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的房子位于温兹华斯小广场对面一间店铺的上面。此区多半是维多利亚式的街道,街上车子横冲直撞,但驾驶未必是车主。我曾经干过一阵子警察,当摩妮卡和我在结束一天工作之后等着艾德温过来会合时,我觉得我们两个在这里像在埋伏监视似的。我们坐在我那辆后轮加大、前面装了本田金字招牌的改装车里面。摩妮卡决定不开她的宾士过来,怕万一被艾德温看到,会改变心意不告战枪,转而告我们。摩妮卡说:“在他过来之前,我们先把这个案子讲清楚。”

“案主是位作家,虽然出过书,但不怎么红。”

“我从来没听过她的名字。”

“我在网路上查过了,她是展望出版社发掘出来的,一开始写了一系列的生态科幻小说,像是《深绿三部曲》,一些小杂志把她乱捧一气,还被提名过一些闻所未闻的奖项。之后她改写艾德温给我们看的历史幻想小说《黑暗时期》、《塞尔特族》,虽然好卖一点,但也没什么大突破。她老公就是她的经纪人,他会离开梅根,大概是因为她跟下游市场的青少年电玩公司签约吧。”

“他真的很恨电玩公司的人!”摩妮卡颇有感触地说,“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战枪的人逼得她很想自杀?”

“那倒没有,她说跟他们工作压力很大,所以才想戒掉镇定剂。她觉得自己用药的方式有问题,并说她开始重视长期养生、整体的健康维护……甚至还动手撰写一本关于养生的书。”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厌世的人。那是不是他?是不是艾德温·麦尔?”

街道对面有个男的在按梅根房子的电铃,他穿了一件棕色的旧皮夹克,虽然是八月天的晴朗傍晚,他的领口却还是拉了起来。男人看起来有点像艾德温,由于领口的关系,我看不到他有没有绑马尾,不过当他从门口走回来时,我看出男人不是艾德温。他苍白削瘦的面容虽然相似,却只留了满脸胡青,没有蓄胡子,而且他的领口打了领带。男人抬眼看着房子,再看看下面已打烊的蔬果店,然后慢慢走开。我说:“不是他,这家伙是按门铃,不是敲门。”

“好吧!你也同意梅根感觉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吧?”

“我想她减药减得太快,结果癫痫发作,又一下子吃太多药。帮战枪工作虽然辛苦,但她老公的说法也很难成立,应该只是巧合,不幸出事罢了。”

“艾德温来了,我们最好小心对付他。他要弄清楚他老婆的事,自己又一堆麻烦。他把梅根当成玛莉莲梦露,万一抓狂起来,他搞不好以为梅根是被战枪密谋杀害的。”

我们下车过街,艾德温·麦尔在公寓狭窄的门口停步。他看着破旧的绿门及褪色的黄铜门把,仿佛这一生的经历都放在门后,而那段日子已成为过去式了。艾德温说:“我不能再拖了,自从……警方讲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之后,我就没再来过了。”

他掏出钥匙开锁,结果钥匙撞在锁孔旁,刮出声音,最后才插入锁孔中。

门里有一大叠信、帐单和免费报纸。艾德温说:“合约一定是在她……躺在那里时,从门缝塞进来的。”

“对不起,哪个合约?”我问。

“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份合约,跟鲁宾森电视台签下的共同合约。包含一部小说《治疗师》、一部电视影集,还有关于信仰治疗的纪实节目和书。许多为她量身订作的电视节目,全部金额高达六位数。她拼了那么久,终于熬到今天了,结果……”

我们战战竞竞地跟着他走上阴暗的楼梯,我说:“麦尔先生,你刚才是否提到梅根在写信仰治疗的纪实作品,或只是小说而已?”

“两者都有,她做过大量的研究。”上面的光线很亮,我发现楼梯通向一间宽大的开放式客厅。“我想这边应该有照片……”

房里摆满各种奇形怪状的家俱,看起来都不新,应该是看在低价的份上分别购买的,而非以风格或功能性为考量因素。唯一比较昂贵的家俱是电视和录放影机,不过房间角落有个颇新的电玩控制器。四面墙边都堆着书,绝大部份都从箱子里拿出来了,几乎要叠到眼睛的高度。书堆以上的墙壁则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书的封套(我认出那本《灰隼族》的封面),还有照片、许多加框或裱好的科幻油画。我那票朋友应该会喜欢这个房间,虽然里头飘着令人作恶的尿骚味,好像野猫住过似的。如果屋里曾经燃过香,那味道也很淡了,或许是因为有气流在流通的关系吧。

艾德温来到放着各种快照的墙面。

“这是梅根跟莱诺·方索的合照。”

“她上过十四台啊?”我说。

“上过几次,她比莱诺铁齿,不过没她那批老友那么严重。梅根好期待能开个自己的节目,借此传达她的个人观点。”

摩妮卡一直冷冷地四处观察这个房间。跟她不熟的人,也许会以为她讨厌这里,不过我知道摩妮卡私底下跟梅根一样波西米亚。摩妮卡说:“你是不是想说,她相信信仰治疗,麦尔先生?”

“梅根不称呼那个叫信仰,”艾德温连忙说:“因为她拿的是科学学位,而且她跟很多科幻作家不同,梅根会尽可能采纳真实的科学证明。她搜集许多信仰治疗的案例,未必是基督教或宗教的,她设法召集某种控制团体……天哪!请等我一分钟!”

艾德温突然停下来,好像看到一件比这间令他睹物思人的房间还更恐怖的事。他匆匆离开穿过门。那扇门上画着女孩的海边沐浴图,我很快听见冲水声,心中划过一个丑恶的念头,怀疑艾德温在湮灭某样东西——应该不是那种令他尴尬的女性用品。

不知艾德温除了悲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情绪要克服?梅根几乎是把他休掉的,因为两人渐行渐远。当初是艾德温劝梅根别再念研究所,改写小说的,结果这一写,直到十年后经济上才终于有了回收。两人婚姻破裂不止是因为生活型态歧异及战枪的关系。梅根说过:“其实我们是为了戴伊结婚的,本来打算两不相扰,像朋友一样一起把儿子带大。这是他的点子,但他讨厌后来的结果。我通常没什么问题,他一直在试着接受,却怎么样也行不通。艾德温不喜欢这种安排。”

艾德温大概不喜欢梅根摆出来的艺术品吧,因为大部份油画和书的封面原作(并非她的作品),都以她为模特儿。梅根当模特儿时,头上会戴点东西,手上拿把武器或奇怪的物件,但身体其他部位没挂几条布。画作中的面容显然都是她的,不过有些胴体应该是其他较丰满的模特儿摆出来的。

若非艾德温一直暗示有人谋杀他老婆,否则我大概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梅根提过这种自我表现令她觉得飘飘然,而艾德温早已了然,也习惯了。他不可能为了钱杀害梅根,梅根在艾德温知道合约的事之前就死了。说不定艾德温希望合约能签成,只是不知情罢了。我想他应该不会笨到去谋杀一只还没生出任何金蛋的鹅,然后再指望我帮他从战枪那座金矿里挖金子吧。

客厅过去就是浴室,浴室旁边是厨房。厨房的门开着,对面墙上还有两扇门,我想是通到卧室的。其中一扇门开着,另一扇关着。我走到打开的门边,寻找刚才注意到的气流出处。我怀疑会不会有人从那边闯进来,跑到儿童房中。我看到有一小扇窗子开了条缝,但窗子还是锁住的,主要的大窗还锁了两道。我正在检查儿童房窗台上那个怪异的熏香碟时,门铃突然响起来了。艾德温从浴室喊道:“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是谁?”

我走下楼到门边,门铃又响了。我打开门,发现是稍早我们等艾德温时看见的那个男人。他确实长得很像艾德温,而且两个人都白着脸,红着眼,看起来更增添几分神似。艾德温留着短须,但这个男的刚刚才乱七八糟地刮过胡子,嘴唇边还有些胡渣,脸颊上则更多。男人瞪着我骂道:“你他妈的是谁?”

“我……我们是陪麦尔先生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自我介绍好像有点怪,人们只要站在心理学家旁边,都会变得很怪。那男人想从我身边绕进屋里时,换我问了:“你又是谁?”我闪过一个怪念头:“麦尔先生在浴室。你该不会是他死去老婆的男友吧?”

“才不是。”男人说,趁我犹豫之际,从我身边擦过走上楼梯。“她从没提过有男友,我是她的老朋友爱伦·葛雷德医师,我是梅根在伦敦科学院的老师……”

我跟着男子走上楼,觉得自己很格格不入。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人家?在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患者家里,我自己不也是个陌生人吗?幸好我们到楼梯口时,艾德温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他脸色死白,满头汗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葛雷德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葛雷德想了一下,似乎想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时来致哀有点嫌晚了,不过我还是想过来致意。我……从来搞不清楚你们两人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是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单亲爸爸,一直不敢到这里……现在我跟两个心理医师一起过来,这位是欧文·莫冈——梅根是他的患者,还有摩妮卡·玛奎克。我有千头万绪要整理,你……你干嘛不写个信,或寄电子邮件?”

“我借给梅根一些研究报告和《教战手策》之类的治疗参考用书,我得把东西拿回来……”

“在我看完所有东西前,不许把任何东西拿走。你可以列个清单电邮给我,我得跟心理医师一起把她所有东西查看过。你大概不会对战枪的东西有兴趣。我得查明她为什么要自杀。”

葛雷德在死者的屋中一扫原有的鲁莽躁进,反而像个发现自己闯进别人派对的醉鬼一样,突然变得非常低调——这样说他其实蛮贴切的。葛雷德说:“是的,很抱歉,我知道她实在不该跟那些战枪的人扯上关系,这点你显然也知道了。我……呃,我会电邮给你。”

葛雷德静静下楼走出公寓。艾德温开始解释说:“我刚才看到那个,实在不忍多看。”他指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大购物袋,“她的洗衣机坏了,一直抽不出空去修理,以前她都会把衣服装好袋子,等我妹妹安妮来帮……安妮不介意帮那种忙。可是这种秽物她没办法处理!”

艾德温看起来一副要冲进厕所的样子。摩妮卡打断他说:“怪了!我看到厨房洗衣机的开关灯是亮的。”她又说,“那机型跟我的一样!”

意思是说若非如此,像她这种在精华地段开业的心理医师,是不可能清楚机器要如何操控。

“洗衣机不可能是开的!”艾德温冲到厨房说。

“会不会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我问。

“不可能,不会的!连战枪的人都不可能,你们别想太多!这点警方至少查过了,不过他们没去调查其他的事!”

做调查是警方的事,不是我的。

“你是说,梅根的死很可疑,而且警方已经来过了。他们找到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正合他们的意!两个警官检查有没有人闯入,还把梅根当成嗑药的嬉皮。他们只知道这些,也认定只需要知道这些。如果梅根身上插了一大把血淋淋的标枪,他们也会说那是根大针筒!”

摩妮卡点点头。

“可是你觉得梅根的死,是因为某种疏失造成的?”

“战枪的疏失造成的!你这个话讲得棒极了!我去警局找负责人,想跟他解释战枪的人一直在骚扰梅根,梅根受不了,只好又开始吃药。骚扰也是一种罪,不是吗?结果我只找到一个无心办案的警官,他说如果警方把伦敦所有鸭霸的出版商都关起来,他们就没地方关别的犯人了。不过我已设法让审讯延期了,如果你们能帮我证明战枪把艺术家当劳工,对她的精神造成极大伤害,也许我能让他们获判有罪!”

我实在很怀疑。我瞄了摩妮卡一眼,她正用那种碰到奇怪客户时会有的淡然表情专注地聆听。据说本人也会有同样的表情。艾德温走回厨房。

“里面是什么!”他打开洗衣机,一阵尿骚味扑鼻而来。

“好臭!”我说,然后趁他没走开前赶快问:“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看了。

艾德温捏住鼻子往里头望。

“她的牛仔裤和内裤。梅根一定是发病后忘记洗了,癫痫会影响她的记忆力,难怪这地方味道那么难闻。”

“不见得吧。”摩妮卡表示,“我觉得我们之前闻到的味道是这张沙发传出来的。”她走进客厅指着一张面对电视的黑皮长椅说。

“原来她是在看电视时发病的。她一定是想洗衣服,结果却忘了洗。天哪!如果当时有人在这儿就好了!”

艾德温又一副想跑厕所的样子。为了分散他的注意,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还闻到熏香的味道吗?我知道原因了。”我指着打开的卧室说。

卧室里有张单人床,床是铺好的,而且贴饰着幼稚的幻想冒险海报,海报上还印了战枪的标记。大桌上摆设了一个电玩基地的场景

,上面有金属制的小人和玩具布景。我以为艾德温会怪我们乱闯他儿子的房间,但他没说什么,大概是不反对小孩子玩战枪吧。我指着窗台上的熏香碟,有两根烧到底的熏香。艾德温说:“太不可思议了,梅根自从那次意外后,就痛恨熏香的味道,她从不点熏香的。”

我知道她在发病前有时会闻到熏香的味道。

“你说的意外,跟她的癫痫有关系吗?”

“有啊。梅根念的是双修,环境科学和生物化学。有人告诉她——葛雷德告诉她的——她作业做得很棒,会得第一名。她跟一些同学跑去庆祝,一群人跑到某同学的房间嗑药。听说点了一大堆熏香,药倒没嗑太多。那一次我不在场。”他突然停下来,大概是在算自己在梅根生前有几次不在场吧。“后来他们药嗑光了,梅根就骑脚踏车出去买,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人家在路上发现她,等她醒过来时,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久后,她就有所谓的熏香兆头,然后就发病了,害她考试考不好,记忆力也变得很差。怪的是,她吃药后状况好很多。大部份时候她睡很多,无法爬起来工作,所以只好开始认真写作。她并没有完全把毒戒掉,只是不再骑脚踏车,也不再点熏香了。”

“除了你儿子外,这个房间还有人用吗?”

我对熏香没啥兴趣,我想知道艾德温的妒意有多深。

“应该有吧,不过不是最近。她潜心钻研战枪的电玩,以前是透过电子邮件在玩。天哪,至少她没让那些讨厌的家伙上来这里!”

“那么,刚才来过的那个家伙呢?就是那位老友,以前的老师?”摩妮卡问。

“应该没有。他比梅根更讨厌熏香,拼命劝梅根远离嬉皮生活。这房间除了我儿子以外,大部份时间是我在用。我想你们最好看看我是在哪儿发现她的。”

他走回客厅,然后突然止步。

“葛雷德认为她应该跟他一样走学术路线,一直叫梅根去弄张医疗证明,如果学校不肯让她念博士,就去告他们。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我很怀疑。我觉得艾德温是在刻意拖延,不想回那房间。他接着说:“幸好梅根有个喘息的机会,她在顶尖的科幻杂志《间隔区》刊出一篇故事……而且还拿到一份小说合约。葛雷德博士气死了……我们很久没看到他了,总之,他——”

“你不是要带我们去看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吗?”摩妮卡问道。

“是的。”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真的很为他难过。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

他打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窗帘拉开了,但窗子还是关的。两片窗玻璃间装了通风扇,一张大双人床占掉房间大半,床罩拉开了。房里有台电脑,有另一张游戏桌,甚至还有几张战枪的梅报,不过这些海报画的是成人,或至少是青少年的内容,都是穿着皮制或橡皮盔甲的女战士,大部份都是以梅根为模特儿画成的。床再过去有一大幅玻璃画,海水里的梅根看似要穿过海面迎向朝阳或夕阳。照图所摆设的地方看,也许夕阳有时真的会从窗口照到图上。梅根绿色的发端与水色相融,红及金黄的部份则与夕阳相互辉映,这是屋中她唯一全裸的图片,只是在海草及鱼儿的漂掩下裸得若隐若现。

艾德温瞥见我的目光,便说:“这是《间隔区》杂志,梅根·麦尔特辑的原画,由顶尖的科幻画家萨克斯顿所绘。”

画作虽没那么煽情,但我觉得裸画会让进房间的人想入非非。我说:“我一直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分手。”

“没什么理由!”他大喊说,“唉,就是两人不合嘛,其实也没真的吵架。我们一向处得不错,彼此帮忙……”

“这事很戏剧性,也很讽刺。”摩妮卡很快表示,“你发现她像玛莉莲梦露一样地躺在那里,服用苯巴比通致死。”

“不尽然是!她临终前并没有打最后一通电话,我发誓!反正她没打给我,也许有打给别人吧……不,没有!”艾德温眨眨眼,然后说:“不过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玛莉莲梦露死时是全裸的!梅根也习惯裸睡,事实上她夏天时一向裸睡,除非觉得自己可能会发病。如果她有预感,就会穿一条厚内裤。

“但这次不同,她腰部以下没穿东西,就算她刚发过病吧,可是她身上还穿了运动衫,甚至还戴胸罩。她从来不穿胸罩睡觉的。”

“好吧,状况确实很异常。”我说。

我蛮喜欢梅根,屋中所见的一切都看不出她是那种故意自杀、把尸体留给儿子发现的人。艾德温跟我一样不认同这种看法,可是他更怕这是一场意外。如果梅根因为相信信仰疗法而过早放弃药物治疗,结果又因暴食药物而致死,那么她毕生的作品就白费了。艾德温暗示有人谋杀梅根,我觉得是因为这样他心理才能平衡。可惜出版商比较喜欢作者在世,作者若已出名,死了也无所谓,总会有人可以继续帮他们写书。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人帮梅根捉刀把治疗理论的书写完并出版的。我同情地说:“真惨!但你怎么知道那是反常的?她又没预料到你会来。你哪知道她何时——”

“不知道。我说过了,她没打电话或做暗示。大概是周三晚或周四一早吧。”

“她都没打电话给任何人吗?”

“我不知道。等一下,我拿上来的那叠信是不是有电话帐单?上面应该有记录!”

他去拿电话帐单,我试着想像房间内的情形:墙壁上是梅根飘向朝阳的安详裸画;底下是真实的梅根,怀着我所无法理解的困惑,沉入睡眠的深海之中……

“是电话帐单没错。很好,一直记录到上周五——不,那些像是我打的电话……周四没有记录,周三也没几通电话……等一等,有一通比其他几通晚几个小时。”他停下来颤声说:“看起来像是最后一通电话。”

“你认得号码吗?”我说。

“不认得,你想我们该不该打打看?”

“好啊。”

我不希望梅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求救,结果对方却没帮上忙。但我必须准备随时扬弃个人的好恶,查出事情真相,才能在工作上有所表现。我问艾德温客厅的电话在哪里,并要了号码。电话响了两声,接着是电话答录机启动:“圣登斯坦大学医院生化病房已经下班了,请在哔声后留言。您若有急事需要联络,请打以下人员的手机:资深讲师爱伦·葛雷德医师……”

“是我们的老友葛雷德医师,我们把手机号码抄下来,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

艾德温点点头,我拨了号码。又是电话录音,我留言要葛雷德跟我们联络,然后回头看着电话帐单。

“除了傍晚打给葛雷德的电话外,只有三通电话,全都拨到同一个号码,而且都是近中午时候打的。”

艾德温从我身后看着帐单。

“那好像是她的网路服务公司,她一直在使用网路,没错,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她最后留的讯息一定是电子邮件。”

“那是在打电话给葛雷德医师之前……”

我说话的同时,艾德温冲进卧室打开电脑。

我跟了进去,不安地猜测艾德温会找到什么。如果梅根真是死于自杀,我会恨自己没有适时评估出风险,她真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自杀的样子。会不会有人喂她吃过多的药?我怀疑过艾德温,因为他老是怀疑梅根的死直接或间接地与战枪有关。我实在想太多了。不过艾德温对梅根的工作似乎比对她的性生活更感兴趣。他看着电脑说:“你看这个:‘我为战枪写的东西经常得改写,实在令人丧气。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这种压力对我的健康非常不利。’”

“这是什么电子邮件?”我问,“有没有写日期?”

“是写给她朋友茉莉·布朗的,也是顶尖的职业作家,她一定能够体会!”艾德温用那种“心理学家不可能了解作家心态”的语气说。“是最近才写的电邮,不是星期三,是周一下午一点。噢,天啊,你看看这个,梅根真的快被他们烦死了!‘自从二〇K开始后,状况变得糟透了!每个东西都得重写两万次!’”

“二〇K是什么?”摩妮卡问,“千禧年之类的作品吗?”

“不是,是未来的战枪。其实还不就是托尔和乌克拿着雷射枪打仗之类的,不过某些部份真的不适合小孩子。讽刺的是,在他们开始逼压梅根之前,她本来很投入的。她还加入战枪超级联盟,看他们的录影带……我想她还保存他们最新的录影带!你们一定要看看这个!”

他跳起来冲回客厅。在电视和录放影机中间的架子上,有一个打开的影带盒,盒子上是那种经常可见穿着皮衣的酷妹,跟某种猿人怪兽用武器火拼的图像。

“我们来看看吧。”

艾德温拿起摇控器,画面很快出现了。银幕上的影像闪烁个不停,随着喧闹的夜总会音乐在屋内轰轰响着。艾德温的声音刚好盖过乐声:“都是垃圾嘛!他们真的太过份了!战枪怎么可以拿这种东西给她看!忽明忽灭的灯光很容易让她发病的!”

我开始看出那明灭不定的影像内容是什么了,看起来并不像未来的战争场面,有个女孩正在狂舞,身上仅穿着红红绿绿饰着金穗的比基尼,而且还戴了同色的手套。女孩身后还有其他穿着类似服饰没戴手套的女孩,她们围着一名编着鬈发的年轻黑人肌肉男跳舞。看起来像在夜总会的舞台上。

“那不是‘手套女孩’吗?”摩妮卡说。

我点点头,很高兴她先说出来。“手套女孩及克莱夫”是那种道貌岸然的心理学家羞于承认知道的夜店秀。

乐声突然停止,画面变成手套女孩擦掉脸上汗水,开始跟其中一名舞者谈话的画面。这时银幕突然转灰,变成雪蒙蒙一片,接着画面又一闪,这回虽不再一闪一灭,但一看就知道是录过太多遍,画质变得很差的影像。银幕上出现拿着雷射枪的人物,对付一艘正要降落的太空船。

“她会不会是不小心看到那个忽明忽灭的表演,然后发病,又不小心按到‘录影’键呢?”摩妮卡问。

我觉得不像。有人在灯光闪灭停止后,将“手套女孩”的录影中断掉。我还不及发表意见,门铃便响了。艾德温情绪非常紧绷,一开始并没反应。我说:“我去应门。”

按铃的是葛雷德。看到他,我忍不住满腹狐疑。其实人家又没有罪嫌,而且他的态度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不可一世了。葛雷德客气地晃了晃手上的大哥大说:“机子坏了,我一直想修,我的手机只能收听,没法拨出去。我看到你来电的讯息,既然我人仍在这附近……”

我犹豫一下,便请他上楼,并表示梅根最后一通电话是打到他实验室。葛雷德说:“其实那通电话是我打的。”他顿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离开时,她看起来还好,不过我蛮担心她乱吃药的事。梅根很迷信仰治疗那一套,根本听不进我的劝,所以我才会留到那么晚。”

“你是说,”艾德温焦急地问:“她在服药过量后并没打最后一通电话?”

“没打给我,她应该没有实验室的号码,至于服药过量的事,我想应该是意外,不是故意的。

“我们一直在讨论那本无聊的信仰治疗作品,老实说,梅根的方向全抓错了。梅根大谈什么控制团体,可是她又没有召集到这种团体。她只是在搜集各种案例而已——个别的单一事件。我拿了一些实证来让她看,想说服她。那应该是星期二的事吧。

“梅根心情怪怪的,听不下任何劝说,她一直在使用信仰治疗和其他偏方来控制癫痫,可是都没用。她又回头吃抗癫痫药了,我觉得她吃太多了,身体不适应药量。

“我非常担心,所以周二就在这里过夜。”他紧张地瞄了艾德温一眼,“不是在寝室里啦,我睡沙发上。梅根睡到早上很晚,很难叫得醒。我决定放一天假,不去上班。我等梅根醒后,去帮她买点东西,然后花了点时间劝她去看医生把药改掉。她说她只是压力太大而已,因为想同时写两本书,一本是信仰治疗……”他指着角落矮桌上的蓝色档案夹,“以及战枪的下一本书,至少那本是科幻类作品。梅根说她很快就没事,事实上,我接到电话时,她看起来确实好一点了。”他拿起坏掉的手机说,“手机不能拨出去……有时挺方便的,可是那回实验室里出了大问题,我得赶过去。”

葛雷德看了摩妮卡一眼。理智告诉我,我们应该找借口告辞了。这里找不到遗书、没有临终前的电话,也没有最后一封电子邮件。

可是我不喜欢葛雷德这个人,尤其讨厌他不断猛批梅根从别处学来的信仰治疗。我对信仰治疗虽有疑虑,但如果有人能从中取得安慰,使用又何妨?

我打开蓝色档案夹,最上面的文件标题是:“我的个人案例”。开始是这样写的:

已经有两次了,我长达六个月的时

间内没有发病或服用伤身的药物。我将之归功于冥想和整体的平衡,以及治疗的能量……那不全然是宗教的,而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但应该开始去探索的力量。

档案夹下有一本长相蛮吓人的平装书,书名是《战士》,封面印着战枪的标志,又是那种常见的戴头盔穿黑衣的人物,挥舞着雷射剑,从太空船上的斜板冲下来。这本书跟其他梅根的作品不同,是我在书店里见过的……没错,而且还放大了摆在书店里。我正想表示同时写两本如此不同类型的书,作家的压力一定很大,葛雷德倒先开口了:“你知道吗,可悲的是,自从那次意外后,梅根就变了。”他指着贴着梅根个人照的那片墙说,“以前哪,”他指着年轻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梅根,“她也会打扮,但只是为了好玩,后来啊,这个……简直是疯狂!”

他指着一组照片,一群三十几岁的人笑着围聚在一辆摩托车旁,梅根站在中间。所有人都穿着飞车党的服饰,但黑皮衣被换成白皮衣了。艾德温辩解道:“那是白骑士。梅根只是搭他们的车而已,他们是中西合并,追求灵修的团体。”

“真正的梅根仿佛在那次意外中死亡了,”葛雷德继续骂道:“受过伤的脑子好像已经不再是真实的她。真正的梅根不会相信魔法。”

这几句话触动我一些想法,如果梅根的脑子已死,他只算杀掉她的身体而已,反正他需要的又不是她的身体。

我不喜欢凭借直觉,但我知道有的时候人只能依赖直觉。葛雷德说话时,我一直盯着摊在沙发旁桌子上的《广播时间》,杂志刚好翻在周二深夜那一页。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我心中一凛,发现上面还画了线。我说:“至少还是得做点补救,可以在宣传中写道:‘治疗系作家香消玉殡,梦露艳尸裸案翻版’。”我看着葛雷德,拍拍蓝色的档案夹。“我相信出版社可以借这些笔记来编辑她的作品,电视也可以把她做的其他节目剪接起来等等之类的,梅根并没有白活!”

“太离谱了!出版一个胡言乱语、脑部受伤……”

他大步走到书桌边,一副要夺下蓝色档案夹跑走的样子。我举起档案夹说:“你想把这东西毁掉!所以你才会回来!你想毁掉档案夹,还有那盒录影带!”

他伸手来抢,但我个子比他高大,把档案夹高举在他头上。我好怕他会攻击我,而且我可能得用档案夹打他,不过葛雷德只是站在那里重重喘气,气到全身发抖。艾德温不解地看着他,我发现摩妮卡正悄悄地往电话旁移动。我说:“你让我想到我以前的一名福音教派患者。”葛雷德张嘴想说话,却被我打断。“他不肯练瑜珈或任何类似的运动,因为那是印度教的,是非基督教的异端,所以是属于魔鬼的!”

“世界上没有魔鬼!”葛雷德说,“也没有基督,她在那本胡扯的书里提到的东西,全都不存在!”

“你星期二就是跟她说了这些话,可是她不听,因为她头脑坏了,自从出过意外后,梅根的头脑就坏掉了,不肯再听你的教诲,不愿再当你的学生!”

“她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哪!她本来可以成为科学家,而不是什么信仰治疗师!真正的梅根绝不会……”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梅根星期二那天不肯听你劝,结果又去吃药了。你躺在沙发上试着睡觉,但脑子还是转个不停,你看着电视,翻着《广播时间》,结果看到有个节目快要播放了,内容是舞蹈和闪灭不停的灯。

“这时你想到一个点子。你抓起遥控器,用旧带子录下节目。也许你那时还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做,可是第二天她还是不理会你的劝说时,你再也不把她当成你的学生、你心目中的科学家了。她只能在写作和科学之间选择一项,然而你的科学才是最重要的。你丢开工作去买东西,买了一些熏香点在客房里。”我觉得好像看到葛雷德在点头,可是他身体一僵,开始否认。我用声音压过他:“梅根闻到熏香便开始慌了,以为自己快要发病了。你说:‘别担心,吃点药,也许多吃一颗吧……’你当然没提醒她说她已经吃过了,再吃的话药量会太多。你说:‘坐下来吃点药吧,我们来看录影带。’她一服完药,药效尚未生效前,你就放带子,结果就害梅根发病了。

“既然她头脑坏掉,不再是科学家,你就能冷眼旁观地看着她痉挛失禁。你关掉录影带,等她一回过神,便说:‘你刚才发病了,一定是忘记吃药的关系!’梅根当然想不起自己刚刚才吃过药!

“你开始帮她清洗,脱掉她的牛仔裤和内裤,放入洗衣机里,却不知道洗衣机坏了。

“你扶梅根上床,你没帮她脱上衣,我想你大概不晓得她习惯裸睡……要不是你打电话回实验室,这件事大概显不出意义。你从这里打电话回去是个错误。实验室出状况了,对吧?”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我猜他对杀人的事不擅于撒谎,最后葛雷德表示:“问题很严重,东西溢出来造成污染,是我的学生搞砸的。”

“连你的学生也会出包,这下子换你慌张了,你得赶回实验室,而且还不能让人知道你到过这里。你冲出去时,门跟着锁上了,后来你才想起录影带还留在录放影机里,还有熏香的残灰也都还在。你借口说要拿笔记而跑回来,我猜你趁没人在时,回来过好几次了。”

葛雷德一脸惊骇。我只能说,他看起来不像无辜的样子。葛雷德只吐得出一些陈腔烂调,他说:“你根本没有办法证明……”

可是说这话等于间接认罪了。艾德温冲过去,将他撞得飞跌出去。葛雷德摔在书桌上,桌子应声而碎,《战士》那本书也掉到地上。不过这两个男的都不是战士,摩妮卡去打电话报警时,我很轻易地便将两人拉开了。

葛雷德后来只能不断地重复说:“根本没有证据”,我觉得这话很讽刺。梅根已经从一个可以被证实的世界,勇敢地迈入另一个全然无法证实的境界中了。而葛雷德却只能跟随在她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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