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九月的一个微凉晴朗的下午,山姆·霍桑医生和他的护士玛丽·贝斯特去商店买办公室家具,主要是给玛丽的书桌旁边添置一个新橱柜用来摆放日常用品。刚刚逝去的夏天他们两人过得都不赖,因为大萧条的影响,未支付的账单越堆越高,但山姆并不担心。

“最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天早上,他告诉玛丽,“这儿的人都不坏——只要有钱,他们都会尽快付账的。”

这之后不久,她发现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在医院停车场闲站着,山姆和其他医生的车都停在那边。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也许是他妻子在动手术,心里慌得很。”办公室所在的翼楼与圣徒纪念医院紧邻,他们常常在大厅遇见焦虑的家庭成员,等待着心爱的亲人们的治疗结果。

“不知道,”玛丽呢喃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不像。他瞧着咱们这边。”

两人买好一个未加工的橱柜,从主街的商店出来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个老人。“我可以自己上色,”两人来到车旁,玛丽小声说道,“那个老人又来了。他是来找你的。”

白发老人走近后,他们才发现他并不像远看时那么苍老,不过他的皮肤确实是饱经风霜。“您是山姆·霍桑医生吗?”他站在路边问道。

“我就是,”山姆笑着说,“不知您有何贵干?”

“不知道可否占用您一点时间——我想咨询您点事儿。当然了,我会付钱的。”

“您想咨询什么呢?”如果一个人找医生咨询,那也许有各种原因,“是关于您的健康问题吗?”

“不是,完全不是。”

“是您妻子?”

“也不是,她很好。是别的人——”

“哦,那最好请他到医院来接受检查。”

老人笑了:“那比较困难,医生。他已经死了四十五年。”

根据日程安排,山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才有病人,所以两人开车送老人回到办公室。他自我介绍说名叫本·斯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个牛仔,后来才到了东部。这让玛丽大感兴趣,她对那个时代的旧西部充满了莫名的敬畏。“你杀过人吗?”她问道。

“很多啊。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还以为我是比利小子。”

“真的?”

“假的,不过我们是同年出生的——一八五九年。您觉得如何,霍桑医生?像我这样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家伙,看不出来吧?”

“您看上去健康极了,”山姆说,“您现在住在北山镇吗?”

“不,我住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奇蒙德。旧西部在世纪之交渐渐退去光环,我流浪到了东部,主要是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城市。一九。一年我去了布法罗,一九。三年我已经到了基蒂霍克村,正赶上莱特兄弟上天。那之后不久我就结了婚,在里奇蒙德安顿下来。已经三十年了。”

山姆有预感,这个老人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很久以前的冒险旅程,在记忆的万花筒里,这些往事有的变了形。“您找我想咨询的是?”他问道。

“我在里奇蒙德听说了你的事。他们说你很擅长解决不可能犯罪。我上礼拜就跟我老婆说,我要坐火车去新英格兰找山姆·霍桑医生。跟他聊聊苏族时期的那件事,看他是怎么想的。所以我就来了。”

“哦,我帮本地的蓝思警长破过不少案子,他是我的朋友,”山姆承认,“但说到四十五年前的旧事,我心里就没底了。”

“可至少您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只要听我说可以吗?我会付钱的,就把我当你的病人好了。”

山姆笑了:“不必客气,斯诺先生。说说您的故事吧。”

本·斯诺正襟危坐,他看上去并不介意额外的一名听众——玛丽也搬了一张椅子坐下。

“故事发生在一八九。年的夏天,”他说道,“当时有一顶闹鬼的锥形帐篷,好像会杀人似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印第安人都住帐篷。住帐篷的主要是平原上的部落,比如苏族印第安人。其实锥形帐篷这个词就是达科塔语。苏族人也喜欢称自己为达科塔。总而言之,那个夏天我骑马向北……”

本·斯诺那年夏天一路北上,直奔加拿大边境,在进入南达科塔州后不久,他就毫无意外地遇到了苏族人的营地。这地方是个猎水牛的天堂,而且没有人比苏族人更擅长这件事了。十四年前,卡斯特在小巨角战役阵亡后,大一些的苏族部落便纷纷解散,以免美国骑兵采取报复行动。现在他们主要以大家庭为单元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你很少能一次看到两百人以上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一起。

还没看到营地,本就知道它的存在了。因为燕麦的步子慢了下来,改为小跑,它不断地吸着鼻子。印第安马——燕麦总是能捕捉到它们的味道。

他们又翻上一个山头,营地进入了本的视线。七个圆锥形帐篷大致围成一圈排列,一侧留出一块空地用来拴马。他缓缓自坡上而下,不过手未曾有片刻从快枪上拿开。大部分苏族人对白人又恨又怕,所以他必须让对方明白,自己是一个人,而且没有敌意。

很快,一个苏族战士便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那是个年轻人,单手拿卡宾枪,不过他刻意将枪口对着地面。“我只是路过!”本大声说道,希望对方能够听懂英语。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战士开口了:“我是朗宁·克劳德。我们在这儿猎水牛。我们和白人井水不犯河水。”

本发现他的卡宾枪是新的,这激起了他的好奇,“我喜欢你这杆枪,哪儿买的?”

“商人。今天早上他的马车经过这里,他要去达科塔卖一些好用的猎枪。”

“他叫什么名字?”

“蓝得曼。他去找我爸爸了,朗宁·欧克。”

“在这附近?”

“过了下个山头就是,”朗宁·克劳德指着远处,“大概一英里。”

本觉得奇怪,这个年轻的印第安战士的父亲住得这么近,为什么要和聚集此地的猎手们分开呢?不过他的主要兴趣在那个军中小贩蓝得曼身上,还有他那一马车的货。本的弹药快用完了,而且他还想买一条新的毯子。“谢谢,”他说,然后又补充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这样他们不会怀疑我的来意。”

朗宁·克劳德犹豫了,但他最终点点头,转身去牵马。一些女人和孩子从帐篷里钻出来注视着本,不过他没有看到别的大人。大概他们都去猎水牛了。

年轻的印第安战士轻松跃上空无一物的马背,把小小营地甩在身后,带头朝下一个山坡飞驰。到了山顶,本看到袅袅炊烟从远处的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上升起。旁边有一架马拉货车,上头漆着一个人名。因为距离太远,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就是那儿。”战士指着前方,看来他不愿意再向前了。

本觉得他们已经被下面的人看到了,即使没有战士的带领,自己也能够安全地过去。但奇怪的是,朗宁·克劳德好像不愿意和父亲走得太近,本心想,可能朗宁·欧克有某种接触性的传染病吧。

来到近处,本终于看到了马车一侧的人名:

A.蓝得曼美军物资供应商

本一看到那个小贩便认出了他。亚伦·蓝得曼是个中年男子,下巴边缘留了一圈灰胡子。在这一带的骑兵岗几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也常和苏族人做生意。卡宾枪仅限于捕猎水牛,尽管军方严加管控对印第安人的武器贩卖,但大家心知肚明,蓝得曼这样的人如果想一直在这一带做生意却又拒绝印第安顾客的后果就是减寿。所以本很好奇他的业务是如何维持长久的。

本翻身下马,蓝得曼迎上前来和他握手:“斯诺,是你吗?我们去年是不是在拉勒米堡见过?”

“应该见过,”本承认,他用力回握对方的手,“你一直在卖枪啊。”

“有时候,只卖给猎水牛的人。你总不能让他们用长矛吧?”

“那不关我的事。”本说。帐篷的布帘被掀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女人走了出来。她弯着腰,脸朝下,本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和挂穗鹿皮裙下匀称的腿形。然后她直起身子,他才看到她脸上可怕的伤疤,从左眼向下直到脸颊和嘴。看上去像是不久前被刀划的。

“拉克韦拉,”蓝得曼说道,“这是本·斯诺,我的一个老朋友。”

“很高兴认识你。”本和这个丑陋的年轻女子打招呼。

她用达科塔语说了个词,紧接着说道:“允许我代表朗宁·欧克欢迎您。”她再次弯腰掀开帐篷的门帘,一个白头发的印第安人走了出来,他有饱经风霜的脸。他举手投足的腔调是部落里的老人特有的,说不定是个酋长,甚至是个巫医。本以传统的方式恭敬地向他问好,他耐心地等待拉克韦拉搀扶他坐下。

“您今天生火了。”本注意到帐篷里袅袅上升的炊烟。

“他有风湿,”拉克韦拉解释道,“他身体状况不好。”

“我在另外一个营地遇到了朗宁·克劳德,是他指引我过来的。”

“你想要什么?”

“和你们一样,我只是想跟这个小贩买点补给物资。”

“没问题,兄弟,”亚伦·蓝得曼心领神会地接过话头,“今天想买点什么?我这儿有上好的麻绳——”

“我想买个露营用的铺盖卷,也许再给我的枪补充些弹药。”

朗宁·欧克站了起来,“你打算在印第安人的土地上猎水牛吗?”

“当然不是,”本诚恳地说,“我尊重你们红种人对这里悠久的所有权。”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有些印第安人觉得这种称谓很不礼貌。好在朗宁·欧克的表情并无变化。

本走向马车,小贩跟在他身后。“你的枪是哪款?雷明顿?”

本点点头,蓝得曼稍稍压低了声音:“我以为你是听说了有关朗宁·欧克的帐篷的事才过来的。”

“什么事?”

“据说印第安人的灵魂栖息在这里,有的人睡在里面,结果死了。”

本·斯诺又看了一眼那顶帐篷,干枯的,缝缝补补的兽皮覆在传统的锥形结构的长杆上。门帘撑开,阵阵烟雾依然不绝地从帐篷顶上的透气孔飘出。兽皮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印第安图腾。有太阳,有老鹰。本目测了一下,觉得帐篷的高度大约是十英尺,直径应该有十五英尺。透过敞开的门帘,他看到帐篷内的地上也铺着兽皮,用来抵御寒冷。

“用了不少兽皮啊。”他对蓝得曼赞叹道。他以前从来没近距离地看过印第安人的帐篷。

“大概杀了四十头动物,主要是水牛。帐杆是我卖给他的,一批从加利福尼亚运来的木头,军队用不上。上好的成年夹竹桃木。事实上夹竹桃都是小树,但是加州的可以长到和大树一样粗。”

“那些鬼魂是什么人的?”

“谁知道呢?不是同胞就是战死的敌人。他们有时候听到怪声,但我告诉他们那只是刮风。”

“朗宁·欧克生什么病了?”

“主要是上了年纪。他肯定是病了。”

“拉克韦拉是他女儿?”

小贩又压低了声音,犹如耳语。“不,她是他的儿媳妇,朗宁·克劳德的妻子。幸运的是,她能照顾老人。他的妻子,也就是朗宁·克劳德的母亲,是恶灵帐篷的第一个牺牲者。”

“她脸上的伤疤真吓人啊。”

蓝得曼点点头:“是她丈夫于的。”

“什么!朗宁·克劳德?”

“没错。”

“为什么?”

小贩耸耸肩,“在苏族人的习俗里,毁容是对通奸者的惩罚。”

这时,拉克韦拉从马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二位能留下来和我们吃饭吗?”她问,“这是朗宁·欧克的要求,我相信这会令他高兴的。”

本和小贩交换了个眼神。“我们也很高兴,”蓝得曼代表两人回答道,“我并不急着去下个基地。”

菜品是烤水牛肉,本发现今天的这道菜比以往好吃。他恭维了一番拉克韦拉,夸她手艺好,她愉快地笑了。篝火的温度让她的伤疤红艳艳的,但她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

“跟我说说这个锥形帐篷里的鬼魂吧。”桌上的最后一块肉被消灭后,本开口了。

年老的朗宁·欧克叹气道:“这就是我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的原因,大家都躲在山背后,离我远远的。他们害怕我这顶帐篷。”

“我能看看吗?”本问道。他们是在帐篷外围着篝火用餐的,尽管天色已暗,但周围依然暖暖的。夏虫都不敢靠近熊熊的烈火,本感到这是北上途中一次愉快的停留。眼下,印第安老人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入帐篷了。他明白自己有点节外生枝,但闹鬼帐篷的传说却让他好奇不已。

帐篷内部比他想象的宽敞。在中央部分,他可以站直身

体。床铺都沿着帐篷边缘排列,和食物、日常用品放在一起。拉克韦拉和他一起走进来,她指着帐篷顶上敞开着的帘子说:“我们生火的时候,这儿可以用来透气。烟尘都从那里跑出去了。”

“你经常在这里过夜吗?”

“大部分晚上,”她摸着自己的脸,“六个月了。”

“你是朗宁·克劳德的妻子?”

“是的。”

“他也睡这儿吗?”

“不。除非我叫他来,但我还没那么干过。”

“你的脸让我很难过,”本说,“小贩告诉我了。”

“他不该到处乱说的,”她透过敞开的布帘仰望一小方天空,“只有起风的时候才有这些声音。我知道是这些帐杆的原因,也许是有虫洞了。”

“没准儿是蛀虫受到月光的感召,出来杀死在这里过夜的旅人。”

她皱起眉头,“你在说傻话。死亡是严肃的事情。”

“几条人命了?”

拉克韦拉竖起三根手指。“首先是朗宁·欧克的妻子,大概一年前他刚开始用这顶新帐篷,没多久就出事了。然后是他的儿子,布莱克·欧克。最后轮到我的孩子。”

“抱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问了。”

“巫医布鲁·福克斯说这地方被鬼缠上了,他也无能为力。他说这顶帐篷第一次被架起过夜的那地方埋着一名酋长,他的灵魂便从此附在帐篷上了。其他人信以为真,纷纷避开。他们把我们的帐篷孤立起来,这样孩子们就不会误闯进来。”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要相信的话还能住在这里?”

本回答的时候,总是禁不住看她脸上的伤疤:“说不定你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拉克韦拉突然盯着外面的篝火,某种异变让她警觉。她从公公身边站起身来,本跟在她后面。六名印第安战士出现在山巅,朝他们的营地飞奔回去。一名骑士身后拖着一个用棍子绑起来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头水牛的尸体。他们从眼前经过时,朗宁·欧克起立致敬,并用达科塔语喊出一声问候。一名骑士脱离大部队,朝我们的方向奔来。他是个英俊的战士,比其他人年长。他和大家打招呼。“这就是布鲁·福克斯,”拉克韦拉介绍,“他是我们的医师。”

“本·斯诺,”本礼貌地回应,“我是个旅行者,打算朝北走。”

布鲁·福克斯点点头,转而问朗宁·欧克:“老伙计,今天过得好吗?”

“还是风湿——就算天暖了也没用。不过我撑到今年冬天没问题。”

“你们整个夏天都在这一带打猎吗?”本问布鲁·福克斯。

“只要水牛们还活蹦乱跳的,我们就在这儿。冬天我们搬家去伤膝,到时候还会有其他部落的人加入我们。”

他正准备骑马离开,拉克韦拉叫住了他,“告诉朗宁·克劳德,我有话要和他讲。”

“知道了。”

老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连小贩都露出惊讶之情。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几分钟后,被传话的战士出现在山顶,他的妻子则前往和他会合。

“她已经半年没和他说过话了,自从他划伤她的脸之后,”本小声告诉蓝得曼,同时他偷偷地留神不远处的老人,“那个孩子是她和情人生的吗?”

蓝得曼摇摇头说:“我看到过那个孩子,是朗宁·克劳德的儿子。”

拉克韦拉从山上往回走,朗宁·克劳德跟在后头。“他今晚在这里过夜,”她告诉朗宁·欧克,“您的儿子回家了。我给他准备食物和水。”

老人点点头,蓝得曼十分意外。“看来要出事了。”他沉声告诉本。

“你说她怎么就突然改变心意了呢?”

“我哪知道,不过我决定今晚留下来,看看事态发展。”

本凝视着日薄西山的天空。他知道走不出多远,也得准备扎营过夜了。今晚不如就住在这里吧,而且蓝得曼慷慨地为他在货车里腾出一块空间。

“我已经习惯在星空下入睡了,”本告诉他,“不过我们可以共用一个篝火。”

朗宁·克劳德和拉克韦拉就睡在朗宁·欧克的帐篷里。病恹恹的老人看上去对儿子的归来感到欣慰,但是印第安人习惯将感情埋在心里。本和亚伦·蓝得曼坐在篝火边,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一轮满月升起。后来小贩也回车上了,本摊开他的毯子。

他睡着了,偶然间又睁开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看到一个印第安战士站在山冈上,不过那也许是在做梦。

天边露出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本被锥形帐篷方向传来的一声尖叫惊醒。“他死了!他死了!”

拉克韦拉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本抓起手枪朝帐篷冲去。蓝得慢也醒了,他睡眼惺忪地朝货车外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本掀开帐篷的门帘大喊。

拉克韦拉抬起头看着他,她怀抱着朗宁·克劳德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死了,和其他人一样!鬼魂又来了!这个帐篷应该被烧掉,永远地毁了它!”

这时朗宁·欧克也醒了,当他意识到发生的悲剧后,开始悲恸地为死者吟唱挽歌。本弯腰检查尸体,蓝得曼也走进了帐篷,本建议两人把朗宁·克劳德搬到外头,放在清晨的冷空气里。

即便来到了外面,朗宁·克劳德的脸孔沐浴在朝阳下,也没有一点活气。本仔细地检查了尸体,还翻转过来检查尸体后背。他是裸睡的,大部分年轻的战士都这样,他身体上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死于异常状况。“晚上发生什么事了?”本问拉克韦拉。

“没事啊。我们在睡觉。我醒了一次,他翻来覆去的,不过我们很快又都睡了。早上我醒来后,没见他动弹,我摇晃他都没反应。他的兄弟,我的孩子,都是这样!”她绝望地望着死者的父亲,“我不该让他回来的!是我的错!”

主营地的人听闻哭声,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山头,在巫医布鲁·福克斯的带领下朝这边来了。

他再次检查了遗体,本立即注意到葬礼的准备活动已经开始。尸体被运走了,用于为传统的苏族下葬仪式作准备。

一些女人在朗宁·欧克身边坐下,安慰他,拉克韦拉一个人坐得远远的。本站在锥形帐篷旁边,试图从布满兽皮表面的图腾里找到什么启示。这时他注意到在帐篷入口附近的支撑木杆上有四个新鲜的V形切口。看上去就像枪托上的那种切口,不过帐杆本身的木头也有些伤痕。也许是鬼魂习惯用这种方式来记录受害者的人数吧,他心想。

亚伦·蓝得曼走向远处的拉克韦拉,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本也走了过去,他听到蓝得曼问她:“你们昨晚亲热了吗?”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脸,使劲摇头:“我只是请他回来,打算重新开始。夫妻之间的事我还没准备好。”

小贩点点头。他没多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本开口问道:“拉克韦拉,你相信这个帐篷闹鬼的传说吗?”

“他们都死了,四个人。”

“但是你还活着,朗宁·欧克也活着。”

她只是摇头不语,视线低垂。

“除了老妇和幼婴,死者还包括朗宁·克劳德的兄弟。跟我说说这个人的事吧?”

“布莱克·欧克是个好人。他还是个孩子,比我丈夫年轻。”

“他也是这样死的?”

“对。”

本回到蓝得曼的货车上。“你留下来参加葬礼吗?”他问。

“不了,这是他们的私事。他们不会希望有外人参与仪式的。”

“如果你马上离开的话,我们可以同行一段。”

蓝得曼点点头:“那就一起走吧。”

两人向朗宁·欧克告别,蓝得曼表示会在冬天的旅途中和他们再见,每年冬季,苏族人的游牧狩猎就从伤膝开始。然后他回到货车上,马儿拉着车开始前进。本跨上燕麦与之并驾齐驱。

“我总觉得就这样离开有点半途而废。”走了一阵后,他说道。

“那些人很迷信的,那一套闹鬼的说法你可别信。”

“那我该信谁?蓝得曼,难道你是凶手?”

“说什么呢?”蓝得曼勒马转身,“你小子胡说什么呢,斯诺?”

“你是拉克韦拉的情人,蓝得曼。她的脸就是因为你被划伤的……”

亚伦·蓝得曼沉默片刻,仿佛在掂量对方的话。

“你觉得我会干这种蠢事?和一个印第安人的妻子?”他问道。

“你刚才直接走过去问她有没有和丈夫做爱。这可不像是一个小贩问印第安人妻子的问题。”

“对那些人来说,我不是个普通的小贩。”

“可我不认为你只是来这里卖枪的,蓝得曼。就算是为了狩猎,这也是违法的。如果你的真正目的是出售枪支,我不相信你会这么轻易地向我承认。你主要是来找拉克韦拉的,不是吗?”

“没错,我是对这个女孩感兴趣。我待她就像女儿一样。”

“何止啊。我问你那个婴儿是不是她的情人的,你告诉我你见过那个孩子,肯定是朗宁·克劳德的儿子。但那苏族小孩才几个月大,没人能分辨他长得像朗宁·克劳德还是别的部落成员,更别说你这样的外人了。你之所以这么说,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知道这个孩子有纯正印第安血统,因为他没有不同种族混血儿的外貌特征。你知道拉克韦拉的情人是个白人,那人要不是你自己,你怎么知道?”

“好吧,拉克韦拉是来过几次我的货车,”蓝得曼被迫承认,“但那个孩子确属朗宁·克劳德。他发现她有个情人,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我。对她受到的责罚,我感到很难受。”

“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根本没碰过他。杀死他的玩意儿也杀了其他三人,但肯定不是我。”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本几乎信以为真了,“如果不是你,你觉得是谁?或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蓝得曼说,“发生这事,你都快相信有鬼了吧?”

他们没再说话,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不久便来到白河。“这个季节的白河不深,可以涉水过去,”小贩说,“我从这里过河。”

“那就在这里分手吧。”本说。

蓝得曼点点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你最好离拉克韦拉远一点。”

“我知道。”

本目送他渡过浅浅的水流,直到货车安全抵达对面的河岸。然后他转向西方,打马飞驰。现在他有的是时间补觉,尽管他仍然漫无目的。

白发老人的故事讲完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玛丽·贝斯特看着山姆医生说:“真是个神奇的故事。这是真事吗,斯诺先生?”

“如假包换,”本告诉她,“但我一直没能解开这个谜。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朗宁·欧克的锥形帐篷的住客们丢了性命。真的是闹鬼吗?还是像那个巫医说的,是别的原因导致了四人的死?时至今日,我有时候还觉得亚伦·蓝得曼有嫌疑,但是据我所知,前三名死者出事的时候,他根本不在现场。”

“你后来见过他吗?”山姆问道。

“没有。我们后会无期。”

“那朗宁·欧克和拉克韦拉呢?”

“还有那个巫医布鲁·福克斯呢?”玛丽问道。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那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第七骑兵团越过伤膝雪原,把他们杀了个精光——超过两百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第七骑兵团曾经由卡斯特统领,十四年前他们在小巨角战役全军覆没,所以有人说这是一场迟来的复仇。”

“这真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啊。”山姆说。

“除非你能给我个解释。我正是为此坐火车来北山镇的。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心里就会有类似的疙瘩。未尽之事,你懂的吧?”

过了一会儿,玛丽首先开口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协助山姆医生破案。“那顶帐篷里没有鬼魂,斯诺先生。如果您想了解真相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我都等不及了!”

玛丽瞥了一眼山姆,没等他首肯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亚伦·蓝得曼和朗宁·克劳德的死没有关系,更别说其他三人的悲剧了。他们是被支撑帐篷的木杆里的毒液害死的。没有鬼魂,没有凶手。所有的死亡都是意外。”

“啊?”

“是的,斯诺先生。您告诉我们说蓝得曼卖给他们的帐杆是去年从加利福尼亚运来的夹竹桃木,军队用不上。那是因为夹竹桃的树液有毒。在火焰热度的作用下,树的汁液从木头里溢出,杀死了朗宁·欧克的妻子、两个儿子和孙子。毫无疑问,毒汁也对他本人的身体造成了不良影响,不过他的体格比较好。”

“那拉克韦拉呢?”本·斯诺问道,“她好像没事。”

“我觉得那纯属运气。而且她一整年都没有在那里睡过,直到朗宁·克劳德划伤了她的脸。”

本点点头:“问题是,蓝得曼在出售木材的时候,是否清楚其中的毒性?”

“他是无辜的,否则他就不会告诉你那些木头是夹竹桃木。唉,斯诺先生,那四人真是太倒霉了。”

“我觉得没什么差别,”本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顶多只能活到伤膝河战役。”

终于轮到山姆·霍桑说话了,“前三起事件玛丽没说错。但是我得纠正她关于朗宁·克劳德意外死亡的结论。他是被拉克韦拉谋杀的。”

玛丽盯着他:“山姆,都过了四十五年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忘了斯诺先生的某个发现——帐杆上出现的新鲜V形切口。我们已经排除了鬼魂,可如果死亡都是事故,你怎么解释这些切口?显然这并不是用来计算死亡人数的,它们只不过是有人为了从帐杆上取一些新鲜的木头碎片——然后将这些碎片塞进肉里烹饪,或者在火焰上烤出一些残余的汁液。那天晚上的凶手只可能是拉克韦拉,是她邀请朗宁·克劳德回来住的。我猜她准是明白了杀死前三个人的罪魁祸首,尤其是她自己的孩子死后。说不定她亲眼目睹了孩子触摸淌着浓稠汁液的帐杆,然后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小孩子都这样。她自己离帐杆保持距离,因此幸免于难。不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脸上可怕的伤疤。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邀请丈夫回来,好让他以为她不计前嫌,两人可以重修旧好。加上蓝得曼和你在场作证,她选了个完美的时机。”

“有道理,”本·斯诺深信不疑地说,“肯定是这样。”

“你是对的,”玛丽附和道,“我忘了那些V形切口。”

“她担心夜长梦多,必须让事故在你和蓝得曼在场时发生。”

本终于露出笑容,“你们给一个老人带来了开心。我妻子也会欣慰的。”

“您留下来吃晚餐吧?”玛丽建议,“我们可以到我家去吃个饭,然后您再回去。我猜您肯定有很多旧西部的故事。”

本笑意盈盈地望着两人,“我猜你们新英格兰的故事比较精彩。”

“那可不好说,”山姆医生咧嘴一笑,“得比比才知道。”

(吴非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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