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和你母亲坐下歇歇,”罗兰对罗布说,“我会去买十字面包和咖啡。雅各,孩子,你跟我来。”

瑞秋安然地让自己陷入柴火炉子旁的沙发内。真舒服。这沙发的柔软程度刚刚好,果然不负所望。多亏了罗兰完美无缺的好品位,他们两居室的小屋才能如此惬意宜人。

罗兰先前提到的咖啡屋今日歇业,这让她很是懊恼。当他们见到门上“打烊”的字眼,罗兰忍不住抱怨:“我昨天还两次打电话询问过他们。”瑞秋饶有兴致地看着罗兰几乎要失去冷静,又很快恢复常态,提议瑞秋回他们的家。他们家距离公园更近,瑞秋也想不出怎样才能礼貌地拒绝。

罗布坐在母亲对面一张红白相间的扶手椅上打哈欠。瑞秋也忍不住想打哈欠,于是立即坐直身子。她可不想在罗兰的家里像个老太太一样打瞌睡。

瑞秋看了眼手表,现在才刚过八点。她还要忍受一个又一个小时,才能挨完这一天。二十八年前的此刻,珍妮刚吃过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早餐。应该只有半碗麦片。这姑娘一向不爱吃早餐。

瑞秋抚摸着沙发表面。“搬去纽约后,你要怎样处理这些好看的家具?”她冷冷地问罗布。她当然能在珍妮的忌日谈论儿子搬去纽约的事。她可以的。

罗布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过了几分钟才开口回答。瑞秋差点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许会带家具出租这间屋子。”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好像说话也成了难事。“我们还在考虑这些后勤问题。”

“是的。我想你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考虑。”瑞秋昏昏欲睡地回答。她在心里默念着,“没错罗布,带着我的小孙子去纽约,你们还有太多事要考虑。”瑞秋把手指插进沙发内,像在虐待一只柔软的胖胖的小动物。

“妈妈,你有没有梦到过珍妮?”罗布问。

瑞秋抬起头,松开了沙发。“是的。”她回答,“你呢?”

“大概吧。”罗布回答,“我总梦到自己被人勒住。梦中的我或许就是珍妮。我总会做同样的梦,然后窒息般地惊醒。今年以来这情况越来越严重,尤其是秋天。罗兰觉得我应该和您一起去公园……这或许……对我有好处。勇敢面对?我不知道,我恨透了那个地方,显然您也是。这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一想到她经历的那些事……上帝啊,她那时该有多害怕!”罗布抬头望着天花板,紧紧地绷着面孔。瑞秋记起艾德强忍着泪水时也是这副神情。

艾德曾经也会做噩梦。瑞秋总会听见他一遍遍地喊着:“快跑,珍妮!快跑!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快跑!”

“很遗憾。我不知道你会做这样的噩梦。”瑞秋说。除了这一句安慰,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罗布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只是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您用不着每年独自一人去那公园,妈妈。很抱歉我之前从没提过和您一起去。我本该和您一起去的。”

“亲爱的,你有提到过的,”瑞秋说,“你不记得了?你提过很多次,可我总是拒绝。这是我的问题。你父亲总认为我疯了,他从不肯去那座公园,甚至不会开车路过那条街。”

罗布偷偷用手背擦了下鼻子。

“对不起,”罗布说,“过了这么多年……”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能听见雅各在厨房内哼唱《小工程师巴布》的主题曲。罗兰也在跟着唱。听见母子俩的歌声,罗布忍不住露出微笑。十字面包的香味也飘进了房内。

瑞秋端详着儿子的脸。他是个好父亲,比他自己的父亲好得多。这些年来,所有的男人似乎都成了比他们父辈更优秀的父亲,罗布一直怀揣着一颗少年般柔软的心。

在他还是个婴儿时,罗布就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每天午睡后,当瑞秋把他从小床上抱起,罗布总是舒适地依偎在她胸前,还会拍拍她的背,像在感谢母亲将自己抱起。他曾是个最爱笑,最能惹人亲吻的小宝宝。她记得艾德曾感慨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女人,你真被那孩子迷住了。”

记起罗布是个婴儿时代的样子感觉挺奇怪,像是翻开一本多年未翻开的好书。瑞秋很少想到罗布从前的样子,却一遍遍重温珍妮孩提时的回忆,好像因为罗布还活着,他的童年就毫不重要一样。

“你曾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宝宝。”瑞秋对罗布说,“人们总会在街上拦住我,不住地送上赞美。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也许说过几百遍了吧。”

罗布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从未告诉过我,妈妈。”

“我没有吗?”瑞秋问,“连雅各出生的时候都没有?”

“没有。”罗布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应该告诉你的。”瑞秋叹了口气,“我有很多事是本该要做的。”

罗布探过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么说来,我那时还挺可爱的对吗?”

“简直可爱极了,亲爱的。”瑞秋回答,“当然,现在也是。”

罗布抽了一下鼻子。“没错,妈妈。”他简直藏不住心中的喜悦。看到这个,瑞秋忍不住拉下嘴唇,后悔自己竟做了那么多让儿子沮丧的事。

“新鲜出炉的十字面包!”罗兰端着一只精致的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抹过黄油的面包。

“让我来帮帮忙吧。”瑞秋提出。

“万万不可,”罗兰扭头说,“在您家时,您可从不让我帮手。”

“啊哈。”瑞秋感觉像是暴露了。她一直以为罗兰注意不到自己的行为。她总把自己的年纪当做一个盾牌,以此阻挡年轻人投来的目光。一直以来,瑞秋总假装自己不让罗兰帮忙是因为她是个完美的婆婆。然而事实上,当你拒绝一个女人的帮助,这实际上是在将她拒之门外,拒绝将她看做家人,像是在说:“我没那么喜欢你,不愿让你踏进我的厨房。”

再次出现时,罗兰端来一只放有三杯咖啡的托盘。咖啡做得刚刚好,正是瑞秋喜欢的样子:温热的咖啡,放上两块方糖。罗兰是个完美儿媳,瑞秋是完美婆婆。这所谓的完美隐藏着彼此的疏离及不认同。

罗兰赢了。纽约是她的王牌,而她现在打出了这张牌。真有她的。

“雅各呢?”瑞秋问。

“他在画画。”罗兰说着坐下。她举起咖啡杯,对罗布露出一个苦笑。“希望他别画在墙上。”

罗布对妻子咧嘴一笑,瑞秋从中再度看到他们婚姻的状态。这似乎是段美满的婚姻。

珍妮会喜欢罗兰吗?如果珍妮还活着,瑞秋是否会成为一个正常,专横的婆婆?她简直不能想象。罗兰存在的世界和珍妮活着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如果珍妮还活着,罗兰似乎不可能继续存在。

瑞秋望着罗兰,看到她的一缕头发从马尾辫中跑了出来。她的金发几乎和珍妮的一样耀眼,不过珍妮的颜色更美。也许等她长大一些,头发的颜色也会变得更深。

自珍妮走后的第二个清晨起,瑞秋每天都会在恐惧中醒来,这恐惧似乎能轻易将她击碎。瑞秋着魔般地想象着自己的另一种人生,那是她本该拥有的真正的人生。上天将这段人生偷走,在这段人生里,珍妮还躺在她温暖的床上。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瑞秋已经越来越难想象下去。罗兰正坐在她对面,有着那么鲜活的生命力。她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胸脯也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你还好吗,妈妈?”罗布问。

“我很好。”瑞秋伸手去够咖啡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抬起胳膊。

瑞秋有时候能感觉到悲伤带来的纯粹原始的痛苦,有时候却是愤怒,狂乱得只想杀人。而另一些时候,比如现在,她平静地坐着,任悲伤像浓雾一般悬在空中,让人窒息。

她实在太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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