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尼斯的卧房里只点了一盏廉价的油灯,灯焰在远处墙上忽明忽灭。房间地上没有铺马赛克,光秃秃的灰泥墙也没涂上彩画,就连朱尼斯头上的绷带都缠得十分马虎。

“你这个傻瓜。”克萝蒂雅喃喃说,一边帮他拭去脸颊上的汗珠,“干嘛非去不可,害自己的头跌成这样?”

微尘在摇曳的灯焰中飞舞,她身上的浓香盖去了血块的腥味。麦克斯的大夫说,朱尼斯运气不错,虽然摔了一大跤,但骨头没破,可是看着他浅促的呼吸和蜡白的肤色,克萝蒂雅实在无法把运气两个字加在他身上。她握着拳,妈的,麦克斯对山脊上的地形了若指掌,他应该警告朱尼斯那块岩片有多危险。抬担架的工人告诉她事情经过,说朱尼斯因为背的武器太重,结果失足摔下去——但问题是,这次意外根本不该发生。她不该让朱尼斯去的。麦克斯知道朱尼斯没什么经验,他应该坚持让朱尼斯留在家里——可是麦克斯并没有坚持,那他就更应该小心照顾手下!

克萝蒂雅打开窗,让微风吹在灯焰上。从这里只看得到牛棚和透过橡树林的淡淡月光。远方有只狐狸在吠叫,克萝蒂雅感觉身后的门似乎开了。

“他怎么样?”

克萝蒂雅的心狂跳了一下,不会吧,天啊,不可能——她等心跳平息后才说:“懒得要命。”她没转头,“不过现在的奴隶都是这样的,除了自己,根本不顾别人。”

对方轻声发笑,她的心又开始像陀螺般乱转起来了。

“我刚刚从宴会厅过来,”马库斯说,“我想他们明早一定会宿醉头痛。”

克萝蒂雅没笑。

“奥比罗,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噢。”他用手揉着下巴,“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怎么个顺路法?”

“回家路过的。”

她看着他那身贵族式的长衣、高筒靴,以及贵气逼人的下巴。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当他们独处时,他颈侧的脉搏就会微微跳动。

“这路绕得好像有点远,有一百里吧?”

他在黑暗中笑出一嘴白牙,即使在牛粪的臭味中,克萝蒂雅依然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膏。接着奥比罗收住笑容,哑声说:“克萝蒂雅,你一定得离开这里,这地方太危险了。”

她关上窗子,火焰不再摇晃了。

“都是皇帝的错。”她告诉昏迷的男孩说,“他老爱打压一些比较耸动的事。朱尼斯,你看这位贵族是否只是在嫉妒麦克斯而已?”

“这两件事没关——你手上戴的是婚戒吗?”

“你看吧。”她目视绑着沾血绷带的男孩说:“没错!真的是婚戒!克萝蒂雅,你不能嫁给那个男的,他已经休掉五个老婆了。”

“我的幸运数字一向是六。”

“好!”他挥着手说,“好,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回罗马后再讨论吧,我在外头备好马了,我们——”

克萝蒂雅转身面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老几?我的监护人吗?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你误会我了——”

“我根本就不懂你,问题就在这里。你嫉妒我跟麦克斯在一起,更气我打算留在这里,奥比罗,我对未来有自己的规划——”

“桑尼对自己的未来也有规划!”

克萝蒂雅觉得脚下一软。

“桑尼?”

“妈的,他是我们最优秀的卧底密探。”奥比罗用拳捶着自己的掌心。“他迟迟不来回报,我只好过来找他——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人。”

地板似乎变成了软泥,克萝蒂雅跌在朱尼斯的窄床上。

“桑尼是官差?”

“可以这么说。”奥比罗说道,“怎么了?”克萝蒂雅看到他身子一僵。“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吗?”

克萝蒂雅揉揉额头。

“是的……不……”

房子在她四周旋转,她心慌意乱地解释桑尼为何打猎一去不返。

“妈的。”奥比罗坐到她旁边床上,将头埋在双掌中。“那表示有人揭穿他的身分,借今早忙乱之际将他杀害了。”

可是,是怎么杀的?又于何时动手?桑尼为了保命,一定会让自己曝光于整个狩猎的现场,怎么可能没有人看到他如何遇害?仆役的领头是怎么说的?一分钟前还看到他,一眨眼间就不见了——

克萝蒂雅问不出那个“谁”字。

“你在调查……调查什么?”

奥比罗用手抓着头发,以疲累的声音缓缓答道:“麦克斯。对他那种身分的人来说,他钱赚得太多了。你看看这地方吧,克萝蒂雅,光靠举办狩猎和养熊,哪可能赚这么多钱!所以我开始调查,结果……”

“结果怎样?”

良久良久,房中只听得到昏迷的朱尼斯浅促的呼吸,接着奥比罗说了:“我不确定——毕竟这里的访客多半是罗马的精英份子,我得小心行事才行,所以我在奴隶拍卖会上做了一项安排——”

桑尼是安排进来的?

“去你的,奥比罗,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原来那天在广场上相遇,并非出于偶然——大神探正在等她!他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要去哪里,更过份的是,他很清楚麦克斯会在广场上。好个一箭双雕!

“我需要借助你来增强说服力。”奥比罗说,“这样麦克斯才不会起疑,我才能让卧底的密探混进来调查。”他用大拇指揉揉眼球。“我该怎么去跟桑尼的母亲说啊?”

又过了几分钟,烛光呼呼作响。

奥比罗静静地说:“我想,很有可能是,他们在做掉桑尼之后,担心朱尼斯也是奸细。”

克萝蒂雅喉头一哽,仔细看着床上昏睡的朱尼斯。

“所以他的伤也不是意外了?”

“你不觉得很怪吗?他只有头部受伤而已?他从山顶一路滚到溪谷里,怎么会连骨头都没摔断?”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我相信他们把朱尼斯抬回来给你时,真的以为他死了。”

克萝蒂雅眼泛泪光,可爱的朱尼斯,你可千万别死……

“你到底想查什么?”

克萝蒂雅才问到一半就被打断了。门突然碰地打开,艳橘色的强光照在地板上。

“抓住他——”

六、七个人冲进房里,抓住拼命挣扎的奥比罗,将他拖到走廊上。克萝蒂雅追过去,但对方人太多,奥比罗很快被绑住双手,由一名金发碧眼的猎人看守。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克萝蒂雅问道,却被一只强壮的手臂拦住。

“别多管闲事。”麦克斯低吼说。他得动用双手,才拉得住泼辣的克萝蒂雅。“这是奥比罗和我之间的事。”他对手下命令道,“把他绑到马上,然后护送这位绅士到罗马。”

“你太过份了!”克萝蒂雅嘶喊道。

“我知道。”麦克斯承认说,天哪,她竟然还能扭动!“可是我不能容许别人四处诽谤我,尤其是这种人脉良好的贵族官差。”

“他说——”

“我知道他说什么,也许他真的以为我在暗地里搞鬼,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是流氓,我不许这种中伤流传出去。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回家,奥比罗的颜面也许会有点难看,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麦克斯终于放开克萝蒂雅了,两人都累喘不已,脸色发红。

“他说朱尼斯的伤不是跌倒造成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克萝蒂雅冲口问道,没想到麦克斯听了竟然哈哈大笑。

“你看过那个小娘娘腔身上的瘀伤了吗?朱尼斯的头真的撞到石头啦,克萝蒂雅,他是自己撞昏的——你也知道昏过去的人会怎样,身体整个是软的。”

他说得倒没错……

麦克斯咯咯笑说:“奥比罗的问题跟我是不是流氓、或从富人身上抢钱无关。他的问题在于我拥有了你!”

克萝蒂雅将镶着红玛瑙和珍珠的臂章卸下来,拿在手中把玩。

“你是指,就像你拥有桑尼一样吗?”

麦克斯的蓝眼晶光闪动,说道:“桑尼是个奴隶。没错,我拥有奴隶,没错,我不像你,愿意平等地对待他们。没错,我是结过五次婚,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不会把女人当成奴隶看待。”他深吸一口气,“不过,你信或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克萝蒂雅缓缓地说:“我信不信你,得看我能不能在此时看到桑尼,跟他当面对质。”

麦克斯脸上掠过一抹讶异的神情。

“你是说真的还假的?”

“有问题吗?”

“不,不,当然没问题。”他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只是我很吃味啊,我的爱。我知道我没办法跟年纪只有我的一半、肌肉坚实如钢的小伙子比,可是……嗯,我身材也不算差,而且我跟奴隶不同,可以给你无法想像的财富——”

不是无法想像,麦克斯,事实上我已经想像过很多次了。

“我只想买下桑尼,”克萝蒂雅打断他说,“不想跟他睡觉。”

如果一切挑明了说,那么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迄今为止,麦克斯还没拒绝过她任何事。

“啊。”他支吾了一会儿,当他带着她穿过弥漫雪松油香的中庭时,又恢复惯有的诱人笑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亲爱的,我就将他送给你吧,希望他能像对我一样地对你效忠。”

克萝蒂雅心头一宽,看来大神探这回料错了。朱尼斯在摔落山谷之前,头部真的撞到岩石了!可是桑尼呢?

克萝蒂雅轻轻划着从身旁擦过的喷泉,心想,会不会麦克斯当时只是想测试桑尼的真实身分而已?桑尼若拒绝从事不法勾当,就会自曝身分,克萝蒂雅突然非常想见见这位在光天化日下凭空消失,却又找到充份理由跑回来的桑尼!

克萝蒂雅悄悄看着一派轻松的麦克斯,觉得这家伙像极了为非作歹的奸商,假借狩猎之名,一面跟达官贵人周旋,一面行威胁欺诈之实。麦克斯带她来到自己的办公房,然后拍拍掌,立即有位黑奴跑来。

“去把桑尼找来。”

“主人?”老人皱着眉问。

“别楞在那儿,去把他找来就对了,快去!”

麦克斯用那对强而有力的手倒了两杯浓浓的蜂蜜酒,犹疑一下,然后将酒杯递给克萝蒂雅。

“你——你不打算嫁给我,对吧?”麦克斯静静地问。

“是的,”她坦承说,“我不打算嫁给你。”

不过麦克斯送的头冠和耳扣,她当然还是欣然接受罗。克萝蒂雅的如意算盘是去跟麦克斯的有钱客户搭线,让他们签约向她大量购酒。她想趁他们醉酒之际(拜麦克斯之赐),让他们眉头皱都不皱地乖乖买下昂贵的好酒,尤其他们那时喝的都是奇烂无比的劣质混合酒——其中加了恐吓、胆汁,以及好几勺河水,难怪他们会在酒里掺蜂蜜!

“克萝蒂雅——”

他的声音传自一道黑暗的隧道,而隧道正从四面八方收拢。

“克萝蒂雅?”

那声音像桶子里的石头一样轰隆作响,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还好吗,亲爱的?”

“好得很。”

可是一切都非常走样。

克萝蒂雅双脚泥软,光线变得昏暗不明,接着克萝蒂雅便瘫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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