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根·麦尔的老公来了!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摩妮卡说。

我们两个是合伙人,不过她是首脑,非但收入顶尖,又号称是英国最顶尖的临床心理医师。摩妮卡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老板,可惜极不会搞公关。时值周五,一整个礼拜文书工作已经累得堆到天边了。我刚刚取消一个约诊,正想趁机闭关到办公室内整理这堆文书工作,可是愤恨不平的鳏夫要来谈他的丧妻了,而且说不定还打算自杀哩。这种情形大概没办法挂个“洽公中”的塑胶牌子就可以打发掉吧。

我还是犹豫地坐下来,努力回想。梅根·麦尔,笔名是梅莉根,有一阵子没来跟我谈厌世的问题了。她最近写了很多以前不曾写过的东西,但是听她说话时,不觉得她很想自杀,而我也懒得去追究来龙去脉。我的笔记写得有点零零落落,只好暗祷她老公不是因为知道她的什么黑暗秘辛,而期望我能发掘出来帮忙处理。

摩妮卡带我去她的咨询室,她喜欢把我们的办公室布置成庄重而贵气的样子,就跟她的形象一样。咨询室的地毯是蓝的,墙是白的,上面有福洛克斯和其他希腊岛屿的照片,还包括一张摩妮卡黑发铜肤、带领一群人在福洛克斯个人成长中心的相片。

我拨拨头发,拉直领带,最后发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摩妮卡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年约三十五,长长的棕发绑成马尾,留着一脸的短须,看起来很像搞设计的。他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里头是印着血红色图纹的黑T恤。摩妮卡说:“麦尔先生,这位是欧文·莫冈,他见过你已逝的妻子一次,不过只有一次而已。”

我伸出手说:“很遗憾听到夫人去世的事。”

我努力装出同情的语气,可是那次会面梅根完全没提到想自杀的事,所以我其实觉得蛮困惑的。

“我是艾德温·麦尔,理论上我们两人已经分居了,可是……”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吗?”摩妮卡满心期待地问。

“我知道战枪的那群混蛋给她很大的压力,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不,不该会失控的!”

我正在拼命想着“战枪的那群混蛋”是何方神圣时,艾德温强压下眼泪,伸手到一个写着“世界科幻大会:布莱顿”字样的背袋中拿出一本书。

“这是她的。”

那是一本书皮破旧的《灰隼族》,封面是个站在废墟边、身穿德鲁伊教派衣服的男孩。男孩被许多战士团团围住,努力想击退他们的领袖。艾德温·麦尔把封底掀开,上面有张梅根的全彩照片。现在我对她的印象更清晰了,她跟我一样也是威尔斯人,不过长期留居伦敦。梅根的发型非常特别,短短的头发根部染成红色,然后是一段金发,发尾再染成亮绿色,所以整颗头看起来像由红转绿的红绿灯。她穿了一小件黑色的假皮上衣,身戴一堆珠宝。我记得她在会面时,提到了她的打扮和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当上英国科幻小说最具潜力作家十年了。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形象绝对有帮助。如果我看起来像庞克、异教徒和异议份子的综合体,就能多卖几本书,并超过出版社的最低要求量了。”

说着说着她露出狡猾的笑容,虽然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忧愁的气质——梅根的深色服装,让她看来有点莫测高深。她有种脆弱但真实的质感。我喜欢跟梅根或梅莉根这样的人工作。她在一次意外事故后,便开始癫痫发作,后来为了某种原因,放弃教书而成为作家。她没跟我多做解释,因为她并不后悔做这样的决定。梅根和许多从事创作的人一样,不断在理想与现实生活中挣扎。当她必须安抚银行经理,并在征才广告上找个推销厨房用品的工作时,就得将她的创作往后延了。梅根已经将创作延后十年了,而且好像没什么不满。听到她死亡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我对艾德温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星期前,也就是星期五,或是再早个一两天吧。周五是我负责带戴伊——他是我们的儿子——周末轮到梅根陪孩子。我妹妹送戴伊去学校,因为梅根早上一向起不来。我们星期五过去,按了门铃没人回答,戴伊有钥匙,就说进去等一等没关系。那时差不多四点半,我们进了屋子,然后我去烧热水、查看信件。当时我没拆信,不过我是她的经纪人——应该还算是吧,门垫上有一堆邮件,我就看看有没有出版社寄来的。那天我觉得屋子里不太对劲,倒不是她整理得不好,而是里面弥漫着熏香和尿臭味。那很不像梅根的作风,她痛恨熏香的味道,说闻了会觉得快要犯癫痫。梅根的癫痫若是发作起来,时常会尿失禁,不过她事后一向会清理干净,不会丢着不管。”

梅根上次来见我的主要原因,就是要跟我讨论她所服用的癫痫药。我是心理学家,不是看内科的,只能给她一些空泛的建议,后来我推荐她去见神经科医师瓦朗教授。艾德温接着说:“戴伊叫我到卧室里。自从我们分居后,我就没进过她的卧室了,可是……整个情况很异于梅根的行为模式。我非常确定,她全身冰冷得像……我从没看过尸体,而且还是被我们的儿子发现的!”

摩妮卡拿了一盒面纸给他。他抓起一叠,埋在里头哭泣良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居,但看起来似乎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或许其中有嫉妒的因素吧,但感觉上比较像是生活形态歧异或受到写作的影响所致。梅根曾提过,主要是他跟她很难相处。艾德温哭成这样,好像突然间才明白,结婚的意义在于有人嘘寒问暖,而且知道你将临终时,不会让你孤单死去。

梅根一直在服用苯巴比通,这是一种旧式抗痉挛药,可当作镇静剂使用。这种药仅适用少数几种癫痫症,因为容易产生抗药性,而患者为了达到药效,最后得服用可能致命的剂量。这种药若使用不当,比海洛因更危险,这种情形过去屡见不鲜。梅根·麦尔坚称安全性较高的新药对她的癫痫没用,她若非吃药不可,一定要吃苯巴比通,虽然她宁可什么都不吃。

艾德温开始平静下来,擦干眼泪。我说:“我想,她一定是服用太多苯巴比通了,没想到她还在吃这种药。我要她去看神经科医生,医生应该试过要她服用其他更安全的药。以前发生过很多服用苯巴比通过量的案例,大部份都是意外状况。”

艾德温茫然地看着我。

“她都没提到她的压力……战枪给她的压力吗?”

“没有。”我小心地补充说,“‘战枪’到底是什么?”

艾德温没回答,只从袋子里拿出一份文件。

“你看吧!”

信纸上印着一名壮汉扔掷一把大标枪的图形,内容是一份书评,应该是针对梅根的作品所写的吧,里头尽是类似这样的评语:

第三页第一段:功课没做够!托尔跟乌克很不一样,乌克懂得使用雷射将人击昏,而愚蠢的托尔根本无法了解这种发亮的小东西可以当武器!

第三页第二段:垃圾!托尔的夜视力虽然较强,但不表示他们在雪地中会被天光映得无法目视!

像上述那样的评语长达七页。

“我不懂‘战枪’为什么也要搞出版!他们只是玩具制造商而已,而且连电玩都不是,玩具的游戏规则四四方方,对敏感的人简直是种剥削。像她这样纤细易感的作家和艺术家,怎么能忍受他们!他们是活在儿童世界里的人,是成人世界里的怪胎!我要告他们!梅根是被他们逼死的,我需要你们帮忙证实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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