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梅尔监狱去——很可怕的一次拜访,让我羞于将它记下。

饱经风霜的克雷文小姐在女子监狱大门口迎接我:她们派她代替瑞德蕾小姐来当我的监护人,因为瑞德蕾小姐必须去处理别的事。我很高兴见到的是克雷文小姐,这很好,我会要她带我到萨琳娜的囚室,而哈克斯比小姐则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直接到牢房里,因为克雷文小姐问我,有没有哪个地方我想要先参观的?“或者你只是想直接到囚室去?”也许带我到处看看对她而言很新鲜,她也希望尽量利用这次的机会,但当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时,我心想,毕竟她掌管了监视我的任务,我应该要小心。所以我说她可以带我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我想监狱里的女子应该不会介意等我一下才对。

克雷文小姐回答说:“我确定她们不会介意的,小姐。”

她带我去的地方是浴室和犯人衣物室。

这两处都乏善可陈,没什么特别。浴室里有个大槽,女囚们在刚抵达时,会被命令用肥皂清洗自己。今天,由于没有新犯人,槽里面是空的,除了十几只在漆黑污垢中爬行的黑杰克甲虫之外。衣物间里有好几柜的土黄色囚犯制服和白色女帽,大大小小各种尺寸,以及一盒盒靴子,靴子一双双以鞋带绑一起。

克雷文小姐拿起一双她觉得我可以穿的靴子——当然,非常巨大的一双靴子,我想拿起它们时她笑了出来。她说监狱的靴子最耐穿,甚至胜过军靴。她听过一名梅尔监狱的女囚击倒管理员,偷了她的斗篷和钥匙,已经走到大门口,如果不是一名警卫看到她所穿的靴子,知道那是犯人才会穿的衣物,将她识破,不然她早就逃之夭天了——最后这名女子便被带回,锁在黑牢里。

克雷文小姐告诉我这些事,将靴子放回盒子里,然后笑了出来。接下来她带我到另一间储藏室,她们称为“私有衣物室”。这地方是——我以前没想过,但想当然耳一定存在的一个地方——里面放了女囚们刚抵达时身上所穿的衣鞋帽子以及随身的小物品。

这间房间和里面放的东西带着一种惊喜和可怕之感。墙壁——按梅尔监狱奇异的建筑造型——以六角形排列。而且,从地板到天花板,对得整整齐齐,全部都是橱架,里面放了许多盒子。这些盒子是由某种浅土黄色的硬纸板做成,周边有卯钉,四角钉有铜片;整体是长条形,上面有犯人名字的牌子,就好像是一口口小型棺材;而且第一次踏进这房间,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这看起来像是小孩的陵墓,或是一间停尸间。

克雷文小姐看我退缩不前,将她的双手叉在腰间。“很奇特,不是吗?”她环顾四周,“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小姐,当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想着:嗡,嗡,嗡。现在我知道当蜜蜂或黄蜂回到自己的小巢时,它们的感受了。”

我们一起站着,凝视这几面墙。我问,监狱的女子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吗?克雷文小姐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还有一些备用。”她往橱柜方向走,随便抽出一个盒子,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当她将盒盖抽去时,里面飘来一阵硫磺味。“这些衣物收起来前,必须熏烤一下,因为大部分都有寄生虫,但某些衣服,当然,可以比别的还要耐烤。”

她将盒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是一件薄薄的印花洋装,显然熏烤没有用,因为领子已破成碎布,袖口也似乎烧焦了。洋装下有套内衣、一双磨损的红色皮鞋、一顶帽子、一个已经变成粉质的珍珠别针、一只发黑的结婚戒指。我看着盒子上的名牌——玛丽·比恩。我探访过她一次,手臂上有她自己的牙印,她说是老鼠咬的。

当克雷文小姐将盒子关上,将它归回原位时,我开始随意看着墙上的名字。她继续抽出盒子,打开盒盖,看看里面,“你会觉得很好玩,看看这些女人到这儿来时随身带的可怜的小东西。”

我走到她身边看她要让我看的东西:一件黑棕色洋装、一双帆布鞋、一串钥匙——我很好奇这可以打开什么。克雷文小姐将盒子关上,啧啧地说:“比不上她的头巾。”

她继续将这排盒子抽出来看,我便跟在她后面,偷看盒子里的东西。有个盒子里放了件非常漂亮的洋装,一顶绒布帽,上面还有只僵硬的填充小鸟装饰,小鸟的眼睛和喙子闪闪发光,但是下面的内衣非常肮脏破烂,好像被马群踩踏过。另一个盒子装有一件溅满暗棕色污渍的衬裙,我打了个颤,那些一定是血迹;另一个盒子让我很吃惊——里面有件上衣、衬裙、鞋子和长袜,还有一撮扎成马尾的红棕色头发。这是女囚初至监狱时被剪下的头发。克雷文小姐说:“她出狱后可以用它来做个发饰,这对她只有好处!这是卓别琳的——你认识她吗?一个快要发疯的犯人。为什么,在她拿回这撮头发前,她头上的头发早就变成灰白色了!”

她将盒子盖上,以一熟练但粗鲁的姿势将它放回,她帽子下的头发像老鼠毛般毫无光泽。我忆起瑞德蕾小姐是怎样摩挲黑眼苏被剪下的头发——突然有个令人不快的景象在我眼前出现,里面瑞德蕾小姐和克雷文小姐交头接耳谈论着这些剪下的发辫、上衣或有鸟的帽子:“戴戴看——有谁会看见?你年轻的爱人看到你这样会有多么仰慕你呢!而且四年后,又有谁会知道最后穿戴它的是谁呢?”

这景象逼真得让我只能转过身用手捂脸,将它赶走。当我再转向克雷文小姐时,她打开了另一个盒子,对里面的东西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我看着她,觉得她去窥探这些女子正常生活中悲哀的片段,这种行为真是可耻。这个盒子好像口小棺材,我们正在偷窥,管理员和我,在偷看里面的小尸体,而她们的母亲却在一旁哀伤哭泣,对我们全然不知。

但这可耻的行为本身又这么令人着迷,当克雷文小姐慢慢地移往另外一个橱柜时,虽然我觉得很恶心,还是忍不住地跟着她。这里是艾格妮斯·纳什,那个伪币铸造者,还有可怜的爱伦·鲍尔,里面有一张小女孩的肖像,我猜是她的孙女。也许她原本以为可以在囚室里放照片。

然后,我怎么会忍不住想到她呢?我开始四处看看,找萨琳娜的盒子。我开始想知道去看盒子里面的东西会是怎样的感觉。我想,如果可以这样做,我会看到一些事,我不晓得是什么事——某件事、任何事,会让我更了解她,让她与我更亲近。

克雷文小姐继续翻动这些盒子,检査里面所放的破烂或漂亮的服装,有时她还会对某个老旧的样式予以嘲笑。我站在她旁边,但是眼睛没有朝她所指处看。我向上望着四周,找寻着。最后我说:“这是怎样的排列顺序?这些盒子是怎样归类的?”

就在克雷文小姐用手指着盒子来解释的时候,我发现我要找的名牌了,那放在很上方。靠着橱柜的地方有座梯子,但她没有用来攀爬。而且,她已经准备要擦手,将我送回牢房去。现在她将双手叉在腰上,眼珠往上翻,我听到她懒洋洋小声地自言自语:“嗡,嗡,嗡嗡。”

我一定要支开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我说:“喔!”我将手放在前额,“喔,我想,看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头昏!”当然,我现在觉得头很昏——还带着恐惧——我看起来一定很苍白,因为克雷文小姐看到我的脸,叫了一声,急忙向我走来。我将手放在额头。我说我不会晕倒,但是,她可不可以——能不能请她——给我一杯水?

克雷文小姐扶我到椅子旁让我坐好,并说:“我怎么敢现在走开?医师办公室有嗅盐,我想:但医师人正在医院里,我要花上一两分钟去找瑞德蕾小姐,她才有钥匙。如果你晕倒了——”

我说我不会晕倒,她将双手合在一起——喔!这段插曲不是她原先所想要的!然后她快步从我身边离去。我听到她钥匙圈的声音、她的脚步声,以及大门关上的响声。然后我赶快起身,抓着梯子,把它放在我要爬的目标,接着撩起裙摆爬上去,将萨琳娜的盒子拉过来,将盒盖打开。

盒盖一打开便有股硫磺的刺鼻味,我不得不别过头去,将眼睛眯起来。然后我发觉自己背对着灯光,让影子遮住了盒子——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必须困难地往梯子靠,将脸颊靠在橱柜坚硬的边上,然后我开始认出里面放的衣物——外套、帽子、黑绒布洋装,以及鞋子、衬裙与白丝长袜。我触摸它们,将它们拿起来,前后翻转,反复端详,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做,这毕竟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孩的衣服。洋装和外套似乎还很新,几乎没有磨损。鞋子很僵硬,擦得光亮,鞋底没有穿过的痕迹。甚至我发现绑在手帕一角的煤玉耳环,也很整齐,挂钩都很新——缝有黑丝边的手帕也浆得硬硬的,没有折痕。

里面空无一物,萨琳娜一定是由卖丧葬服装的店员帮她打扮的。我无法找到她从前生活的一点踪迹——这些衣物没有包裹过她那纤细骨架的踪迹。什么都没有。我这样想着——直到我最后一次将绒布洋装和丝质长袜翻开,看到在阴影里、蜷曲像一条冬眠的蛇的——她的头发,一撮紧紧绑起并编成辫子、粗绳般的头发,被用监狱里的粗绳紧紧绑住。我用手指触摸它,感觉上很沉重、干燥——像蛇一般,由于外皮闪闪发光,听说触摸起来是干燥的。被光线照射之处,便会闪闪发出晦暗的金色,但又带其他颜色——有些是银色,有些几乎呈绿色。

我记得我看过萨琳娜的照片,里面她是那奇怪的盘发样式。这撮头发似乎栩栩如生,让她的人变得真实。

这像棺材的盒子,这间郁闷停滞的房间,要将她的头发放在这个灰暗可怕的地方——我觉得只要有一点光线,一点空气都好。那管理员交头接耳的画面又出现在我脑中。她们是否会来这里对着萨琳娜的头发嘲笑,或用她们粗扁的手指去触摸它?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情况似乎变成了如果我不将这把头发拿走,她们一定会来破坏它。我捉牢了它,将它折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将它塞在外套口袋或说胸口纽扣的后方。

当我拿着它,手忙脚乱,艰辛地往梯子旁边靠,我的脸颊还是紧紧地靠在橱柜时——我听到走道尽头的门大声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说话的声音。是克雷文小姐,与她一起的是,瑞德蕾小姐!这股惊吓让我几乎从梯子掉了下来。那股发丝在那时可能真的是一条蛇:好像它突然间苏醒,并对我展示它的毒牙,我应该将它丢出去。然后我将盖子盖上,重重踩着地——管理员的讲话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在我手忙脚乱复原的同时——

她们进来时看到我将手放在椅背上,因为害怕和羞愧而发抖不已,我想我脸上还有倚靠橱架的痕迹,我的外套沾满灰尘。克雷文小姐拿着嗅盐瓶向我走来,但是瑞德蕾小姐眯起双眼。我想她似乎在看那把梯子,看着橱架,以及架上的几个盒子——那些可能是我太紧张加上措手不及所弄乱的,我也不清楚。我没有转过去看她。我只看她一眼,便转回去,身体发抖得更厉害了。因为就是那双眼,那种眼神,让我真如克雷文小姐所以为的,身体不适。我知道瑞德蕾小姐如果脚步再快一点,她便会看到的情景。我那时看到了——现在还是看得到——

这情景是我自己,一个年长未嫁的女子,脸色苍白,长相平凡,汗流浃背,神情慌张,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梯子上,试图紧抓住一撮从一漂亮女子头上剪下的黄色头发。

我让克雷文小姐拿一杯水凑到我嘴边。我知道悲伤的萨琳娜期待地坐着等我去看她,待在她冰冷的囚室里,但是我无法面对她——我知道如果那时去看她,我一定会恨我自己。我说我今天不探访女囚了,瑞德蕾小姐同意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她亲自带我到警卫的驻所。

今晚我读书给母亲听时,她问我脸上的痕迹是怎么一回事?我照照镜子,看到一道淤青——橱架让我脸颊淤血。之后我的声音无法保持平静,便把书放一旁。

我想洗澡,于是请薇格在我房间的壁炉前放个澡盆,我屈起腿躺在里面,看着我的肌肤,将我的脸沉到渐渐变冷的水中。当我睁开眼时,薇格已经手拿毛巾等候着,她的眼神似乎黯淡无光,脸色像我的一样苍白。如母亲所说,她也说:“你弄伤了脸颊,小姐。”她说她会用醋敷在上面。我坐着让她用布放在我脸上,像小孩一样乖巧。

然后薇格说:“今天你不在家真可惜,小姐,因为拜尔太太——”那是,海伦·拜尔夫人,那位嫁给我弟弟的女孩,“今天带着她的宝宝到家里来,她很难过没看到你。她真是位漂亮的小姐,不是吗,小姐?”

听到这些话,我推开她,说醋的味道让我反胃。我要她马上将我的澡盆拿开,请我母亲拿药上来。当母亲上来时,她问:“你是怎么回事?”

“没事,母亲。”但我的手发抖得那么厉害,她不让我拿玻璃杯,而是帮我拿着——就像克雷文小姐之前一样。她问我是不是在监狱看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让我这么难过?我不可以再到监狱去了,如果我是这副模样从里面出来的话。

她离开后,我在房间走来走去,扭转着我的双手,心里想着,你这傻瓜,你这傻瓜。然后我拿起这本日记,开始翻阅。我记起阿瑟曾说的话,他说女人写的书只能是她的心情日志。我以为探访梅尔监狱,书写关于监狱的事,可以证明他是错的。我以为可以将生活写入一本没有生命或爱的书中——一本只有条列分类的书。但现在,我终于看到我的心布满了这些页面。我可以看到书页中曲折的我的心,随着页面的翻阅愈渐明显,到最后变得非常明显,它拼出了一个名字——萨琳娜。

我今晚几乎要烧毁这本书,如同烧毁前一本。但我下不了手。从书中抬起头时,我一眼便看到书桌上的花瓶,里面还插着橘子花,这段时间它们一直保持雪白芳香,如她所承诺。我走向花瓶,将这些花从花瓶抽起,还滴着水,我将花朵烧掉,让它们在煤炭上嘶嘶地烧了起来,看它们卷曲变形再变黑。我只保留一朵花,将它压在这里,往后不再翻开这些书页,因为如果我翻开书页,花的味道就会飘散出来,来警告我。这很快散出的味道,强烈危险,就像一把小刀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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