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子的葬礼在本田自家住宅举行。

“老实说,真不想去。到底是河边的女人,大家一定会指指点点。”

接到讣闻,最初犹豫的是大嫂,可是不出席的话又有点孩子气,况且往后还须仰赖帮忙,只好勉强参加。由美没有特意准备丧服,她想,尽量穿朴素点就好,于是挑了件不常穿的灰色连身裙。

车子从新宿进入甲州街道,在笹冢车站前第四个街头右转。沿着宽阔的公交车路,明媚的春光照着整排中等住宅。感觉上这里的街道和大哥家的世田谷住宅街不同,有种乡土的寂静。

走了两百公尺左右,人行道上有位穿黑色礼服的中年男子,客气的和人打招呼。

“司机先生,就在这里!”由美说。照子始终不发一语。

本田的家,屋顶、墙壁都蒙着一层灰喑,是栋年代久远,难得的和式建筑。它的价值从一块鬼瓦就可以看出来。扇骨木的树篱围绕着庭院,光是玄关前就有两百坪。

沉香的气味像是要渡化亡灵似的,飘散在宽广的庭院与人行道,兼又带点悲伤的气氛。

大门入口摆着一张桌子,大概是本田的部属吧?戴着丧家徽章的三位青年,向吊唁的客人打招呼,写名帖。穿礼服的吊唁者并不多,穿西装的年青人看起来有些寒酸。

祭坛也设在庭院,骨灰箱放在上头。前面是寿子穿着和服的正面肖像。还是和当时辽吉上衣口袋的照片一样,眼角下弯的脸庞。

也许是准备用来相亲的照片吧?盛装的寿子,用充满笑意的眼眸,目不转睛的看着拈香客。照子和由美也上前合掌。

参加葬礼者大略可以依照颜色分成两群。一边是穿礼服年纪较长的男士,可以看出是公司同事或公司来往的商人。另一群是年轻男女,虽然不乏穿着华丽的西装者,但是男生大多是穿着大学制服。由美想,应该是寿子的大学同学吧?

庭院的一个角落,张着黑白条纹的帐棚。男男女女都到向阳背风的地方,三五好友相互交谈,不时毫无顾忌的爆出笑声。对寿子的死有疑惑的,到现在只有由美姑嫂和本田夫妻四个人,其他的参加葬礼者,应该都一致认为寿子是和喜欢的男人殉情。总觉得,整个气氛很明显并不调和。

“由美!”照子开口了。两个人离其他吊唁者稍远。

“僧侣来念经之前,是不是先向本田太太打声招呼?”

“也对。”由美从没见过本田夫人节子,趁这个时候表达慰问之意也好。

“不晓得人在哪里?”

“你等等,我去问问。”

由美离开人群,走向收付处。吊唁者差不多都到齐了,桌子前三位年青人显得闲散无所事事;甚至有一位蹲在地上,很稀奇的看着虎耳草。

“本田夫人在起居室。我带您去。”

“不,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去。”

年轻人似乎有点失望,已经站起来的身子,重新坐到椅子上。这种场合,男人都喜欢对女人献殷勤吧!

“请绕过庭院,在外廊招呼一声就知道了。”

“谢谢。”

由美拉着大嫂,顺着踏脚石进入庭院。茂盛的八爪手,浓密的阴影下,可以看到石灯笼。石制的洗手盘底边覆满录色叶子的龙须草。庭院和屋子搭配得相当考究。布满青笞的假山奇石也添加了几分幽静与典雅。

忽然两人停下脚步。传来女人激动的声音。

“你还有脸来见我!”责备的口气说着。声音的来源,就在紧闭的纸拉门后面。

“但是本田太太……”

“我不想听!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但是本田太太……”

“够了!出去!请你马上出去!”

照子和由美不由得面面相觑。真是来错了时间。从刚才简短的对话,判断不出这个男人和本田夫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也不能开口问清楚。

放轻脚步,走回到祭坛方向。感觉后方有纸门打开的声音,两个人没有回头,算是这种场合唯,可以做得到的礼仪吧!

僧侣似乎已经到达。门口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庭院里,沿着踏脚石跑出一位大学生,鬼鬼祟祟的横过由美面前,回到自己的同伴群。感觉是个身材扁平脸色白皙的青年,给由美留下的印象只有嘴唇鲜红。

对于由美而言,调查犬饲义之的工作实在是沉重的负荷。到上班的地方被挡驾;到家里拜访当然也被拒绝。这种事委托老于世故的本田来做,也许会顺利得多。

寿子葬礼过后数天。利用午休时间,在本田公司附近的咖啡厅,由美提出要求。本田缩缩头有些不安:“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什么事都让你来担当真是不好意思。只是,目前公司非常忙,等个五天好吗?”

一面在由美的咖啡杯里加砂糖,本田一面说着。宝食品公司最近冒险性的尝试从北美洲大量进口原产榛果,准备大力推行销售计划。油质丰富爽口的坚果,是威士忌加苏打最可口的下酒菜。和美国方面的输出业者已经顺利谈妥,现货全聚集在西雅图,只等待装船。相反的,宝食品这边却出现拖延现象,正紧急的和加工业者及通路商联系。

“空下来的时候,请您一定帮忙。我斗不过他们。”

“哦?这么顽强的男人呀?”

本田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干劲十足的由美笑着。由美垂下眼睛。

“是这样啊!好!全包在我身上。一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咖啡杯拿到嘴边,本田看着由美微笑。演员一样细长的眼睛,偶而还闪过一丝斗志满满的光芒。

会面十五分钟左右结束。和本田分手转往京桥方向走时,一位从公交车下来的男士忽然抬起头叫住由美:“上次,我们在本田家见过面吧?”

穿着西装认不出来,看到鲜红的嘴唇,由美才又想起来。那是被节子赶出来的大学生。

“哎呀,那天被你们听到什么吧?嘿,真糗!”

用亲热的口吻说着,一边伸手顺顺领子。红色的领带,细眉小鼻子,加上单薄的嘴唇。再怎么看都令人觉得十分肤浅的男子。可是,有些女性也许会认为那是一种魅力吧?由美心里有数。

“到附近喝杯茶吧?”由美想不出接受邀约的理由。

“下午的上班时间开始啰!抱歉!”

由美开步走,他也并肩赶上,递出名片。B大学文学院学生久保信介。由美收下,心里打算回到公司就把它丢到垃圾筒。

“那天和你一起的,是姊姊吗?”

“不是!”

“她穿起丧服的样子真好看。眼睛大大的,简直是竹久梦二仕女图的现代版。”

“如果她是我的情人,为了看她穿丧服的样子,要我死,我都心甘情愿!”

下流的话也说得出口。由美的脚步越走越快。久保也跟上来。已经有那样的好男人、好丈夫,本田的太太为什么还迷恋这种愚蠢的大学生?这么一想,这位素未谋面的节子,格调还真不是普通的低呢!

“寿子和我在同一个社团,西洋弓社。那一阵子我们可是——轰烈烈的恋爱呀!但是,人嘛,不先填饱肚子可不行,所以,我……”

到了斑马线,停住的车子一下子全动起来。没法子,由美只好停下来。久保觉得真幸运,一边偷看由美脸色,一边又继续攀谈。由美不由得生气的瞪着红绿灯。

“毕业以后没有工作,倒霉的可是自己。所以,为了给自己找个关系,我和某公司重量级人物的女儿订婚。呵!这个本田太太竟然勃然大怒,说我遗弃她妹妹。”

咦?有这种事?那么纸门里面传出来的争论,就是因此而起?

“真搞不懂哪!那位太太。还不仅是这样哟!寿子都变得不像是寿子呢?明明和我恋爱中,不知哪里跑出个无聊的上班族,两人竟然一拍即合——”

“说够了吧!我,就是那位无聊上班族的妹妹!”

强悍的丢下一句话,一变绿灯,由美头也不回的通过车道。卡车司机嚼着口香糖,看好戏似的笑。当然,久保信介,定是呆呆的愣在当场。

隔天。由美从公司下班,直接绕到驹进的福寿庄。大哥还有衬衫留在那儿。虽然照子说不要了,但是自己拿回家,当成是大哥的纪念也好。

依照本田说的,在驹进站下车,沿着市内电车的路线越过陆桥,不到一百公尺处,可以看到三色条纹的理发店广告牌。在那街角转弯空地的尽头,就是挂着黄铜招牌板的福寿庄。

屋外的灯照着泥灰墙。由于是晚上,外观看不清楚,这就是那栋目标的公寓吗?白天一定也因为它平淡无奇的建筑而不太起眼吧!空地两侧是隔壁人家坚硬的石头墙。

现在自己所走的这条路,大哥一下班,是否也这样匆匆忙忙的沿路赶过来和寿子见面呢?放眼所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值得怀念的吧?推开装着粗横杆的玻璃门,右手边是管理室。六十多岁的夫妇俩围着煤球火盆,正把茶叶放入铝壶。

听到由美的声音,男主人站起来。

“我听说住在这里的樱井急智子,屋间里还留有男人的衬衫等等,可以拿回去吗?”

管理员用淡褐色迟钝的眼睛看着访客。下巴是杂乱的短胡须,几乎不剩的头发已经全白。看起来衰弱,却给人说不出的狡猾印象。

“是谁呀?你!”

“我姓河边。”

“河边小姐?”

歪着头思索。好像在哪儿听过,却又想不起来的样子。

“啊哈,你呀!是常常来找樱井小姐的那个男人的……是呀,在箱根自杀的男方的……”

垂髻黄脸的女主人,筋络浮肿的手边搅着炭灰边说。和男主人一样满口东北腔。

男主人恍然大悟:“你是河边太太?”

“不,我是妹妹。我想拿回大哥的遗物。”

“喔,我拿给你。应该是放在下面的壁橱。”

连头也不回的吩咐他的女人后,从夹克的口袋拿出压瘪的香烟包,小心的将折弯的香烟衔接,用指头塞好。

“你可不要太消沉才好。”

“我知道。那,我大哥常常来吗?”

“是呀,不过也没那么多。因为樱井小姐十一月才搬过来,十二月五日就离开,只有一个月而已。”

后头的门打开。澡堂回来的年轻女子,毛巾摆在塑料桶里。以卖春女郎惯有的、含着敌意的眼光对由美一瞥,女子往二楼上去,和服的下襬隐隐约约露出白净的腿肚子。老管理员有意无意的投以眼光。

女子上到楼梯拐弯的平台,管理员的眼珠还继绩跟着走。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文化节那天带来大束菊花。很漂亮的黄菊花。我也喜欢菊花所以记得。”

对于由美,是不是菊花都没关系。她最想知道的,寿子和大哥的牵扯到底有多深?

“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吗?”

“这个嘛,大概一个星期来一次或二次吧?”

弯腰拿起水壶,用火叉棒的前端压压炭球。一阵青烟上升,炭球的侧边破损不容易着火。管理员的喉头上下抽动,让人连想起斗鸡被拔光毛的脖子。

“那,樱井小姐还有其他的访客吗?”

他放弃的丢下火叉,看着由美。

“没有哪!不外出,也不和附近的人打招呼。除了河边先生以外没有别的客人了。没见过这么孤僻的人。所以,她悄悄的退掉房间时,我老婆还挺担心。”

管理员用下巴指着他的老婆。老婆好像还没找到衬衫,头都钻进了壁橱里。

昏暗的庭院传来丁字花浓郁的香气。附近住家都灯火通明,唯独大嫂家的窗口一片黑暗,鸦雀无声。

一按电铃,才听得屋里有些微动静。门廊的灯点亮,照子探出头来。大大的眼睛,瞬间让人有精神奕奕的感觉。

“啊,由美呀!来得正好!寂寞得有点丧气呢!”

由美连短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被照子几乎是推着背的带进了起居室。桌子上摊开的,是大哥藏书里著名摄影师的作品集。由美把带来的甜点放在一旁。

“这是大嫂喜欢的莺饼。”

“啊呀,你还特地到泉屋去买,哇,好高兴!”

照子眼睛瞇成一线。豆馅麻糬的大福沾满青黄豆粉的莺饼,刚上市的时候,泉屋的产品尤其有古早味,照子一直赞叹不已。从福寿庄回来,由美中途下车,特地买来。

“泡个茶吧!樱花茶好吗?才不会睡不着。”

照子很快的从茶具柜拿出茶具,泡制樱花茶。辽吉生前最喜欢的有田烧茶杯,把樱花蕾放在里头,半透明的花被泡开。把茶含在嘴里,微淡的咸味隐隐约约透出茶香。工作一天,由美疲劳的精神总算可以稍微纾解。

“那,你看!这样的

放在手掌上,轻轻拿捏,从两边柔嫩的皮,可以传来内馅的温暖。就好像手上捧着黄莺一样。”

由美的来访让大嫂很高兴,听得出声音里的兴奋。

“这些天,一点劲也没有。能够好好静下来,做点手工艺也好。”

照子的眼睛闪着光,脸上发烧似的,双颊红起来。微凸的下唇显出艳丽的颜色。由美许久没见过她如此清澈的表情。嫂子的手指原本就很巧,然而,做手工艺?一定想把所有的悲伤、愤怒全数抛到脑后吧?

“我绕到驹进的公寓,拿回大哥的衬衫。寿子用樱井急智子的名字在那儿租屋。”

照子的表情忽然暗淡下来。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星期,一听到辽吉和寿子的名字被并列提出来,依旧心头一紧,不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

“什么样的地方?”照子不得已,只好开口询问。

“唉,一栋不起眼的公寓。一些奇怪的女人住的地方。”

“反正总是那种地方吧!”

照子轻蔑似的说着,眼睛转向旁边。照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习惯性的眼光转向旁边。

“我到那里拿回大哥的衬衫,顺便看看房子的模样……”

由美从包袱巾拿出衬衫来。洗干净后似乎没有再穿过,包装纸还包得好好。照子撕开纸,在膝盖上展开。衣领上可以看到用红色丝线缝着的姓名字母。不想看的东西却映人眼帘,不觉眉头一蹙。

“寿子的房间在一楼吧?”

“耶,采光不好,暗暗的感觉。”

对于寿子而言,即使阴暗的房间也是天国吧!这么一想,照子简直难以忍受。

“买了个流当品的小整理橱和一床棉被。生活得很简单。也没有厨房,都是从小饭馆叫吃的来。”

“嗯,和式房间吗?”对答得有点离题。听的话,愈听愈生气;可是不听的话,又相当不甘心。

“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住人以外也不能做什么。”

辽吉和寿子就在那里缠绵悱恻吧?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丈夫是那么不干不净的动物。或许这件衬衫还是寿子那个女人帮他选、帮他买的哪!要不是由美好不容易拿回来,不想伤她的心,再怎么也得沉默的隐忍下来。这种衬衫早该揉成一团丢到垃圾箱。

“听说寿子很喜爱花。所以常常带花去。文化节那天,大把黄菊花……”

“等等。”照子不能忍耐,越想越不舒服,只好中途把话打断。试问,哪个女人不爱花?既然买花给给寿子,偶而也买回来送我,不好吗?花店就在车站前面呀!

“怎么啦?”

“已经九点多啦!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睡吧!洗澡水是用瓦斯加热的,很快可以烧开。”

由美住在西式公寓。就算擅自外宿也没人管,何况好久没有睡在榻榻米上,那也不错。

“好!就睡这里。不过,冼澡免了。”

“哎呀,客气什么!我也要洗啊!等会儿,马上好。”

照子站起来想出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走回来。只是点个瓦斯火而已,应该不麻烦,时间也还早。

“由美……”

“嗯?”

“你说,河边文化节那天去找寿子吗?”

“是啊!怎么啦?”

照子手里拿着瓦斯点火器,出神的站着。

“奇怪呀!我现在想起来,文化日当天,他一步也没出门。我还劝他,天气不错,要不要到动物园去走走。”

由美不觉端正的坐起身子。沉默,不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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