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迪听到自己亲手设计并协助建造的设施里到处响起痛苦的惨叫,眼看着钢筋混凝土的表面犹如被闪电划过般现出了道道裂缝。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咆哮在走廊中回荡开来,他知道水就要来了,成吨的水即将淹没实验室。此刻他脑海中想到的只有那个核装置。

奔出电梯后他冲过了一条条走廊,从到处乱转的守卫身旁挤过,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首领下达指示。法迪命令守卫赶到前面的入口处去搜寻伯恩,随即就把他们抛在脑后。反正他们注定都得完蛋。这帮人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无穷无尽的年轻人吵着要追随他,他们渴望着为他而死,渴望着为了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之奋斗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生活在一个正义的、再没有不信者的世界之中。

法迪坚信,这种显然很残酷的前景都是敌人强加给他的。在成年之后,他的生活就完全以此为目标。每天他都会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目标,却从来没意识到他需要为自己的决定和行动正名。他的头脑、心灵和双手都处在安拉的指引之下,对此他深信不疑。法迪从未想过他们的计划可能会失败。但现在这个念头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想法,甚至盖过了他决意要为瘫痪的父亲和死去的妹妹复仇的执念。

他冲下楼梯,发现地下二层的水已经淹到了小腿肚。他抽出点四五口径的格洛克36型手枪,检查弹夹里是否已装满子弹。积水拍打着他的双腿,越往前走水就越深。法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浪中逆流而行,这感觉让他想起了在敖德萨突堤下与伯恩的遭遇。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在那儿干掉了伯恩。要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狗,他肯定能置伯恩于死地。

但现在可不是反责过去失误的时候,法迪也不是那种念念不忘“假如当时如何如何”的人。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意味着他得尽快赶到直升机那儿去,装在飞机上的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不走运的是,通向经过伪装的直升机停机坪的秘密出口设在地下二层的后部。这个位置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因为它离核实验室最近。按照法迪的估计,一旦整座设施被发现并遭到袭击,他就得赶到实验室那边去。

他并没有料到袭击者会发现那条地下河。此刻他需要前往的位置,恰恰也是地下水涌入速度最快的地方。不过他只要能赶到目的地就没事了,因为直升机停机坪的四周都留有宽大的排水孔。满脑子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法迪从手术室敞开的门前跑过,看到了卡佳。那女人正滑稽地用两只手握着一支自动步枪。但引起法迪注意的并不是魏因特罗布的妻子,而是两手沾满鲜血站在房间里的林德罗斯——林德罗斯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他变成残废的安杜斯基医生。

殡仪馆地下的黑暗中响起了节奏单调的阿拉伯语念诵声。卡里姆手下的人正在祷告,伏下的身子朝着麦加的方向。从斜坡底部透出的光线射向上方,就像一只手掌上伸出的指头。泰隆穿的是运动鞋,不过莎拉雅已经脱掉了鞋子,这样就不会发出脚步声。

莎拉雅和泰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斜坡的底部,朝地下室里望去。莎拉雅最先看到的东西是他们刚才跟踪的那两辆车:白色的雪佛兰和黑色的福特。停在它们后面的似乎是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福特车的左侧能看到排成一行的四名男子,他们跪在小小的祷告毯上,前额都贴到了毯子上的绒毛。福特车的右边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莎拉雅伸长了脖子,但从她所在的角度没法看到玻璃后面的景物。

他们等待着。祷告总算结束了。四名男子爬起身卷好祷告毯,把毯子收了起来。然后这伙人就分开了,其中两个人登上了不锈钢制成的螺旋形楼梯,消失在殡仪馆的正屋之中。剩下的两个人戴上乳胶手套,拉开那辆福特的车门,开始一丝不苟地彻底检查车内的空间,就像专业的法医勘验小组似的。

莎拉雅很想看看那扇镶着玻璃的门后面有什么,于是她比划着手势示意泰隆待在原地别动,并在必要时掩护自己。他点点头,掏出一支枪把上缠着黑色电工胶带的“周末特惠”,退进了暗处的阴影之中。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已经不是莎拉雅第一次感觉到泰隆陪在身边让她很放心。他很有街头生存的智慧,对华盛顿市区的了解也比她细致得多。

莎拉雅盯着检查福特车的两名男子,等到他们都背对着斜坡出口,这才无声无息地跑到门边。她拧动把手拉开门,悄悄溜了进去。

她一下子就被笼罩在冰冷彻骨的寒气之中,原来这地方是保存尸体的冷藏室。她面前那条又宽又短的走廊两边有六扇敞开的门。她凑到第一扇门边往里一瞅,看到了在建筑工地上袭击她的两名男子的尸体。按照严格的沙特阿拉伯伊斯兰传统,他们的尸体停放在光秃秃的木板上,身上裹着式样最为朴素的布袍。这两个人的尸体是不会做防腐处理的。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两具尸体是她找到的第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卡里姆在和华盛顿市内的一伙“杜贾”恐怖分子合作。“杜贾”的秘密分支机构就藏在中情局的眼皮底下,但他们为什么竟然都没发现?最先进的监视设备固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即便是最为严密的电子网络,也不可能抓住潜入美国边境的每一个敌人。

她发现第二个和第三个房间都是空的,但第四个房间里有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背对着她,弯腰站在防腐处理台前。他带着乳胶手套,正在用机器给躺在台子上的尸体注射那种可怕的粉红色防腐处理液。他时不时地停下机器把注射针头放在一旁,用双手揉搓尸体死鱼般惨白的肌肉,这样防腐处理液才能均匀地流入尸体的静脉与动脉血管之中。

那人揉搓过尸体的右半边之后又转向了左半边,这时莎拉雅先是看到了死者的头部,接着又看到了尸体的脸。在莎拉雅的大脑从震惊阶段恢复过来、能够对眼前的景象作出反应的一瞬间,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不,她心想。她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恐惧与惊慌攫住了。这不可能。

但这确实是真的。

在“杜贾”组织拥有并经营的这家殡仪馆中竟然安放着中情局局长的尸体。老头子已经死了,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深深的弹孔。

伯恩默记住贴在墙上的设施结构图之后跑出了停车场,紧接着就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杜贾”恐怖分子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他闪身躲进停车场避开了敌人的火力,钻进了最小的那辆车里。幸运的是,和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一样,这辆车上也插着钥匙,他无需浪费时间去短接点火装置。

他驾着引擎轰鸣的汽车冲进走廊,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射而去。汽车全速冲进那群恐怖分子中间,挡路的人不是给轧在车底就是被撞到了两旁。伯恩驾车在横贯设施中部的走廊中疾驰而过,一直开到了货运电梯前。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开着车冲了进去,这一下又撞倒了四名武装恐怖分子。他钻出汽车,揿动了电梯的下行按钮,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把自动步枪。货运电梯特大的轿厢开始下降。

到达底层时电梯停了下来,但电梯门却没打开,走廊里的积水从门缝中直往里渗。伯恩打开轿厢侧面墙上的控制板,按下了手动解锁开关,但这套装置同样不起作用。

伯恩爬上车顶,站稳身子挥起自动步枪的枪托砸向轿厢顶部的方形小门,连砸了许多下门板才松脱。他把松掉的门板推到旁边,背起步枪从洞口处爬了上去。攀上轿厢顶部之后,他在长方形的控制盒前蹲下身,打开盒子找到了开闭电梯门的电路。他剥出这部分电路的导线,转接到控制升降机构的电源上。电梯门打开了,走廊外的水顿时涌入轿厢之中。

他再次钻进驾驶座换上挡,车子呼啸着冲进了积水的地下二层。他驾车朝核实验室的方向驶去,发现水越来越深时立刻加大了油门。再过一会儿上涨的水就将灌入引擎,不赶紧往前开的话车子就要彻底抛锚,他也会随之失去速度的优势。

但片刻之后,这辆车的用场毕竟还是到头了。伯恩看到法迪站在正前方的走廊中央,拦住了去路。法迪用强壮的左臂勒着马丁·林德罗斯的脖子,让他挡在自己的身前;握在法迪右手中的那把格洛克36型手枪的枪口顶住了马丁的太阳穴。

“我对你的追逐到此结束了,伯恩!”法迪在即将冲来的洪水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高喊。“给我熄火,下车!赶快!”

伯恩服从了法迪的命令。现在他离对方更近了点,看到法迪的右耳中戴着个什么东西。是无线耳机。他确实在监听他们的通讯。

“把步枪丢掉!还有你身上所有的武器!现在把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慢慢地走过来!”

伯恩蹚着水向前走去,两眼盯着马丁惨不忍睹的脸;马丁则用仅有的那只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带着无比的骄傲。凭着直觉伯恩就知道林德罗斯要有所动作,他想警告他别这么干。伯恩自有对付法迪的策略。然而,林德罗斯向来都想成为英雄。

不出所料,马丁的左手里冒出了一把手术刀。就在他把刀锋扎进法迪大腿的同时,法迪手里的格洛克也开火了。法迪瞄准的本来是林德罗斯的脑袋,但中刀时的震惊与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子弹擦着林德罗斯的下巴飞了出去。但这毕竟是一把点四五的大口径手枪。马丁的身体猛地摔过门口,跌进了手术室。

伯恩扑了过去。法迪刚要把扎进肌肉里的手术刀拔出来,伯恩在前的肩膀就撞中了这个恐怖分子的心窝。两个人都向后跌进了已深达膝盖的积水中。伯恩伸出手抓住那把格洛克往上一拧,射向空中的子弹没造成任何损害。与此同时,法迪已经拔出了插在大腿上的手术刀,顺势朝伯恩的左肋刺去。

伯恩早有准备。他将法迪握枪的右手和那把格洛克同时抬起,刺中粗大枪管的刀锋一下子滑了出去。法迪意识到泡在水中的枪已毫无用处,便丢开枪揪住了伯恩衬衫的前襟,推得他仰面跌进水中。法迪用右肘把伯恩的脑袋压在水下,挥起手术刀不停地往下猛扎。

伯恩拼命扭动着身躯,尽可能避开锐利无比的刀锋,同时把双手和前臂伸出了水面。他运起双肩所有的力气,用手掌的根部猛然拍向法迪的双耳。恐怖分子顿时弓起身,抬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右耳朵。伯恩刚才的这一击让法迪耳中的无线收发两用机扎透了他的鼓膜,连鼓膜后的耳道都迸裂了。

法迪丢掉了手术刀,随即失去了平衡。察觉到机会的伯恩伸出双腿绞住法迪用力一别,同时把自己的身体侧了过来。这一招把法迪甩到了旁边,伯恩赶忙从水中爬起。

他伸出手准备去抓法迪,就在这时他听到巨大的咆哮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血从法迪的右耳汩汩流出,他似乎正在竭力克服破碎的鼓膜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伯恩伸出手去抓法迪,却被他的那把蛇形弯刀戳了一下,手背上涌出了鲜血。

伯恩扯下皮带一圈圈地缠在指节上,利用厚厚的几层皮革去抵挡法迪的弯刀。然而,皮带在戳刺之下不可避免地层层裂开来。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所有的防御。

越来越响的咆哮声已经变成了号叫。冲过来的是什么?看到自己优势的法迪加强了攻击,又狠又准地连刺几刀,拼死一搏让他的力量大得出奇,伯恩被他逼得退进了手术室。

伯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从门口冲进了手术室。那是个女人:卡佳。她泪流满面,双手被血染红了——是马丁的血。想和马丁一起逃走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她。但法迪找到了他们。马丁为什么没有听从伯恩的警告,带着她躲起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你看看他们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卡佳呜咽道。

伯恩看到她手中握着一样亮闪闪的金属物体。

卡佳蹚着水进了走廊,朝伯恩走来。这时咆哮声已达到了最激烈的顶点。卡佳侧过头朝走廊的另一端望去,伯恩顺着她注视的方向转过目光,只见一道顶天立地的水墙正向他们猛冲过来。

法迪的刀锋最后一次划过了伯恩临时凑合的防护。几层皮带都已经断裂,把他血淋淋的拳头暴露在了外面。

“快回去!”他冲着卡佳大喊。“赶快躲起来!”

卡佳没听他的,反而蹚着水继续向他这边走。但此时水已经深及腰部,巨大的冲力让她无法前行。法迪本想一刀刺死伯恩,但对方在奔涌的水中踢出的一脚让他失去了平衡。刀锋偏了过来;伯恩格挡攻击的肿胀前臂碰到了扁平的刀身,打得刀子脱手向上飞出。

意识到自己已身陷绝境的卡佳,把手中的那个金属物体扔向了伯恩。

他伸出手抓住了金属器具的中部——那是一把长达二十二厘米的科林截肢刀。伯恩麻利地一下子拨转刀头,猛地把可怕的刀锋戳入法迪咽喉底部的柔软处,再向下透过锁骨劈进他的胸膛。

法迪张开嘴瞪着

伯恩。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动弹不得,茫然无措,脑海中空空如也。时间仿佛凝结了。法迪的双眼渐渐变得呆滞,但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似乎想弄明白什么事情的神情。这最后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汹涌而来的水墙很快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伯恩别无选择,只能踩着法迪被刀劈开的上半身往上爬,勾起手指紧紧抓住天花板空调通风系统的送风口,一个引体攀了上去。紧接着伯恩把手伸向下方去拽卡佳,但他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否跑到自己这边。他冲着卡佳大声喊叫,可她仍然站在原地,双眼茫然地瞪着前方。

伯恩正想下去救她的时候水墙已猛然扑到,巨人拳头般的可怕力量拍击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怒号的水声犹如盘踞在达尚峰顶的恶魔,下面走廊里法迪的尸体顿时被撕裂了,卡佳也给卷进了狂暴的水流之中。泛着泡沫的激流咆哮着冲遍“杜贾”组织的整座设施,仿佛诺亚经历过的洪水那样淹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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