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为我们即将展开的旅程做好全部淮备,但今天我有件事必须做。我到西敏寺的墓园,在爸的坟上待了一个小时,心里思念着他。这是这一年里最寒冷的一天。当一群参加葬礼的人来时,他们的说话声从一月稀薄的空气中清楚地传来。当我站起来时,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直至我的外套和所有哀悼者的外套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雪花。我曾想和爸一同拿着花,到济慈和雪莱位在罗马的坟上祭拜。今天我在他的坟上放了一个花圈,而白雪留在坟上,将鲜红的梅果掩盖起来——虽然叶尖还是尖锐如别针一般。

我静静倾听神职人员的祝祷词,之后那些人开始将泥土丢向墓穴里的棺木。泥土冻得很坚硬,碰到棺木发出枪炮一样的声音,哀悼者听到这些声响,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一个女人哭了出来。棺木很小——我想,里面应该是个小孩。

我并没有感觉到爸在附近,但这个场景本身,似乎是一种祝福。我到这里向他说再见。我认为我会在意大利找到他的。

我从墓园走到市中心区,一条街一条街地慢慢逛,看着我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再看到的事物。我从两点一直逛到六点半。然后我到梅尔监狱,做最后一次的探访。

今天我到达的时间比先前来得晚,囚犯们已吃完晚餐并收拾干净了。我看到赫尔夫太太辖区的女囚正要完成她们今天最后一部分劳动。对她们而言,这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了。当晚钟七点敲响时,她们停下手边的工作。管理员带着一名管区的女囚,沿着囚室,收集数清所有女囚工作所用的别针、缝衣计和钝头剪刀。我站着看赫尔夫太太做这项工作。她身穿一件毛毡围裙,将别针和缝衣针固定在上面,剪刀则像一排鱼似的挂在一段铁丝上。

七点四十五分时,吊床必须打开并绑上,八点时所有囚门都要拴上,瓦斯要关闭——但在那之前,女囚们可以做她们想做的事。对此,我觉得很奇怪——她们之中有些读信,有些研读圣经;有个女囚将水倒入水盆,正要梳洗;另一个则将女帽摘下,用白天编织剩下的一点点毛线在头上绑几个发卷。

在薛尼道我开始感觉自已像个游魂,今晚在梅尔监狱也是。我走过两个牢区,两旁的女囚几乎不曾抬头看我,而当我看到那些认识的女囚,开口叫她们,她们走来问好,但都心不在焉。她们以前一看到我,都会高兴地将手边工作放下,但是在她们一天中最后、最私人的时间——嗯,我可以了解要牺牲这段时间是很困难的。

当然,对萨琳娜而言,我不是个游魂。她早已看到我从她囚室门口经过,当我回去找她时,她早就在等我了。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平静,但从她的下颚阴影可以看到她的呼吸脉动——当我看到时,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动。

现在,不论谁发现我和她在一起多久,或是我们站得有多靠近,都已经不要紧了。所以我们身子挨得非常紧,她小声地对我说明,明天将是怎样的情况,“你一定要坐着等我,心里要想着我。你必须待在房间里,身旁一定要有根点燃的蜡烛,用东西将火光罩住。我会去找你,在天亮之前的某个时刻。”

萨琳娜是这么热切而严肃,我开始觉得非常害怕,我问:“你会怎么做?喔!萨琳娜,这怎么可能成真?你要怎么穿过这空荡荡的天空来找我?”

她微笑地看着我,伸手过来拉住我,将我的手翻转过来,手套拉下一些,将我的手腕放在离她嘴巴不远处。她说:“在我的嘴和你的手臂之间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但难道当我这样做时,你感觉不到我吗?”然后她对着我手腕上青色血管处轻轻吹了一口气——她似乎吸取了我体内所有热能,往那个地方吹,我开始发抖。

她说:“就像这样,我明天晚上会去找你。”

我开始想着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我想象着萨琳娜被用力往后拉扯,像把弓、像头发、像小提琴上的一根弦、像迷宫中的一条细线,边晃动边被紧紧拉着——被粗暴的阴影攻击,拉得这么紧,她有可能会断裂。

当她看到我颤抖,她说我不用害怕——如果我害怕起来,她的旅程便会变得更艰难。我突然有阵害怕之感——我最害怕的,就是我的担心会对她造成负担、令她疲倦不堪,甚至会伤害她,使她不能来找我。

“万一我无意中破坏了你的力量,那要怎么办?万一你失败?”我那时便想到如果萨琳娜没来,将会如何。我想到那失败会对我造成的影响,而不是对她。突然间,我似乎看到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看到我的样子了——带着一种惊恐,我看到了她失败后的情景。“如果你没来,萨琳娜,我将会死去。”

当然,她以前就告诉过我这些,但是我现在如此轻易便说出口来,萨琳娜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脸孔拉长,脸色发白。她向我走来,环抱着我,将脸靠在我颈上。“我的知音。”她喃喃地说。虽然她平静地站着,但当她从我怀中离去时,我的衣领已因她的泪水而沾湿。

这时传来赫尔夫太太说话的声音,叫着私人时间已经结束,萨琳娜用手抹抹眼睛,别过身去。我的手搭在囚门栅栏上,站着看她将吊床绑在墙上,将床单和毛毯抖一抖,拍拍灰色枕头上的灰尘。我知道她的心跳和我一样激动,她的手有点颤抖,也和我一样,但是她动作很利落,就像木偶似的将床绳绑上绳结,将监狱毛毯折好让一圈白边露出来。这仿佛是,一年来都这么整齐了,即使是今晚她也要很整齐——也许,要一辈子保持整齐。

我无法这样看着她。我转过身去,听到牢房里所有女囚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当我再度看着她,她的手放在衣服的纽扣上,并已经将它解开了。“我们必须在煤气灯熄灭前,都到床上去。”她说这话时,没有对着我看——但是,我还是没有请赫尔夫太太过来。

我只说:“让我看看你——”我并不知道我将要说出口的话,我也被我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也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她让衣服滑落在地,将衬裙和靴子脱下,犹豫了一下之后,将帽子脱下,有些发抖地站着,身上只剩内衣和长袜。她僵硬地站着,将脸别过去——好像我的目光会伤害她似的,但为了我,她宁愿忍受这伤害。她突出的锁骨像是某种奇特乐器纤细的象牙键盘。她的手臂比泛黄的内衣还要白晳,从手腕到手肘,可以看到细细的青色血管。她的头发——我从未看过她没戴帽子的样子——她的头发服贴地塞在耳朵后面,像个小男生。当呼出的雾气沾到她的头发时,可以看出它是金黄色的。

我说:“你真漂亮!”

她以一种惊讶的表情地看着我,小声问我:“你不认为我已经变了?”

我问她,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她摇摇头,又颤抖了起来。

牢区里传来一阵阵用力关上囚门、拉上门闩、叫喊和抱怨的声音,现在那些声音愈来愈近了。我听到赫尔夫太太的声音——当她将每道门上锁时,会叫着:“你还好吗?”女囚们便会回答:“还好,妈。”“晚安,妈!”我还是看着萨琳娜,她没有说话——我想也几乎没有在呼吸。然后她的囚门开始因为逐渐靠近的关门声而震动,她看到这景象,终于爬上吊床,将毛毯高高拉向自己。

之后赫尔夫太太出现了,她转动钥匙并将栅栏推向一旁:有那么一刻十分奇怪,她和我迟疑地站着,同时看着躺在吊床上的萨琳娜——像是一对站在育婴室门口、焦躁的新生儿父母。

“你有没有看到她躺得多么规矩,拜尔小姐?”赫尔夫太太说。然后,她小声问萨琳娜,“你还好吗?”萨琳娜点点头。她看着我,还在发抖着——我想她可以感觉到,我的欲望正在拉扯她的欲望。“晚安,拜尔小姐。”她郑重地说——我想是为了给管理员看。

当铁门被关上,栅栏隔在我们两个之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之后赫尔夫太太将木门关上,拴紧门闩,然后走向下一间囚室。

看了这木门、门円、门钉一会儿之后,我跟上赫尔夫太太,和她一同沿着E、F区牢房走动——她一直对囚室的女子呼喊,她们也对她做出奇特的回应如:“晚安,妈!”“上帝保佑你!”“一天又过去了,狱卒女士,我更接近期满的日子了!”

我那刚被挑起的情绪和紧张心情,从巡逻的节奏中得到一种安定感——从她的叫喊声、持续的用力关门声。到最后,在第二牢房的最远程,赫尔夫太太关上供应囚室外围热气的瓦斯管线的门阀,走道上的光束似乎跳动了一下,然后变得更亮一些。

她向我介绍:“这是凯曼小姐,晚班管理员,来接我班的。你好吗,凯曼小姐?这是我们的探访女客拜尔小姐。”凯曼小姐对我说晚安,之后脱下她的手套打哈欠。她穿着管理员的熊皮斗蓬,但是让兜帽垂在肩膀上,“今天有人惹是生非吗,赫尔夫太太?”她问道,又打了个哈欠。当她离我们而去,往管理员的寝室走时,我看到她的靴子是橡胶底,走在有细沙的大石板上毫无声响。女囚们对这种靴子有个称号——我现在记得。她们叫它“鬼祟鞋”。

我握着赫尔夫太太的手,发现自己因为即将离开她而挺难过的——我难过要将她留在那里,而我却往前行进。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这监狱里最好的人。”她拍拍我的手,摇摇头。我的话或是我的心情,或是她晚间的巡逻,似乎让她变得感伤,“上帝保佑你,拜尔小姐!”

我在监狱期间,没遇到瑞德蕾小姐——我其实很想遇上她。我只看到了美丽太太,在楼梯间和她牢区的晚班管理员说话,戴着她的黑色手套,正在伸展皮革里的手指;我也经过哈克斯比小姐身边,她去惩罚一个在最底层囚室引起骚动的女囚。她对我说:“你留到这么晚啊,拜尔小姐!”

如果我说最后要离开这地方有些不舍,是不是听起来很奇怪?我慢慢地在石砾走道上踱步,请护送我到那里的男子自行回去。我经常想到我这么常来,可能会被变成一件石灰或是铁制物品——也许我已经是了,因为今晚梅尔监狱似乎就像块磁铁般拉扯着我。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来转过头去,一会儿之后,我身旁有人过来的声音。那是守卫,来这里看看是谁在他的门口徘徊不前。当他在黑暗中认出我时,他向我道晚安。然后顺着我的目光,他也看向我正在张望之处,他将双手相互摩擦——也许是为保持温暖,但同时还带着一种满足感。

“它是个阴沉的老东西,对不对啊,小姐?”守卫往透出灯光的墙壁以及灰暗的窗户猛点头,“它是个可怕的东西——虽然身为它的看守人,我还是这样说。它会漏水——你知道吗?从前发生过水患——喔,对的,很多次。是因为这土壤,这邪恶的土地寸草不生,什么在上面都站不住——即使是像梅尔监狱这样一头阴郁的野兽。”

我无言地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斗,将拇指压在烟头,转过身去用火柴画在砖头上,弯身用墙面抵挡——用力一吸,双颊凹陷,火光变大然后变小。他将火柴一丢,又往监狱方向点着头。“你觉得像那样的东西,会在地基上邪恶地摇来晃去吗?”

我摇摇头。

守卫说:“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觉得。但当我开始工作时,上个在这里工作的守卫——他可以告诉你关于摇晃和淹水的事!他会告诉你这里的裂痕,就像是夜晚发生的闪电一样!他说曾有个行政首长一早到这里,却发现一栋五角塔楼从中断裂,有十个人掉入裂洞中!另外还曾有六个人因监狱下水道破裂,泰晤士河的河水冲进来而淹死。从那时起,他们便在地基上加上了好几吨的水泥,但这有没有让它不再上下晃动呢?你可以问问狱卒,门锁是否曾经出问题,就因为牢牢钉好的门移位而卡住?还有人在旁边而自行碎裂的窗户?对你而言它似乎很平静,但是在某些夜晚,拜尔小姐,当天气平和无风时,我会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听到它的抱怨声——清清楚楚,像个贵妇似的。”

守卫用手掩住耳朵。远方传来河水拍岸声,火车轰隆声,以及马车铃声。他摇摇头,“总有一天它会倒下来,我完全相信,将我们一起带走!或者是,这承载它的土地有一天会破个大洞,我们全部都会像那样子掉下去。”

他吸了口烟,然后咳了一下。我们再次静静听着。但监狱很安静,土地也相当坚硬,莎草叶片尖锐地像缝衣针,直到最后因为风如此猛烈让人无法再忍受,我开始发抖。他带我进入守门小屋,我站在火炉前取暖,直到他帮我找到一部马车。

当我在那里等候时,一位管理员向我走来。我起先没认出是谁,直到她将脸前斗篷推开了些,我才认出那是赫尔夫太太。她向我点头致意,守卫让她出去。从我乘坐的马车窗户看出去,我又看到她,她那时正在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上快步行走——我猜想,她是急着将日常生活的黑暗寂寥驱散。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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