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

第二天早上9点整,第一批货车出现在爱尔玛别墅门口。此后,一队队的货车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卸下货物,由人搬进马丁·兰德斯曼家优雅的前院,像一堆堆从远方战场上搜掠而来的赃物。这一堆“赃物”中,有装着红酒和烈酒的木条箱,也有装着特意从阿拉斯加空运过来的螃蟹的冰柜;有叠满桌椅的手推车,也有装满陶瓷、水晶和银器的抛光木盒;有为一整支交响乐团准备的乐谱架,有用来装饰前门大厅的一棵15米高的杉树,也有一整队视听技术人员带来的剧院级放映设备。傍晚时分,还有两名穿着卡其色衣服的女人带着十几只野生动物来了,令人颇为好奇。原来,这些动物都是圣人马丁花了不少钱挽救的极度濒危物种。至于为什么要运来放映设备,原来马丁打算为他的客人播放一段他录制的长达一个小时的视频,向大家介绍全球变暖所带来的各种威胁。他选择的这个时间点颇具讽刺意味,因为欧洲正在经历它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季。

爱尔玛别墅里紧张热闹的气氛与凯宾斯基大酒店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酒店在万宝龙大道上,与日内瓦湖相距大约一公里。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弥漫着一片深夜般的宁静。无数的小灯汇聚成一条银河,点缀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接待员和侍从压着嗓音说话,似乎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小孩。空荡荡的休息室里,装饰性的煤气取暖器无精打采地吐着火焰。金表和珍珠项链在空无一人的精品店的柜台里散发出诱惑性的光芒。此刻已是下午3点,平常这个时候,大厅里肯定是一副忙碌热闹的景象,但今天,它弥漫着一种让人备感压抑的冷清。管理层私下里认为,生意额突然下降源于糟糕的天气和海湾地区某个房地产行业明显供应过剩的酋长国国内房地产市场的崩溃。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瑞士人民最近投票通过了一项禁止在全国建设伊斯兰教宣礼塔的禁令,这可得罪了凯宾斯基大酒店一大帮乐于挥霍的稳定客户。与日内瓦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酒店管理人员也开始心里犯嘀咕,不知瑞士这座曾经根基牢固的商业帝国是不是真要栽跟头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下午3点15分,当佐伊·瑞德这位长期出现在全世界各大酒店电视屏幕上的英国记者带着一位满身散发着金光、名叫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的俄罗斯人走进酒店大厅时,酒店管理人员突然喜出望外了。他们各自入住后,达尼洛夫先生先把一件衬衫和一套燕尾服送到楼下洗衣房熨烫,然后走进健身房,开始锻炼。据目击者事后透露,他的运动量十分惊人。至于瑞德小姐,她先是在大厅的商店里逛了几分钟,然后去沙龙里找专业发型师和化妆师帮她为爱尔玛别墅的聚会特别设计了一个发型、化了一下妆。一同在沙龙里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也要去参加晚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曾在海格特区安全屋里出现过的女人。等候区里坐着一个穿花呢大衣的英国人,也就是佐伊之前见过的那个自称“大卫”的男人。他像个新郎官似的一脸不耐烦地翻看《时尚》杂志,还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沙龙的服务。

快到5点的时候,佐伊从沙龙里出来,上楼回到房间,开始换衣服。她的护花使者米哈伊尔·达尼洛夫在隔壁房间。从达尼洛夫的房间再往前数三个房间,里面住着一个登记名为大卫·奥尔布赖特的人,他的身份是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镇马克哈姆资本顾问公司的执行副董事长。当然,他的真名叫作加百列·艾隆,而且,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伊莱·拉冯与他面对面坐在小桌旁。他俩都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拉冯正在通过佐伊·瑞德的手机监听信号,加百列则在关注马丁·兰德斯曼。佐伊这会儿正在收看BBC每小时新闻简报,马丁则在和他的私人保镖乔纳斯·布鲁纳商讨晚会的安保措施。

商讨会结束于5点03分。马丁和晚会首席策划简单聊了一会儿之后,便上楼朝那间位于爱尔玛别墅西南角、海拔377米的办公室走去。加百列听见八声单调的哔哔声,马丁正在无键盘的门锁上输入密码,这个八位数的秘密很快将变成挡在米哈伊尔和马丁最秘密的隐私之间的一道屏障。几秒钟后,耳机里先后传来办公室大门一开一关的声音,然后是马丁在电脑键盘上打字的嗒嗒声。马丁似乎在晚会开始前还有一点工作没完成。加百列也一样。他把耳机塞给伊莱·拉冯,走出房门。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加百列在门上敲了两声,暂停一下,又接着敲两声。几秒钟后,佐伊拉开门,透过门链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她假装愤怒的样子。

“你可以让我进去,佐伊。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检查了你的房间。你没有被监听。”

佐伊放下门链,缩到一旁。她光着脚,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

“你今晚就打算穿这个?”加百列问。

“我宁愿穿这个也不想穿马丁给我买的那条裙子。”

“你不穿,他可是会失望的。”

“应该是晚会上所有人都会失望。”

加百列走到桌边。佐伊的手机放在吸墨纸上。他拿起手机,按住开机键,等到屏幕变成黑色。

“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说我手机的情况?”

“这只是预防措施。”

“没错,”她嘲讽地说,“我还大老远地跑到日内瓦来,就为了在马丁·兰德斯曼的光芒下多沐浴几个小时。”

加百列把手机放回桌上,没有接她的话。

“你要保证这件事完了之后,你们会把监听器关掉。”她在床沿上坐下,“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们把它叫作什么。”

“什么叫作什么?”

“我们在马丁的手机和电脑上做的事。”

“我可是17世纪晚期的人,佐伊,我都不知道那个过程的正式名称是什么。”

“那俗称呢?”

“有些技术人员叫它开后门、落脚跟或开瓶盖。我们喜欢叫它‘到手’。”

“意思是?”

“如果我们能够接近目标人物的手机,那我们就说手机‘到手’了。如果我们能侵入他的银行账号,那我们就说银行账号‘到手’了。如果我们能攻破他家里的防盗系统,那我们就说防盗系统‘到手’了。如果米哈伊尔今晚能进入马丁的办公室……”

“那我们就能找到离心机了?”

听到佐伊用“我们”这两个字,加百列有些震惊。“没错,”他点了点头,“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找到离心机了。”

“成功率有多少?”

“不好说。”

“我猜你们组织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了吧?”

加百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答了她:“在欧洲这里,一直有一场并不是那么隐秘的战争在进行着,佐伊。这场战争与伊朗人和欧洲的高科技公司有关。那些坏蛋的电脑是我们所能利用的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比如?”

“我不想给你说具体的例子。”

“那就假设一个?”

“好吧。假设有一个伊朗核科学家去柏林参加一场会议。再假设这个科学家的电脑里有与核弹头制造技术相关的记录。”

“那伊朗总统如果再宣称他们的核计划仅用于和平目的的话,大家可就要发笑了。”

“没错。”

“那他们的确在建造核弹头吗?”

“当然。”加百列说,“而且他们正在离目标越来越近。但是要成为一个具备核战斗力的国家,他们必须有稳定的高浓缩铀供应。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离心机。高质量的。不容易坏的、能够保持稳定的运作速度的、不会受到污染的离心机。”

“马丁的离心机。”佐伊轻声说。

加百列没有再说话。佐伊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

“你肯定不想帮我穿衣服吧,那我想应该请你离开了。”

“马上。”加百列坐下来,“记住,佐伊,当米哈伊尔开始行动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表现出一副孤单或者分神的样子。要找别人说话。你一定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一定不能紧张,要成为晚会的亮点。明白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

加百列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又迅速严肃起来。“你再跟我重复一遍,如果米哈伊尔被抓了,你该怎么办。”

“我要和他撇清关系,要说是他骗我把他带进来的,然后就迅速地离开晚会现场。”

“即使这意味着你要把米哈伊尔抛下。”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要逼我说出来。”

“说出来,佐伊。”

“即使这意味着我要把米哈伊尔抛下。”

“不要犹豫,佐伊。也不要回头看。如果马丁的保镖来抓你,你要制造混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遇上麻烦了。到时候马丁只有放你走。”加百列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明白吗,佐伊?”

她点点头。

“说出来。”

“我要制造混乱,我要把米哈伊尔抛下不管。”

“很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佐伊摇了摇头。加百列站起身来,把手机递给她。

“我走之后重新开机。今天晚上要随时把它拿在身边。”

加百列向门边走去。

“实际上,我还有一个问题,艾隆先生。”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伦敦郊外的那个农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伦敦郊外的农田,也没有海格特区的安全屋。大脑就像一个水池,佐伊。拔掉塞子,记忆就流走了。”

加百列没有再多说什么,出了门。佐伊打开手机,开始换衣服。

行动队伍碰到了很多后勤上的难题,其中之一就是找一辆合适的车送佐伊和米哈伊尔去参加晚会。他们一开始想在日内瓦租一辆车,但最后发现完全不可能。参加晚会的其他宾客已经把城里所有的高级轿车都租走了。没办法,他们只有临时买一辆了。这件事由加百列亲自操办,他选了一辆最高配置的奔驰S级黑色轿车,然后用纳沃特在苏黎世开设的行动专用账号签了一张支票,把费用一次性全额付清了。当购车的消息传到海格特时,沙姆龙立马火冒三丈。组织不仅花了十二万五千美金买了一辆车,还买了一辆德国造的车。

晚上6点15分,奔驰车缓缓地进入凯宾斯基大酒店的环形车道。开车的人是雅克布,他那副样子像是在一片危机四伏的海域里指挥着一艘运油船。成功抵达“目的地”后,他对门卫说,他来接达尼洛夫先生。于是,门卫给达尼洛夫先生打了一个电话,达尼洛夫先生又分别给瑞德小姐和马克哈姆资本顾问公司的奥尔布赖特先生打了一个电话。奥尔布赖特先生立即通过安全线路给他在伦敦的上司发了一条信息,说“即将出发”。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一颗红点正在爱尔玛别墅西南角、海拔377米的地方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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