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还以为他们要告诉自己他们又要当爸爸妈妈了。要真是这样,她此刻的感觉一定更糟。他们一进屋,瑞秋便知道他们有大消息要宣布。当人们确信自己带来的消息会让他人仔细倾听时,便会露出得意的表情。

罗布比平时聒噪,罗兰比平日沉默。只有雅各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冲去瑞秋放有玩具的抽屉,在房子里跑来跑去。

当然,瑞秋没有主动问儿子儿媳是否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她可不是那种奶奶。每当罗兰前来拜访,她都会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表现得像个完美的婆婆。关爱而不溺爱,关注而不唠叨。她从不就夫妻俩对孩子的教育指手画脚、多嘴多舌,即便同罗布单独相处时也不会。瑞秋深知罗兰听到罗布说“妈妈说……妈妈说”是会有多不痛快。因此瑞秋只让自己的意见藏在脑子里,像电视下方滚动播出的文字新闻般安静地闪过。

可有一件事,这孩子要理发了!他们俩难道谁都看不见吗?他们怎么没注意到雅各的头发都盖住眼睛了?还有他穿的上衣,这布料会让他皮肤发痒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候,瑞秋总会一把将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给他换件舒适的旧T恤,然后在孩子回父母家之前匆忙地给他换回来。

她这样做图什么呢?就为了扮演别人眼中的好婆婆?也许,原本真实的她是个恶婆婆呢,否则他们怎么会就这样离开,还要带上雅各。看上去,他们似乎认为自己有权做任何事。

他们的大消息不是有了第二个孩子,只是罗兰在纽约找了份很棒的工作,工作期为两年。直到吃甜点时,他们才通知瑞秋。看他们那喜不自禁的神色,瑞秋以为罗兰谋了份天堂才有的好差事呢。

他俩宣布“通知”时,雅各正坐在瑞秋腿上。听了父母的话,他结实的小身体紧紧地靠向奶奶。瑞秋感觉他柔软而神圣的小身子和自己的身体仿佛融在了一起。瑞秋嗅着他的发香,吻了吻他的脖子。

瑞秋第一次怀抱雅各吻他的小脑袋时,感觉如获新生,就像久旱的植物淋了一场雨。新生儿的味道一瞬间冲进瑞秋心中。瑞秋感觉她的背脊再次变得挺直,像是卸下了数年来背负的重量。走出医院停车场时,瑞秋看到自己的世界恢复了色彩。

“我们希望您有空能来看看我们。”罗兰说。

罗兰是所谓的“女强人”。她在澳大利亚联邦银行工作,高层主管,薪资丰厚,压力自然相当大。她挣得比罗布多,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事实上,罗布还挺骄傲,不止一次称赞能干的妻子。如果老头子艾德若听到自己的儿子炫耀老婆的薪水,一定会气死。幸运的是,他早就死了。

瑞秋结婚前也在联邦银行就职,不过她从未对罗兰说起过这个小的巧合。瑞秋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已经把他母亲的生平忘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也可能母亲做什么工作这事他根本不感兴趣。瑞秋明白自己当年一结婚就辞职的事和罗兰的工作毫无共同点。瑞秋只知道罗兰是什么“项目主管”,除此之外,她不晓得儿媳每天都在忙什么。

你或许会认为项目主管那么厉害的女人一定能帮儿子收拾好上奶奶家过夜的行李,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罗兰总会遗漏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再也不能和雅各一起过夜,再也不能帮他洗澡,给他讲故事,和他在客厅里跳摇摆舞了。瑞秋感觉雅各像是要死了。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孩子还活着,此刻正坐在她腿上。

“没错,妈妈您一定要来纽约看我们!”罗布已经开始用美国口音讲话了,“不过在此之前,您得先办好签证!到时带您领略一下美国风光,可以搭乘旅游巴士,游轮也相当不错!”

瑞秋有时会想,如果他们的生活没有被清晰地分隔成1984年4月6日前和1984年4月6日后,今天的罗布也许会有些不同。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乐天,不会这么像个房地产顾问。事实上,他还真是个房地产顾问,因此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我倒想试一试旅游巴士。”罗兰握住罗布的手,“我经常想象着有一天我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能一起搭着旅游巴士环游世界。”

说完她猛地咳了几声,也许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婆婆瑞秋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那一定很有意思,”瑞秋喝了口茶,“不过旅游巴士也许会有些凉。”

他们是不是疯了?瑞秋才不想坐什么旅游巴士。她只想坐在后院一边晒太阳一边为雅各吹泡泡逗他笑。她只想每周看到雅各,看他一点点成长。

瑞秋还想让儿子儿媳再生个孩子。过不了多久罗兰就三十九岁了!几周前瑞秋还对老姐妹马拉说罗兰有大把时间再生个孩子。她说现在的女人很大年纪也能生产。事实上,她还以为自己随时会听到好消息。她已经开始为第二个孩子做准备了(正如其他爱操心的婆婆一样)。瑞秋决定孙子一出生就退休。她热爱着自己在圣安吉拉小学的工作,然而再过两年她就七十岁了(七十岁呢),也渐渐有些累了。每周照料两个孩子两天,对她而言就够了。瑞秋几乎能感受到新生儿在怀中的重量。

为什么那可恶的女人不打算再要个孩子?为什么他们不想给雅各添个弟弟或妹妹?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些喇叭死命叫的汽车吗?那女人生下雅各后三个月就又回去工作了,她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因为有了孩子而发生多大改变。

如果今天早晨有人问瑞秋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她会说:“我的生活很充实,我感到很满足。”每周一和周五都由瑞秋照顾雅各。剩下的日子,罗兰会把雅各送进日托中心,自己则在城里忙着她的项目。雅各在日托中心时,瑞秋在圣安吉拉小学做着校园秘书的工作。瑞秋有自己的工作、兴趣,老朋友马拉,还有和孙子共处的两日宝贵时光。雅各有时候周末也在她这儿过夜,这样罗布和罗兰就能过二人世界了,去最好的餐馆用餐,一起去看舞台剧和歌剧。看到这些艾德一定会狂笑不止的。

要是有人问她:“你快乐吗?”瑞秋会回答:“我快乐无比。”

瑞秋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竟如此脆弱,像是一堆卡片支撑起来的。这个周一的夜晚,罗布和罗兰兴冲冲地抽走了其中最重要的卡片。他们把雅各这张卡片抽走了,瑞秋的快乐生活从此崩塌,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瑞秋的嘴唇贴在雅各头上,眼里满含泪花。

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两年其实过得很快。”罗兰望着瑞秋。

“像这么快!”罗布打了个响指。

“那是对你而言。”瑞秋想着。

“我们也许待不到两年。”罗兰又说。

“然后你们可能会在纽约定居。”瑞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是个懂事理的女人,她知道一切将如何发展。

瑞秋想到罗素家的双胞胎露西和玛丽,她们俩的女儿都住在墨尔本。“她们会一直待在那儿,不再会回来了。”一次礼拜后,露西哀伤地对瑞秋感叹。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露西说出的话却犹在耳畔,瑞秋始终都忘不了露西的那个表情。露西说的没错,上回瑞秋还听说那对表姐妹,也就是露西害羞的小女儿和玛丽生着美目的胖姑娘都在墨尔本过得好好的。

不过墨尔本距离悉尼能有多远呢?一天之内就能在这两座城市之间往返。露西和玛丽经常会飞去墨尔本,她却不能一天之内飞到纽约。

瑞秋又想起弗吉尼亚·费兹帕特里克。可以说,她与瑞秋分管着行政秘书的工作。弗吉尼亚有六个儿子,十四个孙子孙女。大多数孩子都住在离悉尼北海岸半径二十分钟的范围内。弗吉尼亚的一个孙子或孙女要是去了纽约,她可能都注意不到。她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呢。

瑞秋本可以有更多孩子,至少六个孩子。她本可以做个天主教推崇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她没有。这都怪她的虚荣心。瑞秋总暗自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和其他女人大不一样。上帝知道她曾经是多么自命不凡,然而她却不像今日的女孩,对工作、旅游之类的东西怀有满腔热情。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不知何时,雅各从她大腿上滑了下去,跑进客厅开始他的“紧急任务”。没过一会儿,瑞秋听见雅各打开电视。聪明的小家伙已经学会用遥控器了。

“八月前都不会。”罗兰回答,“我们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准备签证,找公寓,还要为雅各找保姆。”

为雅各找保姆。

“我还得找份工作。”罗布听上去有些紧张。

“哦,没错,亲爱的,”瑞秋努力表现得自己很关心儿子,她已经很尽力了,“你还得找份工作。在地产界吗?”

“还不确定呢,”罗布回答,“得视情况而定。也许到最后我会做个居家男人呢。”

“真抱歉,我从未教过他烹饪。”瑞秋对罗兰说。事实上她并没有觉得有抱歉的必要,一直以来瑞秋对烹饪兴趣寥寥,也不精于此。于她而言烹饪不过是件不得不做的家务,像洗衣一样。

“没关系。”罗兰微笑着说,“到了纽约,我们也许会经常在外头吃。要知道,那城市可是座不夜城!”

“当然了,雅各可不能不睡觉,”瑞秋说,“你们俩一起出去吃饭时,得由保姆喂他吃饭吧?”

罗兰的笑容消失了,她瞥了罗布一眼,这家伙还没察觉到不妥呢。

电视的音量突然增大了,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节目声。他们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喊:

“这世上没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瑞秋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他是《超级减肥王》节目的教练员。瑞秋喜欢这节目,节目里的世界明朗且易掌控。选手们每日需要关心的只是吃多少食物,做多少运动。对他们而言,最大的痛苦无非是些伏地挺身。人们时刻关注着卡路里,减去几千克脂肪便会喜极而泣。节目结束后,他们都能快乐而苗条地生活下去。

“你又在玩遥控器了,雅各!”罗布喊了一句便起身往客厅走去。

第一个起身照料雅各的从来都是罗布而不是罗兰。从帮雅各换尿片开始就是这样了。艾德直到死都没帮孩子换过一片尿不湿。当然了,这个年代替宝宝换尿片的爸爸不在少数。爸爸们大概并不会觉得这样做伤自尊,瑞秋却见不得大男人那样,她有些不适应,甚至觉得尴尬。在瑞秋看来,这实在太不像男人该做的事情了,太不合适了。

如果瑞秋把自己的小看法说出来,今日的女强人该怎样看她啊!

“瑞秋。”罗兰唤了一声。

瑞秋见罗兰紧张地望着自己,像是要求她帮什么大忙。

没问题的,罗兰。你们去纽约的时候,就由我来照顾雅各吧。两年完全没问题。放心地走吧,祝你们过得愉快。

“这周五,”罗兰说,“是那个日子,忌日……”

瑞秋愣住了。“没错。”她用最冰冷的语气回答。

瑞秋此刻没心情与罗兰讨论周五的事,也没心情和任何人说话。几周前她的身体就意识到这周五是什么日子了。每年夏日的最后几天,她都能嗅到空气开始变得清新。瑞秋感到针刺般的恐惧,一阵紧张,她记起了:当然,秋天又要来了。真可怜。她原本很爱秋天。

“我知道你会去那公园,”罗兰的语气相当轻松,好像在讨论鸡尾酒派对地点这种小事,“我在想……”

瑞秋实在无法忍受了。“你是否介意别谈这些?至少不是这会儿。换个时间聊吧。”

“当然。”罗兰双颊绯红。看到这个,瑞秋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

“我去泡茶。”瑞秋边说边开始收拾碗碟。

“我来帮你吧。”罗兰站起身来。

“别管这些。”瑞秋用命令的语气说。

“如果你确定的话。”罗兰将她草莓金色的秀发挽到耳后。她是个漂亮姑娘。罗布第一次把她带回家时,就难以掩饰骄傲的神情。那情景让瑞秋想起罗布上幼儿园时把新作的画带回家时的样子,红红的脸蛋。

发生在1984年的那件事本该让瑞秋更爱自己的儿子,可她却没有。瑞秋自那之后似乎失去了爱他人的能力,直到雅各出生,瑞秋才同儿子建立起和睦愉快的良好关系。而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像可怕的人造角豆巧克力,一旦放进嘴里,你便能发现它不过是可悲的仿制品。罗布确实有权利把雅各从她身边夺走。她当初对儿子给予的关爱远远不足,而今日的痛苦就是对她的惩罚。瑞秋只能念上两百遍“万福玛利亚”,眼睁睁看着孙子前去美国。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着各自的代价,正如1984年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一样。

罗布这会儿把雅各逗笑了。他在和雅各玩摔跤,他正学着艾德当年的做法,抓住雅各的脚踝把儿子掀倒。

“现在我是……痒痒怪!”罗布笑着大叫。

雅各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充满整间小

屋,瑞秋和罗兰听了不由得也露出笑容,好像自己也被人挠了痒。她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瑞秋突然啜泣起来。

“哦,瑞秋!”罗兰半起身子,伸出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她有一位美甲师,一位足疗师,还有她所谓的“罗兰时间”,也就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罗布总会带雅各看望瑞秋。他们会一同到街角的公园散步,还会一起吃鸡蛋三明治)。“对不起,我知道您会想雅各,可是……”

瑞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像是努力让自己在悬崖边停下。

“别傻了。”瑞秋的嗓音那么尖锐,让罗兰不由得一个战栗跌坐回椅子上,“我没事的。这对你们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瑞秋重新收拾起甜点盘。

“顺便说一句,”离开房间时瑞秋回头,“那孩子需要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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