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下着冰雨,是个又湿又冷的日子。收音机报导,天候一时很难好转。对于由美,或对于到火葬场的本田和照子,都不是个好消息。

吃了早餐的海带和蛋,由美一个人离开旅馆,搭上前往御殿场的公交车。在这种季节里,这里看不到半个登山客,再加上是雨天,连来观光的人也没有。五、六个乘客,如果由美不包括在内,全部都是当地人。她手上拿着旅馆借来的油纸伞,悄悄的坐在后半部座位。隔着窗户,在右手边可以看到九岳山冷寒色的黑影。街道旁光秃的树木不停的穿刺过来,发出黑色的亮光。

由美要到自杀现场。所以在中途下车:她觉得有必要再到杉木林附近仔细的瞧瞧。

御殿场警署的主任把自杀现场搜集到的东西全放在平盘,辽吉和寿子的随身物品也混在一起,还有啤酒和果汁的空罐。但是,没有看到给啤酒罐打洞的开罐器。这就是由美心中的疑惑。

昨天晚上女服务生说得很清楚,两人离开旅馆时,确实带着开罐器。主任也说,现场所有的遗留物都捡干净了。不管如何,就是独缺开罐器。

当然警官面对现场那么大一片地方,也许会认为是身为发现者的森林巡逻员无意中放在口袋带回家了。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而且自杀现场也遍寻不着。那,会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辽吉他们离开旅馆到森林途中搞丢了,他们在欲罢不能的情况下,只好用随身小刀挖出楔形孔;真是这样的话,刀子应该会掉落在现场,然而,盘子上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寿子他们既然是自杀,绝对没有必要考虑处理开罐器或刀子的问题。而且,要是找不到刀子,一定会追究到底被谁拿走。

可是,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异想天开的人进入杉木林,拿走滚落在尸体旁的生锈刀子或开罐器。

即使是巡逻员三富,如果不是因为口渴而深入林中,否则,一到冬季应该没有人会靠近。那么,到底是谁把刀子或开罐器拿走了?这个人为什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走进阴湿的杉木林?

昨夜,由美缩在被炉里寻求解答。尽管寒气逼人,在被褥中也彻夜不眠,不厌其烦的推演。终于……假设有一个新人物X,一切疑问就可毫不矛盾的解决。

根据这种假设,寿子和大哥绝对不是想自杀。事实上是X杀了辽吉,为了掩饰杀人,把寿子一并毒死。结论是一场伪装自杀的杀人案件。

X在某些事情上,因为大哥的存在感到困扰。另一方面X知道辽吉有秘密情人寿子,于是准备诱骗两人到箱根,意图制造服毒自杀的假象,同时将两人毒杀。

这时候,大哥感觉搜查二课的手已经伸到身边。为了躲避当局的追查,很容易就坠入X的陷阱。

“你先到姥茶屋旅馆。如果过了三点我没有出现,就改变计划直接到乙女峰。来的时候可以顺便带啤酒和果汁吧!要举杯庆祝一下,恭喜我们成功深入敌后。”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辽吉他们真的按X所说,离开旅馆,进入山区。也许和由美一样,大哥他们也是搭公交车过来。

接着在指定地点和X见面,再到现场附近。就在这附近吧?X看四下无人,婉转的说:“这里就没关系啦!哇,好渴!给我一罐吧!”

X说着。完全不知道对方企图的辽吉,递过啤酒。手在口袋摸索,歪着头想。

“奇怪,找不到开罐器。掉了吧?”

X轻轻的咋舌。不过掉了也没办法。他拿出自己的小刀挖了洞,趁机混入毒药。

“来吧!你先喝!”

“来,寿子的果汁!”

辽吉凑上口,寿子也喝下果汁。汗毛直立,白色的喉咙动了动。死亡在瞬间袭击这对男女。罐子滑落。辽吉和寿子脸部痉挛,揪抓胸部。终于发觉被设计,不过已经迟了。一切都已结束。

像标本剥制师剥兽皮一样,X从尸体剥下大衣,把皮包放在枕头位置,让辽吉睡在上面。寿子的尸体则稍微滚到一旁,好像要爬出痛苦深渊似的,成为死亡舞台的明星。

额头微微出汗,X一脸满足的笑容,起身离去。

“喔!刀子差点忘了。留下这个不就露出马脚?哈!”

也许刀上刻有名字吧?将刀子滑进大衣口袋,慌慌张张消失在树林外。只留下静寂的死亡……

由美从昨夜开始,多次描绘整个情节。像剧本作家似的,把作品的内容背诵得滚瓜烂熟,不管杀人者和被杀者的动作、台词都全数掌握在心中。

坐上三点钟从小田原出发的电车。寿子的骨灰箱用包袱巾包着,放在本田的大腿上。辽吉的放在邮政包裹箱,由照子和由美交替抱着。

包裹箱像空的一样,很轻。但是一抱着,感觉上辽吉的体温似乎隐隐约约的传过来。由美不禁流下泪来。

“那,你那边怎么样?”

照子问话的时候刚过国府津。不同于来的时候,窗外冰冷湿漉,举目尽是阴郁的景色,让人情绪更加低落。时而见到橘果红橙的颜色,该算是唯一救赎吧?

“到杉木林看过了,但是找不到遗落的开罐器或刀子。”

“喔!不过掉落的东西会很快就生锈呀!很难找吧?”

“嗯,所以没办法很肯定的说没有掉。也许忽略了。”

一地干枯掉落的杉叶,在里头寻找一块生锈的小金属片,是件困难的工作。由美在林中徘徊将近两个钟头,虽然应该不会遗漏,还是不能断言绝对没有。

“后来我到御殿场,在营林署的分所见到三富先生。”

也许他擦擦锈,把开罐器捡回去了。如果到酒吧,这不过是五块钱的商品。即使徒劳无功也得试试看。

“我说,这是我大哥的遗物,如果您捡了去,希望能还我。我可以送您德国制的开罐器作交换。”

由美前一阵子在百货公司地下楼的进口商品区,买了自己喜欢,好用的新型开罐器。

“他怎么回答?”

“不行呀!他说,虽然他很喜欢开罐器,可是没有捡到任何东西。”

轻轻的点点头,照子的视线移向窗外。也许有点冷酷无情,但发现殉情的丈夫其实是被人杀害,却引不起更深层的关心。

照子想,再怎么样也没有什么大改变。辽吉本身有妻子,又和年轻女子有染,说起来就是一种错误。假装还是夫妻的样子,为了这件事来到箱根,最后的结局只是难堪的,与其说可怜,不如说又可气又可笑。

“我从营林署回来,又到御殿场警署,和昨天的主任见面。”

由美对着嫂嫂的侧脸继续说,“但是警察并不机灵,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开罐器的遗失不明不白,所以不予采纳。据理力争的结果,竟然说,大概被野猴子拿去当玩具,去搔痒也说不定。”

“那也是当然吧!预算又少,可以的话,最好什么案件都没有。”

由美好似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静默下来。照子时而冷淡的态度,几乎让她不能忍受。可是,回头一想。嫂子的心情也未尝不可理解。由美也就释然。

一旁默默无语的本田,看到两人对话忽然中断,不由得想插嘴。听她们两个说了半天,一直不得要领。

“开罐器是怎么一回事?”

“啊!对不起!”

由美说声失礼,简单扼要的将事情叙述一遍。本田的脸色瞬息万变,惊讶得差点让膝头上的骨灰箱掉下来。

由美说的话,他从来没想过,实在相当意外。

清秀白皙的脸颊微微胀红,抱紧骨灰箱上身前探。

今天早上在旅社换上的衬衫,让由美感觉白得有点刺眼。

“是这样吗?寿子有可能是被杀害的呀!从一只开罐器做出这样的推理,真了不得!老实说,一开始就感觉小姐你的脑筋一定很好,看来我的第一印象没有错。”

由美光滑的脸颊浮现微笑。有热心的好听众,说起话果然比较起劲。

“你可以帮忙想一想,是谁杀了寿子和我大哥吗?”本田点了点头,看着这位不漂亮,但一双凤眼充满着智慧光辉的女人。

“不可能是强盗。因为钱没有被抢走,而且偶然遇到的强盗应该很快逃走。”

“对呀!而且也没必要把现场伪装成自杀。这一定是有充分计划的犯案。”

奇怪的话题似乎打扰了其他乘客的清静。由美压低声音在照子的耳边说。

“有人对大哥怀恨在心吗?”

“没有吧?他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如果有人恨他,那就是我吧!”

“不为金钱,也不是憎恨。剩下的杀人动机就是,如果大哥活着的话会妨害到他。犯人怕大哥泄露秘密,会危及他的安全?”

带着有点吃惊的表情,照子看着自己的小姨子:“你说的是那件事?”

顾忌一旁的本田,照子暧昧的说。但是想一想,寿子也同样是被害者,没有必要隐瞒本田。

“这样的话有两个人,自己公司的要员泽先生和A部的建设部长犬饲先生。河边行踪不明,这两人可能会无罪获释。本田先生也知道吧?不久前发生的A部渎职事件。”

这么一说,本田白皙的脸讪讪的笑,对于贪渎事件没多大注意,不过知道有这回事。由美的语气越来越激昂:“犯人既然知道寿子的事,也就是对于大哥的私生活比大嫂清楚。在那种场合可以不避嫌,一定是很得到大哥信任,非常亲近的人。”

“他和谁都很亲近哪!只有必要对我守秘密,对其他的人可直率得很。男人都是这样吧!”

听了照子这样一说,本田侧着身,有风度的苦笑着。

“我回到东京一定要见见泽先生和犬饲先生。”

由美坚决的说,无视照子的怨慰。她相信大哥绝对是被人设计杀害,既然警方不相信,毫无动作,只有靠自已啰!

“上班的空闲我也来帮忙。”本田表现出中年男子的深思熟虑,“不过,小姐,这可是不容易的事呀!”

“是吗?”

“就我们所知,河边先生和寿子十二月五日离开姥茶屋旅馆。但是,不能断定两人在当天被杀。也许是本人的意思?或犯人的指示?也许他们是徘徊在旅馆间,目送太阳西下也说不定,然后犯人选个适当的日子骗他们到现场,再予以杀害。”

本田的意思,由美立刻明白。行凶的时间如果能够清楚的界定,很容易就可以比对出泽或犬饲的不在场证明。但是,要从化成白骨的尸体推断出受害时间,简直不可能。法医也只能暧昧的说,已经过了三、四个月。

不知道辽吉他们何时被杀,又不能像警方一样动员组织的力量。由美或本田,简直无法追查嫌疑犯;想到这点,由美的脸色就不禁沉重了起来。

转眼之间,已见不到蜜柑树。电车驶近平冢站。抵达交会点时,车身剧烈振动。包裹箱里,辽吉的的骨头叩啰叩啰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已经向公司请了两天假,一回来也不好立刻去拜访泽或犬饲。课长和同事都没有特别用异样的眼光抵制她,倒是由美有点不好意思。

她上班的公司是京桥棉花公司东京分公司,总公司在大阪。由于是分公司,和其他公司比起来悠闲许多。

回东京第四天的午后,机会终于来了。公司要她到某政府机关拿回老早送出的申请文件。如果顺路的话应该没关系吧!由美穿上蓝色短外套。

这次访问并不能期待有大收获。况且,由美明说是拜访,其实是张大眼睛,仔细的认出“那个人”。自己能不能一眼看穿?实在毫无自信。可是,一旦知道死者的妹妹有疑惑,出面了,或许会有什么反应吧?由美抱着淡淡的希望。

拿回文件,由美转搭地下铁,先拜访贝沼产业。肥胖的常务好像刚吃完饭。一个劲的用手帕擦嘴巴。大概是室内暖气的关系,无来由胀红的脸,让由美连想到动物园里的人猿。

泽常务爱怜的请由美坐下。一再的表示慰问之意。

“已经三个月没有讯息,忽然传来自杀了,真是想也想不到为什么会这样。责任心过重的人就是如此,动辄以自杀明志。可是……”

他又擦了擦嘴唇。正午的太阳从背后照过来,耳朵红得像燃烧一样。

“不能死呀!我一直想告诉河边的。真的不能死!我们在接受试炼呀!有什么责任应该两个人一起扛!”

失去后辈的苦痛,在油亮的脸上真情流露。好一句试炼一起扛,余音足以绕梁三日。但是在这种场合,又有什么具体的话好说?这么一想,即使他讲的话空虚不实,也不算过份。

“我大哥,是被杀的吧?”

“被杀?”常务睁大眼睛,灰色混浊的瞳孔闪着异样的光,盯着由美。

“是的!我有相当的证据。可是现在还不能告诉您。”

抓住要点,由美只说出该说的话,省略了开罐器这件事。对于嫌疑的男子没有必要翻出底牌。她的话一说完,安静的房间中,只剩下暖气机的声音。

泽清清嗓子,想说什么似的,话到嘴里又吞下去,等着由美继续说。

红色的舌尖舔舔嘴唇。实在很难开口,不过有必要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观察对方是否动摇。

“很冒昧的问题。我大哥死了对谁最有利?”

“当然是我啦!”泽常务毫不避讳,直爽的说出口。

“嘎?”由美瞬间露出微笑,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在他面前不秀一下演技不行。

“不,是真的。”

“常务先生以外呢?”

“A部的建设部长犬饲,对他而言也是。河边如果漏了口风,他就难逃下台的命运。除了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

“犬饲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这怎么回答呢!直接见见他就知道了。先打个电话吧?要不然被挡驾可麻烦。”

常务回复对由美关心的眼神,临走还送到门口。

走在明亮的太阳下,由美的紧张还未消除。和一脸轻松手臂交缠的男女擦身而过,他们好似看到宇宙中奇怪的生物。由美一路在心中盘算印象中的泽常务有几分犯案可能,然而再怎样答案还是模棱两可。

再搭地下铁到霞关,A部就在面前。那是座两、三年前新盖好,外观富丽堂皇,白色的现代建筑,但传闻里面的人事复杂的难以想象。由美觉得,又是新瓶装旧酒,格格不入吧?

推开夸张沉重的门,进入贴着大理石砖的大厅,墙壁上有内部位置图。要找的人必须乘坐电梯到四楼。

四楼,面对楼梯口及走廊有张桌子。一位穿着硬领制服下巴上翘的男子坐着,一脸不友善。他的长相和守卫的三角牌子看起来颇为相称。由美走向前:“抱歉,本来应该先打电话,我想见见犬饲部长。”

“你是谁?_”

“河边由美。”

“部长不在。”守卫一口回绝。

“几时回来?”

“不知道!”

“什么时候来可以见到他?”

穿制服的不耐烦的看着由美:“他是个大忙人哪,来的话不见得能见到他。喂!喂!”

冷不防对一旁发出责备声。看起来像保险业务的青年正翻开笔记,惊慌的望着这边。

“不要在走廊写东西,请到房间,到房间里面。”守卫的粗暴冷漠,看来不只是针对由美。

准备改天再来,到电梯前等待。突然走廊的门打开,一位穿着茶色西装的男子出来,慢慢的走近。身材瘦长,有点驼。

“嗨,川奈怎么样?”由美的旁边不知何时也站着两个年轻人。开口问道。一个戴着贝雷帽稍胖,一个戴眼镜皮肤稍黑。

“真想让人看。两个奖杯哪!”

瘦长男子说着,走进对面房间。谈高尔夫比赛吧?高级的苏格兰呢贼布料,潇洒流行的领带和官吏的身份完全不搭调。这是留给由美的第一印象。

从咄咄逼人的态度和有别于官僚式的谈话,由美判断这两人是A部的常驻记者。走出政府大楼,三人在马路边搭上同一辆公交车。

“那个男的也升上去了。瞧,电梯前面遇到的那个啊!”

车票在手指间流转把玩,黑皮肤的向戴贝雷帽的说。座位很近,他们的话由美听得很清楚。

“阿雪呀?没话说。真搞不过那家伙的好运。我觉得当时他到过小菅。”

“所以啦!如果他不到乙女峰去上个香,会遭天谴喔!”

突然听到熟悉的地名,由美吓了一跳,竖起耳朵。由于乙女峰使他免于牢狱之灾?大哥的死和犬饲有关?那么,穿茶色西装的男子是犬饲。如果他从电话里知道由美来访,一定会叫守卫来追人吧?

看着车顶垂下的海报,由美等待旁边的谈话继续下去。可是没有下文,他们转了话题。

在公司附近下车,由美拨公共电话到本田的公司。资材课长立刻过来,仔细听着由美的话。

“的确是叫阿雪吗?好,无论如何我会查出来。五分钟后打电话给我!”

本田干劲十足的说。看看手表,约定的五分钟一到,由美立刻打电话。

“我问过A部的记者俱乐部。”兴奋的声音传过来,“阿雪指的就是犬饲部长。本名是犬饲义之。”

“是吗!果然……”

“没错!犬饲假装不在。我看,这个男人有继续追踪的必要。河边小姐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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