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回自己的物品,阿克兰需要签署一份收据,确认每样东西都已物归原主。他当着比尔督察和拘押警察的面打开皮包检查。当年轻中尉收回他微不足道的财物时,督察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尴尬。除了几件衣服——相当于比尔衣柜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还有一台小收音机,一只上发条的闹钟,一个洗漱袋,一双运动鞋,一双皮革人字拖鞋,一只饭盒,一只金属水杯,一只保温瓶,一只勺子,一把刀子,一把叉子,一个笔记本,两支铅笔,一本《哲学导论》平装书。

警长是对的,比尔想。要么他在什么地方有只储藏箱,要么他是个修道士。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好奇的是,一个修道士怎么会和一个像珍·莫利这样的女人订婚?

苏珊·坎贝尔拒绝解释或者说解释不清这件事。当阿克兰还在被监视时,布赖恩·琼斯曾邀请她到隔壁的监控室谈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也从来没有与查尔斯讨论过她。”她坚定地说。

“你愿意猜猜吗?”琼斯问,“这个小伙子给我们的印象是他的生活节制到了极点,而探员卡恩和比尔督察却说莫利小姐是一个咄咄逼人、满嘴脏话的应召女郎。是什么吸引了他?”

“性。”琼斯觉得这有点可笑,“就那么简单?”他看了一眼屏幕,“他的右边足够英俊。受伤之前,他一定是个相当迷人的小伙子。我很难相信他会仅仅为了性而与一个妓女订婚。为什么他不花钱买?”

“她不是一个普通妓女,”比尔说,“她更像一个专门为外地或外国过来的商人提供陪护服务的高级女招待。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可能也擦洗得白白净净……尽管今天晚上她显得很粗鲁。”

“她有吸毒的习惯,”卡恩自信地说,“我们和她说话时她就要发作,但是侥幸脱险。如果守在公寓外面,我们可能看到,她的客人一离开,她就会出来找毒贩。”

琼斯把注意力转移到苏珊身上,“有没有可能是查尔斯一直想拯救她?我并不认为他那么幼稚或愚蠢,但他无疑是个清教徒……清教徒有一个讨人厌的习惯,他们相信自己能矫正他人的行为。”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和珍交往时查尔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珍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的性情都会随着时间改变——我们都容易受到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的人影响——但长期滥用药物导致的改变常常是最明显的。如果这位先生,”她指着卡恩,“是正确的,那么他今天看到的珍并不是与查尔斯订婚时的那个珍。”

“那么他呢?他经历了一次相当严重的头部撞击。这个会影响性情吗?”

“当然。但是表现在许多不同的方面。我们有多少时间?我的关于短期记忆丧失的演讲通常需要一个小时。”

琼斯不耐烦地用手指叩了叩桌子,“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坎贝尔医生。”

“但答案不简单,警长。有太多的变量。”

“举一个例子。”

“取决于受伤害的严重程度,头上的一击可能导致脑部功能受损——如记忆困难、困惑以及沟通技巧的丧失,这种损伤进而又常常使人产生烦躁和沮丧的情绪,那么,是的,可以说头上的一击可能影响性情。”

琼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我们所遇到的这个查尔斯是去年那个定期拜访莫利小姐的查尔斯吗?”他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我是在他们分手后才认识他的。”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意见,坎贝尔医生。如果查尔斯当时不是你的病人,现在也不是你的病人,这根本算不上违反保密性法则。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他与这次调查毫无关系……而你拒绝给予任何指导的做法不能帮助我做出这一决定。”

苏珊皱起了眉头,“什么调查?督察说他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是针对塔丁先生袭击案的。”

“任何支持他的信息都会有所帮助。”

“我没有任何信息。”她与他对视片刻,“你看,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很震惊,但确实你可能比我更了解他。我与他有过的最长的谈话就是在到这里来的出租车上。”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在试图去除他对女同性恋的一些错误想法,他认为漂亮的女同性恋是靠另一半养活的,而男性化的女同性恋则连如何操作洗衣机都不知道。”她的声音中夹带着一丝幽默感,“你愿意让我同样为你去除错误认识吗,警长?我想你对女同性恋关系的理解绝不会比查尔斯更深刻或更老练。”

“如果他那么无知,为什么他要与这样一对伴侣住在一起?他自认为可以矫正她们吗?”

苏珊并不觉得好笑,“这与她们的性取向无关,他的选择是与杰克逊和戴西生活。”

“为什么?”

苏珊耸耸肩,“只是猜测,他知道他必须重新开始信任别人,他相信他在杰克逊身上发现了某种可信赖的品质。从他受伤后,她在一夜之间从他那里赢得的尊重比任何其他人都多。”她的目光停留在监视器上片刻,“当然,如果他改变了主意,我一点也不吃惊。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信任也是一种脆弱的东西。”阿克兰指着几件他没有装回皮包的衣服,问比尔和另一名警察是否介意他脱掉衬衫,再在下面加穿几件衣服。督察和身穿制服的同事摇摇头。但是看到阿克兰瘦骨嶙峋的身体后,比尔惊呆了。他的后背肋骨根根鲜明地突出着,展示了一个克己的苦行僧形象,这种不健康的状态让人既担忧又好奇,他做垂直俯卧撑的力量来自哪里?

中尉套上三件T恤后,把衬衫套在了外面。“你看起来好像正计划去南极似的。”比尔用友好的语气说。

阿克兰不理他,检查着靴子和外套,用衣袖擦拭着一只靴子的足尖处,“他们在这上面用过什么?”

“血液探测器……可能是发光氨或荧光素。”

阿克兰在脚上又多套了双袜子,束紧鞋带,“如果两个星期后皮革沿着这条线烂掉,我能得到赔偿吗……或者这是我作为证人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不会这样的。”

“对,”阿克兰淡淡地说,套上夹克,“就好比海量地注射药品不会导致海湾战争综合征一样。”他拿起钱包,打开看了看,放进皮包,紧紧系上拉绳,“是这样吗?”

警察递给他一张收据和一支笔,“我们只需要你的签名,长官……还有我们可以与你取得联系的地址,以及手机号码,如果你有的话。”

“你知道我没有。你们已经搜查过我的一切。”阿克兰签上名字,犹豫了片刻,另起一行写下“盖恩斯伯勒路,贝尔酒吧”,“如果我决定从贝尔酒吧搬走,会发生什么?”

“你是自由的,中尉,只要你或杰克逊医生通知我们你的新地址就没问题。你的释放并没有附带警方保释条件,但是如果你没有通知我们你的行踪,这种情形可能会被修改。”

“我的车在外面,”比尔说,“我可以开车带你过去。坎贝尔医生十分钟前给戴西·惠勒打过电话。她正在等我们。”

阿克兰忙着整理皮包肩带,“为什么坎贝尔医生要打这个电话?”

“当我告诉她我们要释放你时,她自己提出这样做的。你在这里的时间她一直在候客室等着。”

阿克兰惊讶地抬起头,“你们在审问她?”

“只是帮助确立你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她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没回家?”

“为了支持你,我想,”比尔实事求是地回答,“她说她是你的朋友。我承诺过,你的谈话结束后就开车把你们俩带到贝尔酒吧。”

中尉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没有想到……我原以为她早已经走了。”他举起肩带,越过头顶,把皮包斜挎在背上,“很感谢你能捎我一程……谢谢……但你介意在你去接苏珊时我在外面等着吗?我太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了。”

“当然可以。”比尔打开门,指向右边,“沿着这里走,到头左拐,直走到头就是到停车场的出口。我的车是一辆靠大楼最近的银色丰田。”

“谢谢。”

比尔目送着年轻人远去的身影,寻思着他那丝犹豫不决的神色,以及那额外套上去的几件衣服。他提高嗓门说:“你没有打算逃跑吧,中尉?”

阿克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如果那样做,我会让苏珊失望的,”他说,“而我还从来没有让一个朋友失望过。”

苏珊和比尔离开警察局,朝一个废弃的停车场走去,苏珊急切地点燃一支烟。她一屁股靠在丰田的发动机罩上,向空中吐着烟圈,看着督察在出口处搜寻阿克兰的身影,“你原本期望什么?”她问他,“我警告过你,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他说他不会让朋友失望,”比尔不耐烦地抗议道,“而且,因为他指的是你,我以为他是当真的。”他用责备+的神情看着她,好像是她的错似的,“他答应过我不会跑的。”

“很明显不是,如果他不把我看作朋友的话,”苏珊若有所思地说,“在审讯室时,你本应该让我和他谈谈的。”

比尔轻按钥匙扣上的遥控按钮,为苏珊打开车门,“他不可能走多远。我们开车四处转转,看能不能发现他。”他指了指仪表板上的“禁止吸烟”标志,“对不起。恐怕这是一个严格规定。你进来之前必须掐灭它。”

苏珊乖乖地服从规定,坐进去,“我想我们应该直接去贝尔酒吧。去找他是浪费时间。即使我们找到他,他也不会愿意跟我们走的。”

“那你还不如干脆回家。”

“不,”她系上安全带,坚定地说,“我需要和杰克逊谈谈。她说过她12点半就会回到酒吧的。”

比尔从另一侧上车,“我怀疑查尔斯计划在露天过夜——他离开之前添了几件衣服——我早上可能会找到他。”他插上钥匙,启动发动机,“让我们祈祷这段时间内再不会有人被谋杀吧,”他感慨地说,“否则我不知道谁会跳得更高了……是他还是我。”

苏珊毫无同情心地笑了,“如果你真的相信查尔斯会为了捕获孤独的老男人而假装成一个男同性恋,你需要检查一下你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比尔挂上倒挡,越过肩膀朝后看,倒出车来,“是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评论?”

“你们警长提到同性恋谋杀……想知道最后一起案件发生时查尔斯是不是在伦敦。”

“他不会已经告诉你冒充男同性恋是凶手的惯用伎俩吧。我们不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我看过报纸。”

比尔把车开到主路上,“那是媒体的猜测……我们全都在猜测。”他瞟了她一眼,“但是,让我们假设你说的是对的,为什么要排除查尔斯?”

“因为此刻所有关于性的话题都会让他排斥。他非常注重自己的隐私,不会让任何人靠得太近。你的老板说他是简朴而节制的,我则说他是自我保护的、过分挑剔的。你认为这种心理状态会有助于性行为吗?”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曾发生过性行为。谋杀很可能正是对同性恋性行为主张的反对。”

苏珊摇摇头,“查尔斯永远不会走进别人家的卧室,”她自信地说,“如果不哄着他的话,他甚至都不会迈进别人家的大门。他对自己的毁容非常敏感,他尽可能阻止别人进入他的私人空间,也不会侵犯别人的。即使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子,他绝对不可能跨过房子的门厅,”她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扬起眉毛,“特别是如果他认为邀请的背后意味着性。”

督察瞟了她一眼,“那么为什么你不把意见告诉警长?如果你告诉他,三个小时前,查尔斯就会被放出来了。”

她恼怒地叹了口气,并没有问他是否允许就点燃了另一支烟,“不,他不会。他会和你一样……匆匆地做出任何可能把查尔斯与袭击相连的荒谬推论。我甚至都不明白他从一开始是怎么受到怀疑的。”

比尔把车窗开启了几英寸让烟雾散去,“今天遭到袭击的人非常清楚地指出查尔斯是袭击者。”

“怎么可能?你的上司告诉我,他是无意识的。”

“医护人员到来时,他清醒过片刻。他说是一个戴着眼罩的男人,查尔斯也承认他在今天早些时候与塔丁先生有过争执。”

“这件事他告诉过我。他说一个老家伙不停地戳他的后背。那就是塔丁先生吗?”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走查尔斯呢?”

“他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比尔说,在红灯前停下,“我们认为塔丁先生混淆了两件事,因为在他的袭击发生时,查尔斯已回到了公寓,”他用嘲弄的眼神瞥了一眼苏珊,“然而却发生了另一场争吵。这次是与楼上邻居。”

她再

次叹了口气,“那件事他也告诉过我。据我了解,那个女人很寂寞,查尔斯拒绝了她的求爱后,她就开始和查尔斯作对。”她停顿了一下,“你一定认为他总在打架,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同意前面这24小时他过得很糟,但是他来找我的事实表明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

“是什么让你觉得警长不会理解这一切?”

“太多的负面联想。打架……争吵……厌恶与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站在你上司的立场上,我会得出很明显的结论。至少这样他似乎已经自己发现了:查尔斯强烈反对任何与肉体有关的东西,他正在慢慢地通过饥饿杀死自己。”

比尔回忆起他凸起的肋骨,“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苏珊朝车窗外弹掉烟灰,“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祈祷什么,那么祈祷明天早上发现的不是查尔斯的尸体。”

交通灯变成了绿色,但比尔无视它的变化,“你是认真的?”

“这取决于他储备了多少能量。”

后面的车在催促,比尔开动车子,但是一过十字路口就靠边停下了,“我不能无视这样的信息,坎贝尔医生,”他转身看着她,“如果你的担忧是有根据的,他像你说的那样脆弱,我们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找到他。”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贝尔酒吧,”她说,“他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警察……但我认为他可能会和杰克逊说说话。”

督察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手机,“她会怎样找到他?他现在可能已朝任何方向走了一英里。”

苏珊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让他淡定,“我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她说,“但如果我错了,耽误半小时也无关紧要。至少给杰克逊一个机会。”

“你对这个女人很有信心,坎贝尔医生。”

“还没有我对查尔斯信心的一半。”她意味深长地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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