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圣路易斯岛

他的一身衣服像是一条颜色偏重的灰度色标:蓝灰色开司米套头毛衣,深灰色西裤,黑色绒面革拖鞋。再加上满头光滑的银发和银边眼镜,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耶稣会士的严肃感。这是马丁希望看到的自己,佐伊想。一个思想活跃的欧洲知识分子,一个不受传统观念约束的马丁,没有一个叫作沃尔特·兰德斯曼的苏黎世银行家作为父亲的马丁。佐伊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踏入了禁区。你不知道沃尔特·兰德斯曼的事,她提醒自己。不知道有一个叫作莉娜·赫茨菲尔德的女人,不知道有一个叫作库特·沃斯的纳粹战犯,也不知道有一幅藏着危险秘密的伦勃朗肖像画。在这一刻,只有马丁。她爱着的马丁。正在拔掉蒙哈榭葡萄酒瓶的瓶塞,把蜜糖色的红酒倒入两只玻璃杯里的马丁。

“你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佐伊。”他递给她一杯酒,稍稍举起自己手里的那杯,“干杯。”

佐伊用酒杯碰了碰马丁的杯子,试着重新打起精神。“抱歉,马丁,请原谅我。今天实在很烦。”

因为马丁的生活“节目”中没有“烦闷”这个字眼,所以他对佐伊的同情和安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又喝了一点酒,然后把杯子放在富丽堂皇的厨房正中央的大理石岛台上。一盏盏嵌壁式卤素灯优雅地连成一排,每一盏照在马丁身上都像一道聚光灯。他转过身去打开冰箱。管家下午已经把食物准备妥当了。他拿出几个装满食物的白色保鲜盒,把它们整齐地排在柜台上。她意识到,马丁做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条。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能无话不说呢,佐伊。”

“我们是啊。”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今天的事?”

“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马丁。我不希望因为我工作上的烦心事让你徒增负担。”

马丁一脸关怀地看着她——他每次在达沃斯回答一些预先筛选好的问题时也总是这副表情——然后打开保鲜盒的盖子。他的手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即便是现在,看见他做这么琐碎的家务活,都还让人觉得很离奇。佐伊意识到,这些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就像他的基金会、他的善行和他新潮的政治观念一样。

“我在等着呢。”他说。

“等着听无聊的事?”

“你从未让我觉得无聊过,佐伊。”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实际上,你总是不断地带给我惊喜。”

他的诺基亚响起一段轻柔的铃声。他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然后把电话放回去,没有接。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可能会被人起诉。”

“帝国航空?”

佐伊十分惊讶。“你看了我写的新闻?”

“你写的所有文章我都看过,佐伊。”

你当然看过。然后她想起第一次和格雷厄姆·西摩见面时,他说的很奇怪的几句话。我们不能公开联系你,瑞德小姐。因为,很可能有人在监视你,监听你的电话……“你觉得文章写得怎么样?”

“读起来感觉里面的内容很可信。如果帝国航空的高管和英国政客真的犯了罪的话,那他们应该得到相应的惩罚。”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相信他们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拨了一点四季豆在长方形餐盘的一端,“他们当然有罪,佐伊。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伦敦人都装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一个人如果要做武器出口的生意,就必须向官员行贿,这是风气。”

“也许吧。”佐伊表示同意,“但并不代表这么做就是对的。”

“当然。”

“你有想过这样做吗?”

马丁夹了两块蛋饼放在四季豆旁边。“做什么?”

“通过行贿拿到政府的合同?”

他轻蔑地微微一笑,又往盘子里添了几块酿鸡胸肉。“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收购的公司都是精心挑选的。我们绝不会碰国防承包商和武器制造商。”

没错,佐伊想。只不过他选择的是一家使用奴工的泰国纺织厂,一个污染了方圆百里每一条河流的越南化工厂和一家正在破坏马丁曾立誓要挽救的那片热带雨林的巴西农企。还有一家位于德国马格德堡的小型工业企业,在那里,他正在和挑战他所宣扬的一切价值观的伊朗人做着利润丰厚的秘密生意。她的思维再一次踏入了危险领域。要避免,她提醒自己。

马丁最后在盘子里放了几片法国火腿,然后把食物端到餐厅里。餐桌已经摆好了。佐伊在面朝塞纳河的窗户前站了一会儿,随后在老位置上坐下。马丁举止高雅地往她的餐盘里添食物,再往她的杯子里倒了一点酒。给自己也分好食物、倒上酒后,他开始询问对方准备起诉的案由。

“恶意忽略事实。”佐伊说,“都是老一套的鬼话。”

“这是公关噱头?”

“最恶劣的公关形式。我把他们的诡计揭穿了。”

“我和帝国航空的CEO很熟。如果你希望我去和他说说,我肯定能把这件事……”

“搞定?”

马丁没有说话。

“那样的话可能有一点别扭,马丁,但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你们管理层支持你吗?”

“暂时。但是杰森·腾博瑞已经在帮自己找出路了。”

“杰森在他的位置上待不了多久。”

佐伊猛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佐伊。你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吗?”

佐伊觉得脸开始发烧。她朝他投以一个过于灿烂的微笑,说:“你总是那样说,亲爱的。但我现在开始有点相信了。”

“你应该相信。你也应该知道你们报社的情况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糟。杰森在莱瑟姆总部有一条救生艇等着他。但是报社的其他管理人员和所有编辑恐怕需要自食其力了。”

“我们还能挣扎多久?”

“如果没有买家或者一笔大额资金的注入……挣扎不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因为莱瑟姆在上个星期找过我,他们问我是否有意愿收购日报。”

“你开玩笑吧?”他的表情清楚地显示他没有开玩笑。“那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马丁。”

“别担心,佐伊。我跟他们说我不感兴趣。现在媒体只是我们投资板块里面很小的一部分,再说,我也没兴趣收购一家已经奄奄一息的报社。”他拿起手机,“你怎么可能期望人们花钱去购买你已经免费送给他们的东西呢?”

“那日报呢?”

“我猜你们会收到一个救生圈。”

“谁?”

“维克托·奥洛夫。”

佐伊听过这个名字。维克托·奥洛夫是最早的俄罗斯寡头之一。在俄罗斯普通民众还在为生存而挣扎时,他已经通过大肆敛取前苏联政府的珍贵资产挣了几十个亿。与大多数第一代寡头一样,维克托已经不受俄罗斯待见了。他目前住在伦敦。他的别墅堪称伦敦市最豪华的别墅之一。

“维克托几个月前拿到了英国护照。”马丁说,“现在他想买一家英国报社。他觉得有了日报之后,就能在伦敦得到他最渴望的社会地位。他还希望利用日报来打击他在克里姆林宫的老对手。他一旦收购成功,你们报纸的内容将彻底改头换面。”

“那如果他不收购呢?”

“你们的报纸就要缩小版面了。记住,佐伊,你可不是从我这里听到这些的。”

“我从来都没有从你那里听到过任何东西,亲爱的。”

“我可不希望是这样。”

佐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重新融入他们之间那种亲密、舒适的关系中。她试着不去抵制这些情感,正如她试着不去想马丁手肘边的手机和厨房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样。

“你对维克托了解多少?”

“蛮多。”马丁用叉子戳着食物,“他强迫我邀请他参加下周爱尔玛别墅的募捐晚会。”

“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向‘同一个世界’捐了一百万欧元。我不喜欢维克托和他做生意的方式,但你至少有机会可以和你的新老板碰碰面。”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还是打算来的,对吧,佐伊?”

“我觉得那要看我在那里是不是安全。”

“什么意思?”

“你妻子,马丁。我在说莫妮卡。”

“莫妮卡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

“但我觉得她可能不希望看到你的‘生活’穿着一件迪奥晚礼服,戴着一条我至今见过的最惊人的项链站在她面前。”

“你收到我的礼物了?”

“嗯,马丁,我收到了。你真不该给我买那些东西。”

“我当然应该买了。我希望你下个星期能穿戴着它们来。”

“我想我的男伴肯定很喜欢它们。”

他低头看着盘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佐伊打算带谁去参加晚会。

“杰森还想来,但我还没决定。”

“或许你应该带一个不是你前男友的人来。”

“杰森和我不是情侣,马丁。我和他是一个错误。”

“但很明显,他还是很喜欢你。”

她用调皮的眼神看着他:“马丁·兰德斯曼,我觉得你在吃醋。”

“没有,佐伊,我没有。但我不希望被骗。”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在想我的生活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男人,那我告诉你,没有,马丁。不管是好是坏,我的生活里只有你。”

“你确定吗?”

“百分百确定。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很愿意证明给你看。”

“吃你的晚饭,佐伊。”

佐伊微微一笑:“我吃完了。”

三十分钟后,在塞纳河对岸的安全屋里,加百列弓着背坐在电脑前,两手握拳压在太阳穴上,紧闭双眼,监听动静。在他内心深处,在成百上千条谎言和无数疤痕之下,有一个普通男人疯狂地想要把声音关小。但职业不允许他这么做。这都是为她好,他告诉自己。为了保护她自己。对不起,佐伊,必须这么做。

为了分散注意力,加百列走到床边,举起夜视望远镜,查看“战士们”的方位。雅克布在标致车里。奥德在雷诺车里。末底改在福特厢车里。米哈伊尔和约西夹在一帮年轻混混中间,在码头边喝啤酒。雷莫娜和狄娜分别跨坐在两辆摩托车上,停在克利翁酒店附近。他通过加密频道向他们每人打了声招呼。他们一个个都作了回应,语气坚定且警觉。加百列的夜间战士们。

加百列巡视战场的最后一站落在波旁码头21号那栋奶油色公寓大楼的入口处。马丁手下的一名中保公司的保镖在路灯下缓慢踱步。我了解你的感受,加百列想,等待如地狱般让人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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