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赫尔德住在一栋红砖建造的两层楼房中,这座具有典型美式风格的建筑离乔治敦的敦巴顿橡树园33只有一箭之遥。房子装有黑色的百叶窗,屋顶上铺的是石板瓦,房前还栽着整整齐齐的女贞树篱。这栋房子原本属于安妮已去世的姐姐乔伊丝。三年前,乔伊丝和丈夫彼得乘坐小飞机前往玛撒葡萄园34的时候遇到了浓雾,双双死于空难。安妮继承了这座房子,否则靠她自己的工资根本住不起。

从中情局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晚上,安妮并不会想念她的情人。原因之一是局长总是很晚才放她下班。老头子向来都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而且自从两年前妻子离开他之后,他就更没有理由离开办公室了。另一个原因在于她回到家之后总会找点事做,一直忙到快要睡觉的时候。到那时她会吃上一粒安必恩安眠药,钻进被子里,随即啪地关掉床头的台灯。

然而在其他一些夜晚——比如今夜——她的思绪却总是会拴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她想念他的体味,想念他健美肢体的触感,想念他平坦的腹部与她相贴时的悸动,想念他占有她、或是她占有他时那美妙无比的感觉。他不在她身边时,内心的空洞会让她感觉到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楚,而这痛楚只能靠不断工作来排遣,或是吃了药之后沉沉睡去。

她的情人。他当然是有名字的。这么多年来她还给他起了无数的爱称。然而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梦中,他始终是她的情人。安妮是在伦敦遇到他的,那是在领事馆举办的一次热闹的酒会上——当时不记得哪个国家的大使要庆祝自己的七十五岁生日,他的六百多位朋友全都接到了邀请,安妮也是其中之一。她那时在为英国军情六处的处长工作,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非常信任的一位老友。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晕乎乎的,心下也略有些忐忑。头晕是因为他离得太近,忐忑则是因为他深深地打动了自己。那一年她二十岁,对男欢女爱并不是全无经验。不过,她的那些经验都来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她的情人可是个成熟的男人。此刻她非常地想念他,想得连心口都揪得作痛。

安妮感觉渴得要命。她穿过门口的通道进了书房,这间屋子的另一边是通往厨房的过道。她在书房里才走出三四步,就猛地站住了。

屋里所有东西的摆放方式都和她离开时不同了,这景象惊得她一下子跳出了刚才沉湎其中的思绪。她打开手袋掏出史密斯威森J型左轮手枪,两眼仍然留意着四周的情景。她的枪法很准;每个月她都要到中情局的射击场里练习两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摆弄武器,而是因为局里所有文职人员都必须接受射击训练。

安妮举着手中的枪,更仔细地把书房查看了一遍。屋里的情形并不像是小偷破门而入,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干这事的人动作相当干净利索。事实上,假如安妮不属于肛门滞留型人格35,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屋里有变化——因为大部分变化都极其微小。她书桌上的纸张并不像原来那样摞得整整齐齐,一只老式的镀铬订书机摆放的角度比原来歪了一些,她那些彩色铅笔的排列顺序略有不同,书架上的书籍不像她摆放得那么一码平。

她首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和衣橱,确保房子里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然后她又查看了每一扇门和窗。门和窗都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这意味着侵入者要么是拿到了一套钥匙,要么就是捅开了门锁。第二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接下来她又回到书房,开始有条不紊地慢慢查看室内的每一样物品。她必须通过感觉来判断究竟是什么人侵入了她的住所,这一点非常重要。她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仔细审视,想像着那个悄悄追踪她的侵入者,想像他在刺探,在搜寻,试图揭开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她从事的职业,碰上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想法并不能缓解她因为自己的私密世界横遭侵犯而产生的恐惧感。当然,她采取了防范措施,而且这些措施可谓非常严密。另外,她在家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就像在办公室里一样。无论侵入者是谁,那人都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此她确信无疑。但侵入这种行为本身却让她非常不安。她受到了攻击。为什么?是什么人干的?这些问题她一时都无法得到解答。

现在就别喝水了吧,她心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纯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啜着酒上楼进了卧室。她坐到床边踢掉了鞋子,但体内仍在涌动的肾上腺素却让她感到坐立不安。她起身光着脚走到梳妆台边,把她的那副老式眼镜搁到台面上,然后站在镜前解开衬衫的扣子,缩拢身体脱掉了衣服。她走进衣橱,把挂衣杆上的一排衬衣拨到旁边,好去拿空着的衣架。她伸出手去够衣架,突然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心脏像杵锤般猛烈地跳动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遍了全身。

就在那里,在镀铬的挂衣杆上挂着一根小小的绞索,绞索收紧的绳圈中勒着一样东西,就像是勒着死刑犯的脖子——那是她的一条内裤。

“他们想知道我掌握了哪些情况,想知道我干吗要跟踪他们。”马丁·林德罗斯半闭着双眼坐在飞机上,脑袋靠着特别设计的座椅后背,“我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审问的人说他们在赞比亚就发现了我。我压根不知道。”

“别这么自责,”伯恩说道,“你搞外勤还不太适应。”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借口。”

“马丁,”伯恩轻声问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林德罗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肯定是连着许多天都在高声喊叫。我不记得了。”他竭力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我从来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刑具。”

伯恩能明显看出他的朋友还处在刚获救后的震惊状态之中。他问了两遍关于飞行员杰米·考埃尔的下落,好像根本没听到伯恩的第一次回答,或是无法理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伯恩没有把第二架直升机的情况告诉他,那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俩刚才几乎没时间和对方多说一句话,直到现在。刚从达尚峰起飞时,飞行员戴维斯就用无线电和吉布提的安布利机场取得了联系,要求中情局派一名医生过去。直升机飞行时颠簸得厉害,林德罗斯一直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伯恩从来没见过他瘦成这样,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没剃的胡子让他的模样大为改变,甚至有点令人不安:留着胡子的林德罗斯看上去竟然和抓住他的那些阿拉伯人颇为相似。

飞行员戴维斯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他驾着直升机在空中穿过了针眼36——冷空气锋面边缘处咆哮的风暴中的一道裂隙。他熟练地随着移动的锋面飞下山峰,然后才飞入天气状况良好的空中。脸色惨白的林德罗斯躺在飞行员身旁,氧气面罩紧紧地扣在口鼻上。

在那段让人脉搏狂跳的航程中,伯恩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阿利姆哥哥那张烂出大洞、残缺不全的脸。他真希望自己能亲手把那孩子安葬。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伯恩就做了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事:他心里想着戴维斯堆起的那座石冢,默默地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好几个月之前,他在玛莉的坟前也是这么做的。

到了吉布提,直升机一落地中情局的医生就爬了上来。他是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早早地白了头发。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然后和伯恩一起站到机舱外说话。

“他显然受到过极为残酷的折磨,”医生说道,“身上有多处瘀伤和挫伤,还断了一根肋骨。当然了,还有点脱水。好消息是没有任何内出血的迹象。我给他吊上了生理盐水和抗生素,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移动他。你去洗洗吧,然后吃点蛋白质丰富的东西。”

医生看着伯恩,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说道:“从身体方面看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无法确定的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究竟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正式的评估只能等我们回华盛顿之后再做,不过趁现在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回国的路上你可以试着让他活动活动头脑。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和他聊聊你们以前共度的时光,看看能否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如果有变化的话。”

“审问你的人是谁?”伯恩对身旁的林德罗斯说。此刻他们正坐在中情局的喷气式飞机上。

他的朋友闭了一下眼睛。“是他们的头目,法迪。”

“这么说法迪本人当时也在达尚峰?”

“是的,”林德罗斯的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是吹到了一阵风,“法迪运送的这批货太重要了,他不放心交给手下去处理。”

“他们抓住你之前,你已经发现这批货是什么了。”

“没错,是铀,我带着射线探测仪,”林德罗斯睁开了眼睛,朝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呼啸的黑暗望去,“我起初还以为‘杜贾’是想搞到那批触发放电器。不过说真的,这确实有点说不通。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要去搞触发放电器?除非……”他浑身又是一阵轻微的抽搐。“杰森,我们必须假定他们已经弄到了所有的东西。不仅有触发放电器,还有更糟糕的——他们还掌握了提炼铀元素的方法;我们必须假定他们正在制造原子弹。”

“我的判断和你一样。”

“这并不是那种爆炸后只会波及几个街区的‘脏弹’37。这可是真家伙,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一座大城市,并且让周围地区受到放射性污染。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东西会让几百万人丧命!”

林德罗斯说得没错。在吉布提,趁着医生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的时候,伯恩打电话向老头子简单汇报了林德罗斯的事以及他们目前的情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发现“杜贾”组织确实对美国构成了威胁,而且有能力将其付诸实施。然而,现在伯恩能做的也就是评估一下朋友的精神状况。“跟我说说你被囚禁的时候吧。”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大部分时间我头上都蒙着头罩。信不信由你,后来我竟然开始害怕头罩被摘下的时候——头罩摘掉意味着法迪会来审我。”

伯恩知道自己此刻已触及了如履薄冰的危险问题。但他一定得问明真相,即便那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他知道你是中情局的人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告诉他?”

“我告诉他我是国土安全部的,他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些恐怖分子看来,美国的几个间谍机构都差不多。”

“他有没有问你国土安全部的人员配备情况或是任务目标?”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了,法迪想知道的只是我是怎样跟踪到他的,以及我都掌握了哪些情况。”

伯恩略微犹豫了一下,“他问出来了吗?”

“杰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我坚信,一旦我坚持不住招了供,他就会把我干掉。”

一时间伯恩没再说话。林德罗斯的呼吸变得很急促,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医生警告过伯恩,如果他询问林德罗斯时问得太深入、太着急,可能会激起强烈的反应。

“要不要我去喊医生?”

林德罗斯摇摇头,“让我歇会儿就行。没事的。”

伯恩走进飞机上的厨房准备了两份吃的。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位医生和中情局的飞行员,机舱前部还有一名携带武器的副驾驶。伯恩回到座位旁,递给朋友一份吃的,自己端着另一份坐了下来。伯恩开始吃东西,有一阵子没说话。他很快注意到林德罗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正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

“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希望能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但实际情况并不妙。你的部下抓到了那个把触发放电器卖给‘杜贾’组织的开普敦商人。”

“对,那家伙叫海勒姆·采维奇。”

伯恩拿出PS3,调出采维奇的照片给林德罗斯看。

“是这个人吗?”

“不是,”林德罗斯说道,“怎么了?”

“‘堤丰’在开普敦抓到的就是此人,他们把他带回了华盛顿。这家伙后来逃跑了,当时他的同党还开枪打死了蒂姆·海特纳。”

“真该死!海特纳是个好小伙子,”林德罗斯伸出手指在PS3的屏幕上点了点,“那么这人是谁?”

“我认为他就是法迪。”

林德罗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抓到了他,又让他给跑了?”

“恐怕是这样。但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掌握到关于法迪真实相貌的线索。”

“给我看看。”林德罗斯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审视着。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上帝啊,真的是法迪!”

“你能肯定吗?”

林德罗斯点点头。“恐怖分子抓到我的时候他就在

现场。这张照片上他用了很多化妆手段,但我能认出他的脸型。还有那双眼睛。”他又点了点头,把PS3递还给伯恩。“肯定是法迪,不会错的。”

“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法迪真实相貌的草图?”

林德罗斯点头应允。伯恩起身离开,没过多久就从副驾驶那儿拿来了一本拍纸簿和几支铅笔。

林德罗斯开始画草图时,伯恩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有些异样,便说道:“马丁,看样子你还有别的事想对我说。”

林德罗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个情况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他摇了摇头,“我和另一名审讯者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是法迪的左右手——他老是会提起一个名字: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吗?我记得好像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肯定和亚历山大·康克林布置的某次任务有关。但我记不得自己是否曾参与其中。”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想知道关于那次任务的情况?看来现在是永远都搞不明白了。”林德罗斯喝了一大口水。他这是在遵照医嘱好好休息,多补充水分。“杰森,现在我可能还有点不在状态,不过我已经摆脱了震惊的情绪。我知道回去以后上头的人会搞一整套测试,看看我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马丁,你肯定能回到岗位上去的。”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这个决定之中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毕竟你最了解我。你的意见将左右中情局作出的决定。”

伯恩禁不住笑了。“哈,这角色转换得可真够突然。”

林德罗斯深吸一口气,又伴着轻微的一声痛哼呼了出来。“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向我作个保证。”

伯恩望着朋友蒙上阴影的脸,搜寻着“上头的人”其实真正想要寻找的迹象——林德罗斯是否已被洗脑,变成了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成了用来对付中情局的活人武器?自从伯恩出发去救朋友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始终有这个疑虑。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令人恐惧:是发现朋友已经丧命,还是发现他被变成了敌人?

“‘杜贾’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简直有点商业机构的意思。它似乎有取之不尽的现代化武器装备,而法迪这个人显然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把这些事实综合起来看,这个恐怖组织和我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恐怖主义网络都截然不同,”林德罗斯继续说道,“建立一家能提炼铀元素的工厂要花费巨资。谁有能力像这样一掷千金?我估计是一个犯罪集团,资金来源可能是在阿富汗或哥伦比亚种植的毒品。只要把‘水龙头’——资金提供者——关掉,我们就能让‘杜贾’组织丧失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再搞到最先进的武器。要想把‘杜贾’彻底打回铁器时代,这个办法是最有把握的。”说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在博茨瓦纳查出了一些情况,我认为那是‘杜贾’组织资金链的一环,资金链的源头在敖德萨。我查到了一个名字:莱蒙托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根据我在乌干达搜集到的情报,莱蒙托夫的基地就设在敖德萨。”

林德罗斯的双眼闪闪发亮,往日的激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你想想看!直到今天,想要摧毁伊斯兰恐怖主义网络仍然只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打入内部。这个策略极其困难,从来都没取得成功。但是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另一种途径。切断资金链的办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办法,由外而内地击溃全世界最致命的恐怖主义网络。”他继续说道:“切断资金链的事我可以解决。不过至于那个资金提供者,这个任务我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放心,除了你。我要你尽快赶到敖德萨,找出莱蒙托夫,然后把他干掉。”

以散石砌成的房子大而无当,建造于一百多年前,之后它就静静地坐落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与弗吉尼亚州起伏的群山融为一体。房子上有老虎窗,屋顶铺着瓦片,周遭竖起的一圈高墙上装着电动开关的铁门。据邻居们说这房子的主人是个避世隐居的作家,假如有人肯费心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市政厅去查查房产交易记录,就会发现二十二年前县里关闭了疯人院之后,该作家花二十四万美元买下了疯人院所在的房子。据说这位作家生性多疑,总以为有人想害他。要不然他家的围墙上干吗要通电?他家的院子里为什么有两只瘦骨嶙峋、好像总饿着肚子的杜宾犬游荡?它们到处嗅来嗅去,还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狂吠。

事实上,这栋房子的所有者是中央情报局。了解内情的老特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阴森之屋”,因为这地方是中情局进行正式讯问的场所。老特工经常会就这栋房子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有这么一栋建筑存在,这本身就让他们感到很不安。在一个冷得人关节作痛的冬日早晨,伯恩和林德罗斯刚抵达杜勒斯国际机场就被车接到了这里。

“请把您的头部放在这里。对了。”

中情局特工伸出手托住马丁·林德罗斯的后脑勺,片刻之前杰森·伯恩通过这里时他也是这么干的。

“请直视前方,”特工接着说道,“尽量不要眨眼。”

“这个检查我以前可是做过上千次。”林德罗斯愤愤不平地嘟哝着说。

特工没理会他的抱怨,而是打开了视网膜扫描仪,看着仪器扫过林德罗斯右眼中央时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仪器拍下林德罗斯视网膜的照片,再将照片上视网膜的形状与存档中的图像进行比对。完全吻合。

“欢迎回来,副局长先生,”特工朝林德罗斯伸出手,咧嘴一笑,“您已获准进入‘阴森之屋’。请您去左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伯恩先生,请到右手边的第三个房间。”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那是中情局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安装的。控制电梯的就是那名特工,所以电梯门自动打开,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进入亮闪闪的不锈钢轿厢之后,他们无需揿动任何数字或按键——这部电梯只通往地下二层。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条条不加修饰的混凝土走廊,一个个没有窗户、让人不禁产生幽闭恐怖之感的房间,以及好几间云集着众多医学和心理学专家的神秘实验室;总而言之,就像是一间中世纪恐怖物品陈列室。

中情局的所有人都知道,被带进“阴森之屋”就意味着出了极为可怕的大事。这地方是叛逃者、双面间谍、不称职的特工和叛徒们的临时居所。

被带进“阴森之屋”以后,这些人从此就音讯全无。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这种疑问在中情局内部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可怕传言。

伯恩和林德罗斯在地下二层走出电梯,周围微微能闻到清洗剂和酸液的气味。他们相对而立,停了片刻,现在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他们像即将踏上血腥战场的角斗士那样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分开。

右手第三扇门的房间里,伯恩坐在一把梯式靠背的金属椅上,椅子腿被螺栓固定在混凝土地面上。天花板上装着一盏工业用照明灯,长长的荧光灯管在钢制的格栅灯罩里嗡嗡作响,就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的马蝇。灯光照亮了室内的一张金属桌和另一把金属椅,这两样东西同样也固定在地上。房间的一角安着监狱里的那种不锈钢坐便器,还有个很小的洗手池。整个房间除了墙上的一面镜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被派来讯问伯恩的人可以透过它从屋外观察他。

他就这么等了两个小时,陪伴着他的只有荧光灯管发出的刺耳嗡嗡声。然后房门突然间打开了,一名特工走进房间,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他拿出一台小型磁带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随即翻开自己放到桌上的一份文件夹,开始讯问伯恩。

“从你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那一刻起,到你带着目标人物登上直升机为止,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尽可能说得详细一点。”

伯恩叙述情况时讯问者的眼光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这名讯问者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不矮。他的额头很高,头发长得稀稀落落,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的下巴有些后缩,但那双眼睛却像狐狸般狡猾。他从来没有直视过伯恩,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仿佛这么看人能让他洞察别人的内心,最不济也可以起到点威慑作用。

“你找到目标人物的时候,他的状况如何?”

讯问者此时是在让伯恩重复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是讯问中的常规手段,讯问者借此鉴别谎言与真话。如果被讯问者在撒谎,那么他叙述的情况迟早会出现前后不一的现象。“他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布条。他看起来很瘦——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囚禁他的人给他吃的东西好像很少。”

“我觉得,他要爬上直升机所在的那座山峰会非常艰难。”

“刚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当时我都以为得背着他上去了。他的肌肉很僵硬,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给他吃了几根营养棒,这起了点作用。不到一个小时,他走路时就稳当一些了。”

“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讯问者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伯恩知道某个问题问得越随便,那么它对于讯问者而言就越重要。“‘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他刚见到你时说的话,就是你把他嘴里的布条拽掉的时候。”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讯问者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他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伯恩的脸上仍然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只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讯问者看上去有些发窘,这表明他刚才肯定以为自己能让伯恩上当。“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给关了一个多星期,见到自己人的时候总应该说点什么吧。”

“当时并不安全。那种情况下我们说得越少越好。他知道的。”

讯问者又开始用余光打量伯恩。“那么,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告诉他我们得从石缝里爬上去,这样才能逃走。他回答:‘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似乎并不信服。“好吧,这个细节就算了。在你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看起来还可以,感觉很如释重负。他想尽快离开那儿。”

“他是否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你有没有发现他忘记了某些事情?他说的话是否让你感到有些奇怪,或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

“没有,你说的这些迹象我都没看到。”

“伯恩先生,你似乎对自己说的话非常肯定。你本人不是也有记忆紊乱的问题吗?”

伯恩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引他发火,内心深处顿时松了口气。为了戳穿受审者的谎言,讯问者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激将法是最后的一招。

“我的记忆紊乱涉及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至于发生在昨天、上周或上个月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讯问者毫不停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目标人物有没有被洗脑?他是否已经叛变?”

“坐在过道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以前的林德罗斯,他没有任何改变,”伯恩答道,“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们谈到了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请你说得具体点。”

“他证实了恐怖分子法迪的身份。他给我画了张法迪相貌的草图,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突破。在此之前法迪这个人始终都是个谜。马丁还把法迪得力助手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

讯问者又问了伯恩十几个问题,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已经问过的,只不过改换了一下措辞而已。伯恩耐心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无论讯问者耍出什么手段,都不会让他失去冷静。

接着讯问就结束了,正如开始时一样突然。讯问者没有再理会伯恩,也没有再向他说明什么,他关掉录音机,拿起机器和讯问记录走出了房间。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这期间只来了另一名年轻特工,他用托盘端来食物,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伯恩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刚过——他已经被讯问了一整天。就在这时,房门又一次打开了。

伯恩本以为自己对任何情况都作好了准备,不过看到中情局局长走进房间,他还是大吃一惊。局长站在那儿盯着伯恩看了很长时间,伯恩能看出老头子的脸上流露着各种相互冲突的情绪,因此他才会像这样欲言又止。跑到这儿来见伯恩,这件事本身就让老头子很不愉快;现在,他要对伯恩说的话正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老头子最后还是开口了:“你遵守了承诺,把马丁救回来了。”

“马丁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他失望。”

“告诉你,伯恩,我真希望这辈子

从来都没遇到过你,”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你他妈的太让人琢磨不透了。”

“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

中情局局长眨了几下眼,然后他刷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就让门这么开着。伯恩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走了,马丁也是一样,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马丁已经通过了那一大套让人精疲力尽的身体与心理测试。他们俩都安然度过了“阴森之屋”。

马修·勒纳坐在“堤丰”行动部主任的办公桌后面,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也是行动部主任的椅子。听到掌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于是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身来——他正在为“堤丰”行动部的电子档案设计新的分类体系。

他起身走过主任办公室,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堤丰”行动部的同事们团团围住的马丁·林德罗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林德罗斯身边的人纷纷激动无比地抢着和他握手,其他人则在用掌声表示欢迎。

勒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凯撒大人来了,他满怀怨恨地想道。局长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既恨且妒的勒纳眼看着这位浪迹天涯后归来的英雄端着一副大胜而归的派头慢慢朝自己走来。你回来干吗?你怎么没死啊?

他费了不少劲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林德罗斯伸出了手。“欢迎凯旋的英雄。”

林德罗斯也冲着他一笑,那笑容中的讽刺意味毫不逊色,“马修,多谢你帮我焐着椅子。”

他从勒纳身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哦,还没重新刷油漆吗?”看到勒纳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林德罗斯又加了一句,“口头汇报一下情况吧,然后你就可以回楼上去了。”

勒纳边汇报情况边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待他收拾停当,林德罗斯说道:“马修,我希望你能把办公室恢复成我离开之前的样子,谢谢。”

勒纳怒气冲冲地瞪了林德罗斯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以前收起来的所有照片、名画复制品和纪念物一一摆回原处,他本来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勒纳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撤出战场;他也确信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开始。

勒纳离开“堤丰”行动部三分钟之后,林德罗斯的电话响了,是老头子。

“重新坐到那张桌子后面的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那是当然。”林德罗斯答道。

“马丁,欢迎你回来。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你。你获得的情报证实了‘杜贾’组织的意图,这对我们来说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的,长官。我已经开始制定分步实施的计划,以遏制他们的行动。”

“好样的,”中情局局长赞道,“马丁,把你的人召集起来,尽快执行任务。在我们解决这场危机之前,你的任务就是整个中情局的任务。从现在起,中情局的所有资源你都可以任意支配。”

“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长官。”

“全靠你了,马丁,”中情局局长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可以来做第一次情况简报。八点整。”

“我盼着和您见面,长官。”

局长清了清嗓子:“对了,关于伯恩的事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

“别跟我来这一套,马丁。你我都知道伯恩那家伙绝对是个威胁。”

“长官,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我觉得这事除了他没人能办成。”

老头子根本没理会林德罗斯的话。“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国家危机,其规模和严重性都是前所未有的,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我希望你能把他处理掉。”

林德罗斯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坠下的亮闪闪的冰冷雨滴——他提醒自己得问一下伯恩的航班是否会延误——他打破了让人越来越难堪的沉默,说道:“恐怕您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伯恩那该死的家伙足有九条命。”中情局局长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很不错,但这样不好。相信我,我的判断没有错。想想看,三年前我们刚安葬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谁要是和伯恩走得太近就会遇到危险。”

“长官——”

“这么说吧,权当我是在对你的忠心进行最后一次考验。你要是想继续在‘堤丰’行动部干,就必须这么做。我想我用不着提醒你,你背后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呢,从现在起你必须切断与杰森·伯恩的所有联系。不要让他得到任何情报——一条也不行——无论是从你的办公室还是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明白了吗?”

“遵命,长官。”林德罗斯挂断了电话。

他拿着无绳电话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深入骨髓的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他的脑袋也一直在作痛——这个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局里的那些医生:这些疼痛都让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旅程是多么漫长。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把电话举到耳旁:“伯恩的航班能准时起飞吗?”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好的。他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你看清楚了?很好,你可以回来了。没错。”他挂掉了电话。无论这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伯恩反正是要启程去敖德萨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内部通话器,让秘书马上通知“堤丰”行动部所有的驻外特工参加电话会议。这之后他启动了会议室里的免提电话——事先他已经通知华盛顿的全体“堤丰”人员到会议室紧急集合。他在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了自己所掌握的关于恐怖威胁的具体情况,并简要介绍了他的行动计划。他把部下划分为多个四人小组,分别下达了各组的任务,并要求他们立即开始执行。

“从现在起,所有其他任务都暂时停止,”他对特工们说,“挖出‘杜贾’组织,制止他们的恐怖活动,这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也是惟一的任务。从现在起所有休假取消,直至任务完成。伙计们,你们得好好习惯习惯行动部这屋子了,我们要按照日夜轮班的紧急日程来安排工作。”

看到手下纷纷一丝不苟地执行起了自己的命令,林德罗斯离开了行动部,驱车前往莎拉雅的公寓,准备把马修·勒纳搞砸的事处理好。他在车里打开四频段GSM手机,拨通了一个敖德萨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德罗斯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伯恩会在慕尼黑转机,当地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到达。”他闯了个红灯,拐上了右边的那条路。莎拉雅住的公寓楼就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前方。“你把他盯紧点,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不用,我只想确保你不会匆匆忙忙地改变计划。那就好。他会找到那个凉亭的,因为我们会让他以为莱蒙托夫把总部设在那里,在他查明真相之前你就能把他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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