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圣路易斯岛

月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在马丁·兰德斯曼巨大的床上投下一块菱形的淡蓝色光影,落在凌乱的缎面被单上。佐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车辆穿梭在塞纳河边潮湿的街道上,发出微弱的嘶响。远处有一对喝醉了酒的情侣在大声争吵。马丁的呼吸声停了一小会儿,随后又开始了惯常的节奏。佐伊看了一眼床头的钟。和她刚才看的时间一样:3点28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马丁。在第二次缠绵之后,他出于慎重考虑,回到习惯睡的那一头,满意地入睡了。他已经以同一个姿势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光着身子俯卧在床上,两腿摆成类似于跑步的动作,一只手依恋地伸向佐伊这头。睡觉时,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天真气息。佐伊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街上那对情侣的争吵已经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用德语小声说话的声音。这没什么,她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凌晨3点半,中保保镖换班的时间。

不要担心保镖,在海格特区的最后一晚时,加百列这样提醒她。保镖由我们来解决。你只需要注意马丁,马丁要靠你来稳住。马丁仍然纹丝不动。佐伊也一样。唯一在动的,只有钟。

3点32分……

行动一旦开始,动作一定要轻而且快。不要像贼一样蹑手蹑脚……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回顾了一遍她需要用来完成任务的四件东西的具体方位。有两件——她的手机和U盘——在她包里,就在床边的地板上。马丁的诺基亚手机仍然放在餐桌上,索尼笔记本电脑也还在厨房岛台上。

行动之前先在脑海里过一遍。把他的手机和电脑带到一个安全地点,然后一五一十地遵照我的指示,那么马丁今后就再也没有秘密了……她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和U盘,轻声从床上下来。地板上到处都是她的衣服。她没有理会,飞快地朝门口走去,心脏有一种快要跳出来的感觉。她不顾加百列的建议,忍不住回头看了马丁一眼。他看上去似乎还在熟睡。于是她轻轻掩上门,轻声走到餐厅。他们吃的碗碟还放在桌上,马丁的手机也一样。她抓起手机,朝厨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拨电话。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加百列便接了起来。

“挂掉。倒数六十下,然后继续。”

佐伊走进厨房,电话挂断了。黑暗中,她只能在岛台上看到黑色索尼电脑的模糊轮廓。马丁让电脑一直待机。佐伊立即关掉电脑,在其中一个USB端口插入U盘。然后她再次拿起诺基亚,两眼盯着屏幕,心里开始默数。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挂断佐伊的电话后,加百列立马用加密频道通知其他队员,行动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有末底改一人有任务,那就是扳动放在福特厢车副驾驶座上的那个设备的电力开关。简单地说,那个设备就是一个微型手机发射塔,用来误导马丁的手机,让其认为它仍然连在平时的网络上,而其实,它已经进入了组织的网络。发射塔的信号集中面向波旁码头21号公寓大楼,可能会令圣路易斯岛上的大部分手机设备暂时失去信号。在这种时刻,加百列没时间去担心他们为法国电信客户带来的不便。他站在安全屋窗前,目光紧紧锁住马丁·兰德斯曼家昏暗的卧室窗户,在心里默默倒数。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现在,佐伊,现在……

就在这个时候,佐伊开始用马丁的手机拨打号码。这个号码,她已经在海格特安全屋里拨打了几百次。这个号码,她已经记得和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一样清楚。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后,她按下“拨打”键,把电话拿到耳边。一声铃声响起,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的“哔哔”声。佐伊看了一下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问她是否接受无线下载更新软件。她立即在屏幕上按下“确定”键。几秒钟后,另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正在下载”。

佐伊轻轻地把手机放在柜台上,一边在电脑上按下开机键,一边按住F8键。电脑没有正常启动,而是进入了启动菜单。她选择启用启动日志,指示电脑使用U盘中的软件。电脑立马“顺从”了,几秒钟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鉴于内容太多——马丁电脑硬盘里的每一份数据——上传过程将在一小时十五分钟后结束。但是上传过程中,U盘必须一直插在电脑上,这也就是说,等上传任务完成之后,佐伊还需要回厨房一次,拔掉U盘。

她把电脑屏幕的灯光调暗,再次拿起马丁的手机。“软件已更新完毕”。接下来需要重新启动,即只需要再开关手机一次。她重新启动手机后,快速查看最近的几次呼叫记录。上面没有记载佐伊拨打的那个电话。实际上,根据电话簿上的显示,最后一次呼出记录出现在10点18分,马丁给在日内瓦的莫妮卡打了一个电话。而最后一次未接记录,也就是马丁在准备晚餐时打进来的那个电话。佐伊看了一下号码。

莫妮卡……佐伊让手机重新进入待机模式,然后打开冰箱,看见最上面一层放着一瓶一升装的富维克矿泉水。她把水拿出来,轻声关上冰箱门,回到餐厅,把马丁的手机放回原位后,立马返回卧室。她看见门半掩着,和她离开时一样。马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苍白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放轻脚步走到原来睡的那头,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钻进缎面被单,看着马丁。突然,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副孩童般的表情。

“我都开始担心你了,佐伊,你到哪里去了?”

即便是最简单的行动过程,也有令人心跳停止的时刻。加百列经历的这种时刻,比大多数职业特工都要多。就在巴黎的3点36分,他的心脏再一次停止跳动,他在等待佐伊·瑞德,这个德高望重的伦敦《金融日报》的特别调查记者,回答她的情人马丁·兰德斯曼。他没有向伦敦那边汇报潜在的问题。他也没有告诉他的队员。他只是拿起望远镜,和基娅拉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边,像所有老练的外勤特工碰到类似情况时一样,屏住呼吸。

她的沉默似乎持续了一万年,但事后,当他查看行动记录时,发现其实只持续了三秒。三秒后,她开始抱怨突如其来的口渴,然后开玩笑地捶打马丁,怪他刚才脱她衣服的时候,扔得到处都是。最后,她提议,既然两个人都在凌晨3点36分就醒了,那么应该可以一起做几件事情。

加百列内心的那个普通人很想停止监听。但职业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和他妻子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边,听佐伊·瑞德和她听完加百列的故事后开始憎恨的那个男人上最后一次床。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他听见佐伊从马丁的床上下来,去拔马丁电脑上的U盘——通过这个U盘,马丁硬盘里的资料已经传送到海格特区那栋结实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别墅里了。

加百列的搭档永远都不会听见那晚在巴黎的那段录音。他们没有权利听。他们只会知道,佐伊·瑞德在早上8点15分从圣路易斯岛上的那栋公寓大楼里走出来,坐上一辆窗户里贴着“瑞德”二字、配备司机的奔驰轿车后座。车子把她直接送到巴黎北站,她匆匆穿过售票大厅,赶往已到站的火车,路上,几个乞丐和瘾君子又拦了上来。一个头发脏得卷成发绺、皮夹克上沾满泥巴的乌克兰人对她穷追不舍。最后,一个蓄黑色短发、脸上带有痘痕的男人把他挡了回去。

那个男人最后竟坐在佐伊的旁边,当然,这不是巧合。他在假新西兰护照上的名字叫利顿·史密斯,但他的真名叫作雅克布·罗思曼。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三名加百列的队员陪同佐伊一起乘火车回伦敦。她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各种早报。一进入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她立马进入了军情五处秘密的监视之下。他们扮成出租车司机,送她回报社,然后趁她走进报社大门的瞬间,快速抓拍了几张照片。加百列按照约定,命令队员关闭佐伊手机上的监听器。几分钟后,她便从组织的全球监控网络上消失了。“大宝藏”行动队的队员几乎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听马丁·兰德斯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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