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楼下的嘈杂声实在很可怕。愈接近菠希拉婚礼,每一天她们都要在那已然疯狂的订购和计划中加上新项目——昨天是女裁缝,前天是厨师和发型师。我无法忍受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我已经说过我要爱莉丝梳我平常的发式,而且——虽然我已同意要穿条窄一点的裙子——我要穿灰色礼服和黑色外套。这当然引起母亲的责骂,就像吐出针般严厉、刺人。如果我刚好不在场,她就会骂爱莉丝或薇格——甚至也对小菠的鹦鹉开骂。她会骂到它开始吹口哨,并丧气地拍打它那被剪过的翅膀。

小菠身处这些事中,平静得像是暴风眼里的小船。她下定决心在肖像画完成之前,都要保持脸面的平静。她说,康沃利斯先生是个写实的画家。她担心脸上会出现暗沉与皱纹,被他忠实地记录在画布上。

我现在宁可和梅尔监狱的囚犯一起也不愿和菠希拉一起;我宁愿和爱伦·鲍尔讲话也不愿听母亲责怪;我宁愿去看萨琳娜,也不愿到花园庭宅去找海伦——因为海伦现在也和她们一样,满口谈着婚礼,而女囚们是如此不受一般规矩和习性的限制,萨琳娜可能是住在月球表面,冰冷且优雅。

无论如何,这是我今天之前的想法,但今天下午当我到达监狱时,我发觉那里的气氛很不安,萨琳娜和其他女子都心不在焉。门口管理员说:“你来的不是时候,小姐,一个女囚把监狱搞得鸡犬不宁。”我睁大眼看着他——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一个女囚逃跑了。看门人听了之后,笑了起来。他的意思是有个女囚突然性情大变,发起疯来,在盛怒之下将囚室砸个稀烂。这是我在楼梯间遇到哈克斯比小姐时,她向我解释的。在瑞德蕾小姐陪伴下,她正正费力地爬着楼梯。

哈克斯比小姐说:“这是件怪事,这种‘爆发’是女子监狱一个很特殊的现象。有人说监狱里的女人对这事的直觉很敏锐,我只知道,在梅尔监狱服刑期间,所有的女囚几乎都会发生。当她们还很年轻力壮、吃了秤砣铁了心时——嗯,那时她们便像野蛮人一般大声尖叫,四处摔东西——我们都无法靠近她们,只能叫男管理员进来帮忙。整座监狱都会听到这些喊叫的声音,我必须花很多力气才能使牢房恢复平静。因为一个女犯人发作了,其他人也会跟着发作。本来压抑住的激动情绪,便会在体内苏醒,犯人几乎无法克制自己。”这次发作的女囚是D牢房的那个窃贼,菲比·洁可。她们正要去视察损害情况。哈克斯比小姐问我:“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那个被破坏的囚室?”

我记得D区牢房,那里囚室的门都紧紧闭上,里面有脸色阴郁的囚犯和充满椰子纤维的酸臭空气,是这监狱最糟糕的走道,现在它似乎更为晦暗、安静异常。美丽太太在走道尽头迎接我们,她正用卷起的袖子擦拭嘴唇上方的汗水——好像刚从摔角比赛退场似的。看到我,她赞许地点点头,“你来看这砸烂的景象吗?小姐。嗯——哈!哈!这次这个可不常见!”她做了个手势,我们跟在她后面沿着牢房走到一个开着的囚房门口。她对哈克斯比小姐和我说:“小心你们的裙子,那个魔鬼将她的移物桶打翻了。”

我试图将洁可引起的混乱景象描述给海伦和史蒂芬听,但我可以看出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海伦还说:“如果囚室已经这么糟了,女囚怎么还能破坏使囚室变得更糟呢?”他们无法想象我今天所见的景象。好像是在地狱里的一个小房间——或者,更有甚之,像一个羊癫疯发作过后的人,他头脑里一个脑室那般情景。

哈克斯比小姐和我站在囚室环顾四周,她平静地说:“她们真是天才,窗户——你看看,连护栏都拔起来了,才能将玻璃砸碎。瓦斯气管也拔起来了——现在我们先暂时用碎布堵住破洞,看到没有?其他犯人才不致瓦斯中毒。毛毯不只是被撕破,而是撕成碎片。她们用嘴巴撕的。我们以前就曾发现她们在盛怒狂暴之下掉落的牙齿。”

哈克斯比小姐像是房屋中介员在介绍房子似的,只是她介绍的是一堆在暴乱之后残留下的东西:这里,那里,她一直讲解,每个可怕的细节都不放过。硬木板床被砸烂成一堆木片;用靴子无情踢踏的木门不但弯曲变形,还破了个大洞;《犯人守则》则一页页地被撕下来在地上践踏;最可怕的是,那本圣经一当我说到这里时,海伦的脸色变得惨白——在打翻的污秽桶浸泡下,已经变成一堆可怕稀烂的纸糊。这些巨细靡遗的说明一个个从哈克斯比小姐嘴里呢呢喃喃地,以单调不变的语气出现。我不过问她一个寻常的问题,她却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巴上,“我们不能说话太大声。”她怕其他囚室的女犯会从她的语词中找到行为模式,进而模仿。

最后哈克斯比小姐站在美丽女士身边,两人谈论如何清理这间囚室。之后她拿出表来说:“洁可已经被关在黑牢里将近——有多久了?”——将近一个钟头,瑞德蕾小姐回答。

“那我们最好去看看她。”哈克斯比小姐迟疑了一下才这么说,之后她转向问我,“你要不要也来看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黑牢去?”

“黑牢?”我已经到这所监狱这么多次了,似乎从没听过有人提起这地方。黑牢?我又再问一次那是什么?

我抵达监狱时约四点多,走进遭到破坏的囚室并加以审视之后,我觉得通道变得阴暗不少。我还是一直无法习惯梅尔监狱深沉凝重的黑夜及煤气灯眩目的光亮,现在整栋安静无声的牢房和塔楼似乎一下子变得相当陌生。我们——瑞德蕾小姐、哈克斯比小姐和我——走进一条我不知道的通道,一条出乎我意料之外、将我们带离牢房,往监狱中心方向的通道。先是回旋梯和斜坡通道一直往下,直到空气变得更冷冽、腐臭并带有轻微的咸味时,我才确定我们一定是在地平面下——也许是在泰晤士河底下。最后我们转进一条较宽的走廊,里面有几道低矮的旧式木门。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道门前停了下来,点头示意后,瑞德蕾小姐开门进去点灯,将房间照亮。

我们往里面移动时,哈克斯比小姐跟我说:“既然我们都来了,你干脆来看看这些东西好了,这是我们的刑具室,我们将手铐、脚链、紧身衣等东西放这儿。”她指向周围墙壁,我则以一种惊恐的诧异瞧着。这墙面不是像牢房走道那样刷白,而是粗糙不已,并因湿气而发亮。每面墙上都挂满了铁具铁环、铁链、脚铐以及其他不知名、我只能猜测用途的复杂器具,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想哈克斯比小姐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了,因为她给了我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她说:“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从梅尔监狱早期就留下来的,现在挂在这里只是展示而已。你可以看到它们都保持得很干净,还上了油,我们不知道哪一天这里的哪个女囚,可能会恶劣到我们必须将这些东西再搬出来使用!我们这里有手铐——有些是给女孩子用的——看这些东西多优美,像是贵妇的手环。我们也有口罩。”所谓口罩不过是一片皮革,上面钻了几个洞让犯人可以呼吸但不能“出声叫喊”——

“还有这个,脚铐。脚铐只用在女囚,从未用在男囚身上。我们用这个来制止执意躺在囚室地板上猛踢门的女囚。脚铐会扣得很牢,你看得出来为什么吗?这条带子将脚踝紧紧与大腿固定住,另外这条来固定双手。被绑起来的女犯便必须保持跪姿,动弹不得,吃饭也只能让管理员以汤匙喂食。她们很快就会觉得很不舒服而变得顺从。”

我用手指玩弄着这刑具的带子,上面有一道因为扣环紧扣而光滑变黑的沟槽,凹凸相当清楚。我问他们常用这类的东西吗?哈克斯比小姐回答有需要时就会使用,她估计一年约五到六次,“你觉得呢,瑞德蕾小姐?”瑞德蕾小姐点点头。

哈克斯比小姐继续说:“但我们常用的,光这件就很够用了,就是这件外套。看,就这件。”她走到一个衣橱拿出两件笨重的帆布制品,它们粗糙到看不出形状,我起先以为是两个布袋。她将一件递给瑞德蕾小姐,另外一件则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仿佛在镜子前试衣服。这时我才清楚看到这东西实际上是一件粗糙的外罩衫——只是衣袖和腰际上不是串珠或蝴蝶结,而是几条绑带。

“我们将这套在囚犯的制服上,让她们不能将衣服撕开。看看它固定的地方。”——不是环扣而是坚固的铜螺丝。“我们有这外套的钥匙,可以将它们锁得很牢固。瑞德蕾小姐拿的是一件紧身短外套。”瑞德蕾小姐晃了晃手上的衣服,我看到它特长的衣袖是焦茶色的皮革,袖口部分密合成一条带子。就如同脚铐的皮带,这上面也有在扣环处经常使用的磨亮痕迹。看着这些道具,我觉得戴着手套的手开始冒汗了。就算是现在记下这些,我的手也在冒汗,即使是今天这个寒冷刺骨的夜晚。

瑞德蕾小姐将这些道具整齐地收好后,我们便离开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沿着走道向前走,直到我们到达一条低矮的石头拱形回廊。过后,走道便比我们的裙子略宽了点。没有煤气灯,只有烛台上一根蜡烛而已。哈克斯比小姐拿下它,走在我们前面,用手挡着跳动燃烧的火舌,让烛光不至于被带着咸味的地下气流熄灭。

我看看四周,心想以前都不知道梅尔监狱有这种地方,也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地方。在那一瞬间我突感一阵害怕袭上心头。我想:她们要谋杀我!她们故意把蜡烛拿走,把我留在这里,让我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回到有光的地面层,或是崩溃发疯!

最后我们到了一有组四面门的地方,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道门前停了下来。瑞德蕾小姐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在腰际翻找钥匙。她将锁转开时,并没有如我想象的把门往后打开,而是往旁边推开,此时我才看到那门被扎实填充得像张床垫那么厚重——以降低里面的犯人哭泣和诅咒声传到外面。而里面的女囚也察觉到门的开启。突然间,很可怕地,在那昏暗狭小安静的地方,传来一阵巨大的击门声,之后又是一声,再来是一阵叫骂:“你这个贱人!你来这里看我在这腐烂!去死吧!如果我没有在这里被闷死,那下次你就完蛋了!”

填充门这时被拉上,瑞德蕾小姐打开第二道门旁的小边门,进去里面是一排栅栏。栅栏之外是一片黑暗,那黑暗是如此地深沉密实,使我无法用眼辨认出里面的任何东西,只好瞪大眼睛看,却觉头痛了起来。喊叫声停止了,四周很安静,突然间,从这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出现一张挤压着栅栏的脸孔。一张骇人的脸孔——惨白淤青、泪水纵横,嘴唇上沾有鲜血和唾液,眼神狂野,却又在微弱烛光下眯着眼睛费力地瞧。

一看到这个景象,哈克斯比小姐害怕地缩了回来,我也往后退了一步,那张脸便转向我——“看我干嘛!你该死!”那个女囚开始叫骂。哈克斯比小姐用手掌拍打木头栅栏,要她闭嘴,“你给我有礼貌点,洁可,否则我就把你在这儿关上一个月,听到没有?”

那女人将脸抵着栅栏,苍白的嘴唇紧紧闭上,但还是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我们。哈克斯比小姐向她走近些,“小姐,你很愚蠢。美丽女士瑞德蕾小姐和我都对你非常失望。你破坏了囚室,弄伤了自己的头。这是你要的吗?弄伤自己的头?”

那女人吸了一口气,“我一定得弄伤什么东西。至于美丽太太——那个贱人!我管你会把我关在这里多少天,我一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哈克斯比小姐说:“够了!够了!我明天再来看你。看看经过一个晚上,你对你的所做所为会不会感到抱歉。”她呼唤瑞德蕾小姐拿着钥匙往前走,而洁可眼神更为凶恶了,“不准把我关起来,你这只猫!不准把蜡烛拿走!喔!”她将脸紧贴着栅栏,就在瑞德蕾小姐将小边门关起来之前,我看到她出现在脖子上的外套——我想是有浊黑色的袖子与扣环的紧身短外套。

但门上锁之后,里面传来另外一声巨响——那女囚一定是用头去撞木头栅栏——之后是一阵像是捂住耳朵听见的叫喊声:“不要让我独自留在这里!喔!哈克斯比小姐,你说什么我都照做!”这一声喊叫比起她的咒骂声感觉更糟糕。我问瑞德蕾小姐,她们不会把她单独留在那儿吧?她们该不是要把她单独留在那片黑暗中吧?

哈克斯比小姐直挺挺地站着。她说会有人来看守她,而且再过一小时,就会有人送面包给她——

“但这一片漆黑,哈克斯比小姐!”我又说了一遍。

“这片漆黑是惩罚。”她简短地回答,拿着蜡烛继续往前走,阴影笼罩着的她的白发呈现出灰白色。瑞德蕾小姐已经关上那道像床垫的门。那女人的叫喊声也变得微弱,但还是够清楚——“你们这些婊子!都去死吧!——还有另外那个女的也是!”

我站了一会儿,看着灯光渐渐变暗,这时喊叫声变得更尖,我赶紧跌跌撞撞地快步跟上那个飞舞的烛火。“你们这些婊子,你们这些婊子!”那女人还是一直叫骂——现在可能还在骂。“我会在黑暗中死掉——有没有听到,女士?我会在黑暗中像只臭老鼠般

死掉!”

瑞德蕾小姐口气不悦地说:“她们都这样说,不用同情她们。”我以为哈克斯比小姐会转头看看。但她没有。她往前继续走,走过刑具室,回到通往地面的斜坡通道:在那里她和我们分开,回到她自己明亮的办公室。瑞德蕾小姐往更高的地方走。我们经过惩罚式牢房,看到美丽太太和另外一个管理员靠在洁可囚室门口,而其他两名犯人则用水和扫把清理地上的秽物。我被交给赫尔夫太太。

瑞德蕾小姐离开后,我揉揉眼睛。赫尔夫太太低声说:“你刚才到过黑牢。”我点点头,问她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对吗?她无法回答,只是摇摇头并将眼神转向别处。

我发觉这区和其他牢房一样异常安静,里面的女囚神情紧张僵硬。我一进到她们的囚室,就马上被询问有关“爆发”的事,每个人都想要知道什么东西被砸烂了?谁干的?以及她受了什么样的惩罚。“被送到黑牢,对吧?”每个人都害怕地问。

——“她是不是到黑牢去了,拜尔小姐?是茉莉丝吗?”

——“是柏丝吗?”

——“她受伤严重吗?”

——“我敢说她现在一定很后悔!”

玛丽·安·库克告诉我:“我曾有一次被关在黑牢,拜尔小姐,那是我所去过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有些女孩只会嘲笑黑暗——但我不会,小姐,我不会。”

“我也不会,库克。”我说。

甚至连萨琳娜似乎也受到牢房气氛的影响。我看到她在囚室里走来走去,将编织的工作放在一旁。当她看到我时,她眨了眨眼,双手抱胸,继续很浮躁地走来走去,我希望我可以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

赫尔夫太太还在锁门,萨琳娜就问我:“有一场‘爆发’。是谁?是荷丽吗?或法蓝西丝?”

我有点惊讶她这么问,“你知道我不能说的。”

她的眼神转往别处。她说她只是想试探我——她早就知道,是菲比·洁可。现在洁可被迫穿上附有螺丝的紧身外套,关在黑牢里。我认为这样是善良的举动?

我迟疑了一下才问:“你认为像洁可这样惹是生非,是善良的举止吗?”

“我想我们这儿的人都忘记善良是什么了,当然也不会怀念它,如果不是像你这样一位女士以你的礼教来这里刺激我们的话!”萨琳娜的声音很严厉——像洁可的声音,也像瑞德蕾小姐的声音一般。我坐在她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桌上,我看到我的手指在发抖。我说希望她不是真心这样说。

她马上回答:“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你知不知道要静静坐着听隔壁女人用身边的棍棒和砖头去破坏她自己的囚室是件多可怕的事情?这就好像是让人将沙子丢在你的脸上,你却忘了要闭上眼睛一样。这就好像是一阵搔痒、一种疼痛——你一定要喊出来,否则就会死!但当你真的叫喊出来时,你知道自已已经变成——一头野兽!接着哈克斯比小姐会来,牧师会来,你也会来。我们都必须是有教养的女人,不能当野兽。我倒希望你不要出现最好!”

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么紧张和心不在焉。我说如果她可以从与我的交谈中知道自己是个有教养的女人,那我愿意更常来看她,而不是减少次数——

“喔!”她紧紧抓住衣袖,直到她发红的手指关节变成白色。“喔!她们都是这样说的!”她又开始前后踱步,从门口到窗户来回走动,她衣袖上的星星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显得异常鲜明,像是一道闪烁不停的警告灯光。

我记起哈克斯比小姐说过关于女囚有时会一个个接着像传染病似的表现出这样的爆发行为。一想到萨琳娜穿着紧身外套、神色疯狂、血流满面、被丢到深黑的地牢里,不禁让我觉得害怕万分。我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很平稳,“是谁说的,萨琳娜?你是指哈克斯比小姐?或牧师吗?”

她说:“哈!如果他们讲得出这么有道理的事情!”

我叫她小声点——我怕赫尔夫太太会听到她说的话。我看着她,心里清楚她在指谁,“你是指你的灵界友人。”

“对,就是它们。”

它们。它们在这里、在夜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对我而言一直觉是真实存在的。但今天在梅尔监狱里,在经过这些突如其来的混乱狂暴后,它们不再真实,反而变成一种无聊的话语。我用手遮住双眼,说:“今天我实在太累了,不能再听关于你鬼灵的事情,萨琳娜——”

她却接着大喊:“你很累!你,从未有鬼魂压迫你——在你耳边喃喃细语或大声尖叫——大力拧住你、抓着你!”她的眼睫毛因泪水而更显黑亮。她停止踱步,但还是双手抱胸,不停颤抖。

我说我以为她的朋友只是她的慰藉,我不知道它们对她造成那么大的一个负担。

她凄楚地回答,它们是她的慰藉——“只是,它们来,就像你来一样;然后,就像你一样,它们又离我而去。之后我会变得比先前更可怜。”她用头指指其他囚室,“更像她们。”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上。我终究还是走向她,握起她的双手——想以一个这么寻常的动作,让她平静下来。我想这真的让她平静多了。她睁开眼,手指在我手中移动,但我有点退缩,因为她的手是这么冰冷僵硬。我没有多想该不该,就脱掉我的手套,塞给她,再握起她的手。

她说:“你不可以这么做。”但她并没有将手抽开,一会儿后,我觉得她的手指微微在动,似乎在享受手套的触感,这是她平常享受不到的。

我们站了可能有一分钟之久。我说:“希望你可以收下这双手套。”

但是萨琳娜摇摇头。

“你一定要向你的灵界友人要双手套。这不是比要朵花更实际吗·”

她转过身说:“如果你知道我向鬼魂要求什么的话,我会觉得很羞耻。我要求过食物、水和肥皂——甚至一面镜子,用来照脸。而它们只要能力所及,都会帮我带来。至于其他的东西,我要求过可以打开梅尔监狱所有锁的钥匙,一袭寻常的衣着和钱。你觉得这很不对吧?”

我说我不觉得这样不妥,但我很高兴鬼魂并没有帮忙她,因为从监狱逃跑一定是个错误。

她点点头,“我的朋友们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的朋友都很有智慧。”

“它们都很有智慧,只是有时我会很难过,因为明知它们可以把我带走,却又把我留在这儿,一天一天地度过。”听到她的话,我身体一定僵硬了起来。萨琳娜继续说:“喔,对,就是它们把我留在这里的。它们可以立刻释放我,现在就把我带走,就在现在,在你握住我手之时。它们甚至连钥匙都不必解开。”

萨琳娜的神情变得很激动。我抽开手,说:“如果这么想可以让你在监狱里觉得好过点,那很好,但如果这样想让你不相信原本真实的事情,那就不应该了。是哈克斯比小姐把你留在这里,萨琳娜。哈克斯比小姐和米尔班克先生,以及所有其他的管理员。”

她声音平稳地说:“是鬼魂,他们把我留在这儿,会一直把我留在这,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它们达到目的为止。”

我摇摇头,问她是什么目的?是指她所受的惩罚吗?如果是这样,那彼得·奎克所应受的惩罚又是什么?我以为要被惩罚的应该是他才对。

她以接近不耐的口吻说:“不是那个,我不是指那种哈克斯比小姐的理由!我是指——”

她指的是灵魂的目的。我说:“你以前就告诉过我了。我那时不明了,现在也不明了。而我想,你也不明白。”

她将身体转过来一点,现在她的目光又停留在我脸上,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严肃。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小,“我想我已经开始明白了。而且我很——害怕。”

她的话语、她的脸孔,以及四周笼罩着的幽暗——她很不安,于是我拍拍她,然后从她手中拿走手套,用我的手包住她的手,让她暖和一会儿,“那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萨琳娜不愿回答,只是别过脸。此时她的手扭动了一下,手套便掉了下来,掉在冰冷干净的石头地板上。当我拾起时,看到在手套旁有一块白色的东西。那东西闪着光,而当我碰它时,便碎裂了。那不是从渗水墙面掉下来的石灰。

那是蜡。

蜡。我看着它,身体开始发颤。我站着盯着萨琳娜看。她看到我脸色大变,却不明白我看到了什么,于是她问:“什么事,欧若拉?”这些话让我心颤抖,因为从中我听到了海伦的声音——海伦,她曾以一本书中的人物帮我取了这名字,我也说过没有任何名字比她自己的更适合她了。

萨琳娜再问:“怎么回事?”

我将双手放在她手上。我想到艾格妮斯·纳什,那个制作伪币的女孩,她说她听过鬼魂的声音从萨琳娜囚室传出来。我说:“你在害怕什么——到底是什么?是‘他’吗?‘他’现在还来找你吗?是趁晚上来找你的吗?即使是现在,在这里?”

在她囚衣的衣袖底下,我可以感受到她细长手臂上的肌肉,以及肌肉下的骨头。她深吸了口气,好像我弄痛她似的,我松开手往后退,觉得自己很可耻,因为我想到的是彼得·奎克蜡制的手,而那只手被锁在离梅尔监狱一英里之遥的一橱架里,只是一个空心的蜡模,无法伤害她。

但是,但是——其中还是有某种诡异,即使到现在还困扰着我,让我浑身发抖。那是只蜡做的手——我想到了那间阅览室。那里在夜里会是怎样的情形?黑暗且寂静无声,但放蜡模的橱架,可能并非静止不动。蜡可能动了起来,鬼魂的嘴唇会抽动,眼珠在眼皮内转动;小婴儿臂膀的凹洞会随着伸展的手臂变得更深了——在萨琳娜的囚室里,我看到了,就在我不住后退发抖时。彼得·奎克肿胀的手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正在慢慢伸展,动来动去。现在这只手正一点点越过架子,在木板上移动。现在手指正打开橱柜的门——并在玻璃上留下指印。

我看到所有的蜡模开始慢慢移动,越过安静的阅览室,并且在移动时开始软化、互相融合,形成一道蜡流,我看到它像岩浆般缓缓地流到街上,流进寂静的梅尔监狱里——流过长舌般的砾石走道,流进监狱,从门枢的空隙、边门的钥匙孔隙缓慢渗入。

在灯火照射下,这些蜡呈惨白色,但没有人看到它;而且当它缓缓前进时,无声无息。只有萨琳娜,在整座监狱全都沉沉睡去时,听到这股蜡流在牢房铺有沙子的走道上轻缓地潜行。我看到这股蜡流自她房门的石灰砖墙往上移动,一点点穿过铁盖,进入她阴暗的囚室,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集结。我看到它渐渐堆高长大,起先锐利地像钟乳石,然后开始变硬。

然后变成彼得·奎克,然后他拥抱她。

我看到这个景象——这么历历在目,让我很不舒服。萨琳娜向我走过来,我又往旁边靠,看着她,我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听起来很可怕。我说:“我今天没办法帮你,萨琳娜。我本来要安抚你的,结果我却无缘无故吓到我自己。”

但这不是无缘无故。我知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她脚边,那堆石头地板上的蜡很醒目,非常白——它怎么到这里来的?她轻轻移动一步,那堆蜡便在她裙摆的笼罩下,被藏起来,看不见了。

我多待了一会儿,但觉得很不舒服,心神不宁;我在想如果管理员经过看到我这么苍白、神情奇怪,那会如何?她可能会从我身边看到什么迹象,某种凌乱或闪烁的东西。以前当我从海伦那里回家时,也曾因同样的理由而害怕母亲发现什么。

我对赫尔夫太太叫喊要她将我放出。她来了,却看着萨琳娜,而不是看着我。当我们一起走过通道时,一路都沉默无语。只有抵达牢房尽头时,赫尔夫太太才说起话来。她说:“我敢说你今天一定觉得女囚们都很紧张?‘爆发’发生时,这些可怜的人都会这样。”

在萨琳娜说过那些话之后,我所作的事似乎很恶劣——只因一块发亮的蜡,就让她独自在那里害怕!但我无法回到她牢房里。我只是站在栅栏边,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赫尔夫太太则用她那双黝黑、和善、耐心等待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这里的女犯看来都很紧张不安,我想多丝——萨琳娜·多丝可能是其中最不安的一个。在所有管理员中,我很高兴是你,赫尔夫太太,是你在照顾她。”

赫尔夫太太很谦虚地眼幕低垂,“我喜欢这里的女囚们把我当作朋友的想法。至于萨琳娜·多丝,嗯,拜尔小姐,有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不用担心她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然后她将钥匙插在门上,看到她那在阴影衬托下更显苍白的手,我又想到缓缓流动的蜡流,于是我开始觉得不舒服。

外头天色巳暗,街道因浓雾而显得模糊

不清。警卫花了点时间才帮我叫到马车。我爬进车,沾上水气而显沉重的裙子似乎也带进了车里一小团雾气。现在雾开始升起。升得好高,从窗帘下渗进房间。晚上爱莉丝来叫我下楼吃饭,她看到我在窗户旁,用纸团塞紧窗棂的缝隙。“小姐,你在那里做什么?——你会感冒,还会弄伤手。”

“我担心浓雾会在黑暗中爬进房间,让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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