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旺森走进塞巴斯蒂安酒店的餐厅,这里优雅华丽的装潢使她有些目眩。餐厅采用的是“快乐的90年代”装修风格,墙上贴着红色天鹅绒壁纸,头顶上是压锡天花板,餐厅里摆放着闪闪发光的铜器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桃花心木餐桌及餐椅,桌椅都被丝绸包裹着,并用黄金镶了边。餐厅有一面墙壁布满了玻璃窗,墙外是小镇主街,街上的圣诞节彩灯熠熠生辉。透过这面玻璃墙,克莉能望见覆盖着云杉的山麓、滑雪坡道和更远处的山顶。

虽然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餐厅里仍然挤满了用餐的客人,欢快的低语声、觥筹交错发出的叮当声和侍者们奔忙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这里的光线比较昏暗,所以克莉很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了彭德格斯特孤独的身影,他正坐在窗户边一张不引人注目的餐桌旁边。

餐厅的领班很快就留意到了克莉,因为她仍然穿着从监狱出来时所穿的衣服。领班走上前去,礼貌而谨慎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为她提供帮助,不过她没有理会,径直朝彭德格斯特的桌子走去。他站起身来,朝她伸出了右手。他的样子使她吓了一跳:他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苍白瘦削,也更加严肃——说他看起来像一位清心寡欲的苦行者应该会比较恰当。

“克莉,见到你我很开心。”他把克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他的手就像大理石一般冰凉,随即他为克莉拉出椅子。她坐了下来。

她本来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要说什么话,可是现在却完全陷入了困惑之中。“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自由了,我该怎么做来感谢你呢?我本来已经完蛋了,我遇到了大麻烦,你知道他们已经强迫我接受了十年的徒刑,我真的以为我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了……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谢谢你拯救我脱离了这场愚蠢的、难以置信的大灾难,同时我也对你感到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彭德格斯特举起一只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想喝点什么吗?葡萄酒怎么样?”

“呃,可我才二十岁。”

“噢,是的。那么我为自己点一瓶酒。”他拿起一份包裹着皮革的酒单,那玩意儿很大,差不多可以用作杀人武器了。

“这里比监狱好太多了!”克莉感叹道,她环顾四周,处处弥漫着酒和食物的香味。真是太难以置信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待在监狱的铁栅栏后面,她的整个人生都坍塌了。可是彭德格斯特特工再次像守护天使一般地闯了进来,再次改变了一切。

“我没想到他们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办理相关的手续。”彭德格斯特说道,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里的酒单,“幸运的是,塞巴斯蒂安酒店的餐厅很晚才打烊。我想2000年产的拉图尔·碧尚·朗格维尔葡萄酒应该不错,你觉得呢?”

“抱歉,我对葡萄酒一无所知。”

“你应该学一学。这是一种可以帮助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容易一些的古老而又真实的乐趣。”

“唔,我知道现在问这个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我还是得问问你……”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你为什么要像这样救我呢?还有,你为什么要为了我来蹚这浑水呢?我还想说的是,你曾把我从梅迪西克里克那个鬼地方救了出来,你为我支付了寄宿学校的费用,你还帮助我支付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的学费。为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总会把事情弄糟的笨蛋而已啊。”

他用一种无法参透的目光注视着她,“如果再点两块科罗拉多州丁骨小羊排来下酒应该不错。我觉得它们应该是绝妙的搭配。”

她看了一眼菜单,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正饥肠辘辘,“我觉得很好。”

彭德格斯特朝一名侍者挥手示意,并向其点了餐。

“唔,现在回到我刚才说的话题吧。我真的很想彻底弄明白,这些年来你为什么一直在帮助我,尤其是在我把事情搞糟的时候。”

她的眼睛再次触到了彭德格斯特那令人费解的目光,“‘搞糟’?我看你说话委婉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就在他俩看起来像要永远这样对视下去的时候,彭德格斯特开口说道:“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执法人员或刑事专家。这就是原因,别无其他。”

她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现在她倒希望自己压根儿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彭德格斯特再次拿起酒单,“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的优质佳酿法国葡萄酒能被运到山谷中的这个小镇里。我希望这些酒能很快被人喝光,因为这里的海拔高度并不适宜储存波尔多葡萄酒。”他放下手中的酒单,“那么现在,克莉,请告诉我你在埃米特·保得里的骸骨上发现了什么。”

她咽了一下口水。彭德格斯特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研究那些骨骼。不过我可以确信那人并不是被一头灰熊残害致死的。”

“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拍了一些照片,可惜他们把我的相机存储卡没收了。我能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你,或者说,起码是我认为自己看到了的东西。”

“很好。”

“首先,头骨有被岩石击打的痕迹。还有,右边的大腿骨上有一些被某种较钝的工具刮擦的印记,而且我看出没有什么迹象表明骨骼对这些伤害有任何愈合反应。”

彭德格斯特微微点了点头。

她怀着更强的信心继续往下说:“我看到在一些松质骨上有轻微的人类牙印。牙印非常细微而且平整,因此完全不像熊的尖利牙齿所留下的痕迹。我觉得那具尸体被同类啃噬过。”

她满怀激情地讲述着,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比原本打算要说的更多。附近餐桌上的食客们纷纷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哎呦。”她小声叹息,低下头盯着桌上的餐具。

“你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了吗?”彭德格斯特问道。

“还没有。”

“那就好。跟谁都别说。说出去只会制造麻烦。”

“可是我需要权限去研究更多的遗体。”

“我已经在为此想办法了。至于其他矿工,我希望我们至少能再找到几位后裔。这样一来,我们自然就能得到许可,名正言顺地去研究他们的遗体了。”

“噢,谢谢你!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可以独立完成调研工作。”她停顿了一下,“呃,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几天吗?”

“这小镇如此漂亮,放纵而又富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跟这里一样的地方。而且在圣诞节期间这里真是太迷人了。”

“这么说你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啊,酒来了。”

侍者把酒送来了,另外还带来了两个大玻璃杯。克莉注意到自打侍者将酒倒进酒杯开始,彭德格斯特就一直在品鉴着,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葡萄酒在杯子里打旋,然后端起酒杯用鼻子嗅了嗅,尝了一小口,继而再尝了一口。

“这酒恐怕有木塞的气味。”他告诉侍者,“请重新再拿一瓶来。为保险起见,请务必确保是2001年产的葡萄酒。”

侍者忙不迭地致歉之后,便端着酒瓶和玻璃杯匆匆离开了。

“有木塞气味?”克莉不解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说明酒被污染了,由此可以尝到一种奇异的化学气味。”

新的一瓶酒被端上来了,彭德格斯特仔细品鉴一番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侍者往他的酒杯里注满了酒,然后指了指克莉面前的酒杯。克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于是侍者将她的酒杯也注满了。

克莉尝了一小口。对她而言,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而已——不偏不倚。她说:“这酒的味道跟我过去在梅迪西克里克常喝的那种蜜桃红葡萄酒几乎没什么两样。”

“我觉得你现在仍然喜欢惹我生气。”

她再次喝了一小口。真是奇妙,关于监狱的记忆竟然这么快就消退了。“请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设法让我获释的呢?”

“当你被判入狱后,我收到了你的第二封信,并且已经在回纽约的路途上了。”

“你最终还是厌倦了环游世界?”

“在一定程度上讲,是你的这封信促使我回去的。”

“噢?此话怎讲?”

彭德格斯特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凝视着酒杯里如红宝石一般的液体。“我很幸运地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保得里上尉。我坦诚地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给了她——我说她祖先的遗体被人粗暴地从他安息的地方挖掘出来,因为要腾出地盘来修建温泉浴场。我跟她讲了你的来历,你的背景,还讲了警察局长原本同意让你去对遗骸进行研究,可后来却改变了主意。我告诉她你采取了愚蠢的非法入侵行动,以致被捕入狱。随后,我又向她提及你将面临十年的牢狱之灾。”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上尉立即就明白了情势。她极不愿意看到你‘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这是她的原话。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强调的语气提到这句话,让我相信她本人在军队中也许受到过类似的对待。总之,后来我们一起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在信中,一方面威胁说要向联邦调查局提出申诉,另一方面则提到给你权限去调查她祖先的遗体。”

“噢。”克莉长呼了一口气,“那么你具体是如何救我出来的呢?”

“今天下午,镇上有一场热闹的镇民大会,我在会场上跟他们讨论了上尉的那封信。”彭德格斯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我的出现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你还可以在明天的报纸上读到关于此事的报道。”

“唔,你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请代我谢谢保得里上尉。”

“我会的。”

餐厅里突然出现了高声议论的声音,确切地说是一阵不小的骚动。好几名客人扭着脖子朝布满玻璃窗的这面墙看过来,还有些人则在自己的餐桌旁站起身来,指着同样的方向。克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临近的山脊上有一小片闪烁着的黄色光芒。就在她定睛仔细察看的时候,那片光芒突然变得更亮,而且范围也扩展得更大了。现在有更多的客人站了起来,纷纷朝窗边走去。餐厅里更加喧哗吵闹了。

“噢,天哪,那房子着火了!”克莉边说边站了起来,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看起来是这样的。”

火势迅速蔓延。那幢房子看起来相当大,但转瞬间便被熊熊火焰吞没了,火苗和浓烟不断地向夜空中腾起。远处响起了火警笛的声音,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警笛声。餐厅里的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山间的火势。每个人的心都被恐惧攫住了,一阵沉寂过后,一个声音大喊起来:

“那里是高地山庄贝克尔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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