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一时间,塔马双太郎正和一名男子,在研究室里会了面。

对方是美术业者,靠给地方百货商店之类的公司策划展览,收取高额活动费用。通电话的时候,塔马双太郎倒没有注意,原来男子就是经常在都内召开,复制版画展示会的主办人,塔马双太郎在见面的瞬间,就记起他姓岛崎。

“早知道是这个家伙,当初就不答应了。”塔马双太郎不快地看向岛崎。

岛崎就像一线商社职员一样西装革履,看起来年纪比塔马稍大。长相虽然端正,但是,在业界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广受恶评。

市面上广重或者是北斋的复制版画,也就值一万日圆左右,却被他标上超过五万的高价,卖给误以为是真品的外行。

不过,他人很狡猾,从不说那是“古代真迹”,而是以“由真正的木版印制的艺术品”为名,进行展示销售,缺乏浮世绘知识的人,很容易就会被骗。

岛崎所谓“真正的木版”至多不过是“真正由雕版师雕刻的木版”,仅仅强调不是由照片翻印而已,可惜没有几个买主,识破他的伎俩。

其实吧,他的绝大多数顾客,根本就不知道高精度复制版画的存在,在他们的认识里,只有真迹和赝品两种概念而已。赝品不可能卖到五万日圆,而且,靠信用做生意的百货商店,不会允许假货进场,所以就擅自认定是真迹。岛崎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一心理。

不过,按普通价格,销售复制版画的店铺遍布全国,事后被拆穿的危险也很高。实际上,岛崎也曾经被起诉卖假货欺骗消费者,警方也介入了调查,不过,他立刻就提交发票,全身而退。按照发票明细,复制版画的售价并不高,是画框值四万日圆,而他使用的画框,市场价确实值这个数,让人完全拿他没有办法。

其实岛崎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卖画框,他用不到市场价十分之一的低价,从折扣商那儿大量进货,再利用复制版画,把画框按市场价卖出。只能说他巧妙利用了消费者的心理盲点。

“好吧,请问你找我有何贵干?”

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塔马双太郎决定,迅速地把这小子给打发掉。

“久仰塔马先生的大名,也拜读了您在《现代美术》发表的论文。”岛崎毫不掩饰地大拍马屁,“其实啊……这回我想向外国人推销复制版画,不知道能否请您,协力制作目录……”

“眼下恐怕卖不动吧。”

塔马双太郎不禁好笑。十五年前还另当别论,现在日元升值,没有人肯花大价钱,买手刷的复制版画。最近的海外拍卖,也只有日本人会竞拍浮世绘,老外连真迹也不出手,怎么会对复制品感兴趣。

“您所说的都是……本来就对浮世绘有意思的外国人,当然没有办法卖给他们。”

“那你打算卖给谁?”

“是对浮世绘不感兴趣的外国人。我打算在成田机场,或者外国游客爱住的酒店,去投放目录,当作纪念品来卖。”

“当旅游纪念品也太贵了吧,而且,早就有人这么干了。”

“但是,他们的方法不对。”岛崎自信满满地笑了,“他们想得太简单,以为挂在橱窗里,自然会有喜欢浮世绘的人来买。这明显是对待奢侈品的卖法。”

“可是……对不关心浮世绘的人而言,即便能起到宣传作用,也不会出手购买吧。”

“不知道您可有耳闻,我至今已经让好几千个,对浮世绘毫无兴趣的人,购买了我的版画。关键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什么情况下,自己才会想要那件东西……这是至关重要的。”

塔马双太郎稍微对岛崎有了兴趣。虽然对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苟同,但是,他确实有些奇思妙想。

“我自然知道,至今有太多同行,尝试向国外输出复制版画,但都以失败告终。就算真东西能卖出去,复制品也绝对销售不动,在行内几乎都成了常识。”岛崎阴险地嘿嘿笑着说,“其实这是有原因的,顾客在自己的国家,本来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不会掏钱买昂贵的复制版画。”

塔马双太郎好奇地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您不好理解,也是自然,这是我的亲身体验。”岛崎一脸谄媚地赔着笑,“应该是半年前吧,我家里来了一位经营西洋陶器的熟人,问我要不要英国、法国那边儿,特色茶壶的复制品。听说在当地卖得挺好,就他拿来的样品看,复制得非常精细,简直跟真品没有两样。可是我当场就拒绝了,因为一件就要三万日圆。当作艺术品确实值这个价,可是放在自己家里当摆设,这就实在太贵了,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嘛。后來我完全把这事给忘了,直到上个月,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我去了一趟巴黎……”岛崎露出微笑,“我闲逛着,走进了一家美术店,碰巧里面就有茶壶的复制品。兑换过来的价格,竟然在一万八左右,确实比日本卖得便宜,但也绝不是轻易就能下手的数目……结果您猜怎么样?”

“你多半会买了吧……”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而且买了二十件呢。当时我就想吧,带回国送人肯定讨喜,难得来一趟巴黎嘛,手上也有闲钱。后来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又反思了自己的心情,于是得出了结论。我在日本有自己的生活,就算花钱,也只会买感兴趣的东西,而茶壶对我来说,就实在太不值了。”岛崎笑着点了点头,“可是,在巴黎就远离了日常生活,还抱着一定要值回票价的欲望。出门旅游嘛,总得给平日里受了照顾的熟人,带些土产回去,加上兜里又揣着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我就一口气买了二十件,当初不要的东西。”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人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明能管住自己的欲望,买土产时却不怎么在意价格……于是我灵光一闪。”岛崎激动地一拍桌子,笑着嚷嚷道,“至今的同行,或许就败在他们认为,只有酷爱浮世绘的人,才会购买价格不菲的复制版画,所以,不会向普通观光客积极推销,心想着反正也是白费力气。可是,事实或许正相反,外国观光客很希望购买,地道的日本土产,尤其是带回去送人,会很有面子的那种。他们付得起远到日本的昂贵旅游费用,口袋里自然都有闲钱。向这种人推销,肯定能做成买卖,我很有信心。”

塔马双太郎不想承认,但确实佩服岛崎的脑袋瓜子。

他也有这种经验,平时绝对不会购买的东西,到了旅游景点却会爽快地掏腰包。心理上的富余,会让手指不受控制。

确实就如岛崎所言,复制版画具备这种可能性。比起主动输出,不如让赴日的外国人,当作土特产买回家去。

“你具体打算怎么个卖法?”塔马双太郎开始好奇岛崎的计划。

“总之,先调查《东海道》或者《富岳》系列,每一张的卖价,列个清单吧。”

“真迹的报价?”

“没错,比如《神奈川冲浪里》,现在是个什么行情?”

“保存完好的话,一千万不成问题。”

“果然要值这个价啊,跟我估得差不多。”

“你调查这个干什么?”

“标在复制目录里。然后跟顾客说明,你看真东西要这个价,在我这儿只花一两万,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反正能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就行,跟他们讲艺术没什么意思。”岛崎得意地说,“只要花钱买了我的东西,就免费送一本标了真迹价格的目录,肯定会有人冲着这个掏钱。还有那些从乡下来的游客,对浮世绘没有任何了解,他们送礼的对象当然也一样。绝对有人把复制品,吹成真迹送人的,这时候标了价格的目录,就发挥作用了。”

“可是……这样不会出问题吧。”

“怎么会有问题?我没有任何地方撒谎,也明说卖的是复制品。”

确实如此,就算在国外被当作真迹糊弄人,岛崎也没有任何责任。

“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调查价格这种事,用不着找我吧?”塔马双太郎压下了心中的不快。

“您误会了,想麻烦您的当然不是这种小事,是希望您能把目录的照片,加工成老外感兴趣的那种。”

“加工?什么意思?”

“想必您也看过,外国出版的浮世绘画集吧?”

塔马双太郎不髙兴地点了点头。

“这回我去巴黎,也买了好几本,翻开一看,却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塔马双太郎不搭腔,静静地听着对方说明。

“明明同样都是歌麿的作品,感觉上却有微妙的区别。一开始我只以为,这是印刷技术的差异,结果问题似乎不在这里。”

塔马双太郎虽然心中还有犹豫,但还是被勾起了兴趣。

“我也是偶然才弄明白的。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工作,是他告诉我的,老外对画的关注点,和我们完全不同……”

“嚯,怎么个不同法?”塔马双太郎好奇地歪着脑袋问。

“之前,日法联合制作了一档,名叫《卢浮宫》的话题电视节目,”岛崎突然转变了话题,“在法国也进行了播放。虽然被当作相同的节目,其实拍摄手法完全不一样。换句话说,面向日本人的影像,和面向法国人的影像,是分别准备的。”

塔马双太郎还是头一次听说。

“具体来说……日本人不管看什么作品,都非得有整体构图才会满意,总是看重构图是否平衡,所以在介绍一件作品的头尾,都会加入整体特写。而法国人呢,却对颜色或者细节的呈现,更加关心一2,不怎么在意整体效果,所以,不少作品在拍摄的时候,都是翻来覆去的局部特写。或许在他们看来,电视屏幕就这么点儿大,放上整体图也没什么意思吧,还不如多拍些平时看不到的细节特写,更能体现画家倾注的心血。真不愧是美术的先进国啊,我们还差得远呢。

“明白了法国人的视点,再看画集,这就容易理解了,他们完全只强调真正想看的部分。这在日本就无法想象了,日本人相信,对实物的忠实再现,才是第一位的——包括污渍折痕,通通不能漏掉,所以,日本的画集不明快,也没有动感。我就是意识到了这点。”

塔马双太郎哑然凝视着岛崎。这家伙虽然惹人讨厌,却有独到的想法,对艺术的审美也很有一套,只当个商人真是屈才了。

“看来您也理解了。”

“岂止理解……还帮我解开了一个谜。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塔马双太郎放下了隔阂,“不过并不是浮世绘,是梵·髙的《阿尔的吊桥》。很多年以前,从欧洲回来的朋友,送给我这幅画的照片复制,说是在阿尔当地买的。日本大规模举办梵·髙展那阵子,我也买过相同的复制品挂在家里,是在日本印刷制作的。也就是说,我有同一幅作品,在两个国家的复制品。接下来你能想象了吧?”

“怎么样,两件复制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吧。”岛崎张着大嘴,吐出舌头笑着。

“没错。那时候比起困惑,我倒更加感慨:日本印刷技术的精湛,因为怎么看,阿尔那件复制品的颜色都太淡了,梵·高代表性的黄色很不明显。而日本那件就很完美,给人在看真迹的那种感动。当然,只是这样我也不会烦恼了……”塔马双太郎摇着脑袋感叹着,“后来有一天,有法国的熟人上我家来做客。我本来是想让他开开眼界,就把那两幅复制品给他对比,哪知道他竟然笑话‘日本的印刷技术不过尔尔,连梵·高的颜色都还原不了’。如果是个美术门外汉也就罢了,不巧他的本职,就是美术研究家。他坚称阿尔那幅才忠实于原画,我呢,当然力挺日本。原画是唯一的,所以,肯定有哪一方的观察方法不对,这对研究者而言,是很重要的问题,可惜我们还没争个明白,他就回法国去了。”

“原来如此,确实跟我遇到的情况很相似。”

“多亏你啊,这下我算弄明白了:结果,我们两个都没说错!”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而言,真正的梵·高就跟阿尔复制的一样,在我看来也确实是日本那幅。只因为同一幅作品,给我们的印象并不相同。”

岛崎有些不知所措,问道:“真有这种事?”

“我猜,或许跟彼此的瞳孔颜色有关系吧。据说蓝眼睛对光的吸收力,比我们更强烈一些,所以,他们就需要太阳眼镜的保护。他们观察得到的印象,自然也跟我们不同,就好比同样的景色,在白天和晚上,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说得极端些,正午的风景在我们看来,是下午三点左右的感觉,对他们而言却像上午十点。我们能分辨星星的微弱闪烁,在他们眼中,却因为太过明亮,而无法区别。我们认为很美的颜色,他们会觉得太花哨,反之亦然。最重要的,复制品归根结底,是经由人手的印刷物,颜色的校正并不依赖机器,而是完全取决于人的感觉。”

岛崎不解地歪

着头,问道:“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颜色的浓淡是由人指定的,就算把原画放在旁边,对比着调色,也一定存在某些不同,这就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日本人喜欢梵·高的黄色,所以会花大量心血还原,对其他颜色却不怎么注意了。假如法国人偏就对其他颜色感兴趣呢?比方说红色。我们的复制完美呈现了黄色,红的色调却比原作稍淡。而法国人的复制呢,红色没得挑,黄色却不怎么醒目。可是双方又都坚信,自己的复原是最完美的。既然彼此都对感兴趣的颜色做得完美,就意味着获得的感动是相同的。就算其他地方,多少有些偷懒,反正原本就是不在意的部分,所以不会察觉。所以说……这样一条一条对应着看,结果就成了完全不同的复制品。”

岛崎一声叹息。

“老外都说浮世绘有异国情调,结果,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塔马双太郎摇头苦笑着,“其实这就是答案,他们看到的颜色,跟我们不同啊。”

“塔马先生真是跟传闻中一样,简直太厉害了。肯定不会错啦!”岛崎得意地手舞足蹈,“所以,他们制作的画集,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穿了,是他们在印刷过程中,无意识地进行了调色。”

“对不同颜色的关心程度,自然也不一样。”

“这下子……我盘算的目录,就很难做了啊。就算要进行加工,我也不清楚老外的喜好。这个问题可不好办。”

“你倒说反了,其实很简单。”

“怎么茬儿……?”岛崎顿时一惊,抬起头望着塔马双太郎。

“如果你真想比照,外国人的喜好制作目录,直接找老外设计,或者校色不就得了。完全不需要任何麻烦的调查训练。”

岛崎惊喜道;“对啊!我他娘的怎么就没有想到。”

岛崎离去之后,塔马双太郎仍然激动了好一阵。对他进行说明的同时,塔马心中也升起了某种奇妙的感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终于,塔马双太郎放弃思索,拿起了电话。

他原本和杉原允约好,从长野回来就电话联系,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没办法,一想到《现代美术》,他就背后发慌。

“听说没有!……”杉原允一接起电话,便惊慌失措地说,“执印老先生过世了!……”

塔马双太郎顿时哑然。

“听说可能是自杀……”

“自杀?……怎么可能。”塔马双太郎激动地问,“理由呢?……因为美国那件事吗?”

“不知道啊。总之,报社全都炸开了锅,我正跟总编一起,往执印家赶去,塔马先生也来吗?愿意的话……”

“不,我就免了,反正去了也帮不上忙。你弄清情况,稍后再跟我联系。”

“这样啊,那我回程时,顺便来一趟研究室,下午就到。”

“对了,益子秦二郎的资料,搜集到了吗?”

杉原允在美国的报纸上,查到了死者的名字,但是,塔马双太郎对他一无所知,于是又请杉原接着调查。

“总算找到了一些,不过都是些零碎片段,待会儿一起给您带过去。”

杉原允匆忙结束了通话。

“自杀啊……怎么会?”塔马双太郎想着,骤然对远在美国的事件,有了一丝真实感,之前一直没有把它当回事。

考虑到执印岐逸郎的立场,加上年龄,以及波士顿的距离感,塔马双太郎立刻打消了对事件的关心。

“可是……既然弄到自杀……”

看来有必要认真对待了!

“会跟这回的北斋画作有关吗?”

塔马双太郎认为:答案是肯定的。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明确表示:那幅画是从美国弄回国来的,既然现在知道,长野的画廊主并不存在,原有者的大阪画商也有待斟酌。可以考虑,摩衣子亲自在波士顿,发现作品的可能性,要知道在签下买卖合同之前,那幅画就在他们手里了。

“这么说,就连执印岐逸郎老先生,看来也跟赝品事件有关啊。”

想到这里,塔马双太郎到底觉得不妥,从情理上说不通。

“杀人案件和制造赝品,还是应该无关吗?”

塔马双太郎怎么想,也不认为:执印岐逸郎和赝品有牵连,这就好比能够随便印刷万元面额真钞的人,偏要涉险去造伪钞,甚至不惜杀人。

“关键是益子秦二郎被杀掉的动机……”

塔马双太郎焦躁不已。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就只能原地踏步。也不知道杉原允的调查,能不能抓到一些线索。

塔马双太郎起身点上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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