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绪、丽丝琦、基摩都到了。我把和田宝的对话告诉她们,还说我现在想要去镇上,帮忙各种人、各种伤痛缠上绷带。

稍微晚点到的迪诺,看到大家都到齐了,很不甘心地对着月亮大吼:“搞什么嘛,原来找我是为了这件事啊!难得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那个!”她们三个人一副雾煞煞的表情,但我决定不理他,想说这家伙竟然能活那么久,还叹了一口气。

我们想说一定会有人因为愿望没实现而感到难过,所以我们就从神社开始,在供奉“绘马”(为祈愿或答谢而供奉于神社、在上面绘有图案的木板块)的地方,绑上了绷带,然后再用手机拍下被风吹的景像,传给田宝看。

在这附近有个战争时拿来当防空洞的空地,我们也将放在空地前的木头栅栏缠上绷带。因为我们觉得以前应该有很多人在这里丧生,而且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伤心难过。

往车站的方向走下去,进入一条老旧的商店街,我们在入口处生锈的街灯、留在已关闭西洋服饰用品店前的仙人掌盆栽、日式酒店玻璃破掉的广告牌、轮胎被偷后丢弃在路边的脚踏车都缠上了绷带。一个红鼻子的阿伯从狭巷里的小居酒屋走出来,问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回他说我们在为受伤的地方缠绷带,他回话说自己也有受到伤害,所以我们就帮他在胸口部位缠上了绷带。

跑到南区之后,我们又在学校大门缠上绷带。曾经发生食物中毒的托儿所、有过游乐设施意外的幼儿园、在抢匪出没的杉树大道、审査我们画作的美术馆、可能有人溺毙或被推下淹死的市立游泳池。另外丹绪她妈曾在旧市民文化中心买到疑似仿冒品的压力锅,所以她就在玄关的柱子上缠上绷带。

因为中央区有很多家店都还开着,而且来往的人潮也很多,所以我们分成两组来各别行动。丹绪、丽丝琦和基摩三人一组,而我则和迪诺一组。

虽然我不想和迪诺同一组,不过她们说只有我能压住他,然后我就被说服了。丹绪她们那组先到河畔区,也到了田宝住的住宅大厦缠绷带,顺便瞧瞧她们家里的状况。我和迪诺稍微绕了附近一周之后,会先经过西区。在那之后,大家应该都会聚集在鬼栖川岸边的樱花公园。

“反正这是难得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要不要用用看啊?来试试看嘛!”

对付这种只会讲些五四三的的色胚,我一边敲他、拉着他的耳朵,一边在老旧的公共电话亭、公车站牌边故障的板凳、脏掉的海报、弯曲的交通标志、搬开告示板前点字区的脚踏车,在一旁的居民告示板上也缠上了绷带。

突然间想到肚子饿而且晚餐还没吃,于是想在路过的便利商店里买些东西来吃,竟然发现在之前打工的地方被解雇的工厂主任正打着收款机。我就趁迪诺帮我买三明治的时候,用绷带打了一个蝴蝶结,进到店里,对着吓到傻眼的主任说:“Don''tmind!”然后把绷带蝴蝶结交给他。

缠完久远大桥的栏杆后,在接近西区住宅区一带时,原本很吵的迪诺突然静了下来。这让我想起一开始和他在街上绕的时候,他也是停在住宅区内的三叉路口不动,一副迷路不知该转哪个方向的模样。如今我们又来到这同一个三叉路口。

迪诺又把脚踏车停了下来,果然又好像在彷徨些什么。我自己进去了那条路。等我进去一会儿后,从背后传来踩踏板、追赶上来的声音。

迪诺沙哑地叫着:“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啊!”

我回过头看他:“在这前面没错吧?前方有个地方必须得要缠绷带吧?”迪诺尖锐的眼神和我的视线,一瞬间交错在一起。

“就算缠再多绷带……也没有用。而且现在才要包扎,已经于事无补了。”

迪诺一边难过地倾吐真言,一边骑到我面前。

我们到的是住宅区中,一间类似空屋的住家。迪诺跨下脚踏车,站在受远方街灯照射、如梦幻般浮现出的房子前。

我站在他的斜后方。在他开口讲话之前,我一直在旁边等着。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大部份的人也都忘记了,至少,都是若无其事地过日子。”

他把手放在紧闭的铁门边,凝视着没有灯的住家。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以前就是住在这里,迪诺这个名字就是他帮我取的。他画图画得很棒,我就跟他说:‘将来你就靠画漫画当个亿万富翁吧!’但他笑着说:‘不可能啦!’他总是笑容可掬,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就算被人愚弄或玩具被抢走,他也都是笑着说:‘别闹了啦!’但是他……在这里刺伤了他朋友。”

啊!我想起来了,那件事情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我五年级时发生的事。一个年长一岁的男子,用刀刺杀了自己同班同学,当时还引起了些许骚动。

“那个被害者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人都混在一起的,大家都叫我们笨蛋三人组。其中的一个人刺伤了另一个人,而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不管是对家人、学校、或来质询状况的警官,我都跟他们说犯人一定另有其人,他是无罪的。一直到他自己跟我坦承是他干的,我听到之后整个人全身无力。我就问他:‘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做?’最重要的事他都不跟我说,他也好像不打算说……。不知道该不该说运气好,被刺伤的朋友捡回了一条命,不过留下的只是痈痪的身体。我也只有去医院探望过他一次,之后因为知道他过着每天让家人照顾的日子,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去见他了,因为去见他只会让自己更难过。那天原本我也是要来这里玩的,只是因为阿嬷病倒而没办法来玩,事件就是在我没去的那段时间发生的。所以,如果我也有来玩的话,或许我能阻止悲剧发生的。不过……我可能也会被剌伤。不,应该说朋友变成我的替身可能性较高。因为他老是嘲笑我态度很轻浮。然而,我一直没得到他的回答,他就被送到很远的儿童保护机构了。”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听到。事件一发生,大家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引起骚动、很令人惊叹的意外,电视也有报导,在我们学校里也有召开保护者会议,连心理专家都来了。不过可能因为被害者后来没有死掉,过了几天之后电视和报纸就都没再报导了,总觉得在镇上所引起的骚动持续不到一个月。

“之后我就一直专心在念书上面,因为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我未来想成为心理学家,跟他问出真相。不过,上了高中之后,可能是眼前的目标消失了,我还是想要现在就跟他问个清楚。问他为什么要刺伤别人,是不是当时我也会成为被害者……。虽然他已经搬家了,但因为他们的亲戚和我们家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就想说请他们帮我把信交给他。如果请他爸妈帮我转交的话,或许就能直接交给他了吧。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回信了,虽然上面都没有写地址和姓名,不过我知道那就是他写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避不见你的理由,也没有刺伤你的理由。那个时候,我总是一直在哭、一直生闷气、一直受痛苦折磨。然而,他还是很开心地笑着,和你开心地玩在一起。那天,在等你的时候,他还是一直不停笑着。我就下定决心,喃喃自语说想要死,但他还是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笑着玩电动。等到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铸下了大错。……对不起,我对他感到很抱歉,对你也是,不过这都已经无法挽回了,请你不要再写信给我了,再见。’……你骗我!因为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是你,不是吗?你一直在哭?在生气?在受苦?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他一直把我认为是好朋友、也是一直和我玩在一起的伙伴,而我到底了解他什么?”

迪诺把身体靠在铁门上不动,像是快崩溃似地蹲了下去,动也不动地好一阵子。隔壁住家附近传来些声响,不过,又马上回到了刚才的安静。

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说:“来缠绷带吧!”

“我知道再怎么缠绷带也是没有用的,不过缠了之后至少我们可以证明缠绷带是于事无补的。”

迪诺想了一下,没多久就越过铁门,然后就在那个房子,以前他常握着、对朋友吆喝的那支门把上缠上绷带。

在那之后,我们就前往变成残障、现在都只能在床上活动的那个朋友家。和父母、弟弟一起生活的家,里面所点的灯看起来是很温暖的。

那个时候,大人常告诉我要好好珍惜生命、重视自己的朋友、热心于学生生活,我自己也很想那么做。但是在那之后,我的爸妈离婚,自己也发生一些严重的事,这个事件就变成遥远的记忆。不过,同样在这个城市里,有人背着痛苦及无奈的重负继续生存着,现在也仍然苦于重伤。因为有这些人,自己能否有所作为并不能说是件简单的事,但尽管如此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但我已经没有办法这么想了。

虽然我不能做些什么,但为了证明我们虽然不能做些什么,但仍然继续生存下去,迪诺把我做的绷带花饰绑在由庭院面向道路延伸的红玫瑰藤蔓上。他绑上了之后,回过头对我做出惊讶的表情。

“……到刚才为止本来都没有的,突然间我闻到玫瑰的味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走近受到屋内的灯光照射,而呈现红褐色光芒的玫瑰花。

要是香甜、但胸口深处像湿热天气般闷痛的花,如果在夜晚哭泣的话,它眼泪的味道应该就像现在这种浓厚的味道吧!这样的味道塡满了我的心。

哪一天我又会在某种情况下,在轻轻掠过鼻头的风中,想起“啊~这就是玫瑰哭泣时的味道!”而向某人轻声细语地说着那个秘密吧!

迪诺还说近日内再好好地来拜访这朋友的家。

把缠绷带在玫瑰藤蔓上的照片传给田宝之后,没多久她就回信了。

“在很多的伤痛,及很多的包扎做完之后,我都看到了。”

我邀她一起到大家集合的公园来。

我十五分钟左右后到了那里,看到田宝已经到了。她站在以前我们缠上绷带的秋千旁,握着锁炼。

迪诺还有点在意,就在公园入口处停下脚步。我继续往前走,站在穿着制服的田宝面前。她身高太高反而看起来不是很安定。

“小笑,我……。”

她讲话开始结巴。原本想给她个拥抱,但总得有点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哭成这样要我怎么办才好啊!好吧,我们一起来缠绷带吧!”之后,我把手放进背包里。不过绷带都已经用完了,一个也不剩。这时候,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捆新的绷带。

田宝擦干眼角的泪水笑着说:“……我去买了。”

这时候听到脚踏车按铃的声音。回头一看,迪诺看着我们,指向背后。丹绪、丽丝琦和基摩三个人正跑着过来。

这时候我在想……,即使承受许多的伤痛亦能逆来顺受地活下去、不只为自己也为了别人而活下去的话,自己最想要的、但却一直怀疑是否真有如此、也不敢说出口的那个东西,应该是存在的吧!

我们在公园里到处乱跳,在彼此的身体上缠绷带。

河川对岸还在作业中的精密机器工厂窗户,从窗户传过来的耀眼光芒,就像是被舞台的聚光灯照射着,我们把绷带当作是面纱,曼妙飞舞。

隔天一大早,趁大家都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先起来了,但听到厨房传来了声响。

出了房间去厨房一看,昨晚回家时在客厅沙发床睡翻的老妈已经穿好上班服装,站在那里喝着营养果冻飮料。

我惊讶地问她:“早餐只有这些?”

“啊,早啊!早上的轮班时间突然提早了三十分钟,又没办法帮你作便当了,真是抱歉啊!还有,今天我也会很晚回家,你就不用等先睡吧!”

老妈皱起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苦笑了一下之后就急忙赶到玄关。

昨晚回到家老弟还没睡,一问之下才知道老妈根本没发现我不在家,而且一回到家就一副累垮的样子,倒在床上睡翻了。

没办法再待在原地的我跑向玄关,打开刚关上的门。介于夏天和秋天、湿度适中的凉风吹拂着脸颊。正在调整鞋跟准备急着出门的老妈回过头来,用眼神问我:“什么事?”散掉的头发,隐约可看到明亮的白发。

“妈……呃……那个啊!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很多事情,你不用太急。”

不禁说出口的这些话,让老妈一脸错愕,在那下一秒,睁大的眼睛开始湿了。难道我那么爱哭也是遗传老妈的……。

老妈按住眼角,害羞地脸红了。

“谢谢你。我知道你也一直很辛苦,以后也要请你多多体谅了。那我先走了喔!”

她还是一边忙着调整鞋跟,一边往电梯大厅赶去。

老妈,你的脚肿起来已经穿不下了呀!等我打工的钱下来,我再买一双给你吧

!因为离老弟起床的时间还早,我就帮他把制服脏掉的地方擦干净,把早餐准备好之后才出门。想说在街上应该还不会有太多人出没,我就骑着脚踏车到处晃了一下。

所到之处的绷带都原封不动,而且在早晨白亮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着。

虽然这些包扎的绷带很不起眼,但映入我眼帘的是这整个城巿像是放心地深吐了一口气、摆脱了肩上的沉重压力,平静地仰望着天空。

受到太阳加温的风,轻拂着我的鼻子。我可以闻到我们一群好朋友们大笑时、带有温暖气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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