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取正介来到我房间时,我正忙着往墙上的白纸上粘照片——那是我和他还有幸田三人,结伴去摄影旅行时,所拍的照片。

“收获如何?……”一看见高取,我立刻问道。

往常,高取总会缠着我,要看我那拿不出手的印画,哪怕是说了不行,也要强抢过去看,看完后还总是嘲讽地评论一番。

但是,今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仅不提要看我的印画的事,还只是默默地坐在火盆旁边,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思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反常得没有精神啊。”我语带嘲讽地说着,用手招他近前来,“来,帮我看看,这可是我最满意的杰作!……”

我把粘在墙上的照片,摆到他的眼前,可他仅仅是稍微瞥了一眼,就满脸忧郁地把头扭开了。

沉默有顷。

“不记得什么时候,你曾经说过吧。就是有个西方知名的推理小说家,在全心研究心灵感应的那件事。”高取忽然提起此事。

“怎么了,冷不防的?”我有些吃惊。

“真的有心灵感应这种事吗?”高取又沉默了片刻,试探着向我问道。

“这个嘛,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但是也不能相信啊。”

“我读了一本心灵学的旧书,上面列了许多幽灵照片。那个是真的吗?”

“我认为大部分都是骗局,有的只是因为摄影家,疏忽了一些细节所导致的。在日本,人们也是大肆渲染了一段时间,什么‘意念拍照’、什么‘幽灵照片’之类的。后来也被证明都不过是一些骗局罢了……怎么又开始提起这件事呢?”

“在我的暗室里,住着不可思议的东西。”

说完这些怪话,髙取又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我放弃打猎,而转向摄影的原因是什么吗?”

“和你一起去打猎的明石,不幸从山崖上跌落下去摔死后,你就彻底放弃打猎了,不是吗?”

“是出于对逝去的朋友的友情啊……你也这么认为吗?真的这么认为吗?”

“难道这么说不对吗?”我侧着头问。

高取望向黑暗的窗户又不做声了。

这一年来,高取整个人,身体健康是大不如从前,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这时高取的侧脸上,仿佛略微闪现了一丝抽搐。

“明石不是摔死的,而是我杀死的。”高取瞪着那黑暗的窗户说道。

我细声说道:“混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回家上床去睡一觉怎么样?”

“嗯。”高取下意识地附和了我一声,接着还是面向着窗子说道,“你也知道,我和明石争夺敏子的事儿吧。”

“我知道那件事啊。”

“那你肯定也知道,明石用了多么卑鄙的手段,才让敏子离开我的!”

“都到现在了,我不想提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高取这家伙,直到现在还看不开,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快。

“这样啊,随便怎样都行了。但是,我坚信着这一点。”

我刚要张口说话,高取就摇着头阻止了我。

“我虽然异常痛恨明石,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他。可是人类啊,在诱惑面前,总是很脆弱的。而让这一切更加复杂的,就是我和明石二人是打猎的猎友。

“有一天,我和明石扛着猎枪,去了青野川的上游。当走到一块险唆的岩石处,明石站在那岩石突出的一角上,把猎枪搭在了肩上。就在那时候,明石忽然身体失去重心,险些跌落悬崖……”

就好像自言自语般,高取继续说道。

“那时候,如果明石没有差点跌落悬崖的话,恐怕我也不会犯下这等罪吧,这就是可怕的诱惑啊。但是……”

高取盯着窗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既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我杀死了明石,也没有一个人怀疑我。因为我从那以后,就放弃了打猎,开始转向摄影。甚至还有人反过来,赞扬我对明石深厚的友情。然而,人心都是脆弱的啊。明石已经死去五年了。本应该日子过得越久,我越是安心。但是正相反,我的烦恼和恐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强烈。我好多次都劝自己说:‘谁也没有怀疑你,即使你坦白说,是自己杀死的明石,人们也不会当真的。’可是,这都没有作用。现在的我,只是越来越烦恼和恐惧,无论做什么都没用。在这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苦恼不但不会减弱,反而还会增加。

“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像我这种胆小卑怯的人,没有什么特殊机会,或强烈刺激的话,是不可能下得了狠心的。”

“但你说你杀了明石……”

“不,听我说。”高取打断我的话,接着说道,“最近有一件事情刺激了我,就是刚才我向你打听的,关于‘幽灵照片’的事情。我拍摄的照片里,出现幽灵的现象,并不仅仅是这一次,而是从去年秋天就己经开始了。

“去年秋天,我和你、还有幸田三个人,不是去高野山摄影旅行了么,回来冲洗我们收获的成果时,第一次在我拍的照片上出现了幽灵。照片最后也没有给你看成,就是那张从不动坡,望向女人堂的那一张。在那张照片里,淡淡地显现着明石的身影。”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这可不像你啊,那照片不是重叠曝光吗?”

“重叠曝光?”髙取脸色一点也没有转好,反问道。

“在底版上可完全没照到啊。”高取嘟囔着道。

“是不是你在放大照片的操作中,出了什么差错?”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再次冲洗了一遍,结果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解释,底版上本来应该有的影像,却出现在了相片上这个问题呢?”

“这个嘛……”

“不用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向你寻求个解释,然后和你争论之类的。当明石的幽灵,出现在照片里的时候,比起害怕一直隐藏着的杀人事件,会被暴露的不安,我更想知道明石的幽灵,为何会出现在照片里。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来研究,可最终还是不明白原因。但是,我是这样设想的。

“你也知道我没有专门的暗室,总是把那个大约四个榻榻米大的厨房,当做暗室来用。我的照片放大机也是自制的,没有聚光镜头的装置。因为我比较喜欢软调的照片,所以就做了一个纸拉门,那样的光线分散装置。这一件事情,你大概也知道吧。此外,放大照片时的曝光,常常需要很长时间。女人堂那张照片的底片,就有些曝光过度,照片变得颇不清楚。我在放大照片时,那张底片原打算曝光十五分钟,因此,固定好位置后,就打开了照片放大机里的灯,然后马上揣着表去大便。因此,若有人想在我不在暗室的这段时间,偷偷摸进暗室偷换底片,直到我再次返回暗室前,才换回原来的话,实际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此一来,在放大的照片上,就轻而易举地出现了两个影像。”

高取脸上的表情,和适才迥然相异,继续对我说道:“总之,这时候我去厕所,就成了我的漏洞。因此,自那以后我决定:不管曝光——也就是放大照片,需要多长时间,都绝对不会离开暗室一步。果不其然,如我所想一样,从那以后,很久我的照片上,都没有再出现明石的幽灵。但是今年春天,你和幸田不是结伴去过淡路嘛。就在那时候,我在松帆的海边,照了张海景照片。照片上的大海里,又出现了明石的幽灵。这次底版上也是什么都没照到,但放大照片一看,那上面却清清楚楚地印着明石的幽灵。

“冲洗时,我十分警惕,没有丝毫懈怠。不仅没有离开暗室过,冲洗所必需的七分钟里,更是一步都没有离开相片。因此任何人想要偷换底片,都是不可能的。

“自然而然,我现在只能怀疑,是溴纸的问题了。会不会是某人,从我抽屉里的溴纸口袋中,抽出一张,印上明石的像,再偷偷装回原来的口袋呢?……这未必没有可能。总之,自那以后,我每次用完溴纸,都要仔仔细细地,将口袋密封起来。

“自那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拍摄的照片里,都没有再出现明石的幽灵。可昨天晚上,当我冲洗此次摄影旅行的收获时,其中一张照片的古柳桥上,赫然站着明石的幽灵!……你也清楚,不论是装干板的箱子,还是装溴纸的口袋,我每次用完,都会仔细密封,想要偷换或提前印在上面,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对的确存有幽灵照片这回事,就只剩下相信一途了。”

说罢,髙取又恢复成刚才那副默然的表情,脸转向了黑洞洞的窗外。

“但是,我不相信什么幽灵照片!肯定是你的操作中,有什么特别大的疏忽,要不然就是谁的恶作剧。你给我看看,那几张幽灵照片,看完之后,让我再检查一遍,你放大照片时的操作过程,我相信一定能够看穿这个把戏。”我体恤地说道。

髙取咕哝着说了一声:“谢谢。”

“我刚才提到的那两张幽灵照片,和一张底片,就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要你帮我检查照片,然后揭穿这个把戏的原理。

“我也并不是因为无法解开这个把戏的谜团,所以才相信幽灵照片这回事。

“只是,这一切无疑说明,有个家伙知道是我杀死了明石。如果他能不用这种卑鄙的行径,而是站在我面前骂我‘是你这个混账杀死了明石’’,那我该何等痛快!……

“我之所以向你坦白、向你讲述幽灵照片的事情,是因为我想要让你知道,我虽然害怕、后悔杀死了明石,但是,我并没有掉入那个‘幽灵照片’的骗局,也并没有害怕自己罪行的败露。”

话音刚落,高取的右拳,迅速地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我站在那儿,刚想要阻止他,但是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声,高取就扑倒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那一晚,我和幸田在高取的抽屉里,核实了一下,那里面的确装有他所说的,两张照片以及一张底片。但是不论是哪一张,都没有印着什么明石的幽灵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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