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调布市的北面,挨着野川,有一座永观寺。

永观寺里供奉着阿修罗的像,上面涂饰的金色颜料已经有好几处剥落了。据说这是一个叫小山嘉崇的塑像工匠塑造的。

传说小山嘉崇在这地方原是一个出了名的恶少,父母对他伤透了心,又一筹莫展,于是就把他送进永观寺。小山嘉崇在寺庙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最后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开始塑造起佛像来。

不过我想,也许是小山对塑佛像的兴趣早于他的浪子回头。

小山嘉崇的人生转变一定是这样的。他看见佛像心想,啊,佛像真美,自己也要塑一尊佛像。一旦干起来他真的感到很有意思。于是他拼命地干呀干呀。哎,这么一来,他看起来好像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大伙儿也都说他像一个真正的人了。他心里就想自己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今后自己就要这样生活下去……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真正的人就已经变得毫无讨论的意义了。我觉得小山嘉崇的这一转变过程,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

当我到永观寺去走一遭时,有人说你是第一次去寺庙吧?开春时去的是神社吧?不,我修学旅行时去过。其实不是自己想去,而是被强迫去的。这些暂且不说了,反正去永观寺看了看。我不禁暗想: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每天过着头戴方巾盘曲双腿一门心思念经的生活,怎么会不变成真正的人呢?怎么会不想起来塑造佛像呢?一个人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不寻找一点乐趣的话,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小山嘉崇塑造了无数的阿修罗像,然后又毁掉重造,反反复复。其他的佛像都是很快便塑好,自己也很满意,充分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惟独对阿修罗像,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满意的。有时寺庙的住持看见他的作品,不由得连连赞许,有些专门巡回收集地藏像或佛像的鉴定师一类的人,也愿意出高价收买他的阿修罗像。即使到了这样的程度,可他还是认为不行,毫不犹豫地用斧子将它毁掉。

住持尽管觉得很可惜,不过还是由着他去做。

大家说,小山嘉崇在阿修罗像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恶少的影子,所以他将自己的追求也寄托于阿修罗像,非要做到让自己万分满意时才肯罢休,为此不惜毁掉无数个塑好的像,不厌其烦地从头做起。

果真如此吗?我觉得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小山嘉崇将自己投影到阿修罗像上是不假,不过他神经质地将作品毁掉重做,目的可能并不是为了塑造出一尊精美绝伦的阿修罗像。我想,也许是他在将它们毁掉重塑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乐趣吧。

如果阿修罗像是小山嘉崇的自我投影,那么小山嘉崇反反复复地用斧子将它毁掉,就等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杀死。

砸碎自己,杀死自己,然而却不会有那种从脊椎一直传到人脑的疼痛感觉,于是谁都会愿意那样做。这个世界上并不全是喜欢自己、爱护自己的人,有的人就对自己极其厌恶、恨之入骨,这种人就希望能够杀死自己,再造一个新的自我。也有的人对自己不满,觉得自己还不够完美,或者还不成熟,或者觉得照这样下去将一事无成,于是也可能杀死自己,通过毁掉自己杀死自己,期待自己变得更加完美无缺。还有人想改善自己的状态、状况或水平,但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善,于是烦恼透顶,万念俱灰。他们感到如此下去自己是不会有任何改善的,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什么改善的良策的,甚至连改善的良策想都不想了,于是他们也会把自己杀死,再重造一个自我。这样一来可以达到改善自己的目的,二来又干净利索,立竿见影,免去许多繁琐的过程。

总之,就是重新设定人生。

可是,这样做会不会简单过头了?合理过头了?尽管事实上这种家伙还真有不少呢。

其实,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一样。

在通往死途的悬崖上,当我遭到阳治拒绝,又羞又绝望,甩掉樱月淡雪的手坠落下去的时候,难道我不是希望借死来获得重生吗?难道那一瞬间就没有过生死轮回的念头?假如从第二者的角度来客观地审视自己的话,在悬崖上,在那漂浮着众人魂灵的天空中,我正是试图用斧子将一个失败的自己毁掉呢。

至于新的作品是不是一定就比前一个作品优秀这个问题,没有经历生死关头的人是无法回答的。

再说这小山嘉崇,为什么要将自己投影在阿修罗像上呢?因为阿修罗原本也是一个恶棍。我只知道他在成佛之前,曾经与佛祖和各路神将为敌,干过不少坏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佛祖感化了,立地成佛,受到了人们的敬仰。

不愧佛祖威力无边啊。

我对佛祖自有一番理解,而且对他非常尊崇。我心目中的佛祖不像耶稣基督那样,通过惩罚来训诫众生,或者设计各种磨难想方设法考验人,而是怀着深深的慈悲,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众生的醒悟。佛祖毫不急躁,只是耐心地期待,不计时间的流逝。只有性情急躁的神才会使出惩罚的手段,或是设计磨难来考验人。而我心目中的佛祖却是一个悠然自得的乐天派,他那细细的慈目露出微笑,一心等待着对方自己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于是,不管是恶少还是恶神,在佛祖无言的威压之下,再也不敢作恶使坏,幡然悔悟而成为善人善神了。其实人也好神也好,不可能一辈子坏事做到底的,在人生中他们不可能只扮演一个角色。当他们作恶多端、毫无乐趣时,说不定就会别出心裁做出些好事来。而能够做好事说明他们身上还有善良之处,有善良之处说明在某个程度上他们也是善人或善神。只要是善人善神,那么,在慈悲深不可及、耐性坚忍无比的佛祖面前,谁不想做个好人好神去度过一生呢?他们会从中体会到做个好人好神的无比乐趣的。

阿修罗一定也是这样的吧,至少基本上应该是这样吧。

不是吗?我也不知道。

反正我就当它是这样吧,因为我喜欢这样的人生剧本。

那这样说来,杀人鬼大崎英雄杀死真一、浩二、雄三三胞胎,将他们剁碎,或许也是为了塑造他心目中的阿修罗像?现在已经无法区分是大崎英雄为了塑造阿修罗像而杀死三胞胎的,还是先杀死了三胞胎然后才想到要塑造阿修罗像的?

谁也不知道真相。三头六臂,这和小山嘉崇的阿修罗像是同样的形状。也许小山嘉崇和大崎英雄在想到塑阿修罗像时,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吧?

人的心灵最深处即使不同至少也应该是相似的。大崎英雄杀死三胞胎,将用他们的尸体塑造成的偶像称作“阿修罗”,它只不过是一尊阿修罗的像而已。大崎英雄从一座七层公寓的楼顶跳下自杀时,一边在空中下坠一边在他与我相通的心里对自己的死丝毫没有后悔。他想的是,有了自己所造的阿修罗,这个世界至少会变得稍稍美好起来的。

光靠一个用肌肉隆隆的所谓“超人”,怎么可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呢?连傻瓜都不会这样认为的。所以,那不可能是超级偶像阿修罗,最终只能是一尊巨大的阿修罗像而已吧。

我又想到了那个怪物,那个在暗黑的森林里遇到的怪物。那个怪物也长着许多颗头颅,身上有许多手,是不是可以认为它也是一尊变形的阿修罗像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就是说,我也和杀人鬼一样,将许多孩子们的身体撕碎,在塑一尊阿修罗像呢?而且,我所想塑的阿修罗像特别高特别大,因而需要许许多多孩子的肉体。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对不起这些孩子们了。不过,杀人鬼的阿修罗像是用孩子们的尸体塑造的,而我的阿修罗像所用的孩子们,尽管他们很痛苦但至少还都活着,这使我的罪过稍微减轻了一点吧。

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但是不管怎样,大崎英雄决心塑一尊阿修罗像,他的意图还是好的。想做一点好事,证明他身上还具有些许优点,而具有些许优点,说明他终究还是好人。即使当他是悠游杀人鬼的时候也同样如此。

我学着我心目中的佛祖,怀着深深的慈悲心和坚忍的恒心,尝试着对悠游杀人鬼去宽恕他,去爱他。

其实,我的潜意识中或许是想以此来宽恕自己,爱自己。我知道我是一个愚蠢、任性、对自己的生命不懂得爱惜的傻瓜,但至少我也有些许优点吧。尽管我无法一一说出自己到底有哪些优点,一下子让我列举出来的话,我会不知所措。但我身上一定也具有某些优点。应该有的吧。

总之,我是个好女生。

说起来这个悠游杀人鬼,也就是大崎英雄,三十岁不到,没有工作,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非常宠他,而他却动不动就打骂母亲。他一天到晚上网浏览“天之声”之类乱七八糟的网页,弄得人疲疲沓沓,生活毫无规律,还满肚子的牢骚和愤懑。为了发泄自己的牢骚和愤懑,他满不在乎地杀死好几只猫和狗,自以为反正别人会认为是中学生干的,最后竟然发展到杀死吉羽家的三胞胎婴儿。可以说,他完全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恶棍。换句话说,大崎英雄就是悠游杀人鬼,就像是恶神时期的阿修罗。

但是当他决心塑造阿修罗像时——尽管他选用的“材料”太不适当了,大崎英雄就摇身一变成了善神时期的阿修罗。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妥,不过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已经朝着变成善神的方向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或者至少是发现了通往善之路。再退一步讲,发现了走上这条道路的指路牌。因为决心塑造阿修罗像这件事本身,无论如何也是内心的善良的体现。

为什么杀死三胞胎后还要将他们碎尸呢?我犹豫好久,最后终于忍不住将这个答案告诉了吉羽沙耶香:真一、浩二和雄三被塑成了阿修罗像。

沙耶香,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一下子狂怒了,又是哭又是喊,我看得出来,她比失去三个孩子和失去丈夫的时候更加悲痛。这倒使我不知所措了,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重返这个世界。

过了一阵子,人们在大崎英雄的家里发现了供奉在永观寺、由小山嘉崇塑造的阿修罗像的照片,那是大崎英雄自己用数码相机拍摄的,而且竟然有好多张。看得出来,大崎英雄似乎对阿修罗像怀有不同一般的强烈的情感。

那种执著的真挚,再加上照片上阿修罗像的精美绝伦,居然使得狂怒不息的沙耶香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失去孩子,自然是一种无法释怀的痛苦。与此相比,即使痛苦仍然不能释怀,但至少知道了某个答案,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好。沙耶香当时的心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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