说丸毛没有附和这种说法的意思;但不光是这件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用最节俭的方式——不,与其说是勤俭节约,还不如说是个守财奴。最后,妻子终于对他这种抠门的生活态度忍无可忍,就留下一封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深秋的傍晚,丸毛从他当时任职的商社下班回家。他一边在心里期待着热腾腾的裙带菜汤,一边拉开了玄关的格子门。他在玄关处叫了好几声妻子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响应,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奇怪,就脱了鞋子进了客厅,然后发现桌子上静悄悄地放着一封信。这太意外了,让他简直不敢相信。那种震惊和意外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丸毛把信拿到窗户边上,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吃力地从上往下看。

他早上出去上班的时候,妻子显得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见她在心里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自己。一想到这儿,丸毛就恨得咬牙切齿。恨归恨,但从此以后就可以省下一个人的生活费了。这种条件反射似的想法,一下子就平息了他心中那种被抛弃、被算计的极度愤怒。他真正感到懊悔和愤怒,是在妻子通过媒人来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

丸毛没有愤怒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而是将它弄平整后放在抽屉里。因为他觉得信纸的背面还可以留作日后做个笔记什么的。他之所以对离去的妻子没有任何留恋,是因为他们的结合只是普通的相亲结婚而已。他并不是在女人身上栽了什么跟头而不敢娶老婆,而是觉得有了老婆生活会很麻烦。所以从那以后,丸毛就一直保持着单身生活。

他过着单身生活,未必就意味着他对女人失去了兴趣。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经常往神保町的一家酒吧跑。他去酒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老板娘富子。丸毛对这个略微偏胖、又丰满又成熟的三十多岁女人非常痴迷。在富子心里,也许也觉得这个开着小轿车的出版社老板是个不错的猎物吧,所以对他照顾得也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来,丸毛就越来越有激情了,从初夏开始,就与富子在九段的高级公寓里过起了日子。对于丸毛来说,这一次艳遇与十五年前的结婚不同,对方是个令他非常着迷的女人。他们的生活也与十五年前的裙带菜汤迥然不同,富子想要什么丸毛就满足她什么。富子一在他面前任性地撒娇,甜甜蜜蜜地磨蹭,他就高兴地不得了。丸毛表现得像是要透过和富子的交往,填补上这十五年来远离女人的空白似的;或许,他内心深处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未可知。富子长着一副瓜子脸,穿上和服显得格外搭调;她的妩媚,让丸毛感到痴迷不已。

但是,丸毛挪用大笔的公款却不是为了讨富子的欢心,而是为了积蓄更多的个人财富,因此把公司的钱用来炒股和任意放贷。这个冬天,股市突然暴跌。惊慌之下,他将手上的股票全部抛售出去了。当然,等到反弹之后再脱手是最好不过的,但慌了神的丸毛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田泽已经察觉到他挪用公款的事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田泽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一方面令丸毛限期填补亏空,同时还认为丸毛是个背叛友谊的家伙,并把他狠狠地责备了一顿。把所有的员工都打发回家之后,在炉火已经熄灭的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田泽那愤怒的责骂声。刚开始的时候,丸毛还试着驳斥对方,但后来他就再也不吭声了。在事实面前,他无话可说。

如果在期限内筹措不到足以填补亏空的钱,就要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这样一来,他就要和富子分开,独自一人去坐牢。这是让丸毛受不了的事情。富子的存在,让他下定了决心。

富子的腿伸在被炉里,手上利落地削着苹果。丸毛的眼睛注视着富子雪白的手指,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如何杀掉田泽的事情。虽然有很多种杀人的方法,比方说枪击、刺杀、勒死等,但一仔细研究,却发现每种方法实施起来都很困难,也都有缺陷。一个外行杀手很难弄到手枪,所以枪杀是行不通的。与手枪相比,匕首倒很容易弄到手,但一想到刺杀会咕噜咕噜地冒鲜血,心里就想打退堂鼓。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冲上去用力掐住他的脖子。这种方法与枪击、刺杀相比,又不能速战速决。喉咙的软骨咯吱咯吱地断掉,然后鼻血直流,双目圆睁,一想到对方如此痛苦地死去的场景,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在想什么呀?来,吃块苹果。”

“放那儿吧。天冷的时候吃苹果,吃了会觉得更冷。”

富子将果盘放在被子上,然后顺势钻进了被炉里。

“我的手很冷吧……”

“是很冷没错。洗澡水还没烧好吗?一会烧好了,你先洗吧!”

“还要等一会呢……瓦斯公司说天然气又要涨价了,真讨厌呢。”

富子娇滴滴地说。和酒吧里精明干练的老板娘宛若两人般,在公寓里放松下来的富子,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带着几分孩子气,在丸毛面前撒娇发嗲也显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矫揉造作。每当看见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的时候,丸毛那暗黄的脸上就会露出非常满足的微笑。

“今晚别去店里了,一起吃顿热呼呼的火锅怎么样?”

“好啊。吃河豚火锅怎样?”

“哎呀,不行!我还不想死呢。”

说到这儿,丸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视线久久地凝聚在一个地方。河豚的毒,不就是个很好的主意吗?从鱼店里买回一整条河豚,自己亲自动手来做。然后请田泽来吃河豚火锅,在他的锅里放入肝等有毒的内脏。田泽不知道有毒,肯定会吧嗒吧嗒地吃得很香,过上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全身发麻,然后晕倒过去。河豚中毒的话,就算到了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意识也是清晰的。所以,到时他一定很会想把自己被丸毛谋害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吧;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已经麻痹了,什么话都不可能再说出来了。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老是怪怪的?”

“傻瓜,哪有什么怪怪的!大概是感冒了吧,背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丸毛不想让富子看出什么端倪来,就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

可是,再一仔细琢磨后,他又发现刚才还认为是好主意的方法,根本就行不通。田泽虽然喜欢吃肉,但他一点都不吃鱼。就因为不吃鱼这一点,他在外出旅行的时候都是住西式宾馆,从来不住日本式的旅馆。

“我去看看洗澡水烧好了没有。去泡个澡暖和暖和身子,出身汗,感冒就会好了唷。”

富子把腿从被炉里抽了出来,然后再轻轻地掖了掖被角就起身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丸毛一个人在那儿独自烤火。他把下巴靠在被炉上,一动不动的趴在上面,脑海里不停地在思考着他的杀人计划。富子去洗澡后,他一个人又仔细推敲一番,最后决定采取自己好像以前在某本犯罪小说中曾经看到过的方法:“用沙包殴杀对方”。用沙包往对方头上用力一砸,头盖骨的骨折会导致对方当场死亡,这样就可以避免血流如注的血腥场面了。反复犹豫之后,丸毛最后决定采用这个方法。一定下来,他心里就踏实了。同时,他也觉得今晚可以好好喝几杯了,心里也开心地想象着热气腾腾的什锦火锅。但是,杀人的计划虽然定下来了,却还不能就此松懈下来。恐怕田泽早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老婆,所以他一旦被杀,他老婆必然会立刻怀疑起自己。她肯定也会把她的怀疑告诉警方,所以刑警很快就会找上门来。那么,怎样才能把警方打发走呢?必须要事先准备好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让刑警来了之后只能一声不吭地滚蛋才行。

从浴室传来了富子洗澡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的水声,丸毛再一次完善了他的计划。在东京杀死田泽,然后将他的尸体运到其它地方去,并伪装出他的确是死在那儿的假现场。好,就这么办。在行凶时间的前后,自己在附近的人面前露个脸,这将成为绝佳的不在场证明。接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假想刑警被他的烟雾弹迷惑住

的狼狈模样。不知不觉中,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发出一声狰狞的冷笑。

“啊,真舒服!亲爱的,你也快去洗吧……”

听到富子的声音后,丸毛慌慌张张地收起了自己的笑脸,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他的表情与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一样,显得非常沉重。

丸毛对富子谎称说自己很忙,从下个星期天开始暂时不来公寓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要花时间去物色一个适合弃尸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丸毛对于犯案的场所完全没有眉目,但到了后来,他对自己要选择的地点也逐渐有了概念。在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于不在场证明的计划也日趋周密,越来越无懈可击。有关整个杀人计划,丸毛一个字都没有写在纸上,因为他知道这会成为将来的物证。他只是在心里不断地修改和完善,然后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首先,让田泽因为紧急事务去关西出差。在东京把他杀死后,连夜将其尸体运到案发“现场”,伪造出他是在去大阪的途中从东海道线的下行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假像。搬运尸体的灵车就用自己家的雪铁龙。

经过连续三个星期日的奔波忙碌,丸毛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弃尸场所。太近了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太远不能连夜返回的话也不方便。在这两个条件的限制下,静冈县内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候选之地。所以,他才肯牺牲他两个宝贵的星期天去乘坐东海道线的列车,像个炒作土地的诈欺份子一样去认真考察静冈县内铁路沿线的地形。铁路旁边要有汽车能通过的公路,并且还必须是不能留下轮胎印的柏油路。他先是坐下行列车,透过左侧窗户考察左边的地形。然后在静冈站换乘上行列车,再考察另一侧的地形。丸毛在东京站和静冈站之间往返了好多次才选出四个令他满意的地方,接着又在四个候选场所中进行再次排除,最后将那个“现场”定在函南和三岛之间的一个地方。那附近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来往,并且还恰好是块凹地。在他的计划中,要求弃尸现场是凹地也是必备的条件之一。

弃尸场所确定下来之后,接下来就该选择列车车次了。打开列车时刻表仔细查阅之后,最后决定选用前往大阪的快车“明星”号。这趟车经过“现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时间上刚好合适。

不过,需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好几件。从第二天开始,丸毛就更加忙碌了。首先,他要开车从自己家里前往“现场”,以便确定路线。接下来是参照地图精确地测量出两地之间的距离,于是,他在深夜里多次往返,然后计算出往返一次的平均时间,同时将里程表上显示的数值记录下来。从丸毛家所在的中野到现场的距离是一百二十八公里。也就是说,往返一次的行程就是二百五十六公里。对于丸毛来说,这个数字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目的是要伪造出田泽不小心从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假象。但如果运气不好让警察认定为这是他杀事件的话,那么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就是丸毛。到时无论丸毛怎么辩称自己人在东京,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警察也会想到丸毛既然有车,就可以把尸体运到外地去。所以,对这一点也不得不防,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一百二十八公里的数字就是基于这个考虑而产生的。

所有的实验和预演都已经全部完成,之后再也不需要用车了。此时,雪铁龙的里程表上显示的数值是七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公里。这意味着这辆车从法国的工厂出厂之后已经行驶了这么长的距离了。在丸毛的计划中,是要将这个数值再加上往返东京和三岛之间的二百五十六公里,也就是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作为雪铁龙的行驶里程进行备案。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改坐国铁上班了,这让公司里的员工们非常吃惊。

“社长,您的车呢?”

“哦,你说车呀?我打算把它卖了。总开车的话,缺乏运动对身体不好。”

他的这番话让一旁的田泽听起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田泽在心里认为丸毛是在告诉他要把车卖了来填补账上的一部分亏空。这时,正在盯着墙上那张印刷与装订的进展日程表看的田泽,他的侧脸露出了一线满意的神情,而这一丝变化也被丸毛尽收眼底。丸毛吃完午餐的乌龙面之后,就给东京新闻的广告部打电话,提出要登广告转让自己的家用轿车。一旁的田泽听到这个电话之后,脸上露出了更加满意的表情。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要把自己推向死亡的伎俩之一。

总之,丸毛要杀害田泽纪康的计划正在或堂而皇之,或阴暗诡秘地进行着。

丸毛决定实施犯罪的日子,是在他刊登卖车广告之后的第十天。换句话说,是他的那则广告在报纸上注销来之后的第七天,也就是三月十日那天。当然,也没有什么非得在那天进行的特殊理由。那天天空下着雨,丸毛本想推迟到第二天再干,但后来天气预报说,到了晚上雨就会停。所以,就决定那天动手了。

早餐的时候,丸毛一边吃着涂有植物奶油的土司,一边在心里周密地计划着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所以,手上就没怎么留神,无意间打翻了一只装着微甜的红茶的茶杯。要是平时的话,他肯定会觉得很心痛、很可惜,但今天早上他总觉得这是什么不祥之兆,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千万不能泄气,不要迷信什么无聊的不祥之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沉着应对,就一定能够应付过去。丸毛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他喝掉杯底剩下的几滴茶水,就起身出门了。

要是平时的话,他会在水道桥站下车,然后步行去位于三崎町的公司上班。但是,今天早上他坐过站了,一直到了东京站才下车。下车之后他穿过剪票口朝八重洲出口走去,然后在售票窗口买了前往大阪的二等车厢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

两张票一共三千二百圆,让丸毛心疼得厉害,他觉得田泽只需要去到三岛,花这么多车钱真是冤枉。于是他决定事后找田泽的老婆来报销这个钱,同时还打算以再过去的路程没有乘车为由,找火车站把钱退回来。

拿到车票后,他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到站地点是否正确,发车日期印得是否清晰。因为他要确保他精心谋划的事情万无一失。在确认这两方面的信息都没有问题之后,他才拿着票再一次穿过了剪票口。

现在的时间是九点十分左右。二十分钟之后快车“浪花号”就要发车了。剪票口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浪花号”的乘客,毫不犹豫地就把他的票给剪了。其实,这也是丸毛周密计划后的结果。如果是普通乘车券的话,在“浪花号”、“明星号”、“月光号”、“银河号”、“彗星号”等所有普快车之间可以通用。同时,还不受时间方面的限制,随时都可以在售票窗口买到。就是因为有这些优点,丸毛才决定选择普快而不选特快。

总之,这么一来剪了票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就弄到手了。把田泽杀死之后,再把它们放进田泽的口袋里,这样警察就肯定会认为他是从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丸毛觉得今天出师大捷,并认为后面的事情也会一切顺利。他假模假样地走到“浪花号”停靠的十五号月台的台阶前面,然后混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间走向了一号月台。

那一整天,丸毛都在努力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一会打电话数落数落效果做得很差的印刷厂,一会又向作者发出版税支付的通知函,同时还不忘拜托作者来年继续合作。中午照样吃乌龙面,还非常冷静地用筷子把面条夹起来,呼呼地吹上两口再吃。无论是处理公事还是私事,都看不出来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关于那件事情,我东拼西凑总算基本凑齐了。这段时间以来让您担心了,非常抱歉。”

下班之前,两个人在社长办公室碰面时,丸毛对田泽说。田泽的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盯着丸毛。也许他把丸毛卖车的举动一味地理解为了他想要填补亏空的诚意吧,他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一丝怀疑的神情。

“这样的话,那就好。”

“最后还差五十万左右,不过人家已经答应说今晚就给我送过来。那个人叫高见泽,经营着一家医院,还拥有价值两亿多圆的山林。反正也是为了公司的资金,说不定到时你还能帮我一把。所以,我想今晚我们三个人来个一醉方休,你看怎么样?”

“这样子听起来不错,”

田泽一边说着,站了起来。

“可是我啊,对看起来就是小头锐面,满肚子坏水的人可是很感冒的。如果我到了那边一看不对,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会掉头就走喔!”

“你放心吧,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乡下土包子,其实还蛮直爽的。他和我是老乡,是前任村长的儿子。”

之前想好的台词再加上临场的信口胡言,丸毛的这番谎话听起来似乎还挺合情合理。田泽是个贪杯的人,一听说有一醉方休的好事就不可能不上钩。

丸毛用手指轻轻拧着自己暗黄的脸颊,双眼一直盯着田泽看。再过几个小时,现在正在分裂增殖的、构成田泽的躯体的细胞就会全部停止活动,然后慢慢变冷。而田泽本人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还在悠闲地抽着烟。看到他那副无知的样子,不知为何丸毛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快意。

不知不觉间,喧闹的办公室变得安静起来了。

“好像大家都已经走了。”

田泽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嘟囔着。听见田泽的嘀咕,丸毛就在心里对他说,再过几个小时,你这两片嘴唇就再也不能说话了;眼前的这个办公室,你也只能在今天看最后一眼了。

从刚才开始,丸毛就一直在想如何将田泽的公文包自然而然地拿到手。他的计划是将田泽的公文包拿到手后赶往东京站,在“明星号”发车之前将其放在二等车厢的行李架上。只要途中不被小偷偷去,第二天一大走就会被大阪宫原调车场的清洁工发现,然后作为乘客的遗失物品被运回东京。这么做的话,田泽乘坐了“明星号”的“事实”就会更加不容置疑。但问题是这个关键的公文包要如何才能搞到手呢?

无论丸毛怎么绞尽脑汁地想,到最后还是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但又不能硬抢,自己要是个行骗的高手就好了,找个巧妙的借口就能把它骗到手。不过,丸毛是个吝啬鬼不假,但他绝不是个骗子。

最后,他放弃了将公文包放进行李架的计划。虽然这个地方有点失算,但总的来说仍然不失为一个绝妙的杀人计划。所以,有点遗憾也不至于要放弃整个行动。后来,他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就是在作案之后用刮胡刀片将公文包划破并将其放在死者尸体的附近。也就是说,要伪造出一个田泽在列车上遭到抢劫之后被推出车外、犯人将其放在行李架上的公文包里的贵重物品拿走之后把空包扔出窗外的假像。虽然这一招不及原计划的高明,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差不多可以出发了吧?”

“去哪里喝酒呢?”

“去我家里吧。我家里没有其它人,就算大声喧哗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喝醉了,还可以住我家里。”

一边将手伸进外套的袖子里,丸毛说。

丸毛的家在鹭宫七丁目,位于中野以北,与杉并住宅区的下井草相邻。

“真不巧,请你来却又偏偏碰上我卖车的时候;虽然有点不方便,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在下井草站下车之后,两人沿着乡间的道路往前走。田泽边走边转过头去对丸毛说:

“已经卖掉了吗?”

“还没有呢。卖东西就跟钓鱼一样,得有耐性。如果随便卖掉的话,根本就卖不了几个钱,说不定连广告费都没办法回本。再说了,如果急着出手的话,买方也会狠狠地杀价的吧。”

附近许多农家小院的四周都栽满了茶树,形成了一道茶树篱笆墙,每户农家的院子里都晒着用来做咸菜的萝卜干。现在是做晚饭的时间,黑色的大地上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炊烟。

“这个味道真好闻啊。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度过的日子。”

“其实,这一带已经铺上瓦斯管线了,但这里的人们却不用,还在烧柴。农民就是农民,干什么事都很保守。”

他话里带刺,语气中充满了蔑视的口气。事实上,丸毛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鄙视这附近的农民了。在二战刚刚结束之后,农民们以很高的价格将烂红薯卖给他,直到现在想起这事,他都还是一肚子气。就是那种连猪都不吃的,被霜打烂了的红薯……

走过农家区域,就进入了城市住宅区。从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也能辨别出来,刚才听到的都是些演歌和流行歌曲,现在已经变成爵士乐和古典音乐了。丸毛的家在一排高高的杉树林下,是一所朽烂的破房子,一看就很适合丸毛这种节俭的人居住。那栋房子是二战刚结束的时候,他以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宜价格买到手的。那是一所曾经很流行的兼具和洋文化特色的高品

位住宅,二楼窗口的百叶窗已经破了,看上去格外地突兀而显眼。

进门之后,向前走了两、三步的丸毛突然停住脚步,然后又走回去把门打开。

“一会还有客人要来,还是把门开着吧。”

当然,那个叫高见泽的男人是不会来的;但是,这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必须要做的一场表演。

丸毛把他的客人——合伙人田泽请进了一栋名符其实的小楼里面最好的房间,一间被当作客厅的六个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二战前,那些过着所谓品味生活的文化人,总喜欢在在日式房屋的旁边建起一栋玩具屋似的小洋楼——丸毛家的客厅,也是这样的一栋洋楼。虽说是客厅,却很少有客人来。以前,偶尔也会有客人来访,不过客人就算是坐上几个小时,丸毛也是只倒一杯微微温热的淡茶水就了事,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客人。客人都对他这种态度戚到十分惊讶,以后也就不再上门拜访了。在丸毛看来,没有客人来正好。对于那些无聊的客人,哪怕是招待一杯茶水也是给自己添麻烦,也让自己不痛快。

不过,今天晚上不同。为了自己今后的安全,今晚非杀人不可;所以,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丸毛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他拿出准备好的酒和罐头,还煮饭请田泽吃。

“高见泽说他要晚点来。估计得要九点、十点才能到吧。我们先喝,边喝边等他。我知道你很能喝,不会醉的。”

餐桌上,还倒扣着一只为那位根本就不会来的客人准备好的酒杯。

对于田泽来说,一向吝啬的丸毛唯有今晚如此慷慨地款待自己,恐怕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也许他心里更容易认为这个搞不好就要进监狱的男人终于在金钱方面彻底摆脱了束缚,是心里太高兴了才破费请他并让他如此尽兴的。于是,他就毫不客气地放开胸怀,开始大吃大喝了起来。田泽是个几杯酒一下肚就会变得兴致很高的人。今晚虽然没有边喝边唱歌,但也频频地谈笑风生。他镜片背后的眼睛已经变红了。

“好慢啊……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丸毛不时地看着表。不过,那只是为了装样子,同时也是为了避免错过杀人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半,“明星号”列车已经过了大矶,正在国府津一带飞速行驶。他从外面悄悄地摸了摸放在夹克口袋里的两张车票。

时间越来越近,丸毛看表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在他心中,忍不住紧张起来。要是搞砸了怎么办呢?这种不安的情绪像吹满空气的风箱一样,一涌上来之后就迅速膨胀。

“不过,我有个想法。像现在这样只将初中生和高中生作为主要对象的生意已经做到头了,今后必须要把读者范围扩大到小学和幼儿园的孩子们。英国不是有《儿童读物》(childrenbooks)这样的书吗?我们也推出类似的儿童书籍的话,应该会很好卖的。”

“啊?”

丸毛惊慌失措地反问道。他看见了田泽的嘴巴一直在动,但是对于他讲了些什么,却根本没有在听。

“这瓶酒好像喝完了,我们再开一瓶吧?”

丸毛机灵地岔开话题。

“先别开了。还是等客人来了之后再开吧。”

田泽急忙摆着手拒绝。虽然刚才的酒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喝掉的,但他本身就能喝,所以一点也没喝晕。听田泽这么说,丸毛就把手从酒瓶上移开了。为什么呢?因为田泽死后,他的尸体肯定会被解剖。所以,法医肯定能查出死者在生前喝过酒,但在火车上喝酒应该是有所节制的,如果喝得太多就有可能露出破绽来。丸毛担心的是这一点。

“太慢了吧,那家伙。都十点过了还不来。”

田泽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又给憋了回去,然后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困倦的,表情,脑袋也垂了下去。

现在是十点十二分。“明星号”列车马上就要驶入热海地区了。再过一下子,马上就要动手了。不要着急,不要惊慌,要小心谨慎。丸毛一边强作镇定,一边偷偷地瞄了瞄藏在桌子下的沙包。那是他将麻袋剪开之后自己做成的一个凶器,尺寸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封口的地方他用棉线缝了好几回,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在行凶时缝线裂开漏出沙子来。为了这一刻,他事先还练习了一百多回。总之,准备工作是万无一失。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拿起筷子来夹鲑鱼吃。这是平时自己很爱吃的鱼,但今天却觉得很腥臭,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他想试着喝口酒,却又发现喉咙堵得慌。最后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勉强咽了下去。

接下来他又机械性地重复着看表的动作。现在是十点二十二分,恰好是列车在丹那隧道中穿行的时刻。离预定的时间还差八分钟。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逼近,最后的那一段等待时间让丸毛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他不能静静地坐下来,额头上也渗出密密的汗珠。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放在桌上的手也开始发抖。

丸毛连忙把手从桌面上移开,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反应不够谨慎;要是田泽起疑心的话,他会无言以对,如果他开口说话,声音也会显得异常。如果再磨蹭着不行动的话,说不定他自己就要先晕倒了。

他突然站起来,悄悄地把桌子下的沙包拿在手上。估计离预计的时间还差五分钟,但根据尸体来推测被受害者的死亡时间也不可能精确到几分几秒。所以,他决定立刻动手。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刻。

手里沉甸甸的沙包让丸毛感受到了一种快感。没问题的,一切都会进展顺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信。他偷偷地看了对方几眼,在确认对方已经睡着之后,他轻手轻脚地绕到椅子背后,猛地举起凶器,然后屏住呼吸,拼命地用力砸了下去。

这一砸不仅软了手,并且还没有击中要害。沙包斜着从田泽的后脑勺擦过,重重地落在椅背上。猛地挨了一下的田泽滚落到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眼睛怒视着对方。遭到突然袭击之后,田泽好像本能地察觉到了丸毛的杀心。他那黝黑的脸上充满了极端憎恨、惊愕和愤怒的复杂表情。

“混蛋,你想干什么!”

田泽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丸毛的下巴上,将他狠狠地踢到了对面的墙壁上。两个人都张牙舞爪地站起身来,在那间狭窄的房子里扭打在一起。椅子被踢倒了,桌子被掀翻了,伴随着劈哩啪啦的响声,连盘子也飞了出去。经过不知是第几个回合的厮打后,丸毛终于躲过了猛扑过来的对方,然后举起沙包用力一砸,这一砸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田泽猛地一下撞在衣橱的棱角上,然后就奄奄一息地倒了下去。他曾经试图想要站起来,但在那一次垂死挣扎之后,就再没有动弹过了。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了起来,丸毛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他自己那急促的呼吸声。

“……已经死了。”

丸毛用脚尖踢了踢田泽,然后愣愣地小声嘟嚷着。他如果不用嘴巴说出来,好像就不能确实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死了似的。总之,实在太惊险了。再差一点点,被杀死的也许就是丸毛自己了。

很快,丸毛又回到了现实当中。他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接下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得马上去杂货店露个面,说灯泡坏了要买个新的,这将成为自己重要的不在场证明,非做不可。然后还得等夜深人静之后,把尸体装进车里并运往三岛的案发“现场”。丸毛善助,你一定要挺住!

突然,丸毛发现鼻子处有一股黏糊糊的、暖烘烘的液体流出来,这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指尖处被鲜血染得通红。是鼻血。肯定是刚才给田泽踢了一脚之后,鼻粘膜被踢伤了。他急忙掏出手帕放在鼻子处,然后用手轻轻拍打后脖颈处。这是他小时候从一个不认识的人那里学来的止血方法。

丸毛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他的脸色突然变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田泽的尸体。如果他的鼻血滴在死者的衣服上,那么血型就会轻易暴露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丸毛也会因此陷入一筹莫展的被动境地。他大惊失色地趴在尸体上检视着。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鼻血是在打斗结束之后才开始流的,所以一滴也没有滴在地板和田泽的衣服上。他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无限冷漠地看着被踢断了腿的椅子,心里心疼得不得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高级货。不过,无论价格贵还是便宜,只要是受了损失,他都会痛苦得要命。

他去洗手间洗干净了脸,然后一照镜子又吓了一大跳。夹克的左胸一带被血浸透了。可能是刚才太激动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其实出血量还是挺大的。他急忙把手指伸进口袋里,将两张车票掏了出来。他首先确认了一下快车票,这张没事。但另外一张普通乘车券的表面有将近一半的地方都沾满了血,已经完全给染红了。这张票是派不上用场了。

这下糟了、这下糟了……。他呆站在那里看着那张被染红的车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当然,绝对不能将这样的车票塞进田泽的口袋里。这该如何是好呢?这该如何是好呢?丸毛眼神空洞,心情狂乱不堪。最后,他完全自暴自弃了。如果田泽活着还另当别论,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没办法避开那一踢,结果,所有的计划都让这只讨厌的鼻子给打乱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绞刑台。要是被枪毙了倒还好,但是一想到绞刑就让他害怕得受不了。枪毙的话只害怕一次,随着扳机的一声叩响一切就结束了。但绞刑不一样,比枪毙更残酷。被绑在绞刑架上两腿分开的时刻,飞速下降途中被紧紧地勒住的时刻。然后,在强力的撕拉下颈椎骨脱臼的时刻,加起来一共要害怕三次才算完。丸毛自认没有那种从容站上绞刑台,接受处刑的勇气。

然后,他还想到了在众多旁听者面前丑态毕露的审判场景,越想就越害怕。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田丸出版社的社长,万一自己在众人面前接受审判时羞愧难当的样子被登在报纸上……一想到这些,丸毛心里恐惧得就受不了。与其将来受折磨,还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就在这样想着的那一瞬间,之前连一点杂念都无法进入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点多余的空间,他突然想到了富子。现在,富子还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肯定还在神保町的酒吧里以一副职业性的亲切和妩媚的姿态在应酬着那些贪杯好色的酒客。留在九段公寓里的甜美回忆让丸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下巴修长、瓜子脸的富子,和她脸上洋溢着的令人心荡神驰的微笑。对了,一个人去死太凄凉了。马上就去富子的公寓里,等她回来之后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如果她肯同情我和我一起死,我们就服下安眠药并把瓦斯开关打开,应该会毫无痛苦地死去。如果她不愿意,我就只好强迫她陪我一起死。他这样打定主意之后,就朝起居室的衣柜处走去,准备要换衣服出门。

但是,在打开电灯拉开衣柜门的那一刻,突然又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现在什么都不用慌。我再去重新买一张乘车券,一切问题又都完美地被解决掉了。一遇事就变得软弱,就想到自杀,这不是我丸毛善助的作风。对了,马上去拦辆出租车,再去东京站买张票就是了。

打开列车时刻表一看,去大阪的末班车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在这之前赶到东京站,买到乘车券之后再从剪票口过一趟。这样的话,既能被印上今天的日期,又有剪过票的刀口印。不过,要是错过这趟末班车就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立刻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马上赶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丸毛匆匆换好衣服,锁上衣柜就飞奔出门了。首先是去买灯泡。然后再去拦出租车。

丸毛的家背靠着一片杉树林,周围没有其它邻居,非常安静。所以,即使家里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或深夜开车出去都不会被人发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做搬运尸体等工作时,所感受到的恐怖也是难以想象的。

即便是这样也要小心谨慎;到了深夜十二点,丸毛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他将田泽那已经变冷的尸体抱下来放进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里,再用事先准备好的大塑料布小心裹好。如果没裹好的话,血流出来会把车弄脏,搞不好还会在汽车行驶的过程中伸出一条腿来。紧接着他又去把田泽的公文包拿出来并锁好自己的房门,然后就发动汽车启程了。

他首先经过甲州街道到新宿,再沿着环状道路上了第二京滨国道。这条路线他已经事先来回测试了好几次,所需要的时间和准确的距离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往返一次是二百五十六公里,这个数值必须要严格遵守。并且,对于遵守这个数值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至今为止的数次演练就是让他充满自信的基础。

丸毛确实已经冷静下来沉着应对了:证据就是,在驶上京滨国道时,他一边手握一边还能哼唱着以京滨国道为主题的流行歌曲。他一路哼

着歌向前行驶,把几个休息站都抛在了脑后。

但是,就在快要逼近小田原的箱根坡道时,他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身体也禁不住地向前弯曲。背后冲上来的大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让他的心里更加着急;迎面驶来的汽车的头灯让他头晕目眩。要是开车时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要是和富子一起死还算好的,万一得和田泽的尸体一起殉情,那就太不值、太没意思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十五分钟之后到了汤本。然后又经过小涌谷、芦之汤,再从滑雪场下面路过,最后到达了箱根,总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不到。他完全是按演练时的路线向前行驶的;一路上都是刚刚铺好的柏油公路,驾车非常轻松,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左顾右盼的闲工夫。开冻较早的小河里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夜雾弥漫中闪动着温泉宾馆朦胧而浪漫的灯光,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未能留在丸毛的记忆中。当他再次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驶过箱根岭北面、下行到三岛之后了。然后,他掉转车头向东行驶,汽车静静地驶过了沉睡中的三岛街道。

随着街灯的渐渐远去,丸毛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接下来,工作就迈入了最后的紧要关头,如果在这里有什么失误的话,如果在这里运气不好遇见行人的话,一切如意算盘都将变为泡影。所以,必须要慎之又慎。他决定如果让人撞见了的话,就放弃一切行动,立刻转身回头。他要回到富子身边,把她叫起来陪自己一起死。但他同时也在想,只要还存有一线希望,就不要走上这条悲惨的绝路。不,不成功是不行的。为了今后能够继续和富子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今晚必须要成功。

马上就要到达案发“现场”了。他拿出事先用刮胡刀片划破的公文包,然后停下车,用力将它扔在了铁路边上。一松手之后,那样黑色的物体就立刻被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不久后,丸毛的耳中传来了物体掉在枯草上的干巴巴的响声。然后,丸毛又再次发动汽车向前赶路。

接下来就是将从公文包里取出的田泽的数据、笔记本、自来水笔等东西一件一件地扔在昏暗的铁路边上。如果从相反的方向来推断,袭击田泽的强盗应该是看过从其公文包里掏出的东西之后顺手就将不值钱的东西往车窗外扔,最后连那只没用的公文包也一起给扔了。

丸毛放慢了汽车的速度,关掉了发动机的声音。像只怯懦的夜行动物一样瞪大眼睛窥视着周围的一切,发现没问题之后再继续前进。突然,他似乎听到了货运列车飞驰而过的轰隆声。他静下心来仔细听,结果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可能是自己心里紧张的缘故吧,他停下车待了一会,状态也没有任何异常。

目的地在靠近函南一侧,距离标示坡度的铁路路牌约二百公尺左右。所以,要找到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公路旁边的旱田里,堆积着高高的稻草堆。丸毛把车停在稻草堆的背后,然后关掉车灯。为了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夜色,他在车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必须要在天亮之前赶回东京,所以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话虽如此,但如果慌手慌脚的也会露出马脚。丸毛控制住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静静地坐在驾驶席上。

想到要打开行李箱的顶盖并从中抱出田泽的尸体,丸毛也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果然还是会紧张没错。但是,尸体的重量,让他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挺着。一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双手抱着尸体往前走,手腕的疼痛就袭了上来。他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额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最后,好不容易将尸体搬到了案发“现场”。他把尸体放在枯草上,然后用脚踹到了那个凹坑里。两张车票已经提前放在了死者上衣的内袋里。

站在铁路上看,凹坑的底部是一个视线无法到达的死角。下行列车“明星号”在十点半左右路过此地,之后还有几趟客车和货车往返这条线路。如果让车上的乘务员发现当时此处并没有尸体,那么自己煞费苦心的杀人计划也就完全泡汤了。他之所以选择凹陷之地作为弃尸目的地,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另外,他之所以不愿意在雨天动手,是因为尸体被雨淋的程度和状态可能会露出破绽而招来怀疑,再加上泥浆溅到雪铁龙上,也会暴露出这辆车最近还使用过的秘密;这么做无疑是十分愚蠢的。

总之,一切事情都平安地结束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完全放在了家里,根本就没有带来。所以不会出现掉了一个打火机在现场而日后被人抓住把柄之类的愚蠢的失误。丸毛又开着车往东京赶,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大功告成之后的放松感和消除紧张之后的疲劳感。

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一个名叫早云的警部来到田丸书店,丸毛把他请进了社长办公室。那是一个下巴很宽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不胖也不瘦,长相普通,除了鼻梁高、眼睛大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特点。警视厅的警部也许和东京都内警察署的警部天生就不一样吧,他显得非常稳重,也没有警察身上那种特有的令人不快的气质。社长办公室里面非常暖和,暖和得让人想要将衣服全都脱掉。丸毛吃完乌龙面后的面碗还放在办公桌的旁边。

“总而言之,我们想知道案发当日,也就是三月十日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警部对丸毛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事情是这样的。之前,贵社的一位员工——请恕我不能说出具体的名字来——在下班之后返回公司取自己遗忘的东西的时候,碰巧听到您和田泽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觉得很吃惊就慌忙离开了,所以没听清你们争吵的内容,只听到田泽先生当时怒气冲冲的声音。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您能为我解释一下您在案件发生当天的行踪。”

对方这么说了之后,丸毛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地点了点头。他记得当时大门确实是打开过,好像又立即被关上了。因为时间非常短,所以那名员工不可能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应该是只感觉到了当时激烈的氛围。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们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吵架?”

“我先订正一下,吵架这个词用得不妥。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他好像误会了我与某个女人的交往,就提醒我说:‘别再和那种肮脏的女人来往了’。田泽君只不过是作为好朋友给了我一句忠告,可我听到‘肮脏的女人’这句话就很来气。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中声音也就慢慢变大了。后来,我们俩都意识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为这事争执挺难为情的,然后就一笑置之了。”

丸毛一边厚颜无耻地编着谎言,一边毫不疏忽地窥视着对方的反应。但是,警部只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再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那天晚上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哦,不对,出去过一次,去了附近的小店铺。因为当时灯泡坏了,我去买了个新的。”

在丸毛的印象里,一般的警官是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要一五一十地记在本子上。可这位警部只是静静地听,然后点点头而已。从刚才开始,他的两只手就一直放在膝盖上。

“听说您有私家车?”

似乎是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到提问的跳跃,警部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

“是的,是四八年出厂的雪铁龙。是前GHQ中一个负责出版业务的美国人送给我的。”

丸毛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他意识到这事没必要说得太详细。对方已经注意到了汽车的问题,说明他们已经在怀疑罪犯是否利用汽车搬运了尸体的事情。

“能让我看一下您的车吗?”

“这车我打算卖了,所以我上班没开,一直在家里放着。”

“原来如此。那田泽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去大阪出差呢?”

“那边的经销商那里出了点急事。这涉及到我们商业上的秘密,请原谅我不能说得太详细。出版业是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一旦发现有竞争对手从中作梗,就得要立即赶过去并采取防范措施。”

“你们可真不容易啊。是啊,无论什么事,只要一沾上生意的边就变得不简单了。呵,你这花可真漂亮啊!是假的吧。做得还真不错。”

警部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仙客来和康乃馨,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赞美。丸毛不喜欢真正的鲜花。因为鲜花从花店买回来一两天之后就会枯萎,一点也不划算。不过,社长办公室里要是没点鲜艳的色彩也会显得太枯燥乏味。所以,他有时候就把在百货公司里看到的假花买回来插在花瓶里。每天早上也不需要换水,只要用支秃笔扫扫灰尘就可以了。丸毛对这种简便的美化方式很满意。

“刚才已经跟您提过了,请务必让我看一下您的车。”

警部像个不肯死心的女人一样,老是揪住汽车这个话题不放。丸毛心里想,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吧。

“可以,随时都可以。”

“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我觉得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现在就带我去看。我们搭车去,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二十分钟就能到。以前,我每天早上都是自己开车上班。但现在去的话……”

丸毛故意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看了看表之后又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然后开始穿风衣,脸上露出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傲慢表情。风衣手肘处的布料已经磨损了,公司里的女职员们常在背后拿他这件破旧的外套当笑料。不过,和吃乌龙面一样,丸毛不理解为什么穿磨破了的衣服就得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不是说爱惜物品是传统美德吗?

两人乘坐的出租车果然在二十分钟之后停在了丸毛家附近的杂货店跟前。丸毛一路上都在担心车费钱到底谁来付的问题。当警部从衣袋里掏出皮夹时,丸毛的心里也终于松了口气。要是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闲事花了钱的话,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都会觉得食而无味的。

警部去了店里,和店主交谈了好一会。丸毛站在小店的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旁边的麦田。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小麦舒展着浓绿而茁壮的叶子,麦田里升腾着薄薄的烟霭。从西南方向照来的和煦阳光让丸毛觉得暖洋洋的,眼前这片美好的春光让他戚受到了平时从未留意过的朴实的和睦和活着的美好。这时,他想起了由他安置到佛龛上的田泽的骨灰盒,然后打从心里认为这个因为好自以为是而落了个被人杀害的下场的同事是个十足的蠢货。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从旁边传来了警部低沉的声音。

“怎么样?”

“和您说的一样。店主说十日晚上十点半过的时候,您去他的店里买过一个灯泡。”

警部平静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和丸毛并排着往前走。

(他还不知道真正的动机,今天的调查也只是因为偶尔听到有员工说起了那次争吵的一个片断。所以,他们对我还没有深度的怀疑。询问不在场证明也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刚才店主也证明了案发当晚我的确不在现场,警部既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满也没有表现出失望。他肯定是还没有怀疑我吧。)在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丸毛心里这样想。他对自己的犯罪抱有绝对的信心,不过还是觉得有必要根据警部的表情来揣摩他到底在想什么。因此,在和警部并肩行走的时候,丸毛还是有点在意他的反应。

走着走着,丸毛突然一下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应该尽早抛出来的问题。

“请问警部先生,您为什么要看我的车呢?是打算买吗?”

警部的脸上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我可没钱买啊。不过,假如你是犯人的话,会不会在东京杀人之后把尸体运到三岛呢?因为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如果借别人的车来搬运尸体会很容易走漏风声;所以,罪犯当然会使用自己的车。”

警部厚着脸皮说完了这番不好开口的话。

“您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丸毛的语气开始变得强硬了。心想藉这个机会冲着他发发火,让他知道我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这么无端地试探我让我很反感,大概会很有效果。

一会,他们就来到了建在杉树林当中的丸毛的家的前面。这栋房子历经岁月沧桑,已经有些发黑了。房子的旁边并排建着一个车库。与破旧的房屋相比,白色的车库显得格外抢眼。

“那个是车库吗?”

警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旁边那个白色的小屋子。

丸毛一取下挂在车库上的那把锁,警部就抢先推门进去了。他首先打开汽车的行李箱看了看,然后又花了相当的时间仔细观察了驾驶席、副驾驶席、轮胎等处的情况。

“清洗得真干净啊!”

警部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好像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那当然了。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买主来看车。”

“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来看过?”

“三、四个吧。我让有意向

的买主在每周的星期天到这里来看车。”

但是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也没来过。每当有人打电话来问,明明是辆旧车,他要的价钱却跟新车差不多,这种过高的价格把买主全都吓跑了。其实,丸毛根本就没有想卖的意思。要是真有人把这辆车买走了,搬运尸体的重要任务怎么完成呢?整个杀人计划不就全泡汤了吗?

“警部先生,我有点在意您刚才说的话。怀疑我杀了田泽君、然后又用这辆车搬运尸体的事情,简直是荒谬之极。自打我一周之前注销卖车广告以后,我就没有再让这辆车开动过一公分了。”

丸毛拿起随意放在驾驶席上的那张报纸,然后翻到广告栏,指着用红笔圈起来的那三行小小的卖车广告让警部看。

“您看清楚了吗?这是三月三日的报纸。广告上登载的行程是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您也知道,汽车跑了多少里程是买主决定出多少价钱的一个重要基准。而我也势必要在广告上登出准确的里程数值。”

他打开车门,用手指着驾驶台旁边的里程计数器。

“请看一下这个计数器。上面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的数值。”

警部比较了一下广告上和计数器上的数值,然后好像完全认可了丸毛的说法似的点了点头。铅印的数字会发挥出巨大的魔力,这并不仅限于政府发布的经济白皮书。对此,这个不太机灵的警部也许已经有过亲身体验。

“我明白了。耽误您宝贵的时间,实在对不起。”

警部说完就告辞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丸毛的自信心也越来越强烈。从那之后,警方就再没来找过碴。据报纸上的新闻说,警察的侦办方向集中在列车强盗上,最近一直在那条铁路附近进行走访调查。不过,就算是再次把方针指向这边,丸毛也没必要戚到惊慌失措。对于他一手打造的“完全犯罪”,警方是不可能找出突破口的。实际上,田泽纪康不是被强盗从列车上推下来的,而是被丸毛善助在东京杀害后运往三岛的案发现场的。对这一事实,警方也只能猜测而已,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调查,也找不到到有力的证据的。

不管怎么说,在新学年开始之际,与教育相关的图书和读物都会非常畅销。因此,在三月二十日之前公司会一直很忙,最后一个星期还得连续熬通宵。员工们都在附近的寝具出租店借来寝具,密密麻麻地铺在二楼的木制地板上,男女员工连睡衣都不换地钻进被窝里,轮流打个小盹又继续回去工作。总之,大伙都这样红肿着眼睛熬完这辛苦的一星期。

不过,每年一过二十日,这种混乱不堪的繁忙景象就会戛然而止。员工们纷纷走出公司这个牢笼回到久别的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美美地吃上一顿老婆亲手做的饭菜。总之,要利用这两天的临时休假来养足精神。

下班的时候,员工们精疲力尽的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员工们都走了之后,只剩下丸毛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地坐在社长办公室的椅子上。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直挂在心上但又没有工夫去处理的那两张车票。应该要回来的东西就得去要回来,应该收回来的钱要是不收回来放在自己口袋里,他心里就不踏实。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虽说不顺路,有点麻烦,但丸毛还是决定先去东京站与售票方进行交涉,完了之后再去好久没有去过的九段的公寓里。最近连续两个星期的星期天都上班,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富子了。他想今晚两个人好好聚聚,痛痛快快地喝几杯,所以已经提前打电话给富子,让她今晚别去酒吧了。

到东京站的时候,已经过七点了。虽说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时间,但普通乘车券的售票窗口前,买票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丸毛说明来意之后,卖票的工作人员可能是觉得这事会耽误时间吧,就招呼丸毛从侧门进到了窗口里面。然后又从里面的房间叫了一个有空的年轻站务员出来接待他。

“您请坐吧。”

站务员招呼丸毛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丸毛的对面并向他解释:

“如果再过去的路程没有乘车,的确是有相关规定说可以退还相应的票款。但这个规定附带了很多条件。就拿您请求退钱的这张乘车券来说吧,旅客必须要有在三岛车站中途下车的理由。并且,还必须是在车票卖出后的两天之内。而您的这张票已经卖出十多天了,所以您申请退钱的权利已经失效了。”

站务员说话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同情。不过,丸毛可不是听了这么几句话就会偃旗息鼓的人。在反驳对方之前,他一般都会慢慢地、假模假样地干咳几声。

“您说的道理我懂,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这不是当事人根据自己的意志自主决定要中止旅行的,而是由于不得已的原因而被迫中止的。我公司的合伙人田泽君在去大阪出差的途中,在‘明星号’列车上被列车强盗给谋害了。今天我来要求退钱的就是他当时买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

站务员好像想起了那起案件,态度也变得热心了许多。

“我们公司已将这位同事之死认定为因公殉职。总之,他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在中途下的车,所以这事就不能按一般的情况来对待。要是你不能做决定的话,就去和你们的主任或其它干部商量一下吧。”

丸毛的语气很强硬。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只要你们不退钱,说什么我也不会走。那位站务员知道“明星号”上发生的那起案件,他似乎也觉得丸毛的要求的确有合理之处,就拿着那两张车票进了里面的房间。丸毛一边等站务员的回复,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售票窗口里面的一切。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他刚想对面的窗口是不是卖电车票的窗口呢,就听到其他窗口带着耳机的售票员们正熟练地按旅客要求卖出特快票和卧铺票。虽说已经驾轻就熟了,但仍是个既需要耐心又劳神的工作。

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进来了。他穿着副站长的制服,走过来向丸毛打了招呼。

“让您久等了。不过很抱歉,我们还不能做出任何决定。我们正在咨询运输省,请您再稍等一下,实在是对不起……”

副站长的态度非常和蔼。让丸毛等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好像很过意不去。

“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那张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的确是从死者田泽先生的口袋里找出来的吗?”

“那当然了。您的意思是说我在打着那件事情的幌子骗钱吗?”

听到对方话里带有质疑,丸毛一下子就怒火冲天,气得脸色都变了。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序上我必须要这么问一下,这是我的工作职责。”

副站长急忙摆着手解释。然后为了讨好丸毛,又说了一堆为田泽的死感到遗慽;要不了多久罪犯就会落人法网,死者的灵魂也能得到超度之类的应酬话。丸毛也只能随声附和他的应酬,边附和边等待运输省的回复。

“应该快了吧。”

副站长看了看表,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和平牌烟让丸毛抽。

“请抽支烟吧。”

“谢谢!”

对于只抽过巴特的丸毛来说,和平牌就是最好最香的香烟了。他乐呵呵地伸出手去接住了。

“那么,副站长先生,我想请教您个问题。旅客在出站的时候,站上都要把车票回收回去。我想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呢?你们将怎么处理那些使用过的车票呢?”

也许丸毛觉得这是个多此一举的麻烦事,所以每次下火车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要是回收回去直接扔废纸篓里或烧掉就太可惜了。

“先切成纸屑,再扔进一个很大的锅炉里,然后煮沸重新做成纸张。”

副站长停下了手上准备点烟的动作,很认真地回答了丸毛的提问。哦,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还算很不错的处置方式。

售票厅里,卖电车票的售票员正在心平气和地问一个难缠的醉汉到底要去哪里。醉汉头上的帽子带得很靠后,看起来像是个打工阶层的中年男人。

“当售票员也真不容易啊。”

“是啊。不过长期干这种工作,有时候也会发火的。”

“像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大伙都忙得喘不过起来,怎么能记住到底卖了多少张票呢?”

这时,另外一个站务员走了进来,好像要找副站长报告什么事情的样子。丸毛心想,肯定是运输省有了回复。

“不,不是的。他是来告诉我有客人在等我。”

“哦,是这样。那您先忙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好了。”

副站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丸毛的话,告诉他说不用在意。然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去某个地方的票到底卖了多少张。就算当时不一一确认,事后也很容易统计到。我从头开始告诉您吧。不光是普通乘车券,还有月台票、卧铺票、特快票,快车票等等,都是放在一个柜子里进行严格保管的。每天早上,在副站长的监督下从柜子里将票取出。在分发的时候,哪一个窗口、去哪里的票,一共多少张都有记录。比方说,我给了八重洲出口的窗口一千张票,如果还剩下四百张的话,就说明已经卖掉了六百张。”

副站长说完扔掉了手上的烟头。丸毛还舍不得扔掉那支已经变短了的和平牌香烟,一直恋恋不舍的吸着。

“您知道吗?无论是普通乘车券,还是卧铺票,其背后都印有编号。只要一看那个编号,很多东西就一目了然了。那些编号全是连续的流水号。打个比方,如果我把一号到一千号的票给了八重洲出口的售票窗口卖,两千号到三千号的票交给了降车口的窗口卖,那么,我只要一拿到卖出去的票,很快就能知道旅客是从哪个窗口买的。不仅如此,还能知道当时卖票的售票员是谁。”

“呵,这么厉害啊。”

丸毛听后觉得很佩服。

“并且,在换班时间,售票员们在进行工作交接的时候,会详细记录几点几分谁和谁换班、那之前谁卖出了多少张票、是去哪里的票这之类的信息。”

“太了不起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

“普通人确实无法知道。对于我们这些熟悉了的人来说,不用对照记录,只要看一下背后的编号,就能估计得八九不离十。”

“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您也太厉害了。”

“您这么说我真是很惭愧。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干习惯了就会精通的。”

中年副站长显得有些难为情,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自己那晒得黝黑的脸颊。

“所以,我一看您的票就知道您大概是几点钟在哪个窗口买的。一查记录,快车票是在三月十号上午,另一张普通乘车券是在开往大阪的末班车即将发车之前买的。”

“是的,你说的没错。”

“您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副站长的语气突然变了。

“换句话说,您知道开往大阪的末班车即将发车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将近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而那时候田泽先生已在三岛的案发现场死去一小时十分钟了,不是吗?”

完了!丸毛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得苍白了,他想站起来逃跑,可他的腿不听使唤。这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作案是天衣无缝的完全犯罪。所以,刚才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想要找个漂亮的借口脱身,可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法想办法。

“我们已经和警视厅联系过了,警部先生一会就到。您要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话,一会跟他说吧。”

副站长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宽下巴的警部先生就迈着自信的步伐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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