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杉才二独自走在夕阳下的元町路上。道旁点着铃兰形的街灯,街道两侧摆放着盆栽的樱花树,樱花纷纷飘散至柏油路面上。

不同于以往的忧虑,他显得十分快活,有一股由衷的喜悦之情。无论怎么样克制,这份涌上心头的喜悦,全都显露在了脸上,那种窃窃自喜的瘆人表情,让他丑陋的脸形更加扭曲。

实际上,他的相貌十分丑陋。一个突出的前额,两条短眉毛,像毛毛虫一样缩在一起;双目圆如栗子,还泛着黄色;上嘴唇突出得能遮住下嘴唇;倘若鼻子再矮些的话,倒还算是圆脸,给人些许好感,弥补一部分缺点;但他高挺的鼻梁,偏偏薄胜剃刀,致使其容貌看上去异常奇怪。

这张丑脸让他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艰难的生活,因此,他时常愤恨父母,讨厌和别人接触,而且恐惧异性。

就是这样的一个西杉才二,在神户的银座、元町的大街上,引以为傲地仰着脸,昂首挺胸地走着,时不时好像回想起什么似的,窃窃自喜。此中必有缘由。

不用说,西杉才二还是单身。相貌丑陋,往往会让人孤独、寂寞,不少人因此走上邪路,西杉却很幸运,在工作中寻得了安慰。总有些同事会因为他丑陋的外表而侮辱他,但是,西杉总会通过工作,来报复他们。除了工作,他找不到其他安慰自己的办法。

他竭尽全力地,一心扑进工作,果然顺利当上了股长这一要职。但是,不论股长、课长,就算职位再高,天生的丑陋相貌,总是不会改变。在大办公桌前面,他坐在转椅上,竭力想要显示身为股长的威严,但是每当公司里的小女生,拿着需要他首肯的文件,找他签字的时候,他总是脸涨得通红,直慌神,样子十分狼狈。甚至指出下属失误、批评下属之时,只要一想到自己丑陋的相貌,他就会觉得,恭敬地站在面前的部下,是在盯着自己的脸偷偷冷笑,结果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下属给他起了个绰号——“蚰蜒”。如此丑陋的西杉才二,在自己迄今三十八年的人生当中,曾经有过三、四次亲事。可惜每次都只进行到相亲见面的环节,之后必然是取消亲事。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他就会感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屈辱,既沉重又深刻。因此暗下决心,从今以后,无论是谁再来提亲事,自己都不会再相信了。

可是,他都三十八岁了,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月收入达到一百二十日元,再加上一年两次的奖金,算起来每月平均有一百五十日元的收入。换了别人的话,想必是已经有两、三个孩子的热闹家庭的主人翁了,偶尔和妻子出门的时候,如果遇到部下,部下还会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每次一想到这儿,西杉就会发自内心地悲哀。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只要五体健全,我都愿意接受。难道就没有能接纳我相貌的女子吗?”

真不凑巧,西杉身边,偏偏就没有这样的女子。

言归正传,却说大概二十天前下班之时,细本课长忽然对西杉才二说道:“西杉先生,我有点事想要和你商量,今晚能来我家一趟吗?”

也许是要安排什么工作吧。西杉猜想着,当晚便去拜访了几乎从未去过的课长家。

那晚,细本课长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

“多亏了你每天的努力工作,我们课才能获得好业绩,我也跟着增光了呢。”

课长从容不迫地对部下说着些客套话。

“这个……”西杉不知道课长想要说些什么,变得有些无措。

“但是啊……”课长将烟点着,“我想现在说这话,可能有点早,但你毕竟担任公司的重要职务,将来也会不断被提拔,所以不用太担心前途问题了。虽然这件事跟我无关,但我真的是为你打算——虽然眼下你是不用担心了,但独身一人,难免对你的信用有些影响。”

细本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娶老婆了没?”

因为有些出乎意料,西杉才二急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细本课长的脸。不知为什么,细本好像要躲避西杉的视线一样,瞬间将头低了下去。

“我受够相亲这回事了,因此……”

“不,我也清楚你相亲失败这件事了,但是……”

“如你所见到的一样,我是这样一个男子,所以……”

“不,没必要提这件事。”细本课长依旧低着头道,“只要你本人接受就行了。我是肯定不会让你难堪的啊,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那么,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你应该不知道,你上次来我家,是什么时候啊?”

“自从正月年初时,拜会的那一次后,应该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拜访过府上了。”

“那你们应该没有见过。”

“那就没有戏了吧,我长得……”

“不,西杉,你未免太自卑了,这一点绝对不要担心。毕竞是我介绍的人,你就放心吧。实际上,她是我妻子的远房亲戚,也许你不知道,她是二十多天前来我家的,眼下正要回家……”

细本取来一张照片,放到了桌上。西杉坐着瞥了一眼照片,不由觉得细本是在戏弄自己。照片里的女子,长得实在太美了。“怎样,相中了吗?”

“我当然是可以,但对方……”

“不,这绝对不用担心,我很相信你,适时会照顾你的,你就放心吧。”

二人聊完,起身的西杉心中,十分想要那张照片,却实在不好意思说“把这张照片给我吧”。

这时,细本向他说道:“这张照片你带走也无妨。反正不出四、五日,你就会见到本人。到时候,你还要再来直接跟她见面呢。”

“是这样啊,那就一切都拜托了。”西杉才二说道。

辞别细本家后,西杉才二一边走在山手路上,一边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入了夜的山手路,人影稀少,还有些黑暗。

“这件事发展得也太顺利了!……就算我是初婚,但也三十八岁了啊。对方虽然已经有二十四岁,却是个从未结婚的姑娘,并且长得那么美丽。她究竟是喜欢什么,才会来到我这样丑陋的男子身边?这其中想必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原因的话,在我们见面以后,她一定会断然拒绝。总之,不管哪种情况,恐怕都要由我这边,体面地提出拒绝才更合适,但是……

“我很清楚我的相貌是何等丑陋,但世上也有很多比我更丑的人,况且,也有不少丑男人配了美妻的例子。现在的社会,男子的实力远比美貌重要。我绝对不会变悲观的。细本说得对,也许我真的是太过自卑了。”

一想到这些,西杉忽然很想再看看,刚才那名女子的照片。他偷偷地将照片从口袋取出,借着昏暗街灯的光亮,看了又看。

如此过了十天,西杉心里的不安和焦躁日趋强烈。而后,就在两、三天前,细本告诉他,那个女子从老家来神户了,希望西杉今晚能到他家中一见。

是夜,西杉的心情相当混乱,既想着哪怕提前一分钟,都要尽快见到那名女子,同时又不敢将丑陋的相貌,显现在她的面前。这份焦灼,使他在细本家的门前徘徊不断。

被引领到屋内的西杉才二,简直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伙子。细本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神情紧张地等待着那女子的到来。待那名女子走进房间时,已经岁数不小的西杉,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个遍。

这女子十分美貌,向左分开的头发,在后面打了个结,上面还插着一朵白色大玫瑰花,肤色白皙,眉毛黑亮,鼻子也是高挺着,脸上的肉不多不少,给人圆满的感觉,穿着紫色平纹的和服。女子送饮品进房间时,恭恭敬敬地向西杉鞠了一躬。西杉也是紧张万分地回了礼。

“她实在是个乡下人。”细本在旁说合着,稍微抬眼看了一下那名女子。

第二天,西杉接到了肯定的答复。所以他才能心情如此舒畅地,走在元町的路上。

结婚时的西杉才二,简直是得意的上了天。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玫瑰香味,包围着西杉的周围,让他轻飘飘、暖洋洋的,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的丑陋。当公司里的女职员请他盖章签字时,他也不再狼狈不堪。无论公司职员怎么看他,他都不为所动了。如此丑陋的自己,竟然娶到了那么漂亮的妻子,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西杉本觉得新婚的幸福生活,是一辈子都体验不到了,哪知竟突然尝到。婚后第四十天,五点钟后,西杉下班回家,打开格子大门,正要进到院子里时,从门上落下了一个白色信封。想必是邮递员投递完,就直接走了吧。他坐在玄关门口,边解鞋带,边翻看信件的内容。

正在这时,妻子光子从屋里奔了出来:“您回来了!……”

打完招呼,跪坐在门口的光子,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看见了他手中的信封。

“啊,这个……”她立刻伸手越过丈夫的肩,“嗖”地一下,将他手中的信抽了出去。

“从哪儿寄来的信啊?给我看看不行吗?”西杉才二有些克制不住情绪,稍微语气强硬地问道。

“这个嘛,是从老家邮寄过来的。”结婚以来,妻子首次露出如此狼狈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从老家邮寄过来的信?老家的哪儿?”

“老家的……从我家里……”

“那样的话……”

西杉变得稍微严肃起来,半开玩笑地说道:“也就有义务让我看喽。”

那晚,西杉觉得晚餐变得难以下咽,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如果只是妻子晚些出来迎接,或是他归来的时候,妻子并不在家的话,他还不会对新婚的妻子阴沉着脸。但妻子的手中,拿着必须向丈夫保密的信件,这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晚上吃饭的时候,光子一次也没有提起那封信的事情。

妻子的娘家姓藤中,西杉并没听说过“佐佐”这个姓。这个叫做佐佐重夫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从光子的掩饰来看,这名男子一定大有来历。

西衫才二第一次听细本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他就猜到婚前的妻子,应该是有着些许过去。但一想到自己能娶到如此漂亮的女子作妻子,西杉甚至觉得,结婚前的那些事,只要不加理睬就行了。若换作别的男人,想必会不依不饶,但是西杉认为,没必要再追究了,那只会让妻子不高兴,同时亦会让自己更加不快。

可这样沉默下去以后,西杉心中的不快,反而越发膨胀。他想:“要是妻子能向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只是妻子就是一言不发,好像个闷葫芦一样。

最后,他感到一阵悲哀,你婚前发生过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向我解释一下就行。这样想着,西杉甚至觉得妻子非常可恨。

煎熬中,天亮了。

整整一天,西杉的心情都很低落。下班回家后,刚打开大门的西杉,看见了妻子愉快的笑容,霎时觉得好像被拯救了一样,但出于男性的尊严,他还是板着脸。

然而,光子的心情已经彻底变快活了,她围在西杉身边,不断地献着殷勤。

“昨天的那封信,我本来当时就想给你看的,但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我担心会写些不好意思的事情,所以没给你看。我也是很为难的呢。”

光子手里玩弄着那封信。西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猜忌了,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

“怎么回事?给我看看。”西杉从妻子手里夺过了信。

信的开头写着对妻子结婚的祝福。接下来写到由于自己妻子的重病,外加上自己的失业,“生活十分困苦,本不想打扰新婚不久的你,唯恐让你担心,但我真的走投无路,完全陷入了困境。所以,能否借我两百日元?我一定将你的恩情铭记一生。”

这封信是一名男子的笔迹,署名是“佐佐重夫”。因为妻子给自己看了那封信,所以西杉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了。

“那个叫佐佐重夫的是谁啊?”

“那个……”光子低下头,沉默了一段时间。望着垂下头去的妻子,眼见她眼圈渐渐泛红,西杉不由得心生怜爱。

“什么都不要顾虑,尽管说出来吧。”

光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把脸倚在自己那浑圆的右肩膀上,将柔嫩的左手手指轻搭在桌上,反复摩挲着信纸。

“但是,你……”光子再次沉默了。

“我……怎么了?”西杉有些受不住了,他将左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从下方望向妻子的脸。

“可是,你昨晚不是生气了一个晚上吗?”光子湿润的眼睛里稍微露出一丝笑意。

“哎呀呀,你可是误会我了,真是的!……混蛋!……”

“怎么个误会了?”

西杉被彻底问住了,不由得有些紧张,只好说道:“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你明白就好。”

“这种事情可不是无所谓的,对我来说……

“那我道歉吧。钱我来出,但这个佐佐重夫是谁?”

“就是那个啊。”光子阴沉的脸有所缓和。

“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于是,光子解释说,这位佐佐重夫,就是自己叔母的丈夫。因为失业很长时间了,所以债台高筑。他得知自己有一小笔存款,就前来求情。已经借给他三百日元了,但现在自己也没有办法了。但佐佐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所以自己又觉得,他十分可怜,想要尽量帮他。

西杉才二听到佐佐重夫,竟是光子叔母的丈夫以后,就彻底安下心来。无疑,西杉为爱妻塾付了那两百日元。

但是,光子虽然把信给西杉看了,那信封却是彻底不见了,大概是被光子给烧掉了吧。最终,她也没有给西杉看。

西杉好像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尷尬的事情,丑陋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他每日一边发出那种瘆人的微笑,一边穿梭于公司的大门。

在这件事情过了大约二十天以后,西杉因为工作的缘故,从星期六到星期天的晚上,必须去东京出一趟差。

结束完工作,西杉从神户的三宫车站返回时,是晚上九点钟。因为急着回家,忘了给妻子买些特产,所以打算在元町,买些她喜欢的点心带回去。

从生田下车后,当他走到三宫路时,忽然迎面驶来一辆汽车,车里坐着一对男女。西杉觉得那男人好像就是细本,而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光子!他猛地想要跟踪那辆车,不巧,身边并没有出租车经过,只好不了了之,权当疑神疑鬼,就这样拐进了三宫路。

然而,那一瞬间,出现在西杉眼前的,那个白格子衣领女人的影像,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光子笑容满面地来到了家门口,迎接西杉归来。

“今天可回来得太迟了啊。这个是土特产?这不是元町的海港堂的点心嘛!……你可真是贴心啊。”

光子从后面抱住正在脱鞋的西杉才二,将两只手搭在他的胸前,自己靠在他的背上。

西杉觉得妻子的两条白嫩的胳膊,竟是如此的晃眼,感到了一阵压迫。

进到客厅以后,他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屋内一角,衣柜里的白格子和服。西杉马上就想要提起这件事,但好不容易,妻子心情如此大好,如果现在说出来,惹得妻子不快,又当如何是好?想到这儿,西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去哪里了啊?”他终于若无其事地问道。

光子本想说“没去哪儿”,却看见西杉的视线,落在了衣柜附近,遂连忙说道,“我只是去看望了一下伯母。”

“怎么样了,细本夫人的身体?”

“还是老样子啊。”

细本的妻子久病缠身,一直住在山手县的医院里。西杉想要知道妻子因为何事,要同细本一起同乘一去,下町的三宫路,又怕莽撞询问,会惹来妻子不满。

“是在三宫路吧。”西杉看着妻子的脸色,说道。光子仍平静地吃着点心。

“我遇上一位坐在车里、和你十分相似的夫人。”光子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灼灼通人。

“啊,那你今晚路过三宫路了吧!那辆车里是不是还坐着细本呢?”

“确实是个长得像细本的人。”

闻言,光子淡然说道:“那你就是在车里看见我和细本了。我可是完全没注意到你。”

然后,光子解释说,傍晚去医院探望时,碰上了细本,以及在三宫开服饰用品商店的田上等人,于是在返回的时候,也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先把田上送回店里去了,西杉才二也没有再追问妻子,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只要稍一调查,就能立刻清楚。

总之,在西杉才二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结。一想到妻子谎言被揭穿时,自己的凄惨境地,他就失去了调查的动力。

“老公,把户村招成临时雇员怎么样?……他也十九岁了,工作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公司的服务生户村,自从结婚以后,就逐渐开始出入于西杉才二的家中。在大概一个月以后,光子就开始提起这件事情。

户村是个肤色白晳,长着圆脸的可爱少年。每次因为琐事,西杉派他去自己家的时候,他总是两、三个小时都不返回。

“混蛋,这是怎么回事?……还那么偷懒,三十分钟不够吗?”

每次西杉一这样斥责他,户村总会涨红着脸,难为情似的站在那儿,而且没有明确答复。

还有,迄今为止努力工作、从未请假的户村,开始偶尔请假了。于是西杉就派人去他家里寻他,哪知家人说,他早晨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了两、三回。

这期间,公司里开始流传出一个谣言,说西杉的太太对户村疼爱有加。这件事也流传到了西杉才二的耳中,要么是说看见他们二人,刚从电影院里出来,要么就是说看见他们,在大丸的食堂一起喝东西。

今天,户村又休假了。西杉十分不快,就算妻子做过什么,只要不被公司里的人知道,也还能够忍耐,但现如今这种谣言,都传进了自己的耳中,这是他绝对忍不了的。

于是,他借口有事,在一点钟左右出了公司。

回家途中,他脑海里浮现了各种各样的场景。妻子一边害羞地跪坐在美少年的面前,一边梳着头的场景;歪着头把脸蹭过去的场景……都是些德川大奥里的女佣们,抚摸美少年的图像。

“我不在的时候,难道你就上演着一幕幕充满情欲的场景?……”西杉才二靠着车内的靠垫,丑陋的面庞因愤怒而更加扭曲。

西杉才二把车停在了离自家门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尽量压抑着紧张不已的心情,打开了大门。一切正如所想,家门口放着一双鞋子。他顿时勃然大怒。家里一片寂静,唯有那无名火熊熊燃烧。怎样都克制不住了。他默默走到中庭,又穿过里厅,走进后院。

“如果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该怎么做才好呢?”想到这儿,西杉才二的勇气一下子都消失了。

他再次返回外面的院子,故意大声地把大门给关上了。

“是哪位啊?”从二楼传来光子的声音。他默默坐在玄关处,弯下腰解着鞋带。

从二楼下来的光子,穿着平常的那件平纹和服,配着那条名古屋腰带,衣服的下摆明显有些凌乱。看见西杉背影的刹那,光子有些惊慌失措,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老……老公,你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听到背后妻子声音那一瞬间,西杉才二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好像被泼了盆凉水一样,彻底熄灭了。默然走进客厅的西杉,还是没能拒绝从背后伸过来、帮他拿外衣的妻子的手。不仅如此,他刚想要解开领带,妻子就拨开了他的手,开始帮他把领带解开。

“你怎么了?亲爱的。”

站在美丽的妻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一样,垂下头去。

“是有客人吗?”这竟然是西杉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是啊。”光子粲然一笑。

“混蛋,是谁啊?”

光子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微笑着解开了领带。

“是户村吧?”西杉才二稍微板起脸来说道。

“是啊,是户村。”光子反常地微笑着说道。

换成和服的西杉才二,上到二楼以后,看见一名陌生的男子坐在那儿。那男子看见西杉,郑重地勒了一躬。

“这是佐佐重夫。”光子微笑着将脸转向西杉,介绍道。

西杉才二顿时十分意外,再次仔细地打量了那名男子。他三十二、三岁,剪短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浅黑色的长脸上,留着些短胡子。

“初次见面,我叫佐佐……”佐佐再次郑重鞠躬。

西杉只好寒暄道:“我经常听内人提起你。”

“不不不,您言重了。”

“没有没有。”

“实际上,我刚刚失业了,一直潦倒不堪,这次总算在本地找到了工作,大概一周前搬来此处。将来还望您多多关照才好。”

“不,彼此彼此。那么,你是在哪里就职啊?”

“我在一个处理汽车零部件的店里工作。现在只是做些销售之类的无聊工作。”

“不不不,这是最顺应时代的工作。但您夫人也……”

“这个嘛。”佐佐悄悄地和光子对了一下眼神,“内人因为久病缠身,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

因为西杉才二听说,佐佐是叔母的丈夫,所以一直将他想象成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老人。

现在看来,佐佐不过三十出头,并且身强体健,一副好男儿的做派。上次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偷快,就变得更加浓厚了。

“你果然是误会了什么。”佐佐回去后,妻子发觉西杉有些不快,便神情严肃地问道。

光子将视线从西杉身上移开望向门口,接着又把上身扭向左面,从腰到腿,再到膝盖,身体弯了好几个弯,衣服下扭动着的肉体时隐时现。

西杉才二从眉毛到鼻子再到嘴唇,上上下下都浮现出了一阵急躁的神情。

“你才是误会了吧。”西杉才二仿佛要讨好自己妻子一样,柔声说道。

“误会?我怎么误会了?……”

“我在想户村的事情。”

“户村……你想说户村什么?”妻子转过脸来问西杉。

被这样一问,西杉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公司的那些家伙,散布了很多谣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光子登时大笑起来,“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啊,说话也太不负责了。户村,不还是个孩子吗?”

妻子说完这句以后,西杉才二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结婚才三个月,西杉就得知光子怀孕了。因为光子希望能在娘家分娩,所以,西杉才二就同意让她回老家金泽待产。

第二年春天,生完孩子两个月后,光子抱着一名女婴,从娘家回来了。期间,西杉才二几次要去探望她,但光子总说不想耽误他的工作,所以西杉一次都没去成。

西杉才二为这女婴起名为由纪子,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孩子。但事实上,这孩子未必那么可爱,西杉只是想通过宠爱孩子,来讨取妻子的欢心罢了。既然有了孩子,光子肯定能够放弃,过去那种放纵的生活方式,全心做一个贤妻良母,将这家庭变成一个真正的家庭吧!

结果,光子不太疼爱孩子,孩子几乎全是由奶妈来抚养的。只要西杉才二出门去上班,她立刻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了。

西杉才二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一直兢兢业业的他,渐渐变得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每天都坐在办公桌前发呆。那丑陋的相貌,也比结婚前更显丑陋。

就这样,他每天都心神不宁,心中充满了嫉妒,整天都想要跟在他那貌美的妻子身后,追查她外出时的行踪。

下班的时间一到,西杉就会急急忙忙地离开公司,可是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又觉得回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妻子并不在家,只有孩子盼着他回去。每当想到看见自己后,满脸喜悦的孩子,他就有一阵说不出的心痛。

“是不是该和妻子离婚了呢?然后她带走孩子,我则恢复单身……”回想起那种悠闲的舒适感,他断然决定离婚。

“我苦啊累啊到底是为什么?为何一定要这样让感情受伤?……”

但是,每次他到家以后,一看到妻子的那张美丽的脸,不管是多么大的决心,都会烟消云散了。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西杉才二每天都在痛苦中挣扎。

细本课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亲密地交谈了,而且好像有意躲他。西杉才二痛恨细本课长。

最终,西杉才二彻底自暴自弃了。他休假的日子越来越多,一面害怕惹妻子不快,一面又忍不住跟踪妻子的行踪。结果非但没有和妻子离婚,还很害怕妻子离开自己。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杀妻。

自从决意杀妻之后,西杉才二简直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彻底恢复到结婚前的情况,甚至比以前生活得更有规律。

早晨七点三十分必然出门,七点五十分到公司,八点钟准时坐上椅子,中午十二点,从附近的食堂叫外卖,十二点二十分结束午餐……

从他所处的办公楼二楼,可以俯瞰神户医科大学广阔的校园,吃完饭后,他就会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读书,直到办公室里的表指向一点钟。

他的部下从二楼窗口,看到了如此积极读书的西杉才二的背影,都风言风语地说:“蚰蜒先生,是不是难受了啊?……要读书看看,如何暗地里控制妻子?”

西杉才二在那段时间里,新做了一套西装,布料是和

他们商业公司略嫌不搭的黑色,此外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头发也留得远比以往要长。

转眼间,春天就过去了。五月七日那天,医大校园里的新绿,沐浴在干净清爽的初夏阳光里面,十二点钟刚过时,西杉吃过午餐,下楼前往长椅,去完成他每天的“功课”——读书。

他坐在往常的那个已有些腐朽的木制长椅上。从这里,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公司二楼的窗户。他抬眼望了一下窗户,只见二楼的窗口,正站着一名女职员,但是距离太远,无法看清楚是三个女职员中的哪个。单就她身上的和服的花色来看,估计是那个年轻的女职员清水。

西杉才二背对着二楼的窗户,翻开了拿来的书。但他仅仅是翻开了而已,没有细读,而是关注着周遭的情况。果然,他听见了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连忙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确认了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便急忙离开了长椅。

不一会儿,西杉才二出现在了电车站,裤子还是黑色的那条,但是上衣则是换成了深灰色的,还打了条天蓝色的领带。

他故意没有选择自己驾车,而是挤上了一辆满员的电车。他在中山手二丁目下了车,快速地看了一眼表。乘车仅仅花了不超过六分钟。从车站走到家,两分钟就足够了。

在此,有必要提前解释一下,西杉才二家房子周围的环境。从停车场沿着大路。走上大概五十米,拐进一条不超过两米宽的小路,然后向右转,走到富豪北氏家的高墙处,再向左转,就能看见西杉才二的家了。

在那片高墙的对面,有五栋二层小楼,位于最南端的就是西杉家。挨着他家南侧的,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土墙,围起的仓库。因此,他家只有位于北面的邻居。对面是高墙,南侧是仓库。这一带是神户较为古老的街区,所以,房子也都不是在城区规划下建成的。附近有着很多错综复杂的小路,总是没什么行人。

就因为是这样的地理环境,所以,这一带的建筑,与大路旁的现代建筑物不同,都是些旧式的老宅。西杉才二家就是一个旧宅,陈旧得让人根本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公司职员的家。入口安着一扇格子大门,左手边——也就是面向道路的方向,也是格子结构的。在那些格子的前面,则是一些低矮的铁栅栏。

西杉才二在这个不太整洁的旧宅子里,住了很久。他相貌丑陋,所以,不愿意和外人接触。这宅子地处偏僻,恰好不霈要跟人打交道,也许他就是因此,才在这里住了这么长的时间吧。

西杉才二沿着高墙向前走,忽然他发现,在红砖铺成的地面上,一个坑洼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虽然西杉当时怀着杀死妻子的重大决心,但还是莫名地被吸引了过去。

捡起来一看,却是枚金属纽扣。他顺手将纽扣扔进口袋,很快就将之忘了。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前后,一边走到了家门口附近。

西杉才二再一次前后扫视了一下,确认路上没有人,就急忙手脚麻利地,想要打开格子大门。可是门仅仅打开三寸左右,就再也打不开了。这是由纪子的奶妈,为了对付那些软磨硬泡的推销员或乞丐,而想出的办法。她将现成的木条,放在格子门的底端、门槛的上面,但木条比格子门的宽度短三寸,所以,门就只能打开三寸。自那以后,大家也都习惯性地,把这木条放到那儿用来顶门。如果想要回家进门的话,只要是把手指从格子窗的缝隙里伸进去,推一下木条就行了。西杉将木条一推,走进了屋内。今天一天奶妈都不在家,所以西杉知道,光子一定会在家留守。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不让光子察觉,但是西杉还是有些害怕,张嘴叫光子出来。

院子里一双鞋也没有看见。

好像曾有人趴在地板上阅读杂志——地板上摆放着两个长坐垫,还散乱地扔着两本杂志。家里一片死寂。

西衫才二坐在玄关处,静静地解着鞋带。他预想光子会出来,可是鞋带都解完了,也不见光子出来……

光子在哪儿呢?如果她是在二楼,和什么人在一起的话,这计划就必须延期,而且,他还要为自己提前回家,想个借口才行。

思考着这些的同时,西杉才二穿过中庭,朝里面的起居室走去。踏入起居室的瞬间,他不禁怔住。两条毛虫一样的眉毛,也像是受了惊一样抽搐着。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大睁着,显得更加圆了。嘴角也不断地抽搐,两只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在空中拼命挥舞。

不一会儿,西杉就开始无意识地上下点着头,简直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了,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起居室里。

混蛋,光子被人给勒死了。在尸体的旁边,由纪子正拿着玩具,天真地玩耍着。

西杉才二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判断能力。本想要杀死妻子,但此时此刻,她的尸体当真摆在眼前,竞让他觉得,是不可复得的宝贝,被别人给夺走了!他根本没时间,回想屋内的状况。冲入房间后,他紧紧抱着光子的尸体,一会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呻吟声,一会儿又摇动着妻子的身体,接着,又急急忙忙地将她脖子上的细绳解开。惊慌失措的西杉才二,完全就没有注意到,底有几条细绳缠在了她的脖子上,绳结又是怎样。

他隐约记得人工呼吸的方法,尝试了一下,可光子最终还是没能苏醒过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西杉才二只得呆呆地凝望着妻子冰冷的躯体。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行人的脚步声,让西杉才二缓过了神。他慌忙将细绳原样系回妻子颈上,在绳头上打了个结,继而匆忙站起。

由纪子在他身旁笑着,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好像要诉说什么一样。但西杉才二已经无暇顾及她了,满脑子只是想着,尽快从现场逃走。临走前,他察觉由纪子左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觉得有些奇怪,一看之下,竟是枚金属扣子。

飞奔出屋门口的西杉才二,刚刚离开大门,走了两、三步,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待确认路上没有别人以后,再次返回屋里。将格子门下面的那个木条照例撑好,出了大门后,又小心地把格子门给关上了。

西杉返回医大校园的长椅时,已经是十二点五十五分了。换回黑色上衣的他,心情渐渐平复。但是,在他回家之前,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小册子却不见了。

“看起来挺熟悉这家的内部环境啊。”一个刑警说道。

“嗯。”荒本副警部答道。

“你回家时,这木条是从内侧顶在门上的?”

“是的,是这样的。”面对上级,这个身着正装的警察恭敬地答道。

“这个你是怎么把它拿下来的呢?”

“我把手指从格子门的下面伸进去,然后朝前推下来的。”

“这样一来,犯人的出入口就明了了。”荒本副警部自言自语道。

“被害者曾趴在坐垫上阅读杂志。”那名警察一边说着,就要将杂志拾起。

“等一等!……”荒本副警部连忙制止他。

那是两本女性杂志,一册是合着的,另一册则敞开着翻到了第一百二十页。

荒本副警部仔细查看每一页,还闻了闻书的气味,然后从其中两页之间,夹出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包在了纸片里,揣进口袋。

“这女子为何要把枕头拿出来呢?还不到午睡的时间啊。”进入里屋的刑警,指着胡乱扔在桌下的枕头问道。

“究竟是什么用处,一会儿自然就清楚了。这枕头曾被拿到外面的那个房间,并且,被施与了长时间的强大压力,之后才被拿到这里。一定是这样的。”荒本副警部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这个枕头的底部。”

荒本小心翼翼地举起枕头,将底部展示给那名刑警看。

“这个是什么?”

“你来闻一下试试。”

刑警侧着头闻了一下,说道:“是蛋糕屑。在外面的那个房间里,杂志的旁边,不是有一个只剩一片蛋糕的盒子吗?”

“原来如此。”刑警说着,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那个房间。

“但是,如果想要收起枕头的话,应该是放在中间那个房间的收纳柜里。可是,她却走过了那个收纳柜,走进里面这间房间,然后再将枕头,随意地扔到了由于大衣柜的阻碍,很难发现的桌子下面。这是为什么呢?”荒本副警部继续说道,“这就是因为慌乱之间,她需要将枕头藏起来。”

“躺在外间的女人,本来正在午睡,但是忽然来了一名拜访者,所以慌乱之间,她将枕头扔到了里间的桌子下面,整理好衣服后出去的。这样一来就想得通了吧。”

“是啊,但这案发现场,看起来挺复杂的。”

荒本副警部随手拿起落在尸体旁边的一本小册子。那是第三书房发行的一本,价值三十钱的书,书名为《不岳百话》。这本书正是那天中午,西杉才二拿到医大校园去的那本书。

“你,去把西杉先生叫过来。”

西杉才二在刑警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这本书,是你府上的东西吗?”荒本副警部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一边讯问道。

“不是!……”西杉不假思索地答道。西杉回答得太过于着急了。他应该首先将那本书接过来,看完封皮以后再否定。现在他连副警部手里的书的封皮,还都没看个真切,就急着否认了。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府上的东西,你也没见过?”

西杉才二不动声色地答道:“是的。”

“在书的封皮内侧,写有S·S二字母,这大概是首字母的缩写吧。对此你有线索吗?”

不愧是西杉才二,他向书的内侧扫视了一下,接着立刻答道:“我想会不会是佐佐重夫呢?”

“好的,可以了。详情以后再谈吧。”

“那么,这双木屐呢。”

副警部出了外廊后,在一块脱鞋的石板旁,发现了一双斜扔在那儿的女用黑色木屐。

“这双木屐,应该不是女死者脱下后,随便丢在那儿的吧。”

“是这样的,一定是一个男性脱下后,扔在那儿的。但是,为什么那名男性,要进到院子里呢?这一点我很想知道。”

副警部思索了一会儿,又好像放弃了,转而将目光移向那块被扔木屐的人踩过的石板上。

荒本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有意思。”同时在那块石板的一处,用粉笔画了个圈。

接着他下到院子里,在栽种的花草面前停了下来。弯下腰后,他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木屐足印。

“混蛋,你过来看看。”他朝着身后的刑警叫道。

“他从外廊里下来时,是穿着袜子的。”荒本指着一处足印说道,“接着,在他返回外廊时,是穿着木屐的。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从外廊里,只穿着袜子就飞奔出来?”

副警部急忙返回外屋,仔细审视从收纳柜到楼梯的那段路,又沿着楼梯往上查看。就在楼梯的终点,到里间书箱之间,他弯下身子,好像在仔细地寻找着什么,接着,就在榻榻米上,画了一个圈。

荒本从二楼下来,盯着那两本杂志,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拾起那本合着的杂志,走到楼梯口,马上又退回来两、三步,将杂志随手一扔。只见那本杂志,正好落在了刚才的位置上。

“这两本杂志,并不是一起,从二楼拿到这儿的吧。”

“为什么啊?”刑警只是看着荒本副警部的脸问。

“打开着的那本杂志,是三月份的,总共一百二十页;而合着的那本杂志,则是四月份的。不仅如此,在二楼的榻榻米上,也有明显的痕迹,证明有人在读完了三月刊以后,接着前往二楼取四月刊。因为那儿留有蛋糕的碎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站在一旁的刑警,有些摸不着头脑。

荒本警部接着说道:“去二楼取书的人,和穿着袜子、站在院子里的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对了,这东西就能告诉我。”荒本拍了拍那个装着头发样本的口袋。

“法院的人好像还没有见过吧。那么,终于可以让我看看,被害者的尸体了吧。”

荒本回过头来对刑警说:“为什么原本勒紧的绳索要解开,重新再系上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虽然一度把绳子勒紧,但犯人又感到害怕,所以就把绳索打开了。可是这时候,被害者己经死亡,他只好再又把绳索系了回去。”

“嗯,这样也说得通。但若最开始系上绳子的人,和后来那个人是两个不同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案件看起来十分复杂啊。”

“大概是相当的复杂吧!”

“恐怕这面镜子,照到了整个过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壁

龛的架子处,摆放着一面穿衣镜。部长和刑警目光落向穿衣镜的时候,站在外间的西杉身旁的由纪子的眼睛,忽然出现在了镜子里面。

“西杉先生。”

听到副警部叫自己,西杉走进了里间。由纪子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着。

“这条细带子是府上的物品吗?”荒本指着尸体颈部处问道。

“是的,是我妻子的东西。”

“这条细带子,平时是放在哪里的?”

“在哪儿?……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地方。主要是挂在衣柜里。”

西杉才二看着这条就在四小时前,自己刚刚重新打结过的细带子,平静地回答说。

由纪子大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母亲颈部的细带子。她圈着腿蹲在那儿,悄悄地伸出可爱的食指,去摸那条带子。接着她回过头,看见了警部和刑警的脸以后,忽然依偎着西杉才二,放声大哭起来。

预审法官、检察官、法医等一行人,在这之后不久,就赶到了。于是一系列详细的屋内现场调查,就此展开了。

“在现场取证的调查书上,写没写着仰卧的尸体的右侧,距离大衣柜只有区区五寸左右啊?”

荒本在正在整理调查记录的书记员耳边,小声念叨着。

书记员冷漠地回应说:“是这样写着呢。”

根据尸体解剖的结果,根据所有条件的推测,光子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上午十点钟到下午两点钟之间。此外,从其颈部沟痕的情况来看,光子的右耳下方,到前颈部的痕迹最明显。因为这是绞杀案的一贯特征,所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副警部荒本,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压抑的灰色墙壁、褪了色的窗帘,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灰色的感觉。只有荒本副警部的金色肩章,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你和平常一样,早晨七点半出的家门,是吗?”

“是的。”西杉才二挤着一副丑陋的脸,讪笑着答道。

“那一天,是五月七日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奶妈国贺丰休假的呢?”

“大概在十天之前,她申请说自己要请假。”

“您夫人……可能有些失礼……好像品行不佳?”警察问了一个挺冒失的问题。

西杉才二沉默着没有回答。

“那么,就这件事而言,你一定很不偷快?”

“您说得对。”西杉才二思索了一阵子回答说。

“你曾经想过要和她分开吗?”

“想过。”

“那么为什么没有分开呢?”

“因为有了孩子。”

“孩子?……你是觉得孩子很可爱吗?”

“混蛋,孩子有不可爱的吗?”

“我不知道孩子是否可爱。但你对你太太,还有留恋吧?”副警部稍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西杉才二微笑着答道。

“据说你最近做了一套黑色衣服,还配了条黑色领带,每天都这样穿着。你是出于什么动机,才要穿成这样的呢?”

“动机!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啊!……”西杉才二惊讶着说,“如你所推测的一样,我因为妻子的不检点,在一段时间内,感到很是苦恼,工作也因此受到影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此,我为了转换心情,就把着装到发型都改变了。”

“原来如此。”副警部好像很满意西杉才二的回答,点了点头。

“当天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你都做了什么?”

“从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椅子。正午的时候,我在公司食堂吃了饭,接着在十二点二十的时候,就下到了医大的校园里去了。”

“自从你换成黑色衣服以后,好像就很热爱读书了啊。这个也是为了改变心情吗?”

“如你所说的一样。”

“主要都是什么样的书啊?”

“都是些提升涵养的书啦。”

“当天你在医大校园里,读的那本是什么书?”

“是第三书房发行的、售价三十钱的《不岳百话》。”

荒本副警部一直盯着西杉才二的脸。

“那本书的封皮是淡茶色,是吧?”

“是的。”

“你在医大的长椅上,一直待到了什么时间?”

“到一点。”

“从十二点二十分到一点之间,你一直在那儿吗?”

“是的,我一直在读书。”

“你能确定,这期间你绝对没有离开过长椅,是吗?”荒本副警部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

“是的,我绝对没有离开过。”

“那么,你能够证明这点吗?”

西山才二立即答道:“当然能!……”

“那么,请你出示一下那个证据。”

“我们公司的年轻女服务员清水,应该很清楚我,就在医大校园的长椅上看书。”

“为什么清水会知道呢?”

“因为她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来着。”

原本有些紧张的荒本,脸上露出一丝丝冷笑。

“你是说从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到一点,女职员清水从二楼,一直盯着你看,是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事实是,清水只是时不时地,站在窗边向下看而已。”

“医大的小山博士,和你穿的衣服是一样的。从远方看过去,你的背影和小山博士的,完全分辨不出来啊。”荒本警部盯着西杉才二的脸说道。

“这件事我并不清楚。”西杉才二语气生硬地回答,但是微微地把头低了下去。

“你为什么选择和小山博士,穿着同样的衣服呢?”副警部问道。

“第一,我不认识博士,也不知道我的服装,和他的很像。我……”

“可以了。”警部粗暴地打断了西杉才二的回答。

“你知道博士总在周五的那个时段,在校园里读书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原来如此,清水说在十二点半左右,她向下望时,还有过了十分钟后向下望时,你都在长椅上。但是,第二次她看见的,在长椅上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小山博士。”

“你无法断定那种事情。”西杉知道清水为自己,做出了有利的证明以后,底气十足地答道。

“接着就是这本书。这本书就落在尸体的旁边。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荒本副警部将桌上的《不岳百话》递给了西杉。

“我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在那儿的。”

“不,我并不是问你,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的理由。我只是问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想是犯人落下的吧。”

“是这样的,我也对此有同感。那么你认为,落下这本书的犯人是谁啊?”

“这个我不知道。”

“你曾经说过,这本书是佐佐的东西,是吧?”

“我也没有确切地那么说,只是从首字母推测的。”

“那么,你一次也没有见过这本书,是吗?”

“是的,我一次也没有见过。”

“现场取证时,你看都没看这本书,就说这不是家里的东西。连东西都没看,你为什么就说,这不是你家里的呢?”

“虽然书在你手里,但是,我已经很自信地看过了。自己的东西和别人的东西,我马上就能够分辨出来。还有我也马上就看出来了,书封皮里面的那个签名,并不是我的。”

“那么,你认为佐佐是犯人?”

“那种事啊,恕我不能言明。但是,我觉得这本书是佐佐的东西。”

“这无疑是佐佐的东西……佐佐承认了。但他却说,是本案发生前两、三天,他去你家玩时,不慎落在你家里的。”

“他撒谎。我在家里从未看见过这种书。”

“但是,你们家的奶妈国贺丰,于案发前一天,在您夫人的梳妆台抽屉里,曾经见过这本书。”

“这个也许是真的吧。但是,就因为这个,你就能说我知道有这本书?”

“您说得对。那我再问一遍,您知道佐佐有《不岳百话》这本书吗?”

“知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见到佐佐时,他曾谈起《不岳百话》的内容。”

“原来如此,那你那天是拿着两本《不岳百话》了?……一本是《不岳百话》一,另一本是《不岳百话》二。你拿到校园里的那本,应该是《不岳百话》一。”

“混蛋,你在说什么呢?你……”西衫才二渐渐恼怒起来。

“如果是第一本的话,对你是有利的。”

“什么有利没利的。我当天拿到校园里去的,就是《不岳百话》二,没有错。”

“那好,你绝对没有拿错的《不岳百话》二,为什么会摆在你的桌子上呢?”

“你要是说这么不负责的话,我可就为难了。”

“不负责的话?这是你自己说的。当天你去校园里以后,不仅仅你的职员清水,还有其他两、三名职员,都看见了你桌上摆放着《不岳百话》二。你拿着写着佐佐签名的《不岳百话》一,按照计划来到校园里,但是,你却忽视了在你的桌上,还摆放着那本《不岳百话》二。”

“你说谎,谎话。怎么可能?”

“但是,西杉。”副警部笑着说,“你越说是《不岳百话》二,就越证明是《不岳百话》一。”

“没有你这么荒唐的理由。”西杉才二竭力辩解着。

“小山博士也陈述说,他曾在下午十二点二十五分,至十二点五十分左右,坐在你所坐的那把长椅上。”

“谎话,都是谎话。”

“实际上,事情还远不止这样……你的‘不在场证明’,反而证明了是你杀死了妻子。你真是自掘坟墓!……”

“不,我绝对没有杀害妻子。”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做出这个不在场证明?”

“没有,我没有做过这个不在场证明。”

“混蛋,没有用的。我们有着充分的证据,证明你自己编造不在场证明,并且按照计划实施了犯罪。”

“那好,就算我编了个不在场证明,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杀死了妻子?”

“如果你无意杀她,为何要编造这个不在场证明?”

“……”西山才二一时语塞了。

“可是,你是一个好人。正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才会做出这样低级的不在场证明。”荒本副瞥部同情地说道。

西杉才二因为杀人的嫌疑被拘留了。他虽然没有杀死妻子,却的确准备了不在场证明。一切证据都指向西杉才二是犯人。

更不幸的是,仅凭着这份调查取证书,荒本副警部就升任到了警部一职,并负责掌管整个省的消防科。

西杉才二倚靠着牢房冰冷的墙壁,抬头仰望着屋内唯一的一扇小窗。他丑陋的脸现在两颊消瘦,鼻子就像是一块板子一样直立着,眼窝深陷,眼睛浑浊不堪,两条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似乎啦得越来越长了。

他的膝盖上,展开着一封信,是佐佐重夫写给身在狱中的他的。

西杉才二面向窗户,俯身读信。信里大概写了这样几件事:“就你杀死光子这起案件,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但不管事情如何,你总是杀了个人。所以你必须赎罪。请好好遵守狱规,在法官面前坦白一切,刑期哪怕只能缩短一年,你也要去争取。这才是最重要的。”

“混蛋!……畜生!……”西杉才二十分生气,却又无法辩驳。愤怒之下,他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从细本那里寄来的信也是这样。

他在狱中这一年半,始终没有放弃思索,谁是杀害妻子的凶手。

“户村、细本、佐佐,犯人一定就在这三个人当中。自己己经被当做杀害妻子的凶手,投入了冰冷的大狱,还被判了十五年刑期,而且现在还必须独力找出真凶。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很是讽刺。

“虽然被定罪了,但我一定要战斗到底,十五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我一定要复仇!”

西杉才二憔悴的脸上,涌现了些许血色。

“205号,有人会见!……”

随着看守的一声沙哑的喊声,牢房入口的小门,发出了一声令人惊讶的巨响,打开了。

会见!对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犯来说,会见就是同外界接触的唯一机会。西杉才二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会见了。对方是谁,他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莫名其妙地,被领到了接见室。

“哎呀,西杉,好久不见了啊。”站在接见室桌子另一侧的,是个穿西装的男子,他亲切

地打了声招呼,但西杉才二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不知怎的,感觉就好像两三天前刚见过的人一样,又好像是五六年前见过的人。

“您忘记了我吗?”那男子看见西杉那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歪着脖子笑了出来,“是我啊,我是荒本。”

“荒本?……”西杉才二虽然听了这个名字,一瞬间还是没回想起来。

“副警部,荒本信二。”

“副警部,荒本副警部!……”

“竟然是这个人。混蛋!……让我陷入这进退两难境地的,就是这个人做的唯一一次调查意见书,是这份意见书,将我彻底打入了大牢!……畜生!……混蛋!……”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见我?……我和你之间,切都已经完结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的。”西杉的声音里,蕴涵着些怨恨。

“西杉,你先等等。你可不能误会啊。我现在既不是副警部,也不是警部,我只是一名辩护律师,辩护律师荒本信二!我从一开始,就对你的犯罪事实有所怀疑,就像你从预审以来,所主张的那样,你在回到家里的时候,你的妻子己经被不知何人给勒死了。你所做的,只不过是把缠在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后又系了回去而已。关于这些的证据,是十分充分的。”荒本辩护律师平静地说道。

“证据就是你是一个左撇子。从死者颈部右耳下方到颈部之间,有一条很深的绳索勒痕。这很明显,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所施加的外力造成的。绳索打的结,是左撇子所特有的打结方式。这又可以证明,打结的人就是一个左撇子。

“再有,屋内的衣柜,距离死者的右侧,仅仅五寸左右,这也能够证明,曾经有一个惯用右手的人,在死者的左侧,对死者的脖子施加过外力。此外呢,这起案件本来证据就很少,只有相当重要的一份解剖鉴定书,以及预审法官的检证调查意见书。这两项也能够印证,我刚才说的那两点。所以,我能够将你无罪释放。”

他在被收容的这一年半里,不知说过多少次,自己当时的行动,但根本没有人相信,哪知竞从他恨入骨髄的荒本嘴中,听到事实真相。

百感交集之余,西杉才二的眼睛里,不禁渗满了泪水。

“但是,西杉啊。”荒本柔和地叫道,“我只要将你无罪释放就满意了。至于是谁杀了你的妻子,就和我完全没关系了。但是呢,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当天在你家外间坐垫上趴着、边吃蛋糕边看杂志的是户村,我在杂志里面,发现了他的头发。对了,在你家里院脱下木屐的是细本,我从你家外廊上,提取到了他右脚拇指的指纹。我想,细本当日大概很罕见地穿了和服吧。”

西杉才二仿佛被荒本吸引住了,入神地听着。

看守抬起手,稍微看了一眼表。荒本跟着也抬起手,看了一下表,说道:“混蛋,没时间了。当天这三个人,其中一个可能是佐佐,曾经出入过你家。”

看守又看了一眼表。

“最后,将外面格子大门的木条放下来的,才一定是犯人。”

接见室的大门“嘎”的一声关上了。西杉在二审时被判无罪释放。

虽然西杉才二得以昭雪、重出社会,但社会并不欢迎他的回归。一个曾被当做刑事案件被告的人,即使是被无罪释放,也很难再找回以往,自己在社会上的名誉及信用。认识西杉才二的人,大多都觉得是他杀死了妻子,所以,偶尔他前去拜访时,那些人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刚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西杉才二的心中,曾燃起了要展开新生活的念头,却渐渐被打入了底层,最后变得像流浪者一样,和今年五岁的由纪子一起,住在新凑川一带的简陋房子里。

但是,生活越贫穷,他想找出杀害妻子的真凶的想法就越强烈。在他看来,杀害自己的妻子、两年的牢狱之灾、辛苦换来的地位的消失、自己未来的断送,报复这一切,是自己一生的工作。

可是,尽管他十分努力地搜查着,想要找出真凶,却并不那么容易。

渐渐地,他整日不出门了,只是痴痴呆呆望着由纪子的眼睛。他相信在母亲尸体边上,拿着玩具玩耍的由纪子的眼睛里,一定能映出犯人的脸。

即使是亲眼看见母亲遇害的现场,现在想要从她幼小的记忆里面找出线索,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吧。西杉才二不得不相信了。

“当天户村是最先来到我们家的。户村在外间摆了坐垫以后,就横躺在上面读杂志。我妻子应该也躺在他旁边。就在户村上楼,取一本杂志的时候,细本课长也进来了,追在妻子的身后,进到里间。忽然,他看见了从二楼下来的、自己店里面的户村,惊慌之间弄错了屋子的前后,穿着日式的布袜,冲进了屋后的院子。看见妻子再次将户村,骗回二楼以后,细本脱下脏袜子,顺手穿上厨房附近的一双木屐,再次从外廊上,走到里面的房间。因为害怕户村会看见自己,他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家;应该过了不一会儿,户村也离开了我家。

“那么,在这之后出现的那个人,就是杀害妻子的真凶。而且,这个人应该是时常出入我家,对我家环境相当熟悉的一个人。但是,具体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然后,就是一些常理性的推断了。首先必须要知道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妻子被杀以后,我的存款——虽说是存款,也不过只有一万日元出头——这笔钱完全被什么人给提走了。我想也许是妻子平日的奢华给挥霍掉了,但更加可能的是,她拿钱用来供养男人了。那男人一定是个沉迷酒色的人。另外,妻子得到了户村这样一个美少年,完全沉迷其中,所以这男子就渐渐心生不满。我想动机大概就是这方面的原因吧。

“现在虽然推出了动机,但是那个男子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是没有线索。眼下,我只有一个证据,就是一枚金属扣。”

西杉才二一直盯着佐佐的脸。佐佐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惊恐神情,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轻轻弹了弹烟灰。

“那是个什么样的金属扣啊?”虽然恢复了平静,但内心的变动,还是让佐佐问出了这样一个大意的问题。

西杉才二并未忽略这一点,丑陋的脸上,也浮现了丝丝笑意。

“那个金属扣嘛,我好像是见过的。一次好像是在妻子用的柜子的抽屉里。之后好像是在谁的衣服上。但是是谁的,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在案发之前,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我受了那么大的冲击,还经历了长时间的牢狱生活,这些都让我的头脑,变得彻底腐朽了。我现在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西杉才二低下头去,就好像是想要想起什么似的。

“也许我能有些线索,能把那枚扣子让我看一下吗?”佐佐盯着西杉的脸思索了一阵,终于壮胆说出了这句话。

“我当然想要给你看啦。这东西上面,镶嵌着紫色的水晶,看起来十分昂贵的样子。”

西杉从口袋里取出扣子,托在掌上。佐佐只是瞥了一眼,就转开了。

“这可是寻找犯人,所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的证据。如果我现在手里没有这枚扣子的话,恐怕永远也找不到犯人了吧。不,如果我没有这证据的话,恐怕很早之前,我就放弃寻找了。这枚扣子对我来说,就是这么重要。但是,重要的事情,往往都会以牺牲一些小事为代价。说实话,我现在生活得十分贫穷。就连明天的口粮都没有着落。如果我一直想着,要去寻找犯人的话,我们父女二人恐怕就要饿死了。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将这东西卖掉。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我曾为你垫付过两百日元。倒不是因为这个。只不过这枚扣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你能不能就将它买下来呢?……也许对你来说是没用的东西,但权当可怜我现在的穷样,请您一定买下来吧!”

“这个嘛,也没有不买的道理……但是,这么重要的证据,你卖了难道就不可惜?……毕竟这枚扣子是挺重要的证据呢。”佐佐好像完全恢复了平静,沉着地问道。

“我发现妻子的尸体的时候,在一旁玩耍的由纪子,左手里紧紧攥着这枚扣子。”

西杉才二一边快速地说着,一边看着佐佐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佐佐脸色变得苍白。但他马上就叫服务员送来咖啡。接着,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坐着。

“原来如此,那么说是重要的证据,也没有什么不妥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转让给我合适吗?你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想要五千日元。”

“五千日元!……”

佐佐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我接受。”

走在回家的路上,西杉才二那张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了胜利的笑容。

在那以后二十天左右之后,现在已经是东亚汽车商会的店长的佐佐,和西杉在佐佐的接待室里又见面了。

“我还是无法放弃抓住犯人的想法。我是苦恼了好久,一旦把那枚扣子转让给你,就再没有能代替它的证据了。我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竟连那种事情都没注意到……当时,他就在我妻子被勒死的现场旁边看着我来着。”

说这话的时候,西杉才二一直盯着佐佐的脸。佐佐的脸上,一直浮现的那种不自然的冷笑,忽然在这一瞬间,彻底地消失了。

“谁在看着?”

“谁在看着,那犯人可是相当淸楚了。”西杉好像面具一样的脸上,露出嘲笑般的笑容。

“看见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小家伙。”西杉才二的身旁,坐着一个梳着河童头的可爱小孩子,她大睁着眼睛,望向佐佐。西杉轻轻地抚摸着由纪子的头。

佐佐将脸转向由纪子,但马上又像害怕一样,将目光移开了。

“这小家伙的眼睛里,可是清楚地映着犯人的脸,在她的记忆里,也是清清楚楚地印着犯人的长相。”

“哈哈哈。”佐佐大笑,“西杉,可能的确是那样。但即使这小孩子真的在现场,看到了当时的一切,就算是看到了犯人的脸。她当时不就是一个两岁的婴儿吗?又怎么能弄清楚呢?”

“你大概不淸楚这一点。如果犯人这么认为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知道她正在努力,向我传达那凶手的长相。但我没有道理把这一切都说给你听。只是,我跟你如此有缘……若可以知道犯人的话,想必你也会为我高兴。所以呢,就请您听我继续诉说下去吧,好吗?”

西杉才二说完之后,就牵着由纪子的手回去了。

“今天她终于说出了一些比较有条理的话了。”大概二十天后,在佐佐的接待室里,西杉才二一边抚摸着由纪子的头,一边说道。

“这个小家伙,经常会在噩梦中尖叫。我把她推醒后问她:‘混蛋!……怎么了?做了什么梦吗?……’她就会回答我说:‘我……我梦见了母亲被杀死了。’‘畜生!……杀死母亲的人长得什么样啊?’但是她却表述不清楚,那个犯人的相貌。

“但是,今天她却趴在桌子上,正努力地画着什么。我悄悄走近一看,她竟然在画着这个东西,你也来看看。”

西杉才二在佐佐面前展开了一幅画。

“我刚开始以为:这是一幅月亮从山中升出来的图。但这是已经被扭曲的大人的看法。你认为这是什么画呢?”

“这个嘛,我也……”

佐佐稍微扫了一眼由纪子,看着画神情越来越不安。由纪子则是一直盯着佐佐的脸。

“我问她这是月亮吗?她摇了摇头,还说月亮是白色的。孩子都是相当诚实的。如果是月亮的话,她不可能把它涂得像个黑煤球一样。这个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就问她:‘混蛋!……爸爸不知道这是什么,你能告诉爸爸吗?’她回答:‘这是杀死妈妈的人的脸。’”

西杉才二那锐利的目光,扫向佐佐的脸。佐佐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拿起烟点着了。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微微地顫抖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西杉才二一阵大笑,“话说回来,怎么还有这么黑的人脸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又问:‘杀害妈妈的凶手,脸这么黑?’这小家伙还是摇着头说:‘鼻子、鼻子。’果然还是搞不明白啊。最后,考虑多方因素后,我总算明白了,在这个黑色东西的旁边,横着的那条线,是代表鼻子的形状。于是我又用手指,指着那个黑色东西问:‘那么这个呢?’她一边指着自己鼻子的附近,一边大声说:‘鼻子、鼻子。’苦思冥想之后我判断,这黑色的东西就是黑痣。犯人在鼻翼处,一定有一颗相当大的黑痣。”

佐佐的脸色越来越坏,他尽量装得很平静。由纪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她是否还用手指着鼻子呢?想到这儿,佐佐忽然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来,盖在了自己脸上。

“怎么样?你有什么线索了吗?”

西杉才二还像往常一样,抬起那张吓人的脸,肃然看向佐

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佐佐的大笑,打破了屋内持续的沉默,他并没有将手帕一直盖在鼻子上。

“西杉,这是相当危险的。儿童梦境里出现的记忆,是不会直接显现出来的。假如犯人的鼻翼上没有黑痣,但小孩经常看见的人的鼻翼有黑痣,他就无法确认,那个犯人是否长有黑痣。事实上,梦境是和过去的记忆混合在一起的。”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但是还是应该感到髙兴。佐佐,她这个小家伙,很有画画的天赋。如果一直看着她,每天所画的画,最终一定会完成犯人的肖像图的。那样就可以找出犯人的脸吧。”

由纪子被父亲牵着,从接待室走了出来。她转过她那可爱的小脸,密实的头发下面,长着一双黑色水晶般的眼睛。当佐佐看到她那清澈的眼睛时,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蹿上心头。

佐佐送走西杉才二之后,又坐回刚才那把椅子上,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刚一望向房间一面的玻璃窗,他眼前就浮现了由纪子的眼瞳,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大,在那里杀人现场,就像重叠曝光一样浮现出来。接着,佐佐每眨一次眼睛,那里就会出现一张人脸,渐渐地这张人脸,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佐佐害怕由纪子的眼睛。

佐佐一动不动,最后,他的嘴角,浮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坏笑,仿佛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事情一样。

自此之后,仅仅过了二十天,西杉就在那间接待室里,拜访了佐佐四次。

“今天有一件让你高兴的喜事。”

“请等一下,西杉。”佐佐沉着冷静地打断了他,“因为要将犯人交给你来调查,今天我有些想要和你商量的事情。将由纪子放在你的身边,对于你未来的发展,也是很为难的吧。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由我来抚养由纪子呢?……同时作为补偿,说这个可能很失礼……但是我希望,能对你的将来有些帮助。所以,我想要奉上现金一万日元。怎么样,你能同意我这个请求吗?”

“那我就同意了吧!……”考虑片刻之后,西杉才二干脆地答道,“对我来说,迄今为止,由纪子是找出杀害妻子凶手的唯一希望。因此,出于这个目的,如果你能应允我,可以偶尔与由纪子见面的话,我愿意将由纪子交给你。”

佐佐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有点为难啊!……既然给了你钱,把由纪子交给我来抚养,那么我希望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出现在我家的附近。”

“那我只能拒绝了。在这广阔的世界里,知道杀害我妻子的凶手长相的,就只有由纪子。这一点我断然不能服从。”

西杉才二毫不客气地断然拒绝了。

“你最后还是杀死了由纪子啊!……”

在那以后的一年半,佐佐收到了西杉才二的来信,上面第一行如是写道。

“我自从听到你说‘把由纪子给我’这句话以后,我就预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不……不如我就说出事实吧。预谋让由纪子死于你手中的就是我。你是不是觉得这父亲挺冷酷的?

“说实话,我对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话。第一个就是那枚扣子的事情。假如你当时没有理睬的话,恐怕我也不会苦苦相缠。那枚纽扣,并不是由纪子握着的那枚,那是在我准备杀死妻子,回家途中捡到的。本来我拾到那枚纽扣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你的东西。可后来我马上就猜出来了,由纪子握着的是我的纽扣。

“我甚至不知道,由纪子是否看到了现场。更何况什么‘在梦里看见了凶手’,什么‘要把犯人画出来’之类的话,那种事情哪能做到?……如果让那种话,传进了不知情者的耳朵里,大概就是付诸一笑,但是,若是亲身体验过的人,就会有强烈的反应了吧?

“荒本律师也是为了我四处奔波。你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十分充足,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根据笔录上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你和此案完全无关,因此,没有办法把你作为犯人指证。但是我非常清楚,你就是杀人凶手。于是,我开始思考:那枚扣子和孩子把它当成玩具,两者之间的联系。

“由纪子实际上是个可怜的孩子。到底谁才是由纪子的父亲呢?毫无疑问,淫荡的妻子曾几乎在同一时段,与户村、细本还有你,发生了异常关系。当然还有我这个丈夫。这四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是由纪子的父亲,但是,其他三人没必要对孩子负一点责任。因为我是她的丈夫,所以理所当然,这责任必须由我承担。当然,也应由我来决定,如何找出由纪子的父亲。

“细本是OO的血型,户村是BO,我则是BB。因此,我和BB血型的光子,绝对生不出AB型的由纪子。你则是AA型的血液,所以,你和光子生不出除了由纪子的AB型以外类型的孩子。由纪子是你的孩子。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没准西杉才二真的相信血型这种事,但也说不定,就和由纪子的梦一样,这都是些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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