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读过了。”鲍·约翰说。

塞西莉亚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竟如此陌生。他陌生得像个潇洒依旧的中年路人,至少在塞西莉亚眼中是潇洒的。鲍·约翰生着一张老实的、让人信任的面孔。看到这张脸,人们都会放心地从他手上买一辆二手车。还有他的下颚,费兹帕特里克家的男人都生着结实的下颚。他还有一头浓密的灰发。鲍·约翰常会夸耀自己的头发,总会用吹风机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吹干。他的弟弟们为此没少取笑他。此刻的鲍·约翰站在书房门前,穿着一条蓝白条纹的平角短裤和一件红色T恤。他脸色苍白,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像是食物中毒。

塞西莉亚没听见他从阁楼上下来的脚步,也没听见他进了走廊。她不知道丈夫在身后站了多久。她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夹在大腿间,像是在教堂里的小姑娘。

“我读过了。”她回答。

塞西莉亚将信件摆在眼前,又读了一遍。这回速度更慢,她似乎认为当着鲍·约翰的面这样做,会让他说出不同的话。

信上的文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写得那么用力,像是一段盲文。他拿笔时一定极用力,似乎想把每个字烙在纸上。信件没有分段与空格,所有字都挤在一起。

我亲爱的塞西莉亚: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想必已经不在了。这话听上去夸张,可我相信人必有一死。此刻的你正在医院,和我们的宝贝女儿伊莎贝尔一起。小宝贝今天上午出生了,她是那么美丽,娇小而脆弱。当我第一次将她抱在怀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感受。我开始害怕将来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这也是我写下这封信的原因。这样,厄运降临在我身上时,我至少已经努力过。我喝了几杯啤酒,这时候神志也许不太清晰。我也许会将信撕碎。塞西莉亚,我必须告诉你,十七岁时,我杀死了珍妮·克劳利。如果她的父母还健在,你能否替我向他们送上歉意,告诉他们那是个可怕的意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去了控制。我只有十七岁,实在蠢得一塌糊涂。真不敢相信那个人是我,整件事就像一场噩梦。你一定以为我吸了毒或是喝过酒,可我没有。我当时非常清醒。我只是突然抽风了,像那些愚蠢的橄榄球球员说的,只是一时失去了理智。你或许认为我在给自己找借口,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做下了这种不可想象的事,却完全无法解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塞西莉亚,因为这世界对你而言非黑即白。你在想,我为什么不去自首?可你知道我为何不能进监狱,塞西莉亚。你明白我不能被关起来。我知道自己是个懦夫,这也是我十八岁时企图自杀的原因。可我是个孬种,终究无法做到。请替我转告艾德和瑞秋,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们的女儿。请告诉他们,悲剧只发生在一瞬间。珍妮前一秒还在笑着,她带着快乐离去。也许这听上去血腥恐怖。好吧,这听上去的确血腥恐怖。但别把这个告诉他们。这是场意外,塞西莉亚。珍妮说她爱上了别的男孩,她还对我开心地笑。我丧失了理智。请转告克劳利夫妇我很抱歉,万分愧疚。请转告艾德·克劳利,如今的我也做了父亲,我很清楚自己犯下了何等罪过。愧疚像一颗毒瘤一点点吞噬着我,愈演愈烈。塞西莉亚,很抱歉让你承受这些。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一定能挺过去。我深爱着你和我们的小宝贝,你给我的快乐是我不配得到的。我不配得到任何东西,没想到却拥有了一切。对不起。

献上我全部的爱意。

鲍·约翰

塞西莉亚从前不止一次地经历过愤怒,而这一次,她却忘记了真正的愤怒是怎样的感觉。她此刻只有一种狂暴的、发疯似的感觉。塞西莉亚觉得自己似乎能飞,像恶魔般飞过屋子,用血淋淋的爪子划开鲍·约翰的脸。

“这是真的吗?”塞西莉亚对自己的声音很是失望。她听上去相当弱势,这话绝不像出自盛怒之人的口中。

“这是真的吗?”她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塞西莉亚很清楚一切都是事实,却在心中不断否认。塞西莉亚不得不问这问题,她乞求这一切都是谎言。

“对不起。”鲍·约翰双目充血,像一匹受惊的马不住转动眼睛。

“可你绝不会。不会的,你不会。”

“我无法解释。”

“你甚至不认识珍妮·克劳利。”塞西莉亚很快纠正自己,“我甚至不知道你认识她。你从未提到过她。”

提到珍妮的名字,鲍·约翰忍不住颤抖,撑在门框上。看鲍·约翰本人颤抖的样子远比看信恐怖。

“如果你真的死了,”塞西莉亚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死了,而我发现这封信……”

塞西莉亚愤怒得无法呼吸。

“你怎么能让我面对这些?怎么能指望我为你做那些事?让我敲开瑞秋·克劳利的门,对她说……说这些?”塞西莉亚背过身子,以手掩面。此时的塞西莉亚半裸着身子,下床时她没时间去找T恤。“我今天晚上才开车送瑞秋回家!我送她回了家!我还与她聊到了珍妮!与她聊到我对珍妮的回忆让我感觉良好。而整个过程里这该死的信就躺在家中。”她摊开双手直视丈夫,“如果这封信被哪个女儿发现怎么办?”她刚刚想到这个问题。那是多么严重,多么致命,塞西莉亚不得不再说一遍,“如果这封信被哪个女儿发现怎么办?”

“我知道。”鲍·约翰走进屋,后背贴着墙面,像个即将被刽子手行刑的囚犯,“对不起。”

塞西莉亚看见鲍·约翰脚一滑跌坐在地毯上。

“你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塞西莉亚拾起信纸,又将它丢下,“你怎么能把这种事写下来?”

“我喝了太多酒,酒醒后第二天我便想把这信撕掉。”鲍·约翰含泪看着妻子,“没想到把它弄丢了。为找这信我几乎要疯掉。我那时候一定忙着填写纳税申报单,我以为自己找过……”

“别再说了!”塞西莉亚吼道。每当鲍·约翰找回弄丢的东西时,总是摆出这副无助的样子。这回塞西莉亚再也无法忍受。这封信可不是诸如汽车保险之类的寻常物品。

鲍·约翰做出噤声的手势,战栗着说:“你会把姑娘们吵醒的。”

他那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塞西莉亚觉得恶心,真想大喊:“拿出勇气来,解决这件事,别让它缠着我!”鲍·约翰需要毁灭的是一个丑陋、恶心、恐怖的自我。然而他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努力。

走廊传来一句微小的呼唤:“爸爸!”

是波利。她一向睡得最浅,每次惊醒后呼唤的总是爸爸。只有爸爸能替她驱赶梦中的怪兽。只有爸爸。谋害了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爸爸本身就是头怪兽。她的爸爸将不为人知的邪恶秘密隐瞒了多年。直到这一刻,波利仍不知道可怕的事实。

塞西莉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跌坐在椅子上。

“爸爸!”

“我来了,波利!”鲍·约翰缓慢地迈开步子,勉强将身子支撑在墙上。他向塞西莉亚投来绝望的目光,扭头朝波利的房间走去。

塞西莉亚努力平复呼吸。呼吸间,她见到珍妮·克劳利十二岁的脸庞。“不过是场愚蠢的队列表演。”她看见珍妮的黑白相片印在报纸上,金色马尾辫垂在肩上。所有谋杀案受害者看上去都一个样:美丽,无辜,悲剧像是命中注定。她想起把前额倚在车窗上的瑞秋·克劳利。该怎么办,塞西莉亚?该怎么办?她怎么能处理好这种事?工作问题,塞西莉亚一向能处理好,能使麻烦消解,让一切恢复秩序。那些时候她所要做的不过是拿起电话,登上网络,填写表格,和负责人谈话,安排赔偿,更换,送上更好的样品。

但这次,无论塞西莉亚做什么都无法让珍妮起死回生。残酷冰冷且无法挽回的事实不断在她脑海徘徊,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塞西莉亚把手中的信纸撕成碎片。

自首。鲍·约翰一定得自首,这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做人,做个清白的崭新的人。鲍·约翰要遵循法律与秩序。他会被送进监狱,经历一场审判,被关押起来。可他不能被关押。他会发疯的。那该怎么办?药物治疗?精神治疗?塞西莉亚会为他求情,他总不会是第一个患有幽闭恐惧症的犯人。那些监牢事实上还挺宽敞的,里面还有运动场,不是吗?

幽闭恐惧症不会致命,只不过会让你自以为不能呼吸。

可是,掐在脖子上的两只手的确能置人于死地。

这个男人掐死了珍妮·克劳利。他将手放在珍妮纤细的脖子上,用力捏紧。这行为是否让他成为了恶魔?没错,答案是肯定的。鲍·约翰就是个恶魔。

塞西莉亚把信纸撕得越来越小,小到能从指间滑落。

她的丈夫是个恶魔,这意味着他必须进监狱,塞西莉亚将成为囚犯的妻子。澳大利亚有没有囚犯妻子的互助组?如果没有的话,塞西莉亚打算自己建立一个。她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她当然会这样做!她可是塞西莉亚。她将成为囚犯妻子联合会的主席,还会组织筹款,为可怜的丈夫们送去空调。监狱里是否已经有了空调?还未装上空调的地方也许只有小学了。塞西莉亚幻想着自己等待搜查时和其他妻子聊天:“你丈夫因为什么入狱?噢,抢劫银行?是吗?我丈夫是因为谋杀。没错,他勒死了一个女孩。探监完毕后我打算去健身,要一起吗?”

“她已经睡着了。”鲍·约翰回到书房出现在塞西莉亚眼前。他用手指按摩着颧骨,这代表他十分疲惫。

看上去他可不像个魔鬼。他只是塞西莉亚的丈夫。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下挂着可怕的黑眼圈。这就是她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

如果他曾经残忍地杀过人,要怎样做才能阻止他再次犯下同样的罪行?塞西莉亚刚刚还让这男人进了波利的房间,一个杀人犯进了女儿的房间。

可他是鲍·约翰呀!是姑娘们的父亲。他是个父亲。

爸爸要进监狱了。

这事决不能告诉女儿。

“对不起。”鲍·约翰无力地举起胳膊。他似乎想要拥抱塞西莉亚,却被一道无形的障碍阻隔,“亲爱的,我很抱歉。”

塞西莉亚用双臂护住赤裸的身躯。她颤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我可能要不行了。”她自我安慰道,“我就要失去意识。不过,也好,眼前的悲剧根本难以修补,无法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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