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各位读者也许会注意到,从本篇故事开始,霍桑决定略去之前的故事里采用的老套开场白,而改为直接叙述。

一九三六年夏末……山姆·霍桑医生开始回忆。总统选举正如火如荼地展开。那年六月,罗斯福和兰登在竞选大会上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但当时我并未多加关注,因为我正忙着搬家。我在紧邻主街的地方给自己买了个小房子。我已经在公寓里过了十四年的租房生涯,这对我来说够长了。尽管还没有结婚,但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个房子大小刚好合适。我的护士玛丽·贝斯特从我刚刚入住新居时就开始帮我搬家,但直到夏天都快结束了,我才觉得这地方有家的样子。

每逢晚上和周末在附近散步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一个女孩,她就住在马路对面。我搬进来一周后,那儿举办了一场毕业聚会,所以我知道她什么时候从高中毕业。她名叫安吉拉·利纳尔蒂,她个头高,黑头发,很漂亮——至少从马路这边看过去是这样。她的朋友大多是同样年龄的少女和一些邻居的孩子们,有的比她小几岁。傍晚时分,天还很亮,我偶尔能看到她们骑着单车,她总是领头的那个。她骑着一辆蓝色的单车,穿一条深蓝色的、宽松的裤子,扣子很低。

安吉拉的妈妈名叫考拉·利纳尔蒂,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们在院子里聊天,我记得她说:“有个医生住在马路对面真是方便。这样我们生病的时候就知道该上哪儿去了。”她四十出头,因为丈夫的工作原因,从纽约市搬到北山镇。“他是电话公司的,”她解释道,“他们在这一带新架了很多电话线。”

“乡亲们需要电话,”我赞许地说,“我经常看到您女儿骑单车。”

“这些天她玩得可疯了,”她叹息着说,“安吉拉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大学了,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段童年时光了。”

现在的高中毕业女生对男孩的兴趣超过了单车,但在当时不是这样。安吉拉来到镇上才没多久,就更是如此了。她好像有很多朋友,但是其中几乎没有同龄的男孩子。我总是站在门廊上看她,她和女朋友们沿着水泥车道高速俯冲下去,她是个领袖,带领别的孩子完成一次又一次冒险的旅程。

我知道劳动节过后的星期三就是她离开镇上、去念大学的日子,在她出发前夜,我在门廊上休息,这是疲劳的一天,这时我看到她悄然跨上她的蓝色单车。还有好几个别的孩子在后面准备就绪——一些女孩和她年龄相仿,还有一些更小的固定追随者。安吉拉的妹妹也在其中。犹如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骑行,安吉拉一马当先冲下车道。那天早些时候下过雨,其他六人还停留在水泥车道上时,安吉拉已经切过转角,从路边的一大摊雨水上疾驰而过,她两腿伸得笔直,以免被泥浆弄脏。

然后所有人都不见了——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孩,带领一群邻居家的孩子,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单车之旅。我目送她们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条路通往镇郊。还有一小时就天黑了,不过她们应该会在那之前返回的。我几乎可以在脑子里描绘出她们的行车线路:笔直穿过米尔金农场,然后右转沿着通往西恩角的马路向前,最后再次右转,骑上回家的路。整个路线呈三角形,花不到一钟头。

过了不久,电话响了。是玛丽·贝斯特,她询问了某个病人的账单情况。“你又加班了?”我问她。

“我说,山姆,现在已经九月份了,八月份的账单你都压着。如果你不赚钱,我的工资问谁要?”

当我们通完电话,天已经黑了。我打开灯,准备听广播,这是我最喜爱的周二夜间剧场之一,正在这时,我听见门口有刹车的声音。那应该是蓝思警长的车,我有把握听得出来,于是我来到他要去利纳尔蒂家,正打算过马路,听到我的声音,他回到我家门廊的阶梯下。“晚安,医生。一切可好?”

“好极了。你是来办公的?”

他点点头:“也许你最好和我一起来。利纳尔蒂家的姑娘出事了。”

“安吉拉?她怎么了?”

“我们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她失踪了。”

利纳尔蒂家楼下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亨利·利纳尔蒂前来应门。四十多岁的他面容英俊,黑发已经开始被灰发侵蚀。“有进展了吗?”他问警长。

“暂时还没有。我们已经让我的人和州警搜索这片区域。如果她到早上还没有踪影,我们会派五十人进行地毯式搜索。”

考拉·利纳尔蒂和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发上,我猜那是她的二女儿,她红着眼睛,准是哭过了。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姑娘也在房间里,她们是和安吉拉一道骑单车的伙伴。听了蓝思警长的话,她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们担心警长会带来更糟的消息吧。

他转向两个大一点的女孩问话:“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首先,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我认识你,劳拉,不过你朋友我不认识。”

劳拉全名劳拉·范恩,她父亲是银行副总。我和他们家算点头之交,不过直到刚刚我才认出她来。另外一个女孩说她叫朱蒂·艾尔文。她俩和安吉拉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整个夏天她们常常混在一起,骑单车或者搭别人的车兜风。

“把今天骑单车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告诉我。”蓝思警长打开笔记本。

两人同时开口,不过劳拉·范恩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朱蒂。

“我们一共有七人。安吉拉想在明天念大学之前骑最后一次单车——从米尔金农场穿出去。”

蓝思警长打断了她,“利纳尔蒂太太,安吉拉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这个月再过几天她就十八岁了。我可以给你一张她的毕业照,如果这对您的工作有帮助的话。”

“多谢,肯定有帮助的。继续说,朱蒂,还有谁和你们一起?”

“劳拉和我,还有安吉拉的妹妹鲁西。”她冲着沙发上的小女孩做了个手势。鲁西大概才十三岁,和安吉拉长得有几分像,但我感觉她缺少姐姐身上的那股自信。“还有霍莫尔兄弟,他们是老成员了。最后是鲁西的女朋友,特莉·布鲁克斯。”

“你们经常骑单车玩吗?”

“有时候只有我们三个最大的女孩,但其他人喜欢跟着我们。安吉拉是个孩子王,你知道的。”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一开始的队形保持得很好,安吉拉虽然领头,但她一向这样。她渐渐地和我们拉开了距离,直到——”

“拉开多远的距离?”

朱蒂皱着眉头沉思,还是劳拉帮忙解了围,“大概一个足球场那么长吧,我在学校是拉拉队长,我感觉和那场地的长度相当——一百码。”

“你们骑到米尔金农场了吗?”蓝思警长继续发问。

朱蒂重新接过话柄。她金色的秀发反射着地灯的光芒,我猜想她会不会也当过拉拉队长。“您知道那条路在进入米尔金农场之前就向右拐了吧?那儿有块玉米地,拐弯的时候,她暂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了。”

“这段时间有多久?”

“几秒钟吧。”

“可能有半分钟,”劳拉·范恩确认说,“最多半分钟,可能更短。”

“然后呢?”

当试图继续回忆的时候,朱蒂的下嘴唇开始发抖。“我们也绕过那个拐角,她不见了!那辆——她的那辆单车就躺在大约一百码开外的路上,可她连个人影都没了!我们猜她躲在沟渠之类的地方,但是没有。我们找遍了。”

我清了清嗓子:“当时天有多黑?”

“天还亮着,”劳拉回答,她也在努力地忍着泪水,“单车附近的路两边是收割后的干草田。只有一两英寸高。人不可能藏在里面的,医生。”

“水沟呢?”

“没有水沟。”

“有没有轿车或卡车经过?”

朱蒂吸着鼻子说:“没有。既没有轿车,也没有卡车,根本没有别的车。过了弯道后,那条路是笔直向前的,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一英里外的米尔金农场。外头连一辆拖拉机都没有。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感觉就像,”劳拉认真地说,“她拐过弯道,被某些从天而降的东西带走了。”

星期三早上我醒得很早,安吉拉·利纳尔蒂的命运一直令我牵肠挂肚。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玛丽,跟她说了这件事。“今天早上我有几个预约门诊?”我问她。

“只有一个。”

“看看能不能推迟。我想去米尔金农场看看搜索进度。如果有急事,打电话到米尔金家或者警长办公室。”

我走到外面,看见马路对面的亨利·利纳尔蒂正站在车库的门口,他凝视着天空。“早上好,”我穿过马路,向他走去,“有进展吗?”

他看着我,从他茫然的眼神里,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昨晚我曾经去过他的家。“没有,没有消息。”他回答。

朝阳渐渐升起,我眯着眼睛。当我转身回自己车上时,我想起上一次见到安吉拉还是在昨天晚上,她率领孩子们冲出车道,驶上马路。水坑已经没了,但我仍然能分辨出泥地上她的车胎留下的菱形车辙印。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当我意识到她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浑身一阵哆嗦。

我沿着她们昨天晚上的骑行线路,驶向米尔金农场。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一片高高的玉米田,恰好位于弯道旁,挡住了之后的路。这条弯道出过不止一起事故。拐弯后,我看到警长的车和几辆州警的车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警察们在田里向远处的树林移动。我看到蓝思警长站在车边上,就把车停了过去。

“早上好,医生。你怎么来了?”

“和你一样,我担心那个失踪的女孩。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她的朋友说得没错,你知道的。没有人可以藏在这些田里。我们以为可以找到一些从马路上看不到的沟渠或者田垄,但是没有。”

“她没时间躲到那边的树林里吧?”

“娘的,不可能。那得走十分钟。”

“有人把她带走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可会是谁呢?为什么孩子们没有看到一辆车?这条路的视野相当良好。”

我看了看这条路,明白他说得对。“你和弗雷德·米尔金谈过没?说不定他能提供些线索。”

“昨晚稍微聊了一下。女孩们找不到安吉拉,于是去他家打电话。他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再去和他谈谈,”我四下打量,问道,“那辆单车呢?”

“我送回她家了。我们从金属车身上取了一些指纹,但是没有她本人的指纹作比对,效果不是很好。”

我们朝那间灰色的农舍走去。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性犯罪,警长?”

“我尽量不朝那方面去想,医生。就算有人掳走了她,也得有个理由吧?”

“如果她是被掳走的,歹徒在短短几秒钟内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呢?其余的孩子们很快就过了弯道。”

蓝思警长耸耸肩,“那就是还有别的解释。但我觉得那更扯。”

“比如?”

“可能她发生什么事了——某种可怕的事故。孩子们吓坏了,把她的尸体藏了起来,然后编造了整套有关失踪的说法。”

“六个孩子,警长?其中还有一个是她妹妹?不,这更荒唐。他们讲的故事应该是真实的——他们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事。”

我们到了农舍门口,弗雷德·米尔金亲自开门迎接我们。他肯定是在窗口一直观察事态的发展。米尔金是个瘦瘦的中年人,没结过婚。他父母死后,他一个人住在农场,有需要的时候,他会雇用帮手春种秋收。“你好,弗雷德!”我冲他喊道。几年前他因为皮肤病做过我的病人。

“嘿,医生。你好,警长。你们的人真多啊。”

“我们正竭尽全力寻找那姑娘的下落。我只希望她还活着。”

“我昨晚告诉您了,根本没见着那姑娘的影儿。在那群孩子拥到门口打电话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出事了。”

“她们打电话给谁了?”

“她的父母,我猜她父亲是在这之后跟您联系的。”

蓝思警长点点头:“昨天你手下有人在附近工作吗,弗雷德?”

“没有。干草都收割完了。”

“有没有看到陌生人?流浪汉之类的?”

“最近没有。”

我们离开后,米尔金还站在院子里,注视着搜查进展。我开车回到镇上,然后去了办公室,但那天我根本没心情接待病人。下午才过去一半,我就离开了。我的目的地是劳拉·范恩家。她住在漂亮的房子里,这是镇上新修的房子之一,人人都知道它的位置。她有驾照,这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可不多见。

我到达时

。她正往家里的轿车上钻。“你好,劳拉。”我说。

“霍桑医生!有没有关于安吉拉的消息?”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警察还在搜索。”

“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我爸爸妈妈也是。爸爸说人不可能那样消失不见的。”

“你和朱蒂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反正我是肯定没有。”

我注意到她语调的微妙变化,“朱蒂呢?”

“她在玩侦探游戏呢,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找了她一整天了。”

我决定进入主题,“劳拉,我想问问有关安吉拉的男朋友的事。”

“她没有男朋友。反正我觉得她和他们相处得都差不多。”

“她有没有参加毕业舞会?”

“是的——和菲尔·吉尔伯特一起。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问她要不要去,她刚好想去,所以就答应了。她后来告诉我两人互道晚安时,他亲了她的脸。就这些。”

“菲尔住在哪里?”我问她,“我可能会去找他谈谈。”

“他就住在隔壁街上,霍桑医生,不过他现在不在家。我昨晚打电话给他,想告诉他安吉拉的事,他妈妈说他去他们家位于银湖的度假小屋了。夏天结束了,他去关门。”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具体几点我也不知道。”

“她最近有没有和别人一起出去?或者,有没有人想和她约会,但是被拒绝了?”

“我不知道有那样的事。不过她有时候对男孩子的态度挺暖昧的。”

我谢过她,回到车上。我怀疑自己的思考方向可能有误。根据以往协助蓝思警长破案的经验,我总是先还原案发现场,然后是犯罪手法。但是对安吉拉·利纳尔蒂的案子,我直接跳到凶手是谁了。是陌生人吗?还是朋友?

我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决定跑一趟银湖——开车只要三十分钟。

十字路口的工作人员指给我吉尔伯特家的度假小屋的位置。沿着一条陡峭的土路向下,我来到湖畔。距离小屋越来越近时,我看到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正举起木板条挡在小屋四周的窗户上。我把车停在他那辆绿色的帕卡德旁边。

“你好,伙计!”我喊道,“是菲尔·吉尔伯特吗?”

他用一把平头钉榔头把木条同定好,面带笑容地转过身,“我就是。您有什么事?”

“我是山姆·霍桑医生,刚从北山镇过来。大家都在找安吉拉·利纳尔蒂。”

“安吉拉?她出什么事了?”

“她失踪了。”

他顿时敛去了笑容,换上一副愁容。他走到我跟前,擦着手,“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刚吃过晚餐。在靠近米尔金农场的路上。警察和民兵正在搜索她的下落。”

“我的天——他们是否认为她已经——”

“没人愿意想七想八的。据我所知,今年春天的毕业舞会是你带她去参加的,所以我想和你谈谈。”

“是啊。那是我和她唯一的一次约会。我们不来电。”

“为什么?”我问。

他拨弄着前额沙色的头发。晒了一个夏天,他的肌肤成了古铜色,两只胳膊都快成黑炭了。

“我们似乎没什么共同兴趣。她对念大学充满了期待,但我只想着去哪儿能找份工作。”

“找到了吗?”

“今年夏天我就在这儿的船只寄存处上班。不过我正在考虑到西部去发展。”

“安吉拉呢?她有没有和别的人接触?”

“我觉得她和强尼·布鲁克斯约会过几次,值都不是正式的那种。”

“布鲁克斯?”我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他也是你们班上的吗?”

“是的,我们都是六月份毕业。不过整个夏天我都待在这儿,完全没有安吉拉的消息。”

“你父母没有告诉你她失踪的消息吗?”

他摇摇头:“劳动节以后这里的电话就停机了。秋天不会有人来度假的。”

“你觉得她是怎么失踪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她的单车也不见了吗?”

“不,他们在马路上找到了她的单车。只是她的人不见了。”

“真怪。”

“如果你想到什么线索,随时给蓝思警长或者我打电话,好吗?”

“没问题。”我把我们的电话留给他,他接过后放进外衣口袋,继续敲打那些木板去了。然后我回到车上。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强尼·布鲁克斯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布鲁克斯一家,但是我有个猜测,他可能是特莉·布鲁克斯的哥哥。特莉是安吉拉妹妹鲁西的朋友,是这场悲剧单车之旅的第七人。

我把车停进自己的车道上,同时看见亨利·利纳尔蒂站在他的车库外面,身边是安吉拉的蓝色单车。我朝他走去。“有消息吗?”我问。

他摇摇头:“他们今天把这个送回来了。她只剩下这东西了。”

“我认为她一定会回来的,亨利。”

利纳尔蒂慈爱地抚摸着单车,磨损的皮车座、开裂的橡胶把手、光秃秃的轮胎和颜料剥落的金属车身。他凝视着左车把上的小铃铛,“以前,每当这辆单车出了毛病,都是我帮她搞定的。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安吉拉一样。瞧——她甚至还在车座的支架上刻了自己的名字首字母,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搞混了。”

我弯腰去看,金属上有小小的A和R。“她和强尼·布鲁克斯出去约会过吗?”我直起身,漫不经心地问道。

“布鲁克斯?你是说特莉的哥哥吗?我猜有那么几次吧。问这干什么?”

“她的失踪可能与某个熟人有关。我打算和每一个认识她的人谈话。”

亨利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告诉我真相,霍桑医生。警察认为她死了,对吗?”

“他们还不知道。没人知道。”

我赶在他流泪前离开了。我不想看到他哭泣的样子,不过我知道没什么能够阻挡他的悲伤。

过了不久,我打电话给蓝思警长。他们找了整整一天,连个屁都没发现。

“你要放弃了吗?”我问。

“州警还打算再找一天,然后就撤离。明天他们会带狗来。”

“他们要找什么?坟墓吗?”

“你觉得呢,医生?”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发现她确实和一些男孩约会过。今天下午,我和菲尔·吉尔伯特谈过,晚上我想找强尼·布鲁克斯聊聊。”

“我可以告诉你去哪儿找他。他在星星药店当饮料服务生。几乎每晚都在那儿。”

“多谢,警长。”

安吉拉的失踪在经常光顾星星药店的年轻人当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我瞅见劳拉·范恩在一个小间和两男一女共三个年轻人聊得兴高采烈。每个柜台前,都是嗡嗡的人声。我拣一张高脚凳坐下,等柜台后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招呼。

“您买什么?”他终于问道。

“樱桃可乐。你是强尼·布鲁克斯?”

“我就是。”他拿起一杯可乐,在里头喷了些糖浆。

“据我所知,你和安吉拉·利纳尔蒂约会过几次。”

“两次。我妹妹昨天晚上跟我说了。真是难以置信。”

“今年夏天你们见过吗?”

“就一起游了次泳,没了。我打电话给她,但她总是忙。”

“大众情人?她有很多男朋友吗?”

“那我不知道。”

“菲尔·吉尔伯特怎么样?他不是带她去参加毕业舞会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搅拌完樱桃可乐,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我给了他二十五美分,告诉他不用找零了。这让他的话稍微多了点,但还不够多,“我觉得是一车吉卜赛人把她绑架了。”

“真的?我好多年没在这附近见过吉卜赛人了。难道你妹妹昨晚看到卡车了?”

“没有,她什么都没看见。不过她才十三岁呢。”

我正打算离开药店的时候,被劳拉叫住了,“我看到您和强尼·布鲁克斯说话了。”

“他和安吉拉约会过几次。我还找过菲尔·吉尔伯特。”

“您看到朱蒂了吗?朱蒂·艾尔文?我还在找她。”

“没有。也许我得找昨晚一起骑车的每个人都谈谈。总有人看到些什么的,哪怕你们自己没有意识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除了已经告诉您的部分。”

“安吉拉和她爸爸的关系怎么样?他们处得好吗?”

“哦,你知道她爸爸这个人的。他想独占宝贝女儿,但她想拥有自己的朋友圈。”

“她很想离开这里去念大学吗?”

劳拉愠怒地看着我,“您说话的感觉好像她已经死了似的。”

“我们得面对各种可能。她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她总会回来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劳拉耸耸肩,“她很少说那方面的事,不过我觉得她心情不好,朋友分别总是令人难受。”

有个女孩呼唤她的名字,劳拉回那个小间去了。我慢吞吞走出店门,仰望着夜空站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圣徒纪念医院翼楼的医生办公室里,玛丽·贝斯特注意到我忧虑的表情,便问:“利纳尔蒂家的姑娘还没找到?”

“没呢。警长述在搜索农田。昨天我和她的父亲以及一些朋友谈过话,但是没有得到什么线索。”

“你觉得她父亲有嫌疑吗?”

“我看不像。安吉拉出门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坐在门廊上,直到你打电话给我。我没看到她父母离家。他们的车整晚都在车库里。”

“医院里有些病人等着你照看呢。”

我点点头:“我这就去。然后我可能还要再跑一次米尔金农场。如果今天还没有进展的话,搜索可能就要结束了。”

快中午的时候,我到了搜索现场。州警的狗已经深入到某片干草田里去了,它们发了疯似的叫着。马路中央站着蓝思警长和弗雷德·米尔金。一个民兵奔向他俩,嘴巴里狂呼着什么。我停好车,赶紧过去。警长和米尔金已经步入田野。

“警长!”我大叫。

他回头看了看我,高喊道:“你来得正好,医生——我估计狗找到她了!”

我觉得胃里七上八下的,但还是走进田野,斜着切入他们的路线。靠近树林的一处,六名州警和四只垂着耳朵的猎犬围成一圈。

“它们找到她的气味了?”我问。

一个民兵牵着狂吠的狗说道:“我们在她遗失单车的马路附近没有任何发现,所以我们就让它们自己瞎转悠。然后发现了这里。”

警长蹲下来检查新翻的泥土,“这里最近有人动过,大小和一块墓地差不多。弄几把铁锹过来。”

她被埋得不深。民兵们的铁锹才挖了不到一英尺就碰到了尸体。他们用手拂去死者身上最后一层土,把尸体翻过身来。

那人不是安吉拉·利纳尔蒂,而是她的朋友朱蒂·艾尔文。

当天下午,死因便查明了。死者左太阳穴被某种细长的钝物猛击后致死。伤口很深,因此是当场死亡。“看过这样的伤口吗?”蓝思警长问我。

“一模一样的没见过,没有。”

“波士顿的报纸已经报道这案子了,医生。他们说我们让一个杀人狂溜了。民兵们正用猎犬搜索利纳尔蒂的尸体。”

“为什么朱蒂的父母没有报告她的失踪?”

“他们报告了,不过是今天早上。我猜他们昨天晚上没敢打电话,因为她有可能和某个男孩子约会呢。”

“她以前有过夜不归宿吗?”

“我记得她在毕业舞会结束那天也没回家。”

“她的约会对象是谁?”

“强尼·布鲁克斯。我现在正要去会会他,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验尸报告上说了死亡时间吗?”

“初步结果显示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死亡大约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她是昨天早上遇害的,但那片地并不是第一现场。当时你也在附近搜索。”

蓝思警长点点头:“凶手认为那是埋尸的万全之地,因为我们已经搜过那一带了。他没想到我们还有猎犬这一手。”

我和他一起来到强尼·布鲁克斯家。这个在药店上班的年轻人正坐在门廊上,身边是眼泪汪汪的劳拉·范恩。“她们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两个朋友!”她揉着眼睛,“我不相信。”

蓝思警长试着安慰她:“我们还没找到安吉拉。她有可能还活着。”

强尼的妹妹特

莉从屋里出来,一言不发地坐到她哥哥身边。我趁机问了个问题:“特莉,你有什么想法?你经常和大姐姐们一块儿玩的。你是鲁西·利纳尔蒂的朋友。她们有没有提到过一起离家出走的话题——安吉拉和朱蒂?”

特莉摇摇头:“安吉拉要念大学。”

“她们说过那种话,我应该知道的。”劳拉说。

“你昨天在找朱蒂。但是没找到。”

“她总是爱扮侦探。她准是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她有车吗?”

她点点头:“她爸爸送了她一辆福特作为毕业礼物。”

“那安吉拉就是你们三人当中唯一不开车的了。”

“她父母严得很。不到十八岁,她别想干这些事。”

我问警长:“有没有找到朱蒂的车?”

“还没有。”

终于轮到提问强尼·布鲁克斯了,蓝思警长把女孩们请进屋,这样我们就可以和他私下谈谈。警长问起他和死者约会的情况。

“是我带她去毕业舞会的。”他紧张不安地承认。

“整晚没回家?”

布鲁克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很多年轻人都这样。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事。”

“安吉拉和菲尔·吉尔伯特也没回家吗?”

他露出一丝窃笑,“她爸爸妈妈非把她杀了不可。”不过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纠正道,“他们不会赞成的。”

“你知道什么人对朱蒂·艾尔文心存杀机吗?”警长问他。

“不知道。肯定不是我!”

“尸检报告显示她怀孕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是个恫吓,但没起作用。布鲁克斯直视警长的眼睛,回答说:“您是在说谎。”

“你很了解她吗,嗯?”

“我至少知道她不是乱来的女孩。”

“你昨天见到过她吗?”

“没有。我最近都没有和她出去。”

“但你和安吉拉·利纳尔蒂约会。”

男孩筋疲力尽地摇着头,“你们在她们的男朋友上纠缠太多了。也许你们最后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流浪汉在树林里干的。”

“她们去树林里干什么?”我问,“安吉拉又是怎么从单车上消失的?”

“我不知道,总之和我没关系。”他说。

蓝思警长说要送我回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被某件事困扰着。

“此行没什么收获。”警长说。

“恰恰相反,有重大发现。”

“什么?”

“劳拉和朱蒂都开车。”

“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医生?安吉拉消失的时候,骑的是单车,另外两个女孩也是。”

“警长,麻烦送我去趟银湖,我要再跟菲尔·吉尔伯特谈谈。”

“为什么?”

“直觉。”

“好吧,”他说,“你的那一套我再清楚不过了。”

半小时后,我们眼前出现那条通往吉尔伯特家度假小屋的陡峭马路,我请警长停车,“给我五分钟,然后跟上来。”

“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医生?”

“马上你就知道了。”

我步行向前走去,尽可能避免引起注意。菲尔·吉尔伯特已经给窗户都安上了木板,迎接冬天的到来。但是面朝湖水一侧的房门敞开着。我打开纱门走了进去。

安吉拉·利纳尔蒂跳了起来,“你是谁?”她几乎尖叫失声。

这是我距离她最近的一次。她不在马路对面的院子里,不在沿路俯冲的单车上,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我是你马路对面的邻居,”我告诉她,“我叫山姆·霍桑。”

菲尔·吉尔伯特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拿了个啤酒瓶。安吉拉接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来把你带回去,交给你的爸爸妈妈。”

她站起来,走到吉尔伯特身边,“我再也不要回去了!菲尔和我明天就开车去加利福尼亚。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跟你走的。”

“安吉拉,”我告诉她,“你的朋友朱蒂·艾尔文死了。你旁边的这个人,菲尔,用一把平头钉榔头打死了她。”

我话音刚落,她就完全崩溃了,并且开始尖叫。那是我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蓝思警长冲进房间,一把夺下菲尔·吉尔伯特手上的啤酒瓶。我帮助安吉拉坐下,试着安慰她。“你最好给他戴上手铐,”我告诉警长,“他得跟你走了。”

“这就是安吉拉·利纳尔蒂?”他问,“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我们送她回镇上,我会解释一切的。”

我们直接开车回警长办公室。他打电话给安吉拉的父母,告诉他们女儿还活着的消息。在等待的间隙,我向他说明了他想了解的事实真相。“从安吉拉的失踪开始吧,”他说,“先把这个给解释清楚。”

“我应该更早就可以发现真相的。你看,安吉拉和菲尔·吉尔伯特在毕业舞会那天晚上就相爱了,这是我猜的。所以她改变主意,不去上大学了,她要和他远走高飞。我们都听说了她的家教有多严。他们是不可能微笑着祝福这对年轻人的,所以她决定在菲尔的协助下,导演自己的失踪。”

“怎么办到的?”

“她料到每个人都会为了找她而忙得团团转,等众人意识到他俩远走高飞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奔向西部的半路上了。整个夏天,他们都维持着地下恋情。”

“医生——”

我对他笑笑,“好吧,警长。她是怎么失踪的呢?星期二晚上,我看到她骑车离家,身后跟着别的孩子。我看到她骑过一个路边的水洼,在泥地上留下了车辙印。我看到了轮胎纹理上的菱形图案。但是第二天我和她父亲谈话的时候,他给我看了她的蓝色单车,就是你们在路上找到的那辆。我看到了她标记姓名的地方,也看到了光秃秃的车胎。”

“什么?”

“你们在路上找到的那辆蓝色单车毫无疑问是安吉拉的,但她那天晚上出门时骑的是另外一辆。”

“这怎么可能,医生?”

“只有一种解释。吉尔伯特向她提供了第二辆蓝色单车,和她自己那辆一模一样的,不过新一些。他开车载着她的单车,在众人到达前一两分钟把单车搁在路上。安吉拉一马当先过了弯道——她总是领头的——在众人眼中消失了片刻,然后骑车离开马路,冲进那片高高的玉米田里。女孩子和小朋友们径直从她藏身之处经过,只看到一百码之外的蓝色单车躺在地上。他们去米尔金农场打电话的时候,她骑车回去与吉尔伯特碰头。他在车上等她。”

“你怎么知道是吉尔伯特?”

“不可能是她的父亲,因为事发时他正在家中。安吉拉本人肯定参与了失踪事件的策划,因为就算其他人没注意到蓝色单车的新旧,她自己不可能忽略这个细节。最有可能的同伙就是男朋友了。一共有两个嫌疑人——菲尔·吉尔伯特和强尼·布鲁克斯。昨天我去湖边找吉尔伯特的时候,我只告诉他安吉拉失踪的时候,和她的女朋友们一起兜风。小屋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他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他后来问我她的单车是不是也丢了。他怎么知道女孩们是骑单车还是开车兜风呢?她的两个女朋友都有自己的车。他自己也开车。说到兜风,一般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汽车,而不是单车。”

蓝思警长点点头,“朱蒂·艾尔文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我猜她是去小屋找安吉拉了。她准是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知道他们可能躲在那里。我到小屋的时候,吉尔伯特正用一把平头钉榔头往窗户上钉木板。我看到朱蒂·艾尔文太阳穴上的伤口时,就想起了那个榔头的形状,也是细长的钝头。我猜当时的情况是她威胁说要告诉大家安吉拉藏身的地方,他出其不意地拿出榔头打死了她。等到天黑后,他开车把尸体运回米尔金农场,就像你自己说的,那地方已经被搜过了,他觉得万无一失。”

“安吉拉不知道他杀人的事?”

我摇摇头:“我让她在车上安静下来后,她告诉我吉尔伯特在钉窗子的时候,自己一直在游泳。她还说他找了个借口将那把榔头扔到垃圾堆去了。我应该要回去找一找的。在某条乡间小路上,你很可能会发现朱蒂的车,除非他把车开进湖里了。”

蓝思警长对我咧嘴一笑,“你在小屋的时候是猜的吧,医生。即便菲尔·吉尔伯特参与了策划失踪,那个艾尔文家的女孩也有可能不是他杀的。”

“你在钻牛角尖,警长。朱蒂是来找安吉拉的。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完全不同的罪犯用一把和吉尔伯特的平头钉榔头相同形状的凶器杀死了那姑娘?”

“安吉拉有可能是杀人的帮凶。”

“不,星期二晚上她和那些女孩们一起骑车出门是因为她们是她最好的朋友。虽然她不去念大学了,但是她仍然要去远方,她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她不可能杀死朱蒂,也不可能在知情的前提下协助吉尔伯特杀人。她只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我再也没见安吉拉骑单车。

(吴非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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