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勒纳和乔恩·米勒相识于十年前,起因是发生在曼谷妓院中的一次偶然事件。除了嫖妓、酗酒和杀人,他们俩还有许多的共同点。和勒纳一样,米勒也是个自学成才的聪明人物,精通战术行动和战略分析。从结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彼此身上发现了某种相互吸引的东西,尽管勒纳是中情局的人,而米勒当时在为国家安全局效力。

走在敖德萨机场航站楼里的勒纳正在接近目标,他想到乔恩·米勒和此人传授给他的所有本领当然是有理由的。就在这时,勒纳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华盛顿市区警局的韦勒,那地方有几个警察给勒纳收买了。

“怎么了?”一听出这位文职警员的声音,勒纳就问道。

“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奥弗顿失踪了。”

勒纳站住了,不时有上下飞机的乘客从他身旁挤过。“你说什么?”

“当班时他没来。他不接手机,也不在家里。他没影了,马特56。”

思绪飞转的勒纳看着两名警察从自己旁边走过。他们站住和对面过来的一个同事说了会话,然后又接着往前走,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听到对方沉默不语,韦勒大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奥弗顿在帮你查案子,对吧?”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勒纳撒了个谎,奥弗顿帮他做的事和韦勒无关,“嗨,多谢你及时告诉我。”

“拿人钱财嘛。”韦勒说着挂断了电话。

勒纳拎起小手提箱走到航站通道的边上。直觉告诉他奥弗顿并不仅仅是失踪——那家伙已经死了。勒纳现在自问的是:安妮·赫尔德到底是怎么把他干掉的?因为他确信奥弗顿的死是出于安妮的指使,就像他确信自己此刻正站在敖德萨机场的航站楼里一样。

也许他严重地低估了那个臭婊子的实力。显然奥弗顿上回闯空门并没有吓到她。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决定发起回击。实在太可惜了,他现在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他很想和那女人硬碰硬地较量一番,但眼下他还有更大的鱼要对付。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华盛顿一个未列入电话簿的号码。出于安全考虑,通话照例得经过转接,勒纳等待着。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嗨,马特。”

“你好啊,乔恩。有个活儿想找你干,很有意思。”

乔恩·米勒笑了。“马特,你的活儿向来都很有意思。”

这是实话。勒纳三言两语介绍了安妮·赫尔德的情况,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米勒。

“你没想到冲突会升级,是吧?”

“我低估了她,”勒纳承认,他和乔恩无话不谈,“你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明白。我来干掉她。”

“我可没开玩笑,乔恩。这个臭婊子厉害得很。她手里的资源我一无所知。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把奥弗顿做掉。不过向部长汇报之前你先别采取行动。这是他的游戏,掷不掷骰子得由他来决定。”

帕夫琳娜医生就在海关入境处的外面等着他。勒纳事先并没多想,不过看到帕夫琳娜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本该意识到她是个女人。她现在是中情局敖德萨情报站的站长。竟然是个女的!勒纳提醒自己,回到华盛顿之后有必要处理一下这个情况。

帕夫琳娜医生长得挺漂亮。她个子高高的,胸部很丰满,气度不凡。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中已夹杂着几丝白色,不过从面相上看她顶多也就四十岁。

两个人走出航站来到室外,勒纳没想到这儿的下午会这么暖和。他以前从没来过敖德萨。他本以为这里的天气和莫斯科差不多,他曾经在那个苦寒之地忍受过几次煎熬。

他们穿过一条马路朝停车场走去,帕夫琳娜医生说:“勒纳先生,你的运气不错。我和你要找的这个伯恩接触过,不过并不是直接接触。他好像受了伤,肋部挨了一刀,没戳到重要的器官,不过伤口还是很深的。他流了很多血。”

“你都没和他直接接触,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幸运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他和我们的一个人在一起,莎拉雅·穆尔。昨天夜里她跑到我家去了。她说伯恩伤得太严重,没法和她一起过来。我给了莎拉雅些抗生素、缝线之类的东西。”

“他们在哪儿?”

“她没说,我也没问。这是规矩。”

“太可惜了。”勒纳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的。他心想,莎拉雅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她怎么会知道伯恩在敖德萨?除非是马丁·林德罗斯派她来的。但林德罗斯干吗要这样——伯恩向来独自执行任务,这都是出了名的……林德罗斯这么安排根本说不通。勒纳倒是很想打电话问问林德罗斯,但这个电话他当然不能打。他本人身在敖德萨可是件秘而不宣的事,老头子给帕夫琳娜医生打电话时就明确了这一点。

他们在一辆崭新的银色斯柯达明锐RS前停住了。车子虽小,却是辆颇为灵巧的跑车。帕夫琳娜医生打开门,两个人都上了车。

“局长亲自打了招呼,让我全力协助你,”帕夫琳娜医生驱车驶过停车场,在出口处付了费,“还有一些新的情况。看来伯恩已遭到警方通缉,据称他杀了四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他必须尽快悄悄地逃出敖德萨。”

“换作我肯定会这么干。”她等到前方的车流中露出一个空当,随即驶离了路边。

勒纳那双老练的眼睛留意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城市还挺大的。想离开肯定有好几种途径。”

“那是当然,”帕夫琳娜医生点点头,“但现在他能利用的途径并不多。比如说,机场已经加强了警力,他不可能走空路。”

“别太肯定。那家伙可他妈是条变色龙。”

帕夫琳娜医生往左一打方向,加速驶入了超车道。“你忘了,他现在身负重伤。不知为什么警察也掌握了这个情况。从机场走太冒险。”

“那他会怎么走,”勒纳说,“火车,还是汽车?”

“都不行。乘火车他出不了乌克兰国境;开车花的时间太长,风险也太大——会碰到路障或盘查。尤其是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那就只剩下坐船了。”

帕夫琳娜医生点了点头。“敖德萨到伊斯坦布尔之间有客轮通航,但每周只有一班。他得再躲上四天才能赶上下一班船。”她琢磨着这件事,同时又提高了车速。“敖德萨的命脉是贸易。每天都有好几班货轮和火车轮渡从敖德萨开往不同的目的地:保加利亚、格鲁吉亚、土耳其、塞浦路斯,还有埃及。这些船的安全检查相对要松一些。照我看,这显然是他逃离的最佳途径。”

“那你最好赶快把车开到货轮码头,”勒纳说,“否则我们永远都别想追上他。”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迈着大步目标明确地走进了普里沃兹市场。他径直去了卖鸡蛋的那排摊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抽口烟,或是和他那帮朋友闲扯几句。今天早上他没空和他们聊天,也没空去忙别的,他一心只想着赶快离开敖德萨。

跟他合伙摆摊的玛格达已经到了。他们卖的鸡蛋都来自玛格达家的农场,叶夫根尼负责提供资金。

“有没有什么人来打听我的事?”他说着绕到了摊位后面。

玛格达正忙着拆箱,然后按颜色和大小把鸡蛋分类。“啥动静也没有,就跟教堂的墓地似的。”

“你干吗非得打这个比方?”

他的语气让玛格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出啥事了?”

“没啥。”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哈。瞧你那德性,就好像大半夜见到了太阳。”她把双拳叉在肥胖的髋部,“你这是要去哪儿?今天肯定有好多人,咱们得从大清早一直忙到太阳下山。”

“我要去处理点生意上的事。”他仓促应道。

玛格达拦住了他。“你别想把我一个人甩在这儿。咱们可是说好的。”

“叫你弟弟来帮忙呗。”

玛格达把胸脯往前一挺。“我弟弟是个白痴。”

“那他干这个活最合适了。”

他粗鲁地把满脸通红的玛格达搡到了一边。他背转身大步走开,根本没理会她的高声怒骂和附近摊贩投来的眼光。

今天早晨在来市场的路上他接了个电话。传来的消息令人胆寒: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被开枪打死了,当时他正领着那个叫伊利亚·沃达的摩尔多瓦人前往恐怖分子法迪设下的陷阱。负责下套的叶夫根尼拿了一大笔钱,他要把目标——也就是沃达——带到指定的地点。叶夫根尼根本不知道法迪想把伊利亚·沃达怎么样,也不知道这事会扯上多重谋杀,直到后来接到警察局里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现在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送了命,法迪手下的三个人也死了。最糟糕的是还死了个警察。

叶夫根尼知道万一有人被警察抓获,最先供出来的肯定是他的名字。敖德萨全市的人里头恐怕就数他叶夫根尼最经不起警方的全面调查。他的谋生之道——他的这条命——要求他必须隐姓埋名,藏身于阴影之中。一旦被探照灯瞄上,他可就死定了。

因此他才开始逃命。因此他必须十万火急地把过去抛在身后,另找地方安身立命,最好能干脆离开乌克兰这个国家。出钱让他干这桩倒霉差事的人在伊斯坦布尔,既然只有叶夫根尼一个人幸免于难,那家伙说不定会给他找个事做。叶夫根尼不可能去向那些毒品提供者求助,他的那一整条产销链现在都岌岌可危。最好是完全切断与那帮人的联系,换个码头重新开张。在叶夫根尼从事的领域中,伊斯坦布尔这个基地比他能想到的许多地方(尤其是马上就能去的几处)都更欢迎外来者。

他匆匆挤过市场入口处开始聚集起来的人群。后脖子上颇不舒服的刺痒感催着他加紧了脚步,仿佛有个不知其名的杀手已经用带十字线的瞄准镜对准了他。

叶夫根尼走过了一堆板条箱,箱子里头被剪去尖嘴的活鸡正团团乱转,就好像已经给剁掉了脑袋。恰在此时,他看到两名警察穿过街上的人流走了过来。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连忙缩身后退,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两排箱子中间走了出来。本来就很紧张的叶夫根尼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指攥住了手枪的握把。

“警察来了,他们设下个圈套。”那女人说道。

她看上去有点像阿拉伯人,不过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的世界里有一半人来自阿拉伯。

她急切地招了招手。“跟我来。我能把你带出去。”

“别逗了。照我看你说不定是乌克兰安全局的人。”

叶夫根尼开始朝旁边走去,他要离开这女人,离开他刚才看到的两个警察。莎拉雅摇了摇头。“他们在那边等着你呢。”

他没停步。“我不相信你。”

她跟了上来,用肩膀顶挤开如织的人流,一直走到比他略微靠前的位置上。突然间她站住了,朝一个方向歪了歪脑袋。叶夫根尼觉得小腹里仿佛结出了一团叫人难受的冰球。

“我跟你说了这是个陷阱,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警察要抓我?”

“拜托,没时间了,”她扯扯他的衣袖,“这边走,快点!这是你逃脱他们的惟一希望。”

他点了点头。他还能怎么办?她带着叶夫根尼回到装着活鸡的板条箱城堡,从一堆堆箱子之间穿了过去。他们得侧着身才能走过狭窄的通道。不过,直堆到他们头顶上方的板条箱也挡住了在市场中穿行的警察的视线。

他们终于走到了街上,瞅准空隙匆匆穿过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他看到那女人朝一辆破旧的斯柯达走去。

“请你坐到后面去。”她钻进驾驶室时简短地说了一句。

惊慌失措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顾不上细想,照着她的命令拽开后车门就钻了进去。他砰地关上车门,那女人也发动车子驶离了路边。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一动不动地坐着个人。

“伊利亚·沃达!”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声音听起来很凄惨。

“这一回可是你找上门来的。”杰森·伯恩卸掉了他的手枪和刀子。

“怎么回事啊?”被卸掉武器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吃了一惊。但看到沃达脸色惨白、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就更震惊了。

伯恩转过脸来冲着他。“在这个城市里你可是走投无路了,同志。”

戴伦常说泰隆有时候就像是一只咬住骨头死不松口的狗。他那颗脑袋瓜要是想到了什么问题就再也放不掉——或是不愿意放掉——直到问题解决了为止。看到那两个人肢解警察的尸体、烧毁M&N车身修理厂之后,泰隆的脑袋里就装上了这回事。大火燃起后自然是天下大

乱,泰隆仍然紧盯着不放,那副专注劲儿和《美国偶像》的狂热粉丝有的一拼。消防队赶来救火,然后又是警察。但除了黑灰和余烬,那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里啥都没剩下。再者说这地方可是东北区,这意味着根本没人会在乎究竟出了啥事。不出一个钟头条子们就放弃了搜索,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溜回白人区的安全地带去了。

可是泰隆知道出了啥事。但谁也没来问他,就算那帮家伙肯放下架子来询问一番,泰隆也狗屁都不会告诉他们。事实上,出了这桩事之后,他甚至都没给正待在佛罗里达的朋友戴伦打电话。

在泰隆的世界里,如果哪个臭小子竟敢不屌你,或者是不把你的妹妹、女朋友啥的当回事,你就得把那家伙打成一摊臭肉,再把他的刀子抢过来。这样等你长到十一二岁就能赢得一定程度的尊重。再等到老大塞给你一把“周末特惠”(握把上缠着胶带,枪的编号已经给锉掉)的时候,这种尊重还会急剧增长。

再往后,你当然得把这枪派上用场,因为你不想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混,不想当谁都瞧不起的假把式,更不想被看成傻瓜蛋。这其实没啥难的,因为你玩《喋血街头2》和《命运战士》的时候就曾经把别人轰得脑袋开花。其实用真枪和玩游戏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事后你得多加小心,要不然杀了人之后你的职业生涯也就玩完了。

但泰隆内心深处总有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一定就非得这样度过。当然你看看戴伦就知道,他也是在贫民区出生长大的。但戴伦的老妈是个好人,老爸又很疼他。泰隆总觉得这两点能起到些作用,尽管他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更说不清楚。后来戴伦离开了这儿,到白人的圈子里接受教育去了,贫民区里的每个人(包括泰隆)立马都恨透了他。可是戴伦回来的时候大家伙又原谅了一切,因为戴伦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抛弃他们。因为这个,他们更加地喜爱戴伦,还聚在一起保护他。

此刻,坐在烧得只剩空壳的M&N车身修理厂对面的一棵树下,泰隆不仅觉得自己想把它变成手下那帮伙计据点的梦想已横遭破灭,心中更是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梦想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瞪着修理厂废墟里空空如也、烧得焦黑的墙壁,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和这差不离。

他摸出了手机。但他没有特工小姐的号码。该怎么和她联系,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她想要的“411”(那个词儿戴伦是怎么说来着的?对了,是讯息)?他了解情况,只有他一个人。要是她能和他见面就好了,要是她能和他再一起走走。他迫使自己相信这就是他对特工小姐的惟一指望。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真相现在他还不敢面对。

他拨通了411讯息台。中情局公开登记的号码只有一个,是所谓的“公共关系办公室”。泰隆知道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不过他还是拨了号码。生活再一次逼得他别无选择。

“喂?请问能帮您什么忙?”接电话的人吐字很清楚,听得出是个年轻的白种男人。

“我想找个特工,前两天她刚跟我聊过。”泰隆说道,他以前可从没因为自己含混不清的贫民区口音而感到难为情。

“这位特工叫什么?”

“莎拉雅·穆尔。”

“请稍等。”

泰隆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顿时起了疑心。他从树下站起身,沿着街向前走去。

“先生?请把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疑心更重了。他越走越快,仿佛想逃离对方问的这句话。“我只想找——”

“您把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才能向穆尔特工转达口讯。”

听到这儿,泰隆觉得自己仿佛给困进了一个毫不了解的世界之中。“你就跟她说,我知道是谁往她的尾巴上撒了盐。”

“不好意思,先生,您说您知道什么?”

泰隆感到自己的无知被别人利用,变成了对付自己的武器,但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一直让自己相信,他的小天地安全地隐匿于这个偌大的世界中。他曾经还为此得意洋洋。而此刻,他猛然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泰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挂断了电话。他满怀厌恶地把手机扔进了排水沟,提醒自己得让汤克再去搞个一次性手机。他刚才的那部手机已经引起了注意。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问话时的语气颇有点悲观厌世。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伯恩说。

“恐怕是没有,”车子穿过市区时叶夫根尼始终瞧着窗外,一看到警车或是步行的警察,他的肌肉就绷紧了,“你恐怕都不是摩尔多瓦人,对吧?”

“你的那个伙计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他想把我害死,”伯恩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然后说道,“看来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嘛。”

“在今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答道,“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是谁雇的你?”伯恩厉声说。

叶夫根尼把头扭了过来。“别以为我会跟你说。”

“是不是法迪,那个沙特人?”

“我不认识什么法迪。”

“可你认识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毒枭。”

“我从来没说过我认识他,”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朝四周看了看,从太阳的角度判断,他们正往西南方向开,“咱们要去哪儿?”

“杀人场。”

叶夫根尼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那我现在就该念祷告词了吧。”

“请便。”

莎拉雅开得很快,但始终把车速控制在限速以下。他们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在路上巡逻的警车的注意。终于,他们把四处扩展的敖德萨市区抛在了身后,不过出现在前方的又是一片片巨大的工厂、中转仓库和铁路站场。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工厂群中出现了一处约有三四公里的空隙,那是一座村庄。村里的店铺和民房被夹在两侧硕大无朋的建筑物之间,显得格外渺小。莎拉雅驱车驶向村庄的另一头,拐进了一条小街。没开出多远,路两旁就冒出了许多有真有假的绿色植物。

奥列克桑德正在主人兼驯犬师家中的院子里等着他们。它的主人是莎拉雅的朋友,这会儿不知回避到什么地方去了。破破烂烂的斯柯达拐上车道的时候,拳师犬抬起了头。它身后的乡间别墅不大也不小,坐落在一片浅浅的谷地中,谷地周围浓密的冷杉和柏树林挡住了邻居的视线。

莎拉雅刚把车停稳,奥列克桑德就爬起身,一路小跑朝他们奔来。看到莎拉雅走下车,它汪汪地叫了几声以示欢迎。

“我的上帝,这条狗可真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低声说。

伯恩冲着他微微一笑:“欢迎来到杀人场。”他揪住衣领把乌克兰人从后座上拽出来,拖进了院子。

一看到陌生人的脸,奥列克桑德顿时把耳朵支了起来。它蹲坐在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还露出了獠牙。

“容我作个介绍,这位就是你的刽子手。”伯恩把叶夫根尼往狗那边一搡。

看样子乌克兰人已经给吓傻了。“狗?”

“奥列克桑德把法迪的脸啃掉了,”伯恩说,“打那以后它还没吃过东西。”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浑身一颤,他闭上了眼睛。“我只不过是想换个地方。”

“我们也想啊,”伯恩说的可是实话,“告诉我是谁雇了你。”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抹了抹大汗淋漓的脸。“他肯定会把我干掉。”

伯恩朝着拳师犬挥了挥手。“这样最起码你能赶在他前头。”

就在此时,莎拉雅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挥手向奥列克桑德发出了命令。拳师犬一跃而起,径直向叶夫根尼扑来,吓得他发出了一声颇有喜感的尖叫。

伯恩在最后一刻弯下腰抓住拳师犬的项圈,拽住了它。这个本来并不吃力的动作却让他费了不少劲,肋部的伤口还放射出一阵剧痛。虽然他没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但他意识到莎拉雅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的脸,仿佛那是今天的新报纸。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伯恩说着直起身,“显然你也看到了,奥列克桑德是条大狗,而且很有劲儿。我的手可有点累了。给你五秒钟,然后我就撒手。”

叶夫根尼的大脑此刻全凭吓出来的肾上腺素做主,才过了三秒他就作出了决定。“我说,我说,你快把狗拉走。”

伯恩朝他走去,手里拽着浑身紧绷的奥列克桑德。他看到叶夫根尼的两眼睁得老大,整圈眼白都露了出来。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雇你的人是谁?”

“是一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乌克兰人的双眼根本无法从拳师犬身上挪开,“他的地盘在伊斯坦布尔——苏丹艾哈迈德区。”

“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什么地方?”伯恩问道。

叶夫根尼把身子直往后缩,因为伯恩已经让奥列克桑德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直立的拳师犬和乌克兰人一般高。“我不知道,”叶夫根尼说,“我发誓,我全都告诉你了。”

伯恩一松开奥列克桑德,它就像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发出了惨叫。他被拳师犬扑倒在地,裤裆处顿时露出了一块湿迹。

片刻之后,奥列克桑德坐到叶夫根尼的胸口上舔起了他的脸。

“要说货运港口,基本上只有两个选择,”帕夫琳娜医生说,“一个是敖德萨港,一个是西南方向的伊利切夫斯克港,离这儿大约有七公里。”

“你会选哪一个?”马修·勒纳说。他们坐在帕夫琳娜医生的车上,正朝敖德萨市的北端驶去,那儿是船坞的所在地。

“敖德萨港当然要近一点,”她答道,“但警方最起码也会派点人把那地方监视住。反过来说伊利切夫斯克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它离搜捕的核心地带比较远。那儿的警力肯定会薄弱一些——如果有警察的话。另外,伊利切夫斯克港的规模较大,更为繁忙,货轮的班次也要多一些。”

“那咱们就去伊利切夫斯克。”

她换了个车道准备拐弯,好掉头开往南方。“他们的惟一问题就是路障。”

莎拉雅驾车驶离主干道,专拣偏僻的街道走,有时甚至开进了斯柯达勉强能通过的小巷。

“即便这样走,”伯恩说,“我觉得咱们在赶到伊利切夫斯克之前都还有可能碰上路障。”

他们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丢在莎拉雅那位朋友的院子里,暂时交给奥列克桑德看管。再过三个钟头,等到放了叶夫根尼也无关紧要的时候,莎拉雅的朋友就会让他走人。

“你感觉怎么样?”莎拉雅驱车开过狭窄的街道,路两旁都是货仓。他们能看到远处伊利切夫斯克港的一台台门座式起重机和浮吊,就像是伸长了脖子的蛇颈龙。从偏僻小路走要慢一些,但比走主干道安全得多。

“我挺好的。”伯恩回答说,但莎拉雅知道他在撒谎。他仍旧苍白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他的呼吸并不均匀,而且没有正常人那么深。

“这消息可真叫人高兴,”她狠狠地挖苦了他一句,“因为不管你喜不喜欢,再过三分钟左右咱们就要碰上路障了。”

他朝前望去。前方的几辆轿车和卡车已经停了下来,排着队准备通过缺口——构成路障的两辆武装警车横在路中央,坦克般结实的侧面车身正对着开过来的车辆。两名身穿防暴制服的警察在盘问车上的人员,查看轿车的后备厢,或是卡车的后车厢和底盘下方。他们板着脸,有条不紊地慢慢盘查,而且非常仔细。显然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漏洞。

莎拉雅摇了摇头。“咱们过不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走别的路。我们的右边是海水,左边是主干道,”她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后面的车也排成了队,而且还有另一辆警车,“连掉头都不行,很可能会被警察拦下来。”

“那就该执行第二套方案了,”伯恩的语气很严峻,“你盯着咱们后头的警察;前面的那两个我来负责。”

瓦列里·彼得罗维奇冲着房子边上的砖墙撒了一大泡尿,回身朝自己值勤的位置走去。他和搭档给派到这儿守着,留意那些在路障前排队的车会不会试图掉头。一想到这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任务他就窝火,心想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惹毛了中士。没错,掷骰子玩牌的时候他确实赢过中士,每回都让那家伙掏出六百卢布。而且那家伙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狗杂种。瞧他把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整得有多惨,那倒霉孩子只不过是误吃了中士的小酥饼。愤愤不平的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后来跟瓦列里说,那饼子难吃得要命。

瓦列

里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来改善自己每况愈下的处境,这时他注意到有个人从排在车队第七位的一辆破斯柯达上溜了出来。瓦列里·彼得罗维奇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沿着那排货仓的门脸向前走去,两眼始终盯着那个人影。瓦列里刚看出那是个男人,人影就偷偷溜进了两座房子之间满是垃圾的小巷。警察往路两头看了看,发现除了自己谁都没注意到那个男人。

约莫有半秒钟的时间,他想掏出步话机通知搭档发现了可疑人物。但就在那一瞬,瓦列里意识到这正是他重新博得中士青睐的大好时机。见鬼,他可不想让机会白白地从手中溜走,让别人抓到那个可疑的家伙——此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要追捕的逃犯。瓦列里绝对不打算成为第二个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于是他拔出手枪,像一头准备撕咬毫无防备的猎物的恶狼那样舔了舔嘴唇,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溜到货仓后方的伯恩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就选定了绕过路障的最佳路线。通常情况下绕过路障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根本不能用“通常”二字来形容。当然,以前执行外勤任务的时候他也受过伤——而且还是许多次。但他很少会伤得这么重。从驯犬师家里出来的路上他好像就有点儿发烧,现在更是觉得浑身发冷。他的前额烧得滚烫,嘴巴也干得厉害。他不仅亟须休息,还需要再注射抗生素——大剂量的抗生素——这样他才能真正摆脱刀伤导致的虚弱状态。

休息无疑是不可能的,到哪儿去弄抗生素也是个问题。出于极为迫切的原因,他必须尽快离开敖德萨,否则他就可以去找中情局的医生。但现在这同样也不可能。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是货仓后面的露天区域。一条平整而宽阔的路直通装卸站台,路边到处都停着冷藏卡车和半挂车。有的车尾部对着站台,有的则挂着空挡停在路的另一头,等着司机回来。

伯恩朝与路障平行的位置走去,路障就在他左侧建筑物的另一边。他经过了几辆停在路边的叉车,又闪身躲开了匆匆驶过的另几辆。它们已经叉起了大木箱,正从一个站台开往另一个站台。

他看到了追来的人——那是个警察,身影在一辆叉车的漆面上映了出来。伯恩并没有停步。他忍着疼痛爬上一个装卸站台,从高高堆起的两排箱子中间走到了货仓的里面。他注意到所有的工人都戴着港口的身份牌。

他一路找到了更衣室。换班的时间已过,铺着瓷砖的更衣室里空无一人。他沿着一排排衣物柜往前走,随便挑了几个柜子撬开锁。第三个衣物柜里有他要找的东西:维修人员的工作服。套上衣服的时候,伯恩身侧的伤口还是一阵阵地放射出剧痛。他在工作服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却没找到身份牌,不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该怎么解决。走出更衣室时伯恩碰到了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身上,急忙嘟哝着说了句抱歉。他一边匆匆往装载站台那边走,一边戴上了刚才偷到手的身份牌。

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追踪者的身影。他继续往前走,绕过了一辆辆卡车空着的钢制驾驶室。工人们正忙着把车上的货物卸到混凝土站台上,每一只木箱、铁桶和集装箱都得与船货清单或提单仔细核对。

“站住!”身后有人喝道,“站那儿别动!”伯恩看到那个警察坐在一辆空叉车的驾驶座上。他把叉车挂上了挡,径直朝伯恩开来。

尽管叉车的速度并不快,伯恩发现自己的处境仍然非常不利。径直驶来的叉车正好把伯恩困在了比较狭窄的空间之中,一边是停着的卡车,另一边则是一栋好似碉堡的粗糙混凝土建筑,仓储公司的办公室就设在这里。

这会儿附近没什么车经过,都在忙着干活的工人谁也没注意到暴走的叉车和它前方的猎物,但这种情况随时都会改变。

伯恩转过身跑了起来。他还没奔出几步叉车就越追越近,这不仅是因为叉车挂着高速挡,还因为疼痛难当的伯恩根本跑不快。他加紧脚步,堪堪避开了追上来的叉车,紧接着又是一次。铁叉的尖端蹭到了混凝土墙壁上,溅起一片火星。

他快跑到了离路障最近的那排装卸站台的尽头。最后的一条载货通道里倒着一辆巨大的半挂车。伯恩现在只能直接奔向驾驶室的侧面,然后在最后一刻钻进车头下方的空处。他本来也是能办到的。但几乎就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他左腿用力过度的肌肉突然传来剧痛,再也撑不住了。

他一个踉跄,身侧重重地撞上了驾驶室。转瞬之间,两根铁叉的尖端擦着他的身子扎进了驾驶室的油漆钢板,正好把他卡在中间。他想缩身从空隙里钻下去,却动弹不得;左右两边的铁叉把他紧紧地卡住了。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不去理会那几乎让他无法思考的剧烈疼痛。紧接着警察又猛力推动了排挡,叉车嘎嘎直响地向前拱去。扎进半挂车侧面的两根铁叉插得更深了,推得伯恩越来越贴近身后的车。

片刻之后,他就会被顶向半挂车的叉车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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