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的早晨,完全听不到鸟叫声,天色灰暗到让人误以为是天黑了。

起床的时候感觉好像身处湿气很重的空气底层,像是从沼泽中逃脱一般。我用温水洗脸。

餐桌上有张字条写着:“早安。虽然你是今天开学,但连便当都没办法帮你做,真对不起。今天可能也会晚点回家,你就先睡吧!”

昨晚老妈喝过的罐装酒精飮料空罐子,被倒放在流理台上。

老妈!开学典礼不用帮我带什么便当啦!至少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关于我的事,你能多了解一点吗?……反而不希望老妈对自己太好的不满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老弟起床之后我对他说早安,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进了厕所。笨老弟!最好跟那些排泄物一起被冲掉算了!叹了一口气,我准备开始烤两人份的面包。

开学典礼还是一如往常,不会特别让人感到紧张,也开得有够久。

站在前面的丹绪还回过头轻声地说:“我快被晒成人干了。”我就用眼神回她:“没错。”

早上和她在教室里见到面时、也都完全没有提到任何有关“绷带俱乐部”的事。

学校的课到中午就结束了,和为了整理补习班作业而准备回家的丹绪分开之后,我在街上骑着脚踏车。不禁还是想要去确认一下,于是就骑去自己毕业的国中。足球的球门、棒球的挡球网、体育用具仓库上的绷带都不见了。

小学里的百叶箱、饲养小动物的木屋、单杠铁杆上的绷带也都不见了。迪诺毕业的中学校门、图书馆、儿童馆、神社的牌坊、站前的公车站牌上也没了。车站的地下链接通道里,因为是天花板的电线所以应该还留着,不过我却没有前去确认的勇气。

我无力地踩着脚踏车踏板,平常可以一口气就爬上坡道的,我也一下子就从脚踏车跳下来,推着上坡道。我回到房间,像是要逃避般地走向阳台。夕阳也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天色变黑的程度和早上没什么两样,花圃里的向日葵都枯萎了。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吗?难道做任何事不管再怎么努力或多认真,过没多久就都会变成泡影吗?不是只有绷带不见了,连那时大家高昂的热情、好朋友之间所感受到的信赖感、我们自身的存在价値也都没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世界上呢?一个人、精疲力尽、到一无所有……

我从胸腔底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下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栏杆有多冰冷。我回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觉得很有趣,不禁想要笑出来。还喃喃自语说真是不得了呢。

因为我刚才有了一个想法:“那我死的时候也是这么冰冷的吧。”如果那样高昂的热情和信赖感都不存在了,那么不就和死的时候一样了吗?

换句话说……现在的我,已经有相当足够的理由了。并不是无意识的,也不是很草率的想法。现在的我有着明确的求死理由。自己觉得曾经失去的、想要做些什么的足够理由或动机,不知不觉地回来了。或者说,重新诞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喂,喂”一个声音很急促的女生声音,之前好像没听过。

连对方跟我说:“您好,我是本桥阿花里的母亲”时,过了五秒我才发现那是田宝的母亲。

“不知道我们家的阿花里有没有在你们家呢?”

听田宝她妈说,从今天早上去学校之后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我看了一下手表,晚上七点十五分。虽然已经天黑了,但连我们家念国中的笨老弟都还没回家。虽然我是觉得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但她妈妈就说:“田宝说她要去参加开学典礼,可是两点开始的补习和四点开始的英文会话课她都没去上,而且她应该也知道家教老师六点会来上课,但都联络不到她。我想说你和她从小学就一直玩在一起,而且好像是梅雨季节的时候吧,听说你也来过我们家,我想说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去看她的联络电话薄。”

我想起和田宝尴尬的分开方式,就跟她妈说与其找我,还不如去跟她髙中朋友联络会比较有用吧!

但她妈说当然有联络过了。田宝也有带手机,应该是还有电,但没人响应。我渐渐感到不安,原本想跟她妈说要不要报警会比较好,但我想说她妈可能有考虑过,又怕讲出来会太失礼。

我想说她妈应该想要的是这个答案吧!我就说:“我知道了。那我也来联络几个朋友看看吧!”

在那之后我马上和丹绪联络,也有打给丽丝琦,但她们两个都说不知道。我也答应她们如果知道状况就马上通知她们,总之先打给田宝看看。

但她还是没接。我想如果传简讯的话,她应该会看,我就发了一封讯息:“田宝,你现在在哪里呀?你的家人和大家都很担心你。赶快跟我们联络吧!”我盯着手机屏幕,等了一会儿,但她还是没回。

我可能是太担心了,脑子里充满了一堆到现在想起来都会让人错愕的幻想。我的脑海里居然浮现田宝被绑架、绑匪正看着她的手机狂笑的画面。当然我自己也不是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但只是怕万一,不,是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就用只有以前俱乐部成员才看得懂的语言重新发了简讯给她。“田宝,今嘛底叨位(ton-na、nnma)?心配唷(annzi-yo)。回吐密(ire-、o-se)。”

“ton-na”是长野县某处的方言,“现在”的意思。“nnma”是与那国岛的方言,“哪里”的意思。“annzi-yo”是群马县部分地区的方言,“很担心”的意思。“ire-”是鹿儿岛喜界岛的方言,“回信”的意思。“o-se”是高知县的方言,“请给我”的意思。

这次我居然又开始想象那绑匪逼问被五花大绑的田宝,手机简讯内容是什么意思。

而且还继续想说,要是她能编谎话骗那绑匪而回讯给我的话,或许我还能赶过去把她救出来……。

这时传来玄关门打开的声音。笨老弟好像回来了,不知不觉已经八点多了。

笨老弟可能已经先瞄过厨房没东西吃,就很不满地大叫:“搞什么啊,晚餐咧?”

“啊,对喔……歹势,我忘了煮……。”

正要出房间的时候,轻快的简讯铃声响起。我正要去拿来看时,笨老弟不耐烦地大叫:“今天不是换你作饭吗!简讯不会晚点再看喏!”我脸面向他,正想对他大叫: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啊!”

不过看到笨老弟右眼附近黑青肿起来,我就忍了下来。连制服都像是在泥土里滚了一圈一样,脏得可以。我就走出房间,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笨老弟把脸背向我说:“你很啰嗦耶!只是跌倒而已!”

“还会不会痛啊?眼睛看不看得到啊?眼睛是很重要的地方耶,快回答我!”

“没事啦!在我面前的不就是丑女的脸吗!对了,我的晚餐咧!”

“先去把你的脸洗干净。衣服也脱了,放在洗手台就好了。”

趁笨老弟不耐烦地走去洗手台时,我把发烧时用的冰袋从冰箱拿出来,用湿毛巾包起来拿去给他。

看到笨老弟照镜子看着自己伤势,我把毛巾递给他说:“拿去冰敷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不必担心会骨折或失明,我就说:“那个,晚餐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现在有个很重要的好朋友失踪了,我很担心。所以我一直用简讯跟她联络。晚餐你可以自己处理一下吗?”

我和笨老弟最近已经没有这样真情地对话过了,笨老弟好像是想要确认我说那些话的意思,猛盯着我看了一会,静静地点了头。

“喔,我知道了。我没差啦……简讯不是传来了,快去看吧!”

“谢啦!”

我赶快冲回房间打开简讯。是田宝传来的。

她只传了一句:“小笑,为什么你要用已经解散的俱乐部所用的语言啊!别闹了,看得很痛苦耶!”

我马上回传给她。

“田宝,你在哪里啊?一个人吗?没事吧?你有没有遇到坏人啊?”

我是不清楚什么状况,因为她用标准语写“别闹了”,所以我也没再用方言。她又回信了。

“我一个人啊!因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小笑,为什么你要用俱乐部的语言啊?”

“因为我想说你看得懂嘛?只有我们好朋友才看得懂不是吗?对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小笑……我们已经不是好朋友了呀,已经不同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好朋友啊!丹绪和丽丝琦都很担心你耶!你到底在哪里嘛?”

“你们……已经没有在缠绷带了吗?已经不在镇上缠绷带了吗?”

“嗯。发生了很多问题,我和丹绪还被叫去问话,在暑假前就停止了。”

“应该很好玩吧!看你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们也一直都很活跃。我还有看到你们在公车站牌缠绷带、比着手语的样子喔!你们笑了一下就又走到下个地方了。”

“你看到我们怎么没叫我们啊?”

“我怎可能会去叫你们。当初那样不愉快地分开,要我怎么叫你们啊!所以,我反而是……寄信给市公所、警察局和教育委员会,说有人用微脏的布条缠在街上破坏市容。我还写信到你们髙中,说我有在那群人当中看到你们两个。”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田宝……为什么?”

“我不知道。看你们兴奋地大吼大叫,我就开始心生怒火。看你们快飞跳起来地到处跑来跑去,像小狗狗玩在一起似地大笑、互相擦肩搓背地……我只觉得开什么玩笑!想跟你们说别玩弄自己人生了,所以那时候很憎恨你们的笑容。”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已经伤害到你。”

“你干嘛跟我道歉啊?做那么过分的事是我耶!我真差劲,我一点活下去的价値都没有,一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在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被叫上司令台,每个年级都会选出学期成绩最好的一男一女来表扬。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盼望能站在那司令台上领奖,终于,我的愿望实现,可以从司令台上往下看着其他学生。在司令台下……有很多的我。大家都是同个表情,同个眼神……。你能了解吗?没有某一个人,也没有其他人。全部都是我。所以,就算站在司令台上的我换到在下面的我,也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在意。这样的我,才会因为看到你们那么活跃而感到嫉妒,让自己受到那么严重的伤痛。”

“你不要这么自责嘛!更何况,你是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的呀!”

“有呀,很多人都可以代替我。要我证明给你看吗?我想要去死。不过,你听好喔,小笑,你仔细看着,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这个世界不会有些许的改变。”

“当然会改变啊!你的家人会很可怜呀!自己的孩子死了,家人会很伤心啊!”

“我是在说整个世界呀,小笑。我指的是我活着的这个世界上呀!”

“管他什么世界呀,田宝。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变啊!丹緖和丽丝琦也一定会变的呀!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了。反正就是,我也不太会说……反正跟世界会不会改变没有关系呀!因为我也会变,所以我所生存的这个城市、这个世界也会跟着改变呀!”

但她没有马上回信。我把哭湿的眼角擦干,继续发信。

“田宝,我今天其实也有想过要寻短。不过我那时候是很有足够的理由来寻死的。所以,如果能推翻那理由的话,是不是就不必死了呢?对吧?田宝,你也可以试着推翻看看啊?”

“我不懂啊,那什么鬼呀……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啊,小笑。”

“我们不会放弃继续缠绷带的,如果你这样想的话如何?就当作你所做过的事都没有伤害到我们。或者反而让我们变得更坚强了,如何?我觉得你只是被自己所做过的事伤害到而已呀!然后才会想在伤痛上缠绷带。而当你从司令台上看下去的时候,那些在台下很多像你的人,我想也都受了什么伤吧!因为,在那些人当中,我也在里面。里面有很多的我。我们也要帮那些人缠上绷带。虽然我们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你等着看吧!在街上你注意看着。我们会把大家的伤痛包扎起来的。我之后会再跟你联络喔,我一定会的!”

我发完信之后马上和丹绪、丽丝琦、基摩联系,也有打给迪诺。

迪诺:“怎么啦?这么急着找我。哈哈,是爱上我的身体了吗?”

“对啦!所以你马上过来。其他女生先不要管了,快点带着绷带过来吧!”我就跟说不出话来的他,讲了集合的地点。

我准备了一下外出要带的东西,抓了背包(装有买很久

都一直没用到的绷带)就跑出房间。笨老弟一边冰敷伤口,一边热了冷冻炒面来吃。

笨老弟真情流露地问:“有联络到她了吗?”

“有是有,但还不知道她人在哪里,现在要去找她。如果妈回来的话……”

“嗯嗯,我会帮你跟她说啦!你自己也小心点啊!”

哇,我们家的笨老弟长大了耶!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跟谁打架回来,但至少我可以稍微放心了。等我打工的钱下来,给他一点零用钱好了……不过,我看他一定会拿去买se情杂志呗!

总之,我向他道谢之后就急忙地飙着脚踏车赶到神社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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