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约翰?你还在吗?”塞西莉亚将听筒紧紧贴在耳边,耳朵都压疼了。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你有没有打开它?”鲍·约翰的声音又细又尖,像是养老院里发牢骚的老头。

“没有。”塞西莉亚回答,“你的身体还很健康,因此我认为最好还是别去打开。”塞西莉亚想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无奈声音尖锐刺耳,像在挑刺儿。

电话那头又没了声音,只听到有个美国口音在喊:“先生!请走这边,先生!”

“你还在吗?”塞西莉亚问道。

“你介不介意……别打开它?这信是我很早以前写的,那时候伊莎贝尔还是个婴儿。真是尴尬,我还以为这信不见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他听上去相当扭捏,像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

“你身边有旁人吗?”塞西莉亚问。

“没有。我正在旅馆的餐厅吃早餐呢。”

“信是在阁楼里找到的。我原打算找我的柏林墙砖,结果不小心撞倒了你的鞋盒。信就在鞋盒里。”

“我一定是一边忙着报税一边写这信的。”鲍·约翰说,“我真是个傻瓜,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到处找它。我当时一定是傻了,要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他的声音暗淡下去。

“找不到它。”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懊悔与遗憾。

“没关系的。”塞西莉亚用慈母般的语气安慰,像在和自己的女儿说话,“可你为什么要写这信呢?”

“只是一时冲动,突然间的情绪所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父亲,想着他临死前还有好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信里都是些陈词滥调,写的不过是我有多么爱你,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说实在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为何不能打开?”这半哄骗的声音让塞西莉亚自己都有些厌恶,“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塞西莉亚,拜托了,求你别把信打开。”他听上去真有些绝望。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处理情绪这方面真是可笑。

“好吧,我不会打开。希望未来五十年内我都没机会读到它。”

“除非我走得比你更晚。”

“不可能。你吃了太多红肉。我打赌你此刻就在吃培根。”

“而我打赌你今晚给我可怜的女儿们喂的是鱼,对吗?”鲍·约翰想要说个笑话,无奈语气仍然十分紧张。

“是爸爸吗?”波利溜进房间,“我现在就要和他说话。”

“是波利。”不等她说完波利就想把电话抢过去,“别这样波利,等一会儿。明天再和你说吧,爱你。”

波利抢过电话的那一瞬间,塞西莉亚听到丈夫回应了一句“我也爱你”。波利举着电话跑出房间。“听着,爸爸,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这可是个大秘密。”

波利最喜欢秘密,她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着各种小秘密。从她两岁那年知道什么是秘密起就一直这样。

“让姐姐们也和爸爸说会儿话!”塞西莉亚喊道。

塞西莉亚端起茶杯,把信推到桌边。就这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已经把信放到一边,很快就会忘了这麻烦。

鲍·约翰居然会感到尴尬。真有意思。

当然了,既然已经保证过不会打开,塞西莉亚便不会打信的主意,这事将来甚至不用再提。

塞西莉亚翻开以斯帖那本关于柏林墙的书,其中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照片上的男孩长着一张天使般的严肃小脸,让塞西莉亚想起了鲍·约翰。当她与鲍·约翰相恋时,他看上去就像个少年。鲍·约翰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头发,会用很多啫喱为它们定型。他总是一副可爱而严肃的模样,即使醉酒时也会竭力保持镇定(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喝醉)。他那庄重的样子让塞西莉亚像少女般痴痴傻笑。相处多年后,鲍·约翰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在轻松的一面。

男孩名叫皮特·比彻,书里这样写的,是个十八岁的砖瓦匠。他是最早一批因企图翻越柏林墙而被射死的人。他被人射中骨盆,又跌回墙东侧的“死亡地带”,躺在那儿几小时,最终流血致死。墙两侧上百名目击证人目睹了他的死亡,尽管有人朝他身边扔去绷带,却没人敢上前伸出援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塞西莉亚愤怒地把书推到一边。以斯帖每天读的竟是这些东西,而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过。

塞西莉亚一定会帮这少年。她会径直走上前,为他叫救护车,还会为他抱不平:“他们到底哪里不对?”

可谁又知道真实情况下塞西莉亚会怎么做?想着可能被枪杀,或许她会不敢迈步。她是个母亲,她需要活着。“死亡地带”不属于塞西莉亚的生活,她的生活中只有“自然地带”、“购物地带”什么的。塞西莉亚的人生从未经历过考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受到考验。

“波利,你已经讲了几个小时,爸爸会感觉不耐烦的!”伊莎贝尔喊道。

她们为什么总爱大喊大叫?

每当父亲出差在外,女儿们总是很想念他。对待姑娘们,鲍·约翰比塞西莉亚更有耐心。他为姑娘们所做的很多事情都让塞西莉亚觉得望尘莫及。他愿意参与波利没完没了的茶话会,用小手指勾着小小的茶杯假装喝茶。他愿意陪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们一遍遍聊起最近的新片。鲍·约翰的每次回家对塞西莉亚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把你这些亲爱的小不点都带走吧!”塞西莉亚会对他高喊,于是鲍·约翰带女儿们去户外冒险,回家后四人满身汗水和沙土。

“爸爸可不觉得我烦!”波利尖叫着回应。

“快把电话给姐姐!”塞西莉亚喊道。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波利出现在塞西莉亚眼前。她坐到桌边,把脑袋放在妈妈手上。

塞西莉亚把鲍·约翰的信夹进书里,开始观察六岁小女儿漂亮的脸蛋。波利的样貌和父母都不一样。鲍·约翰是个英俊的男人(人们曾管他叫“美少年”),在昏暗的灯光下,塞西莉亚也不失为美人,而他们却生出了一个不像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女儿。波利长得像白雪公主:黑发碧眼,嘴唇如红宝石般会让人们以为她涂了口红。她的两个姐姐长着与父母一样的灰金色秀发,鼻子上都有雀斑。三个姑娘都可爱迷人,但商场里真正能让人忍不住回头的只有波利。

“生得这么美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塞西莉亚的婆婆曾这样说过。这话让塞西莉亚恼怒,却也能理解。令人艳羡的美貌对一个女人的性格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塞西莉亚注意到,美丽的女人总是自命清高。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们必须时刻保持高贵冷艳,像微风中的棕榈树。塞西莉亚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什么该死的棕榈树,想跑就跑,想跳就跳,那多自由、多真实。

“你想不想知道我告诉爸爸的小秘密?”波利抬起眼皮,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妈妈。

“你不必告诉我。”塞西莉亚回答,“没关系的。”

“秘密就是,我打算请怀特比先生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复活节一周后便是波利的七岁生日。她的生日派对是这个月最热门的话题。

“波利,”塞西莉亚严肃起来,“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

怀特比先生是圣安吉拉小学的体育老师,波利很喜欢他。怀特比先生的确有其特别之处。他有着宽阔的胸膛,运动员的体格,会骑摩托,还善于倾听。不过,为他着迷的应该是孩子们的妈妈(她们当然会被吸引,连塞西莉亚对他都无法免疫),而不是他6岁的学生。塞西莉亚不希望波利回想起自己的初恋时,发现他竟然是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她的恋爱对象应该是花样少年,而不是剃着平头的中年男人。

“我们不会请怀特比先生参加你的生日派对,”塞西莉亚严肃地说,“要是他来我们家,他就不得不答应所有孩子的邀请。”

“他会愿意来参加我的派对的。”

“不行。”

“我们换个时间再聊吧。”波利淡淡地说,起身跑开。

“不行。”塞西莉亚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不过波利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塞西莉亚叹了口气。好吧,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她站起身来,从以斯帖的书中抽出了丈夫的信。首先,她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放回原处。

鲍·约翰说这信是伊莎贝尔出生后写的,他已经记不清究竟写了什么。这也说得过去。伊莎贝尔已经12岁了,而他又那么健忘。一直以来塞西莉亚都是他的记忆簿。

只不过,塞西莉亚很清楚他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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